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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忘却的记忆——高尔泰《寻找家园》

 暖暖书馆 2022-08-19 发布于北京

寻找家园(摄/华迅)

放逐亦是追寻

              ——烟花万重后面是荒凉无边的太空

“他们给那些桀骜不驯的烈马,套上七八根长长的缰绳,人手一根,从四面八方把它紧紧拉住。如果它不让人骑,七八根缰绳同时一拉,它就被抛起来重重地摔到地上。然后再骑,不行再摔,一次次摔,直到它驯服。”(引子)

提到思想艺术水准较高的散文作品,有三本不可不读:《往事并不如烟》《半生为人》《寻找家园》。傅国涌先生说,“这三本散文集都足以进入文学史。”它们究竟依凭怎样的魅力获此殊评?

初读《寻找家园》,那种急迫读完又不忍读完的心理,让我产生了物超所评的体会。

萨特说“我们都是历史的人质”,却也在历史之外藏了块自由家园。在艰辛跋涉的一生中,屈指可数的选民守着这寸自留地且耕且行;绝大多数,则要在各自朝圣的羊肠道或独木桥上,踽踽一生。

天下熙攘,利来利往。人们或安贫乐道,怡然于人生舞台的悠哉闲适;或追名逐禄,穿梭在大戏台上,倾心演绎,乐此不疲。

然而,总有几个跳脱在评判体系之外的个体,跋涉,追寻,求不得,却依旧无法浇灭内心楚楚跳动的火苗,终而成为了真理的俘虏、命运的囚徒,穷尽毕生奔往自己的“噩运”。以手持刀,挥就血书。

他们的家园不拘泥于一砖一瓦的庇护,一粥一饭的喷香,不囿于一己的独善其身,一世的利禄功名。在被历史洪流裹胁前行的同时奋力保有“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

他们在鞭打、耳光、饥饿、捡粪便、关牛棚等朝升日落的“西西弗斯石块”中经年累月爬行,爬向臆想在地平线上的一线生机。

他们“毫不留情”地唾弃科学、艺术、文学乃至一切与思想有关的东西,同时表现出极大的愉悦与无与伦比的坚定。

面对精神流放,他们唯一能做的,是在别人无法窥探到的某个角落,藏匿一线希望——只有那种对活下去的强烈渴望、对自由的无尽向往、对家人的牵肠挂肚远远超越眼前的百般凌辱、饥饿的漫长侵蚀、体力的严重透支,才有可能得到命运之神的丁点眷顾——生还。

“除了活着,还有更多。更多之一,是意义的追寻……窒息感迫使我用手指在墙上挖洞,以透一点儿新鲜空气。”

高尔泰先生将十几年在漂泊生涯中积淀而成的《寻找家园》喻为“在混沌无序的墙上挖洞”。一个曾品尝过自由之甘甜的人,便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复归命运樊笼。

挖洞,挖一个怎样的洞,一个通往何处的洞?——在对自由的渴求中,拼命地捅破“藉以呼吸的'有序’”实为“自欺欺人的童话”这层窗户纸,挖一个免于窒息,一个通向真相与自由的洞。

这不免让人想起《肖申克的救赎》——不同的只是挖洞工具。套用“你能想象穷人多穷,但无法想到富人多富”:你能幻想幸福多美好,却无法预知苦难多惨烈。

这些不忍臆测的苦难与难以言说的辛酸,在高尔泰先生如漂萍的一生中,一一上演。而他,以冷静,以克制,以近乎无关己身的笔触,轻描淡写地铺叙那段历史沉疴。

《梦里家山》卷流淌着年少的欢愉与不羁的叛逆,潜藏着懵懂的崇拜与对未来蓬勃又模糊的念想。

“我常坐在山坡上……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越过天地交界处那一发似有似无的蓝色边界,踏上未知与未来的起点。我想象那跨越将不是跨越,而是飞翔,直到有一天不知不觉越过了它。”

