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玉妈妈走的那年她刚九岁，在村小学读一年级，家中还有父亲、姐姐。姐姐比她大三岁，有先天智障。 姐姐长得不丑。姐姐天庭饱满，白白胖胖，一双明澈的大眼睛，总是那么动人。两条反编的粗大的辫子，束在胸前，显得那样淳朴；绿底碎花的粗布衣裤，印刻着只有那个时代特有的标志。  姐姐原本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素芳，和她的一样的素雅、芳香。只是，天不佑人，五岁那年，一场持续的高烧伴着抽搐，让姐姐的心智永远停留在了孩童时代。农村人迷信，相信起个孬名能让孩子好养一点，于是，好好的“素芳”就变成了“傻姐”。 傻姐人长得乖，嘴巴也甜。村子里都是本姓人家，大都是叔伯婶娘，兄弟姐妹，只要到家里来，她都会远远地，并且亲热地打招呼。 村里人也都喜欢傻姐，长辈到家，准要摸着她的头，夸着“傻姐又长高了哦”，兄弟姐妹从学校归来，也都对着她招手。 傻姐自己不知道，她永远停留在五岁的纯真，就是人们眼中的“傻子”。她读不了书，只能干些看鸡吆鸭的活，但她很开心，也很负责，每天阿玉放学归来，老远就听到她朗朗的吆喝声，还伴着一些依依呀呀的儿歌，甜美，干脆。一踏进她家门槛，她就会亲热地跑上来，左一个“阿玉”，右一个“阿玉”，长长短短问个没完。只是，她问话的内容，始终是同一个版本。  父亲经常对她说：“阿玉啊！要是你姐姐是个正常人，这世上就不会有你了。”也许是为了感激姐姐，懂事的小玉没有跟姐姐吵过一次架。 小玉小时候，姐姐整天疯疯癫癫的在村里乱跑，捡起地上的碎砖石瓦块扔村里的孩子，经常有家长领着血头血脸的孩子来找她父亲讨说法，父亲每次都是说尽好话，然后带着人家孩子去村里的卫生室包扎、取药。 刚开始的时候，父亲每次从卫生室回来都会长吁短叹，摸着姐姐的头，告诉她以后不要再欺负别的孩子。或许姐姐能听懂父亲的话，随后的几天里很少发生那种事。可是几天过后依旧有大人领着孩子来小玉家，父亲渐渐变得不耐烦了，开始打姐姐，一次比一次打得厉害。 不懂事的小玉，当时心里也很生气，父亲打姐姐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幸灾乐祸。 直到有一次小玉知道了姐姐为什么要拿碎砖石瓦块扔那些孩子，才转变了对姐姐的看法。 一天，小玉放学回家，老远的就看见一帮光着屁股的小孩在追姐姐，嘴里还喊着“打疯子”，一边随手捡起地上的碎石扔姐姐，姐姐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直到跑进小玉家胡同口才站住，可是那帮小孩依然不肯放过她，继续用碎石扔姐姐，姐姐捡起地上的碎石扔了回去，她年龄大力气也大，碎石扔得很远，没几下就打破了一个孩子的头，那个孩子用手捂着头，哭着跑回家了，那帮孩子才吓得一哄而散。 没过多长时间，破头的孩子被家长领着找到家里来了，父亲顿时火冒三丈，也没问清缘由，顺手拿起一根木棍狠狠的打在姐姐的腿上，姐姐惨叫一声，抱着腿摔倒在地，见父亲还要再打，小玉立刻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父亲的腿，仰起脸喊道：“爸爸！不要再打了，是那帮孩子先欺负姐姐的！ 那个家长看到这种情况，也没好意思再说什么，领着孩子悻悻地走了。 姐姐坐在地上痛哭，手一直抚摸着被打的小腿，小玉过去撩起姐姐的裤腿，小腿都肿了，已经变的紫青，小玉抱住她一起痛哭起来，姐姐看到小玉流泪，止住了哭声，歪着嘴嘿嘿傻笑起来。 父亲仰面长叹一声，扔下手里的棍子，转身回屋了，那一刻小玉看见父亲也流泪了，从此父亲再也没有打过姐姐。  也许是被那一棍子打怕了，姐姐变得很少出门，只是每天早上在小玉上学的时候送她到路口，下午到了放学的点，在路口等着接小玉，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一直到小玉小学毕业。 每次姐姐看见小玉走到路口，都会迎上来，冲她嘿嘿的笑。 也许是为了姐姐，怕她受到难为，妈妈走了这么多年，父亲一直没有再婚，一直默默的操持着这个家，这个还算完整的家。 十四岁那年，小玉上初中了，学校离家有五六里地，为了上下学方便，父亲给小玉买了辆自行车，每次早上出门上学，姐姐依然是送她到路口，嘿嘿的笑着，看着小玉骑车走远。