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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爱情/薄海岚

 新用户3601tvjQ 2022-08-12 发布于山东

         父母的爱情

           一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父亲和母亲之间是没有爱情的。

据母亲说,父亲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字:傻。

他们对象(相亲)的时候,父亲穿着一件黢黑的破棉袄,胳膊肘处的袄袖子都露着棉花,一幅傻乎乎的样子。

“跟个要饭的似的,那个潮样哟!”回忆当时情景,她总是嘲笑他。

他们同龄,那时候才刚二十岁,正是青涩时代。

不仅破衣服显寒酸,还因为父亲的个子不高,母亲当时并不是很中意。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着他呢?”听她语气里如此嫌弃,我总会不解地问她。

“还不是得怪恁姥爷?那时候恁姥爷跟我说他以后还得长。”当时,姥爷对她说,父亲才刚二十岁,还得长——男青年一般都晚长,“二十五(岁)还得鼓一鼓。”

“谁知道呢,到老了也没见你再鼓一鼓。”有时候,她说起来,就斜眼看着父亲,嘲笑他。

“嘿!我这样的个子就不算矮啦,这叫一般个!”父亲总是幽默地回应。

母亲还说,当时我的爷爷,因为性情耿直,做村干部时得罪了不少人,“歪名”远扬,影响到我的父辈都不好说媳妇。

到他们愿意了之后,还会有很多人去戳媒,说我爷爷的坏话。但是,姥爷不畏世俗,他就是坚持自己的看法,认定我的爷爷是个难得的大好人,是好官。

所以,我此生第一要感恩的,是我英明的姥爷。不然,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我呢?

当时,他们居住的村子,相距不到三里路。但是结婚前,他们应该不曾单独相处过。母亲说,虽然那时候很穷,过节的时候,父亲也会去送礼。当然送的不是鲜花巧克力,而是用扁担挑着两提篮子地瓜干。只有那时候,她才能见到他。

但她有了一次偷窥他的机会。

父亲当时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节日里会带着青年们在村里表演节目。一次她与姐妹们去看戏,她的姐妹们告诉她,说父亲在后台,撺掇她去看看他。

那时,她在戏台一角偷偷拉开幕布,却看到父亲正躺在那里等待上台。

她说,那时候她就觉得父亲是个懒人。

总之,结婚前他们应该是没有感情基础的。从母亲的回忆里,我听不出会有“爱情”这两个字。

媒妁之言,父母包办。少不更事的我,认为这不是爱情。

        二

一直到结婚他们应该都是陌生的。母亲说,新婚之夜,父亲竟然独自趴在煤油灯下,看了整整一夜的书。

那该是有多陌生与拘谨。

我猜测,当时父亲读的应该是毛选。

因为小时候父亲床前的窗台上,一直会放着几本这样的书。

新婚之夜,却沉浸在毛泽东思想中,夜不能寐。想起来我就觉得父亲好笑,母亲说他“潮巴”,真是没错。

她叫了他一辈子的“潮巴”。

一心扑在村中事务上,不问家事,这是一宗“潮”;

做村官,一生两袖清风,不懂得谋私利,这是一宗“潮”;

性烈且直,爱管闲事,不怕得罪任何人,这又是一宗“潮”……

到晚年,小脑萎缩加上耳聋,父亲略显呆滞,母亲就称呼他“老嘲巴”。

他们之间从不叫名字,好像叫彼此的名字都不好意思。常常是叫“哎!”

        三

这一生,母亲好像从没说过对父亲满意的话,最不满意的就是父亲的性情急躁,一言不合就会大吼大叫,这一点让母亲最烦他。但母亲从来也不会让着他,所以他们总是一言不合就吵吵。

暴脾气只在表面,其实父亲的内里是非常柔软的。他的发作就是雷阵雨,一阵雷鸣电闪之后,马上就会云开雾散。两人刚刚吵吵完,他就会马上向母亲承认错误,并且总是做保证——“保证以后一定会改脾气,再也不惹你生气。”母亲呢,却总是一副受到极大伤害的样子,好长时间都会不依不饶。

只要母亲生了气,要么七三八四地总是数落,要么就冷战不理他。父亲呢,无论她说什么都是低眉顺眼的笑,极尽卑微之能事——“是是是,我错了,以后改!一定改!”

此时,他不再叫她“哎”了,非常恭敬地叫她“老孙”——“老孙,别生气了,我错了!”

母亲更加生气,冷眼看他。“小孙,是小孙……好不好?”直到母亲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你这个老潮巴!……”

记得有一次,一定是他又惹了母亲,饭桌上,只听得母亲一直在不住地数落他。

父亲觍着脸,一直“呵呵”。母亲越发愤怒,高声训他:“你天天说改,改了一辈子,也没见你改了捏个驴性子!”