数十年后,他终于越过了。不是跨越,不是飞翔,是艰难爬行。少小离家的辛酸较之往后生活中遭受的摧残与蹂躏,微不足道。

儿时的高尔泰是个不爱上学的刺儿头,打架、留级,和城里孩子不合群,常独自跑到高淳县图书馆一摞一摞地借书看,越看就越不爱做功课,索性逃课躺鸟窝里看书…

而天性又喜好胡乱涂画,父亲见让他念高中考大学教书为学的打算终得成泡影,无奈之下只好将其送去丹阳正则艺专习画。

而父亲的“靠玩儿的艺术吃饭没意思”的想法却成了他人生路上逢凶化吉的一根救命稻草。始料未及的是,自此外出求艺,十几年间就再没能回家,包括抗战期间父亲由开明绅士被打为地主右派乃至五八年惨死时。

70年代末的拨乱反正,才使他与母亲及姐姐得以团圆,而父亲在世时靠卖油饼积攒出来的一砖一瓦建的房屋,却最终没能在母亲咽气前讨回来。

“面对那一摞摞尺把厚的申诉材料,突然感到,无能也是一种不孝。”

每个生命都像一株野草,需要在属于自己的原野上竭力疯长。高尔泰的原野苍茫荒凉,但这并不足以让他疯长的念头干瘪浑荒。

别过梦里家山,他于1955年夏被分配至兰州十中教书。在这混沌又枯燥的两年中,除过上课,他将意义的寻求寄托在写作与绘画中。而在反右浪潮席卷而来的洪流里,噤若寒蝉、道路以目也难有不湿鞋。

写作与思想有关,绘画与创作有关,日常生活又难免与他人接触——1957年因美学论文《论美》被打成右派,开学后遭批斗,开除公职定为“极右”,西去“劳动教养”。这一去,便是二十一年。

劳教地点在河西走廊最西边的酒泉境内,名叫“地方国营夹边沟农场”,他被分到新建的分场“夹边沟农场新添墩作业站”。

夹边沟农场位于荒凉的戈壁滩上,而他所在的新添墩作业站又在农场西北八公里开外。

地窝子

但丁在地狱之门上写到,“你进来的人们,放弃一切希望吧”。鲁迅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一切希望都成了奢望:

“四个大队一千多人挖排碱沟,挖通一条再挖新的。何谓通?每条沟多长?要挖多少沟?不知道。我们只是叫在那里挖。一天从早挖到晚,一年从初挖到头。”

“所有的日子都像一个日子”。

重体力劳动下的早晚饭只有糊糊(白菜萝卜煮熟,掺和点包谷面搅拌而成),很稀,喝完舔完盆,再去刮糊糊桶,就着刮下来的汤汁中的木纤维,桶底的沙土煤屑一并吃了。

午饭包谷面窝头或高粱饼,拳头大小,每人一个,让带到工地上吃,饥饿的胁迫下没人能、也没人敢带上工地。所有念想都寄托在十几小时重体力活后的晚上那顿。

“午休的哨音远远叫那么几声,像一只失群的野鸟在风天中哭泣。人们放下工具,缓缓爬出沟渠,随地躺下,直到开工,不再说话,也不再动弹。”

而二十二岁的高尔泰曾是校田径队代表,破江苏省记录,平全国纪录。当然,除了这种让马儿拼命跑不给马儿吃草的改造,最重要的是思想政治上的改造。

互相揭发、互相检举,通过“互相帮助”尽快完成改造——人与人之间那点起码的信任、所希求的丁点尊严,荡然无存。

“我生平第一次发现了时间的硬度。时间作为我生命的要素,或者我生命的一个表现,变成了我的对立面,像一堵石砌的大墙,用他的阴冷、潮湿、滑溜溜的沉重,紧紧地抵着我的鼻尖,我的额头和我的胸膛。”

在看不到明天的周而复始的磨损中,耗费着一寸又一寸生命。倘若高尔泰还算幸运,这点讽刺的幸运便是他尚且有幸成为那段历史的见证与陈述者。

而数以千计的夹边沟农场的劳改者,则被大漠寒夜的飞沙走石洗刷的干干净净,连给亲人祭拜的土坟头也能未留下:

风沙洗刷的印记

“许多比我优秀的人们,已经消失在风沙荒漠里。尸骨无存,遑论文字?遑论意义?从他们终止的地方开始,才是我对命运之神的最好答谢。但是走到这一步,脚下已没了路。坦克在前,铁窗断后,一切又回到了零度。”

有幸生还,源自他那株强有力的救命稻草——绘画,也源自常书鸿夫妇的鼎力相助。虽有幸逃出命运魔窟,却在亲人的困窘、恩人所受的折磨摧残面前无能为力:

