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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闲书|读《春山》

 暖暖书馆 2022-08-19 发布于北京

图一  《春山》(何大草 著)

上元二年(761年),王维逝世。临终前,他仍作书向亲友辞别,完成后,安然离世。


辋川·维摩诘

在几声突兀的鸡鸣中

覆着夜雪的辋川,醒了

柴扉一吱扭

白猧儿便冲进了连绵的白中

一切复归于静

最早醒的还是案前的小老头

案上水罐热乎

棉袍袖筒热乎

诗 也正热乎

老头搁笔,嘴边喃喃

年少出走

走进科场走进官场

踉跄着跌进安史的仓皇

命也,运也

被悬在了一首诗的分水岭上

走出牢狱走进辋川

半百归来

隐向《终南别业》的三两声虫鸣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走出诗歌唱和

走出高朋满座

走进后山寺

老方丈捎口信来:

寺里槐花已开,空了请来看看

…………

月色渐起,群峰微茫

咯吱咯吱的踏雪声由远而近

裴迪打猎归来

“今日新诗可作好?”

老头拈须缓缓起身

“烧了。把它画进了这幅画里。”

图二  王维 《江山雪霁图卷》(局部) 

午后,雪停了,山中一片白、一片静。王维立在窗前,呆呆看了很久。那首诗,他投进了火盆。他画了一幅尺寸很大的画,画到掌灯,兴尽而墨尽。他把那首烧毁的诗画进了这幅画:《江山雪霁图》。(《春山·雪》)


[引子]

酒楼里沉寂了一小会儿,

忽然有人指着窗外说,他来了,

街上阳光通黄,那人素服,瘦弱,

一手执了根新折的柳枝,一手携了个修长、俊美的青年,

正徐徐而行……

                ——何大草《春山·辋川书·终南山中寻王维》

图二 [王维像]

他思进,但也能逆来顺受;意愿是向上走,但下坠时还能稳住神。他的诗中有喜乐,却没有狂喜;有忧伤,但没有悲愤。……不强说愁,也不强说隐。(《春山·辋川书·终南山中寻王维》)


附文:

翻完《春山》是在七月初的一个周末。彼时暑气燥动,心里却有一丝清凉在游弋。

书是挚友推荐的,看书时的心理变化甚是奇妙。起初在闲暇之余信手翻了几页,很奇怪,从目录到翻看的几节内容,都给我一个感觉:散。

遂翻至封底看了下上架建议,是本小说,不是散文。可为什么总有种没体系、没条理,飘忽不定的游离感?作者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且耐着性子读下去?我又心猿意马地去架上摩挲其他选项。就这样,它被我暂且搁在了桌旁。

某天在家附近一个咖啡馆改稿,改至头秃,我便打开了柳不贰的《来时山有雪》,这是我用来按压焦躁心绪的法宝之一,同时顺手从包里翻出了《春山》。

平时出门我会带两本性格截然不同的书,以防一本看不下去,备选。这次出门匆忙,随手从桌旁顺了《春山》——只能硬着头皮看看了。

或许很多事物间都有着某种莫可名状的关联——奇妙的感觉开始在这一连串的偶然中发酵,仿佛这层旋律是专为《春山》定制,或说《春山》在等一个与之契合的阅读时机。

在音乐响起的一瞬,笔者“散乱”的良苦用心如莫斯电码,忽然有了具象化的所指。我像是瞬间被打通了,一下子掉入了作者所营造的场景与氛围中。

整本书的架构以王维和裴迪的对白铺陈开。作者以看似散淡实则微妙的对话,一丝一缕地慢慢剖白传主一生的经历,以及每个经历之下其隐秘、辗转又纠结的内心世界。

对白有种漫不经心的散淡,无论是周遭景色的写意勾勒,人物神情的简笔描摹,还是不经意间嵌入的诗句,都透着一缕滤镜模糊后的疏离感,抹不净,拨不开,揉揉眼睛睁大了看,依旧有种隔岸观景、临水赏月的朦胧。

这一感觉自始至终通贯全文,越往后读越发绵密,却也越能让人领悟到笔者的用意,以及其用意与用笔的高明之处——言未及而意达。说出来似乎更容易,难在言者点到为止,听者了然于心。

文中的维摩诘以第一人称身份出镜,对白看似平淡无奇,甚至偶尔会窜出三两句俚语,却可以让人在这平淡间清晰地感受到王维的脾性、气质,乃至其微妙的内心变化。

他鲜明而不张扬、沉静却不沉闷的个人色彩随着音乐的缓缓推移,弥散在字里行间每个角落。

宋之问在《灵隐寺》里有:“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的诗句,王维叹其瑰丽、飞扬过了些,沾上了些许俗味,或许都与佛教关联,我倒觉得这两句营造的空灵缥缈之境与整个文本的气息颇为契合。

