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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坡典故》中的野地奇境

 zhb学习阅览室 2022-08-20 发布于上海

作者:孙郁

西北这个地方,有一些中原没有的神秘,我们这些远离它的人,对此未必都能了解。当年听到信天游,感到是古人一点点走到我们身边,唱出的是有动感的调子。文学界里这样的现象也有,一些人的书,文字里有古风,人物身上好像有幽魂缠绕。这大概与地域的风土有关。不过在白话文一体化的今天,规范化的辞章在抑制着地域性的彰显,多样性表达说起来容易,走在此路上的人却少之又少。

有时候偶见到有谣俗味道的作品,异样的流光总会拨动我们内心好奇的感觉。作家开掘了有温度的生活,离文化的根就很近了。读到季栋梁的《半坡典故》,就像到了宁夏的山里,看到了带着泥味的古路,画面感和声音感出来,进入到一个动感的世界。作者所写的年代不算很远,但地方性的味道则觉得新奇。方言、俗风、野味、怪史都得以记录,一群被遗忘的人与事,生动地走向了我们。

汉字有一个缺点,有些方言无法标志,即便有,也是有意而无音,限制了表达。但倘放到一个语境里,从人物关系与对话所指中,气息就可以揣摩一二。季栋梁对于半坡的感受与描述,处理了这个难题。作者以外来人的视角,体味、感受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直观的画面很多,沉睡的词语便活了起来。这篇小说写了不同的片段,贫瘠之所的百姓如何生存,怎样坚守,都有感性的记录。既流露出特殊年代的苦楚,也刻画出人们的韧性,还有关于战争的另类记忆。那片土地的生老病死,与古老的民间游魂错落交织,像一曲天籁绕在耳际。

我对于作者完全不了解,但看得出是一个有心人。作品中文人汇入乡村社会的过程,唤起了读者对于另一类生活的趣味,慢慢地想象自己也成为其间的一员。故事有着寻常中的不寻常,野地的语言是环境的特产,但也因之保持了古音,让人想起诗经里的词语,看似蛮风的一种表达,实则也带着远去的雅音,那韵致里的诗意和智性都有,这残存在西北村庄的遗风,也是人们代代坚守于此的内力吧。

当年读赵树理《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和周立波《暴风骤雨》《山乡巨变》,佩服作者对于土语的使用,有质感的词语带出了一个斑斓的世界。季栋梁也有这类功夫,他潜入生活的底部,以普通人的爱意介入百姓之间,读人之中,也读到历史。文野之分、雅俗之别在古风里消失。当我们得知这些词语的来龙去脉时,便会发现有些书斋的感觉原是错的。半坡是一本厚厚的书,人的形体便是文字,表情如同修辞,变幻不已,永带着生猛,常吐新意。方言是一种历史的符号,小说里写到一些概念,都是古代的一种,作者介绍了许多有趣的词语概念,比如“妯娌”,半坡人称“先后”,就比中原的叫法有文气,那是汉代人的称呼,遥远的时光的信息藏在里面。“葫芦”称“瓠子”,与诗经的表达一致,岁月没有改其旧影。“瞎瞎”(haha),曾被译介为契丹语,为“貔狸”“毗离”等,《梦溪笔谈》《宋会要辑稿》有所记载。“攒肚子”一词,则形象指示着一种生活方式,也与无数人远行的经历相关,词语背后有苦岁里的命运。

一个荒凉、贫瘠之地,亦有迷人之所。老乡们的语言天赋,引出历史之影,那些古老的词语对应的是千变万化的世界,指示着多样的生活。西北人善于以旧式的语句表达身边的一切,古今一色,变中的不变却也有文化基因的本色。方言也是精神的音符,它与现代口语融合的时候,暗示了精神的广远,悲怆的与幽默的一起跳跃,看似单一的地方,原来竟如此丰饶。

小说写到村民说歇后语,都是有民俗的记录,多野性,也见奇境,村民的想象也由此喷出。“社火”中的即兴演说,因情赋意,以嬉笑、滑稽之语,道人世百态,合辙押韵的表述,使词语翻出花样。有意味的是,乡下的歌谣,不都是土生土长的,有些从城里传来,作者由此写出了乡下文化的流动性。看似封闭的地方,其实有着生命的活水。半坡人走南闯北,眼界也非城里人印象里的那么简单。他们的想象力,甚至比城里人还有广度。

《半坡典故》是系列片段的连缀,运笔轻松,言之有物。对话中展开故事,有传奇意味,根底是写实的。寻常生活中也有出人意料的色彩,对于城里人而言不无教益,有些时候,不动声色中,竟也风光无限。人们因了命运而固定在古老的土地,却心怀世界,存有悲悯,于清寂之地发现精神的轰鸣。作者借着主人公之口,道出西北村庄里的冲荡、雄浑之美,这是一幅幅连环画,也像一套组曲,看到的和听到的都让人有所回味。

许多重要的作家都注意民俗的价值,有一位西方学者说,莎士比亚“是一位向他的读者举起风俗习惯和生活真实大镜子的诗人”,这是对的。文学写作中的这种功夫,需要慢慢磨炼。李劼人当年写晚清的蜀国生活,就画出风气里的灵魂,世人读了,心魂一动。萧红笔下的黑龙江男女,也在一种远古的遗风中,从民间的积习看人性和社会生活,那意义就有点非同寻常了。20世纪80年代寻根文学出现,这类写作多了起来,然而浑然天成的文本,还是很难见到。这是条很长的路,值得慢慢走下去。

白话文确立了自己的地位后,欧化之调简化了所写的世界。自从有了乡土文学,情况才略有变化。沈从文与汪曾祺都喜欢注意地方性的东西,留下的文字都值得回味。季栋梁大概是受到前人的影响的,但也有诸多自己的体验。他为我们描述了一个未曾见过的有趣的世界。中国土地上的故事很多,大多湮没在尘土里。作家是精神生活的探矿者,他们知道,最可贵的珍品,常常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在野地与古村里,不会空手而归。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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