“打他们(常书鸿夫妇)打得最凶的,不是那些挨过整的人,而是那些他们一手培养提拔起来的人。以往出国办展览,先生都要把一个姓孙的人带在身边,后来又送他到北京中央美院雕塑研究班深造。

每次批斗大会,此人都要哭着问他,用这些小恩小惠三名三高拉拢腐蚀青年是什么目的。答不上来就打……出手无情,有次一挥手,先生就口角流血,再一挥手,先生的一只眼睛就当场肿了起来。肿包冉冉长大,直至像一个紫黑色的小圆茄子。”

“……正碰上有人揪着李承仙(常书鸿妻)花白的头发,一问一个耳光。每次斗争会下来,都是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常书鸿墓

人性善恶的分水岭多在非常之时。在不断的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中与妻子(李)茨林和女儿高林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费尽周折终于争取到将妻女接到身边的机会,临了,得到的却是妻子的尸骸。

迫于环境离陆赴美,途中却接到来自女儿的噩耗……生命需有多强的张力,才能撑起如轮回厄运般的摧残?至此,我们似乎嗅到《活着》中那股万般无奈却韧性十足的生命气息。

文明时代是个体的乐园,反之则是失乐园。幸运个体是时代的宠儿,不幸的则成为祭品。

高尔泰如刀锋上的舞者,在艰辛与困厄中,竭力将自己拖出命运的失乐园。所谓逃离,也只是相对在时间的砧板上任凭权利、野蛮、疯狂宰割的万千个体罢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之于九死一生,说是幸运,实过讽刺。

高尔泰

于时间长河中回溯,有太多让人惊愕的困苦,难言的酸楚,无奈的啜泣。而在它们背后,有着追求自由与光明,真相与真理的精神在熠熠闪耀。

那些生命不息、追寻不止的顽强脚步,一路走来,掷地有声,连成了一串串生动音符,回荡着过往年代的无奈,也震荡着当下每个人的心扉。

它如镜子般一路警醒着即将来临的时代,并将锲而不舍的追寻精神折射在每个个体求智与求真的前路上。


附记:

“夹边沟”“劳改”“新添墩”“批斗大会”等字眼虽然离我很遥远,但在我幼小的生命中却不算陌生。

我由外婆带大,第一次听到夹边沟农场,是外婆讲述关于外公在夹边沟劳改的经历。

而后是回家上学时听妈妈讲述她小时候的经历,时常提及三岁(因挨饿,印象颇深)的她如何跟着外婆骑毛驴乘火车辗转数次,去酒泉夹边沟劳改农场看外公的经历。

再后来是大一寒假舅舅给我的两本书,分别是《恍若隔世——回眸夹边沟》(邢同义 兰州大学出版社)和《夹边沟记事》(杨显慧 花城出版社),让我对夹边沟劳改农场有了进一步了解。

那是一段听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历史,也是一段读完让人难以忘却的真相。夹边沟劳改农场数以千计的人一马车接一马车地死去,活着的人无力亦无处掩埋尸体,大都抛尸荒野,至多用一个小石块刻上名字,经过大漠风沙的席卷,尸骨荡然无存。

他们大多是各个领域的高精尖人才,在夹边沟的工作,是周而复始永无止境地挖沟渠、捡大便。

缅怀历史是为避免悲剧重演,了解“悲惨世界”是为在通往文明与正义的路上行且坚毅。

家园


将穆旦《漫漫长夜》附于此:

我默默地躺在床上。黑夜

摇我的心使我不能入梦,

因为在一些可怕的幻影里,

我总念着我孩子们未来的命运。

我想着又想着,荒芜的精力

折磨我,黑暗的浪潮拍打我,

蚀去了我的快乐,什么时候

我再可寻找回来?什么时候

我可以搬开那块沉沉的碑石,

孤立在墓草边上的

死的诅咒和生的朦胧?

在那底下隐藏着许多老人的青春。

……


荐:

1.《恍若隔世——回眸夹边沟》(邢同义 兰州大学出版社)

2.《夹边沟记事》(杨显慧 花城出版社)

3.电影:《夹边沟》


注:
亲爱的各位朋友,因身体不适,近期更新略有怠慢。现已满血复活中——“我胡汉三又回来啦!”(此处应有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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