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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的吏祸

 新用户12603780 2022-08-19 发布于广西


说一说汉代基层公务员的薪俸问题。

东汉顺帝年间,尚书令左雄给皇帝呈递了一道奏疏。内中说,如今的汉帝国,早已不是文帝、景帝时代的汉帝国了。那时候的汉帝国“吏称其职,人安其业”,官吏大多能够做好本职工作,百姓也大多能够安居乐业。现在的汉帝国,却是“谓杀害不辜为威风,聚敛整辨为贤能”,将杀害无辜百姓当成威风,以剥削压迫百姓为贤能,是一个“视民如寇雠,税之如豺虎”——官吏们视百姓为仇人,向百姓征税时犹如豺狼虎豹——的坏时代。

为什么汉帝国会变成这个样子?

左雄也有一番解释,列举了不少原因。其中一条是:“乡官部吏,职斯禄薄,车马衣服,一出于民,廉者取足,贪者充家。”

汉代的部吏,指地方各郡与中央各部的属吏,也就是各部门的具体办事人员。乡官则是指负责维持乡级政务运作的三老、有秩、啬夫、游徼这些人。三老负责教化引导百姓遵纪守法拥护朝廷,有秩和啬夫负责处理诉讼、征税、摊派差役等事,游徼负责巡查治安和缉捕罪犯。这些乡官虽有个“官”字,实际上仍然是吏。乡官部吏合到一起,指的就是不包括官员在内的汉帝国的所有公务员。

左雄说,汉帝国百姓之所以过得这么惨,一个重要原因,是自中央到郡县到乡,所有负责办理具体政务的吏,都只能拿到很微薄的俸禄,却要承担很沉重的工作。他们办公用的车马衣服全得从底层百姓手里剥削。有廉耻之心者,或许只剥削到能维持基本生存的程度;没廉耻之心者,剥削起百姓来可就永不满足了。结果,自然只能是“损政伤民”。

那怎么办呢?


左雄的建议是:“乡部亲民之吏,皆用儒生清白任从政者,宽其负算,增其秩禄,吏职满岁,宰府州郡乃得辟举。”

因为这些公务员都要与底层百姓直接对接,所以左雄希望他们全部来自履历清白、没有贪污腐败记录的儒生。还希望朝廷给他们减轻减考核压力并增加俸禄。同时,要让这些人在公务员职位上做满一年,才能赋予其被征辟举荐为官的资格。左雄觉得,只有这样,这些“乡部亲民之吏”才不会整天想着另寻出路,才会好好做事。

《后汉书》里说,顺帝看了奏疏后“感其言”,让相关部门去调查左雄反映的情况是否属实,然后再拟出具体的改革方案。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其实,基层公务员的薪俸太低,是两汉时代的一种常态,更是汉承秦制的结果。东汉人仲长统在其著作《昌言》里说得很明白:“夫薄吏禄以丰军用,缘于秦征诸侯,续以四夷,汉承其业,遂不改更,危国乱家,此之由也。”——秦国以消灭六国、征伐四夷为第一要务,为满足战争需要大幅降低了“吏禄”,也就是针对基层公务员实施了大规模集体降薪。后来汉帝国直接继承了秦国的这套俸禄制度,没有做出改革。于是,“吏禄”太低就成了汉帝国一项长期坚持的“危国乱家”的暴政。

仲长统生于东汉灵帝年间,比左雄小了约五十岁。他在《昌言》里这样说,是因为在他生活的时代,那些俸禄不够支用的“吏”仍普遍在积极压榨百姓。羊毛出在羊身上,朝廷制定了严格的考核制度来驱策这些“吏”跑起来,却又不给他们足够的俸禄,这些“吏”就只好升级剥削力度,去变本加厉地压榨百姓——当然,这并不是说吏禄”给足了,那些基层之吏就不会压榨百姓;而是说,在吏禄”不足、工作量又大、绩效考核还很严厉的情况下,百姓必然要受更多的苦。

