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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近大地的书写

 文艺众家 2022-07-09 发布于山东

有文有艺聚

众家


贴近大地的书写

——季栋梁《半坡典故》阅读拾零

闵生裕

季栋梁的长篇小说《半坡典故》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最近,它代表湖南省参加第十六届“五个一工程”奖的角逐。足见湖南省对这部小说的看重。《半坡典故》在形式上显然是受韩少功的小说《马桥词典》的影响。《马桥词典》问世后,有人惊呼其形式的创新,而有人说《马桥词典》的结构形式与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词典》完全一致。当然,文无定法,《半坡典故》长得像什么,并不重要,这不过是皮囊的事。有道是,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一个小说家可以尝试任何写作方式,关键我们要看作品的灵魂与内核。


半坡典故皆学问


半坡是坐落在古丝绸之路上的一个小村庄。《半坡典故》以宁夏西海固为背景,作者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下放干部,以局外人的视角观察审视半坡人的生活种种。小说通过一个个生动的“典故”,塑造了半坡人的集体群像,揭示了艰苦岁月中普通人看似卑微实则“至简”的生活哲学,展示了中国劳动人民对丝路文明的创造和贡献,同时再现了对那些即将消失在现代社会的语言、风俗、手艺及传统文化种种。我坚信,西北的每一个村庄或许都有半坡的影子。在我们传承和发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下,《半坡典故》的文学价值和文化意义不言而喻。

熟悉的朋友都知道季栋梁爱讲段子,他本来就是一肚子的典故,荤的素的雅的俗的,一套一套的,这是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底层生活经验以及练达的人情世故使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是一切艺术创作的圭臬。那些浮光掠影、浮皮潦草的创作我们感受不到生活的厚重。而季栋梁的小说对生活的内化是深厚的。他不止是深入生活,而是融入生活。在讲述半坡典故时,他能将那些俗语土话解读得通透得体,作者在《典故》一节中对一些半坡词汇进行解读,而且从《诗经》《尔雅》《集韵》《广韵》《说文解字》中引证。比之考证解读的雅说,作者更多是俗说,即生活化诠释。比如片椽,季栋梁的解释似乎是一家之言,他认为就是刮椽子、削去椽子上的皮、结、刺,我们那边人把谝传也叫砍三楞子。即有削和修理的意思。用半坡人的话说,我们这里没有文肚子,要有文肚子就写到书里。其实,《半坡典故》的讲述人“下放”便是一个文肚子。读者最清楚的是,季栋梁才是真正的文肚子,他只是把自己对半坡的审视寄于“下放”这个文化人。他的笔下字字是生活,句句是掌故,处处是学问。

半坡人的典故有的是侧重于地方方言词汇,作者考证,半坡的口语中保留了很多古语雅言,音义俱古。比如形容词狎、嫽、叵烦、倭也、冹,还有人称代词曹、聂、喔,行为动词咥、日噘、片椽等等;有的是历史掌故和典型人物,如《阿干歌》,还有《柳三变》《雷震子》《鹞子客》《张张张》等等;有的是地方风物或生活习惯,如《六谷》《捣罐罐》等篇什中,作者写了西海固人抽烟喝茶嗑麻子,《片椽》写的是当地人片椽、抬杠,《瞎瞎》《黄鼠》中写了当地人捉瞎瞎、挖黄鼠,这些都是半坡人的休闲生活。尤其是挖黄鼠,用了一句“费了咆牛大的一疙瘩劲,吃了求大的一疙瘩肉”。这些民间话语虽然粗砺,但形象生动;还有的是表现地方风俗,如《安顿》写的是半坡人谢土的风俗,《偷娘》实则写的是西北民间的抢寡妇。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半坡典故》的许多词汇我认不出来也写不出来,但季栋梁把它们写了出来,当然,也有极个别的写得未必准确。有的字我用五笔、双拼都打不出。他把这些词汇在生动的叙述中巧用。于是,沉睡的词语便活了起来。当然,对作者个别揣摩我也有不同的观点。比如半坡方言中人称代词“聂”,我写不出来,但以我的理解绝不是这个字。比如《岔心慌》中:支书说:“片椽抬杠你要积极参与,别老神在屋里”。宁夏许多地方人把住房子叫“神”,留客人住下来说你“神”下。在我看来,“神”不准确。应该是“盛”,即把人盛到房子里,同样的还有饭盛在碗里。季栋梁用“神”,他认为是像神一样待在庙里。他的这个解读我不能苟同。《楚辞.九章.怀沙》有“内厚质正兮,大人所盛”。《吕氏春秋》有“身以盛心,心以盛智”《急就篇》卷四“汉地广大,无不容盛”。这姑且算是我的考证。我们现在说季栋梁是语言大师可能为时过早,这个定论留给后人。但是,作者对方言的熟稔驾驭令人侧目,什么俚语俗语、浑话怪话信手拈来、运用自如。就像他笔下的父亲把黄土地挼磨得熨帖自如一样,他把一个个乡村典故、村野逸事、乡间词汇生活化的使用,文学化的解读,可谓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半坡人物皆有范


