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父亲的借条

父亲的借条

@陈蓉

也许是天生不念旧吧，我16岁那年离开家，从此就没有惦记过回去。母亲说我心狠，我也自认为是。我在过去的那十几年里真没把那间生养了我的屋子当回事，虽然里面有父亲和母亲。

26岁那年，我和老公拿出两人所有的积蓄注册了一家公司。没想到，就在老公坐火车去广州进货的途中，那笔血汗钱竟被人抢了。看着皮青脸肿的老公，我不忍心再责怪他。

公司已经开张了，而钱，没了着落。我只好四处张罗借钱。

周围的朋友，有钱的倒有几个，平时关系也不错，本以为一个电话过去，借几万块钱不过小菜一碟。可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也许朋友之间本不能谈钱。人家在电话那头支吾着，我就是傻子，也知道那是推辞。

夜里，我和衣躺在床上，想遍了周围的人，最后只剩一条路——回老家向父母借。

第二天，我搭上回家的车，一路颠簸到乡上，然后步行5公里回家。乡间的土路，雨天是泥泞，晴天是灰尘。等我到了家门口，已是蓬头垢面。门开着，但是家里没有人，隔壁婶子告诉我，父亲和母亲在田里割稻子，要傍晚才回来。

我问婶子，这几年的生活可好。婶子笑笑答，还好。我揪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便坐下等父母回家。

晚上，母亲特地为我做了几个菜，父亲拿出我带回的白酒，破例和我对饮了几杯。

饭后，母亲借口串门出去了。父亲盘腿坐在凉床上，抽了几口旱烟，然后望望我：“说吧，啥事？”

父亲太了解我了。

我打量着父亲，他已经老了，黝黑，干瘦，脸上橘子皮似的皱纹向下耷拉着，眼角有几道深深的沟一直朝太阳穴的方向隐去，头发已是白的多、黑的少。昏黄的灯光把他佝偻的影子在墙上勾勒得老长，老长。

父亲又用烟袋点了点我，有点不耐烦了：“说吧。”

我低头瞅着自己的脚尖。打工这么多年，从来没给父母寄过钱。他们把我养大已经不易，现在，我怎么好意思再开口。

我对父亲说：“没事，就回来看看你。”

“有啥事就说，别闷在心里。我还没老，啥事还能替你做主。”

“没事，就是好多年没回来，实在想看看你们。你别想岔了，我能有啥事啊？”

父亲又吸了口烟：“那好，多住几天吧。”

借口想出去转转，从家里逃了出来。到无人处，拿手机给老公打了个电话，告诉老公，我实在没办法向父亲开口。电话那头，半天没声音。

我又拨了个电话给婆婆，平时她最疼她的儿子，现在她儿子遇到了挫折，我想婆婆不会拒绝吧。电话打通，刚和婆婆说到老公的钱被偷了，婆婆就在那头说起了现在老两口生活非常困难，况且我们已经分家另住，还有就是手头有两个钱也还要防老啊之类的。我没敢再开口，轻轻合上电话。

用袖子擦干不争气的泪，回转身，父亲就站在我身后。

父母一直有个习惯：把钱全藏家里。

母亲从缝着的枕头里面拆出来厚厚的一大叠票子，父亲沾着口水一张张点着，100元放一堆，50元放一堆，然后是20元、10元、5元、2元、1元还有许许多多的毛票。最后，他把自己衣服口袋里仅余的几块钱也给添了进去。我在旁拿笔记着，一共是26548元零7角。母亲拿过来一块头巾，把一堆钱裹了进去，塞进我皮包里。父亲说：“闺女，我就这么多了，你先拿去，剩下的，你俩也别着急，过几天我就给你送去。我还当是什么烦人事，不就是缺俩钱么，就凭你爹这张老面子，会有办法的。”

第二天，我告别父亲，回到城里。

以后的两天里，我和老公一筹莫展。我不知道父亲能给我多大的希望，虽然他说得轻松，但是还缺的那6万元钱，对父亲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来说，能是个小数目吗？

两天后的下午，父亲打来电话，说，钱已经借到，一共6万，托村口的二伯给带了来，只要去汽车站拿就行；他就不过来了，路费得花上十几块，不划算。

转眼又是10年过去，我们的生意越做越火，父亲也越发老了。去年和父亲商量搬到城里和我们一起住，他直摇头，说，乡下清闲、自在，还有一帮老乡亲。

前不久回家，我埋头在父亲的老屋帮他收拾东西，不经意间打开那集满灰尘的大箱子，却发现箱底压着好几张借条，都已经泛黄了。忙问母亲家里还欠谁的钱。母亲呵呵一笑，说：“这不还是当年你要钱的时候，你父亲问人家借的。后来，你们把钱还了，人家也把借条给你父亲了。你父亲就收了起来。你们不经常回来，你父亲有时候就念叨。别人说你对我们不好，你父亲就说：'咋不好呢？她生活难着呢，这不，当年还借了我这么些钱。等她日子好了，自然就回来了。’”

我忙背过身，抹去眼角的泪水。

这就是我的父亲。这么多年了，我没给过他什么，甚至他想念女儿的时候，也就是把当初的借条拿出来在那帮老兄弟面前炫耀一下，说明孩子还记挂着他，至少还会求他。这是多么伟大的父爱啊。

我拿起笔，郑重地在父亲的借条后面又加了：“今女儿借父亲100万元整，用下半辈子对他和母亲的呵护来还。”然后，折叠起来，依旧放回原先的地方。我对母亲说：“我以后每个周末都会回来看你们的。”

原载《故事会》蓝版201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