其实,左雄怀念文景时代,说那个时候“吏称其职,人安其业”,也不完全准确。因为文景时代的“吏禄”标准其实也低——汉代制度,六百石以上是官,六百石以下是吏。官与吏的月俸差距很大,一名二千石官员的月俸是16000钱,一名百石之吏的月俸却只有720钱。

文景时代之所以没有出现左雄与仲长统笔下的那种“吏祸”,是因为当时朝廷的施政方针仍是“黄老无为之治”。这种无为之治落实到“吏”的层面,是朝廷对“吏”尚未实施严苛的绩效考核制度。没有严苛的考核,也没有严厉的惩罚,吏的俸禄虽然很低,但也还是一份不错的工作。

所以,在文景时代,很多吏一做就是几十年,甚至将职位传给了子孙后代。如汉代人朱浮说,“大汉之兴,亦累功效,吏皆积久,养老于官,至名子孙,因为氏姓”;另一位汉代人王嘉也说,“孝文时,吏居官者或长子孙,以官为氏,仓氏、库氏则仓库吏之后也。”意思都是基层公务员做着做着,就将职务名称当成了自家的姓氏,那些姓仓的人、姓库的人,都是文景时代做过管仓库的公务员的后代。由此可见,文景时代的“吏禄”虽然很低,但无为之治对吏的要求也低,所以吏的日子还算不错,他们很愿意、也能够将职位传给子孙后代。

可是,自汉景帝中晚期开始,汉帝国开始抛弃无为之道,走向了全新的有为时代。至汉武帝时,皇权对“有为”的追求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与之对应,朝廷对吏的要求也全方位提升,绩效考核变得越来越严厉,惩罚也变得越来越重。于是,在为回视、反省汉武帝时代而召开的盐铁会议上,来自民间的“贤良文学”说了这样一段话:

“今小吏禄薄,郡国徭役,远至三辅,粟米贵,不足相赡。常居则匮于衣食,有故则卖畜粥业。”

在那折腾不休的有为时代里,各种各样的任务摊派到了吏的头上,各种各样的考核与惩罚降临在了吏的头上。仅从地方郡县押送壮丁前往长安三辅这项徭役,就足以将这些基层之吏压垮。他们那点微薄的俸禄根本不足以支撑这一路上的吃喝。平常时日住在乡里,这些基层之吏已经衣食匮乏;有个什么大工作摊派下来,他们就要变卖牲畜与家产。

贤良文学还说,问题远不止此。这些基层之吏被摊派了征发赋税与徭役的任务,上级官府层层追责,下面的官吏只好向上面的官吏行贿,以求宽限和减免。大官盘剥小官,小官盘剥乡里的基层之吏,“乡安取之哉?”这些基层之吏又要去盘剥谁?答案显而易见,最终受苦的仍是底层百姓。所以,贤良文学们当年给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结论:“故贪鄙在率不在下,教训在政不在民也!”贪婪卑鄙的根子,在上面而非下面;需要吸取教训的,是施政者而非百姓。

和左雄的奏疏呈递上去就没了然后一样,贤良文学的这些批评,也没发生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其实,皇帝对吏祸的病因心知肚明。神爵三年,也就是盐铁会议召开二十二年之后,汉宣帝颁布了一道诏书,内中说,治道衰亡的根源之一,是吏不能廉洁公正,“今小吏皆勤事,而俸禄薄,欲其毋侵渔百姓,难矣!”汉宣帝以曾祖父刘彻为政治偶像,信奉外儒内法,实行王霸之治,基层之吏的任务繁重,绩效考核也很严苛。微薄的俸禄不足以支持基层之吏的工作与生活,他们只好将手频繁伸向底层百姓。于是,汉宣帝下诏“益吏百石以下俸十五”,给百石以下的基层之吏,每月增加十五个铜钱的俸禄。

遗憾的是,据《九章算术》记载,汉代一亩“善田”的价格是三百钱,十五个铜钱只够让基层之吏多置办0.05亩耕地。显然,宣帝此举只能塑造和宣传他仁德爱民的政治形象,解决不了吏祸。很可能宣帝也不想解决,毕竟真解决就要真掏腰包,毕竟在吏祸下辗转呻吟的,只是底层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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