王维十五岁时便西渡黄河来到长安。他清癯腼腆,虽一介书生,却已颇具文名。诗风淡雅清劲,画风饱含诗意,《宣和画谱》说:”观其思致高远,初未见于丹青,时时诗篇中已自有画意。”

通音律,擅书法,清通禅理……岐王宅宴或交游,从者非长安名流即文人雅士,其中总有王维的一个位置。

开元九年(721年),王维中进士,二十岁的他初入官场。十年后,他状元及第,历官右拾遗、监察御史、河西节度使判官,天宝年间拜至吏部郎中。前半生仕途虽不显达,倒也顺畅。

至德元载(756年),安禄山陷长安,王维正轮值署中,玄宗携杨贵妃跑了,他因慢了几步,被抓了囚在洛阳菩提寺。大字不识的安禄山甚是欣赏王维的诗,于是他被迫做了伪给事中。

唐军光复长安,王维再度下狱。投靠叛军,按律当斩,却因此前被俘时所作的《凝碧池》一诗,以及其弟刑部侍郎王缙平反有功请求削籍为兄赎罪,得以赦免。

早年的王维曾有过积极的政治抱负,却终因政局变幻、人生无常渐趋消沉。《春山》说:

他习惯了被动。被动比主动更安妥,没风险。譬如下棋,攻防之术,他选防,视攻方的落子自然而然应一手。……很多大臣都跟他下过棋,结果一般都是和棋,双方心情都不坏。

——何大草《春山》

四十岁时,经崔兴宗介绍,他接手了宋之问在长安蓝田县的辋川别墅,经过一年大修葺,终于住了进去。

虽身居门下省给事中这一要职,倒也不缺他一个,所以一年六七个月他都住在辋川别墅,“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旧唐书·王维传》),淡出樊笼与尘嚣,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春山》言:

淡,是王维的特点。淡之于他,是一种不彻底。一生奉佛,却没有出家为僧;一生在官场打转,却没有学会弄权、高升;一生都在避世,却屡隐而又屡出。平和,伴随优柔寡断;优雅,化为忧伤缠绵。偶尔猛志刀子般一闪,终又复归于淡漠与旁观。

——何大草《春山》

比之伯夷叔齐决绝的归隐之淡,王维则数隐数出,显得犹疑不决;比之竹林七贤狂放不羁之淡,王维则多了些许收敛与随和;比之五柳先生种豆南山之淡,王维则缺了几分超然,更为务实。

这种淡,在王维与裴迪的对白中时有体现。裴迪洒脱,说话时而不羁,时而调笑,时而咄咄,但话锋到王维跟前,好比捅进棉花的利刃被削去了锋芒——他不解释,不推挡,不辩驳,简单回应,偶有沉默,多半报以莞尔。

王维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接着丧子,笃信佛教的母亲对其影响至深。他的淡中有历经世事的洞明,有对无常人生的通达,还有佛性的圆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王维的淡,让人捉摸不透,却又颇为耐人寻味,何大草说:

我已经读了他三四十年。可他的面目依然不够清晰,似乎总是隔着雾雨看见一个背影——背对时代、读者,也背对故乡。

——何大草《春山》

何大草让王维走出诗歌,走出官场,走出安史之乱,走出牢狱之灾,走出古往今来赋予的种种光环,让一个行至暮年的花甲老人“讲”出了自己波折起伏至寂灭淡然的一生,平和静寂的絮叨中勾动着人心,叫人生出莫名的悲悯来。

如果你也喜欢王维,喜欢他的诗画,喜欢他万般无奈下拐个弯儿的通达与洞明,不妨就着《来时山有雪》《归时雪满山》,读一读这本薄而轻的《春山》。

[尾声]

中有至人谈寂灭

悟者悲涕

迷者手自扪

…………

摩诘本诗老

佩芷袭芳荪

今观此壁画

亦若其诗清且敦

…………

                                 ——[宋]苏轼《王维吴道子画》

[图三]  闭户著书多岁月  种松皆老作龙鳞 (《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

他说,上回去访吕逸人不遇,晚上睡不着,我作了一首《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早上起床,却没有兴致写出来。这会儿想起来,个个字都还是清晰的,可见它是不甘心被忘了。我念,你抄罢。裴迪下笔极快,王维念完,他写完,字迹是酣畅的,却不狂乱,端秀、匀整,简直不像是裴迪应该写的字。全诗如下:

桃源一向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沦。

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

城外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

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鳞。

王维:“如何?” 裴迪扔了笔哈哈大笑。

王维:“笑什么?”

裴迪:“坏老头。”

(《春山·吕逸人的礼物》)

PS:

安史乱中,王维被叛军抓来囚于洛阳菩提寺。一日,裴迪探监,王维作《凝碧池》一诗让裴迪带出,以示并非心甘情愿附于安禄山。唐军收复长安,王维再次下狱,但最能幸免,除了与其弟王缙平反有功为兄削籍赎罪有关,与此诗也有重要关系。原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

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

凝碧池头奏管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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