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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20回《红楼梦》里，“平生遭际实堪伤”的香菱真是最苦，三四岁时一个元宵节之后，她从此失去深爱自己的父母；十二三时一场争斗，她失去了可能会呵护深爱她一生的男人丰渊；跟了薛蟠，有薛姨妈宝钗关护，也有过几年平静的岁月；待薛蟠娶了最喜啃鸡骨头的正妻夏金桂，她的苦难岁月重新开启；夏金桂作死后被扶正，幼遭尘劫的她很快产难完劫……如果我们自认具备同情人的资格，一定格外同情香菱这个孩子。
人说女儿如花，香菱，是那种最平常普通的菱花，开淡淡的花，有清纯的香。菱，柳叶菜科，一年生水生草本，叶子略呈三角形，叶柄有气囊，夏天开花，白色。果实有硬壳，有角，可供食用。南朝梁简文帝《采菱曲》：“菱花落复含，桑女罢新蚕。”郁达夫《车过临平》诗云：“清溪波动菱花乱，黄叶林疏鸟梦轻。”但这菱花，实在算不上什么花，既不能与牡丹、莲花、菊花、梅花比高贵，也不像桃、李、杏花那般引人注目。但若到江南，看那满池满湖的菱荇，听那清纯动人的菱歌，谁又敢说菱花不是大自然钟爱的“粉妆玉琢”（甄士隐眼中的英莲）的女儿呢？ 唐人张籍有一首《酬朱庆馀》的诗：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是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在《红楼梦》的读者心里，因为学诗，香菱写出她生命里足可“敌万金”的一曲菱歌。 一 大概，在天下父母眼里，自己的儿女都粉妆玉琢一般，都是可爱的。虽然贾环于贾政，迎春于贾赦，似乎例外。乳名英莲的香菱，在她父母眼前心底，原也如此；在我们读者，乖觉可喜的她，与宝玉、与一僧一道，几乎是同时走进了视野。 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颠颠，挥霍谈笑而至。及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 “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真的写照了她的一生。香菱生于何地，长于何家，父母如何，家族怎样，在她自己，是模糊一片的记忆；在读者，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有情性贤淑的母亲，她有禀性恬淡的父亲，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三口之家。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在人生里，不可预知的东西，我们习惯称其为命运。这不，那个和尚再一次道破她的命运。他爸爸的混账朋友贾雨村出现了，那个后来风生水起的雨村，此时只是个落魄书生。这个混账雨村，有理想抱负，且因士隐的助力，有了晋升之阶。看好甄家之婢，便努力娶了来；见到甄家女儿，却置之不顾。 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一个元宵节，香菱一生的噩梦开始了，香菱一家的不幸开始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因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全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调治。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氏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 这个元宵，对一人一家，断然不是佳节。好端端的一个女儿，走失了，音响全无；好好的一个家，烧成瓦砾场，没了。 从此后，香菱成了无根飘蓬，真如那“出汉塞，入胡天”的昭君，再无亲人爱怜；成了水中菱荇，哪怕在“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的大好春日，阳光哪能照拂到她？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住居，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功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堪堪又是一载的光景，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要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钗于奁内待时飞”，这个雨村，时来运转，而且他将教出120回《红楼梦》里最优秀的诗人黛玉，这个黛玉帮她的混账老师回报了甄家，香菱学诗的博士生导师黛玉出场，她有不同寻常的前世，她有不同凡响的出身。 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原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他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的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外孙，又不足罕矣。可伤其母上月竟亡故了。 诗人不是教出来的，但不妨碍老师以其为荣耀，以之为依托，求得晋升之道。黛玉与香菱，来历都清清楚楚，就像她们俩人生都清清白白一样。“平生遭际实堪伤”岂只香菱一人。相近的经历，相同的去处，她们都要去贾家，到繁华之地赴一场青春的盛宴，赴一场关于诗的心灵之约，虽然结局都是悲凉。 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夫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拯溺济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 雨村，再一次风生水起；黛玉，从此遇到命中的天魔星宝玉；香菱岁月里的苦情，也将有了一些香甜和诗意。 贾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传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这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得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地之恩不尽。” 恩人的女儿，一转脚就被雨村遇上了。用今天的套话说“是时候该雨村报恩了”，可惜，香菱爸爸的混账朋友是恩将仇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48回平儿诅咒语）雨村，殴伤人命的一方又是贾家的亲戚。
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便忘了我了?”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了。”雨村听罢，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了清冷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 门子，当年葫芦庙内的一个小沙弥。他这一说，当年三四岁的香菱，已经是十二三岁的姑娘了。 这个被打之人乃是本地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守着些薄产过日。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不喜女色。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的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定要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再不娶第二个了。所以郑重其事，必待三日后方过门。谁知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乡去。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 万般都是命，香菱命苦，冯渊也是苦命人。如果香菱和厮守一生，自然不应该太惨。可是上天自有它的安排，黛玉遇上怜香惜玉的宝玉，如何？宝钗最终成了宝二奶奶，又如何？香菱遇上了暴殄天物的呆子，还能如何？ 门子道：“这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时，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他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然大概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点胭脂记，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是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己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听得冯公子三日后才令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命内人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绝风流之人品，家里又过得，素昔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些，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了。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雨村听了，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一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薛家纵比冯家有钱，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之定情于一人。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 梦幻情缘，薄命儿女。人世无常，当人将一切不幸归于命运的时候，也就释然了：香菱不必自怨命苦，冯渊不必自伤冤枉，雨村不须内疚不助恩人的女儿。 香菱眉心中米粒大的胭脂记，与宝玉的通灵宝玉一样，也是从娘胎里带来，值得一记。据说，人来世间，身上总带有便于亲人相认的标识。香菱这胎记，是典型特征，她的父亲母亲，一定记得清清楚楚，可惜再难见着。很多时候，人在世间行走，一个个老病而去的亲人，就像道旁树分立两侧，一回头，晴川历历，都到眼前，都在心底。这一节后，凭着这标识，有心的读者不会再忽略这个女孩。自带胎记的香菱，会在读者心底，烙下怎样的印迹呢？ 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从五六岁时就是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个字儿，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 香菱命里最重要的男人——薛蟠登场。有时候会想，无论在哪个时代，女人若不幸，就让她遇上个猪狗一般甚至“骚狗也比他体面”的（薛姨妈骂薛蟠语）男人作为惩罚。
蟠龙是中国民间传说中蛰伏在地而未升天之龙，在古代传统建筑中，一般把盘绕在柱上的龙和装饰庄梁上、天花板上的龙均习惯地称为蟠龙。再有，蟠具有“伏在地面上”的意思，蟠龙指的是伏在地上的龙或盘成一团的龙，很多时候都用来指蚯蚓等地下的虫，含有不怎样高级的意思，蟠龙是逊于蛟龙的没角下等水龙。薛蟠这名字取得最恰切，名字满足了父母望子成龙的愿望，为人又只是悬在天花板上或蛰伏地底让人怎么都依靠不上，当然很像薛蟠。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厨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画后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人都有自己的生命密码，另一种说法是羊皮卷，人未必愿意照着它活，却不得不得不照着它活。有人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有人活成了自己最喜欢的样子。宝玉在太虚幻境，就翻检过好多红楼儿女的生命密码，如荷之香，遭际可怜，惨遇金桂，魂归故乡：这幅画、这首七绝，就成了香菱的生命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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