乡下的大门白天里总是大开着。这时候,只见父亲把脸朝向大门外,朗声向来人招呼:“恁来了哈!”

一听有来人,母亲真的就马上收起怒火,满脸堆笑地朝门外看去,这一看,不由得被气笑了:父亲是在演戏,外面哪有人来?

这一生,在家里错的总是他。父亲不仅总对母亲认错,也会对向他的大闺女承认错误。

有时候,他们吵吵时,母亲还会说出“要离婚”的字眼。我总是觉得他们这样吵吵闹闹,是要离婚的,心里就没有安全感。

我上初中时,有次吃饭,母亲又数落他了,还说着要不跟他的话。父亲就笑着问我们:“我要是跟你妈离婚,你们都要跟着谁?”

他们都说要跟着妈妈。母亲高兴地说:“跟着妈妈就对了,宁跟要饭妈,不跟做官爸。”只有我一言不发。

他见我不说话,就问我跟着他吧?我冷冷地说:“我谁也不跟!”

“那你吃什么?还不得饿死。”他笑着说。

“我去要饭!”我瞪着眼对他说。

一看我冷冷的表情,他连忙检讨:“爸爸错了!我以后不跟你妈妈吵架了。”

炮仗脾气的父亲,一点就着,在外面叱咤风云,从不怕事,但是在家人面前总是这样一副低到尘埃里的卑微。

我们兄妹四人小的时候,他总是在外面,忙得顾不上家里,没有陪伴看护过我们。母亲家里家外地操劳,一个人带大四个孩子是很辛苦的。这也是母亲怨气与底气所在。

“看庄稼是人家的好,看孩子是自家的好”。每次在饭桌上,他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四个孩子,都会非常满足地说:“咱家这四个好孩子,真是没得说!”母亲马上抢白他:“好也是我自己理正大的,你给看过一次吗?你给抱过一下吗?”

父亲便讪讪地笑。这便是他亏欠感的所在。在那个时代,大多都有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尤其是男人,大男子主义的很多。但父亲并没有认为女人一个人看孩子是很容易的,是天经地义的。

父亲对母亲的卑微源于这份感恩,夫妻之间若没有这一点,谈不上有爱。

那个时代,在农村经常会有家暴的男人,我们幼小无知的时候,经常会去人家看这样的热闹。

在外面,父亲未曾惧怕过谁,他脾气暴,一言不合和人打到一起也是常有的事。那个时代,人还是比较野蛮的,处理村里的事,他也经常会用暴力解决。但是,他从未曾动过母亲一个手指头,都是母亲生气了对父亲动手。

      四

中年以后,我才懂得父母的爱情。母亲的那句“潮巴”,未必没有欣赏与爱意,暴脾气的父亲,对母亲的一味迁就,显示了他内心的温柔。

老了的他们还是天天斗嘴,他还是急脾气,母亲还总是生他的气,在我们面前,都是说父亲的不是。小的时候,也这正是这样的评价,让我嫌弃父亲。

但长大后,我看到了父亲的爱,也会反驳母亲,说到父亲对她的好:“你别说,俺大大对你也还行啊!他多疼你,我想着你身体不舒服他还杀母鸡给你吃。”

“别提他煮鸡了,”母亲笑了起来,“鸡都没煮烂,他就拆肉,结果拆不下来,他就急得嗷嗷地发火,把我气得!还不如不煮。”

急性子的他,总是控制不住发火,当然,他发火完毕,还是要给母亲道歉的。

          五

吵吵闹闹中,他们一起变老。

那一年,父亲七十岁。那一夜,在重症监护室,他昏迷不醒,生命征象渐无。医生多次下了病危通知书。天亮之时,我们不得已接来了母亲。她俯在病床前,对他说:“你要好好的哈,我还要和你吵三十年的仗哟。”

那时候,父亲的手竟然动了一动。

那一次,父亲在阎王爷面前走了一遭,艰难地回来了。被医生惊为奇迹。

他们依然会吵吵闹闹,母亲还是要向儿女告状,说父亲的不是。于是,他们最有耐心的大儿子,每日里的工作重点,就是忙着给做思想工作,解决他们因鸡毛蒜皮的事引发的矛盾。

终是没能再吵三十年。又三年,猝不及防中,父亲还是与世长辞。

那是我听到母亲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声泪俱下,凄楚绝望!

五十年的吵吵闹闹,半个世纪的在一起。吵吵闹闹,却不离不弃。

岁月无语,但我看到,父母的爱情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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