下午放学回家，她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站在村口嘿嘿傻笑的姐姐。 有一天下午，放学时下起了大雨，小玉在学校等雨停了才骑车回家，比往日晚了很多。进了村，就看见父亲陪着姐姐站在村口，他手里拿着一把已经收起来的雨伞，姐姐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都湿透了。 父亲说：“小玉啊！你姐姐站在这里等你，下雨了也不肯回家，我拉都拉不回去，只好给她打着伞，陪她等你回来，你姐姐虽然傻，可是她估摸的点，比家里的座钟还要准。” 小玉把自行车一丢，上前抱住姐姐，失声痛哭起来，父亲默默的走过去，扶起歪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推着回家了，姐姐嘿嘿的笑着，推开小玉，跟在父亲后面走回了家。  一个周末，小玉突发奇想，用自行车带着姐姐去了她就读的学校，姐姐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嘿嘿地笑了一路。 在学校的操场里，小玉不管姐姐是否能听懂她说的话，给她讲这是单杠，那是双杠，这是沙坑，那是篮球架，还抓着姐姐的手让她摸那些体育器材，姐姐畏缩着不敢去触碰，小玉放开姐姐的手，在单杠和双杠上来回折腾，那一刻看到姐姐笑了，不是傻笑，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回去的路上，小玉没有听见身后姐姐的傻笑声，不放心的回头看了几次，小玉看到姐姐嘴角带着微笑，眼睛平视着远方，像是在思考，也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初中，中午饭都是早上从家里带去。一天中午，小玉刚吃完了中午饭，就听见有同学说，操场里来了个年轻的女疯子，同学们都跑着去操场看疯子了。 小玉心里猛地紧张起来，难道是姐姐！她急忙跑去了操场，钻进了人群。果然是姐姐，好在初中生都懂事了，没有人欺负她，姐姐傻笑着，在四处搜寻着什么。 同村的同学认出是小玉的姐姐，就劝说同学们回教室，见到小玉来了，同学们都知趣地离开了。 小玉把姐姐拉出了操场，又羞又气地问她：姐！你来干什么？快回家！ 姐姐傻笑着，从脏兮兮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两个肉丸子，伸着手摊在了小玉的眼前，眼睛直盯着她。 小玉突然记起，今天是父亲的生日，中午家里一定有客人，姐姐这是专门给她送肉丸子来了。小玉顿时感觉鼻子发酸，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肉丸子本来是乳白色的，可是现在已经被姐姐口袋里的灰尘染成了褐色。 天哪！六里地！姐姐只是跟着小玉来过一次，以前她出门最远的地方就是村口，可是她却摸索着找到学校来了，要知道她可是个傻子啊！  小玉流着泪，从姐姐的手心里接过那满是泥土、看不出本色的丸子，放进嘴里，大口嚼了起来，尽管有沙粒咯牙，但是小玉感觉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的肉丸子。 姐姐看小玉吃完了她带来的肉丸子，傻笑着转身走了，小玉本想用自行车送她回去，可是上课的铃声响了，她只好擦干眼泪，回到教室上课。 也许是姐姐的傻爱感动了小玉，也许是同学的耻笑激发了她。初中毕业时，小玉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实验中学，是方圆百里内唯一的一个。 省城离家有一百多公里，为了省钱小玉每月回家一次。她知道以后陪姐姐的机会少了，每次回家或是寒、暑假小玉几乎天天在家陪着姐姐说话，陪她玩。 小玉怕姐姐不知道她是去了远方的学校读书，还会去中学找她，就在开学的头几天，小玉天天用自行车带着姐姐去公路边，告诉她，小玉要去远方，要一个月才能回来，不要到处找。 姐姐似乎听懂了小玉的话，她走后就不出门了。回来后听父亲说，每到刮风或是下雨的天，姐姐都要站在村门口，看着远处省城方向的天，也不笑，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小玉知道，姐姐是在担心她，担心她的妹妹被风吹到，被雨淋湿，担心她路上摔倒...... 一年后，姐姐摸清了小玉回家的规律，又开始在村口送她，等她。父亲对小玉说：“每到你要回来的日子，你姐姐从早上就开始坐立不安，到了那个点，她就去村口等你，唉！也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假傻？她心里咋这么明白呢。” 小玉高二那年，姐姐二十一岁了，开始有人来给姐姐说婆家，父亲也想给姐姐找个归宿，将来好有个照应。可是一向傻笑的姐姐，每次有媒婆来小玉家，她都变的异常严肃，还拿起棍子要打媒婆，几次下来，父亲明白了，姐姐是不想出嫁，她心里牵挂着她的妹妹。 逢年过节，姐姐不管小玉是否在家，总是要偷偷的装起几个肉丸子，然后放到小玉的屋里。碰巧她在家的时候，她会看着小玉把肉丸子吃掉，尽管她已经吃过了，但是小玉还是装作很开心的样子，把肉丸子吃下去。 一开始父亲不明白，直到小玉告诉了她发生在中学的事，父亲才抹着眼泪唏嘘着回了他的房间。 高三那年，小玉犯了她人生中不可饶恕的一个错误，由于学习紧张，小玉改成了三个月回一趟家，但是她忘记了告诉姐姐。 三个月后小玉回到家时，在村口没有见到姐姐，小玉以为她在家里，进了家门就大声喊姐姐，可是没有人出来。父亲从屋里迎出来，流着泪说道：“小玉，你姐姐走了，已经两个月了。”  小玉顿时感觉天旋地转，脚下踉跄，父亲扶住她说道：“你姐姐以为你还是一个月回来一次，那天下午到点后就在村口等你，可是天都黑透了，你也没有回来，当时我也大意了，没有留意她，她跑出去到公路等你，等我发觉你姐姐不见了，就四处找她。我记得你说过的话，想到她可能去了公路等你，可是等我赶到那，你姐姐已经被车撞死了，右手藏在口袋里，手心里紧紧攥着两个被血染红的肉丸子。” 那一刻小玉心里恨透了父亲，冷冷地问道：“撞人的车呢？” “上哪儿去找啊，交警来后看完现场，就让我们回家等消息。” “为什么不告诉我，小玉好回来送送姐姐。” “我想告诉你，可是你大爷他们说怕耽误你学习，再说你姐姐又是个疯子，就没有跟你说。” “不！姐姐不是疯子！你们把她埋在哪儿了？” “就在村尾东头的山坡上。” 小玉把书包往地上一扔，强忍着眼里的泪水，跑出了家门。 来到姐姐的坟前，小玉跪了下去放声痛哭，双手十指深深地插进了坟头的土里，直到哭的晕厥过去。 等小玉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医院里躺了两天，是父亲把小玉背到了医院。但是小玉心里依然对父亲充满了恨意，出院后拿着钱就回了学校，自此很少跟父亲说话交流。 姐姐的死，给了小玉莫大的动力，她要让姐姐在九泉之下看到她的妹妹金榜题名。功夫不负有心人，高考后小玉以优异的成绩上了重点一本院校。拿到通知书的那天，小玉特意去复印了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跑去姐姐的坟前烧了，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小玉整理房间的书箱时，突然发现了两个圆圆的黑球，拿起看时才发现是两个长满了霉毛的肉丸子，是姐姐藏起来给小玉留的，顿时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 几年后，小玉大学毕业，并分配了工作，成家了，父亲也搬来跟她一起住，对父亲的恨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消失殆尽，小玉知道他也深爱着姐姐，不然他不会孤独到现在。 结婚的那天，小玉把姐姐的事告诉了丈夫，丈夫眼里含着泪说道：小玉，姐姐是傻，可是她对你的那份爱却是正常人也难以做到的。” 如今，姐姐已经走了多年，每年清明小玉都会带着丈夫与孩子来到姐姐坟前，给她送去一份纸钱。埋葬姐姐的土堆早已不在，姐姐也化作了一抔黄土。 小玉跪在地上把纸钱点燃，看到小玉流泪，儿子奇怪地问：“妈妈，你为什么要下跪？为什么要哭啊？” “宝贝！这里埋的是你的阿姨，来给阿姨磕个头。小玉抚摸着儿子的头说道。 儿子听话的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她指着漫天飞舞的纸灰说道：妈妈，你看，飞得好高啊！” 小玉抬起泪眼，紧紧地搂住了儿子，她知道姐姐高兴了。山风吹过，小玉依稀听到了姐姐的笑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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