《半坡典故》说的大概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事,在城市化进程背景下,那个语境还很原生态。季栋梁笔下有许多精彩的小人物,他们的故事有民间志异的味道。老支书是一个深谙乡村哲学和民间法则的长者。他既宅心仁厚,又世故练达。对于世间纠纷,坊间刁顽之徒应对自如。他是维持乡村社会秩序的重要角色,更是乡村治理的原生力量。基层群众工作难做,思想教育没用、苦口婆心没用。许多难题或许更需要以毒攻毒。比如城里的改造人员老走心存傲气,抗拒劳动、不与群众为伍。关键是不会劳动不会做饭,被折腾了些日子人不成样子,竟然想寻短见。老支书先礼后兵,先让他缓上几天不要干活。随后,他一顿日噘,通过崩溃疗法直击他心头的最柔软处。他把老走骂得狗血喷头:“你羞你家八辈子先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你寻死呢,给谁寻死哩?给你大你娘寻死哩,除了你大你妈,你儿你女,谁管求你死活。你把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就你这号怂货,公家把你一枪打了也没错。”此后让他不要干活,天天来汇报思想。从排斥到对话到和解、合作。事实证明,在特定环境下,这是直抵人心的最好的方式。老走被他改造得非常彻底,一是与村民打成一片,竟然放下斯文,闻到谁家做好吃的去了就吃。更主要的是完全融入人民、融入时代,他用自己的画笔描绘火热的生活,因此改变命运获得新生。后来,他的画风也由学院画转向自然画派,他笔下的贫下中农系列画让他享有了国际声誉。《李驿臣》中那个李驿臣,实际上是个报春官词的仪程官,一个可以脱口成章的人。见什么说什么,遇到有人打架骂仗,说:“声高盖过老爷山,唾沫淹了龙王庙。敢和天兵动刀枪,见了支书都不尿。”他是一个本色的人,他是个有原则有底线的有独立精神的人。《干兄弟》里那对擀毡的干兄弟,不仅是民间的手艺人,更是民间小曲的传唱人。《出声》里那个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跟当地的吹鼓手学得一手好唢呐。人说上帝关上了这扇门就打开了那扇窗。哑吧的窍开在了唢呐上。他能用唢呐说话,而且一字一句、真真切切。《受怂》里那个尚忠杰入社前有一对牛的庄稼,后来退社单干致富了,但运动一来,房子、财产被充公了,还给他戴了一顶富农的帽子。用支书的话说,狗日的一下子没了心劲,彻底不干了,整天到晚乱晃荡。甚至把仅有的两头牛也放生了从此做了讨吃。成为一个受怂,即只会受苦不会享福的人。应该说,受怂是一个心灵受创的极端悲剧形象,是在被命运捉弄后对生活绝望的小人物典型。


半坡生活皆有道


《半坡典故》是一部接地气有温度的作品,小说通过半坡人的耕种收获、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向我们展示半坡的人情美、人性美和风俗美。面对生死的大事,半坡人有他们应对的方式。比如收泪,指村上有人家失去亲人,前去的人慰问或吊唁后,请家属吃顿饭叫收泪饭。为什么叫收泪呢?旨在劝慰失亲者不要沉溺于悲痛中,因为生活还要继续,收起眼泪继续面对。关于收泪,在我看来是劝慰妇女的,那就是你哭得越歪,娃路上走得越扯心,耽误娃上天堂哩。“哪棵树上没有谎花?老天爷就给这点阳寿么?”如同他们看草荣草枯、花开花谢一样,他们正是这样平静地看待天地间的浮生。这是一种人文关怀或是精神抚慰。是对生者的安慰,逝者的祝福。

我们常说欺负娘家没人。娘家有没有人很重要。识体的娘家人在自己女婿或外甥婚事上只长脸、撑门面、壮声势。而如果女婿、外甥家平时对姑舅不够礼数甚至不敬,姑舅也会来得多,那是摆歪来了,专等这喜庆大事把往日的恩恩怨怨全端在面子上,而且要搭桌子说事,说不倒会掀桌子。《摆歪》中尚全义的儿子娶媳妇子,头一天接姑舅上演了一场“摆歪”大戏。在乡村社会,这是一场关于人情世故的没有硝烟的战争,波澜不惊中蕴藏着剑拔弩张。但主事的长者唐彦章运筹帷幄、从容以对。他先安排事主尚全义在以外父杨全为首的一帮“摆歪”的姑舅上门时打婆娘,这是演戏也是这场大戏开场的画外音。然后主家请姑舅上桌子敬酒摆理。关键时刻,唐二爷闪亮登场。如果尚家理亏了,姑舅可能就要掀桌子、砸场子。但是,几个回合下来,对方偃旗息鼓,杨全义的一个明理的侄孙率先倒戈,他站出来说了公道话,带着杨家的姑舅喝了下话酒,一场闹剧就此收场。

 在《安顿》中,作者写出了半坡人对土地的敬畏,作者把阴阳先生那一套程序全程再现,而且真实记录了边撒边念的吉语:“ 一要人丁千万口,二要财富自盈丰,三要子孙螽斯盛,四要头角倍峥嵘,五要登科及第早,六要牛马自成群......” 这些说词从一定意义上代表了劳动人民对美好生活的愿景。我从小听惯了阴阳念经,但他们念的啥,我从来没听懂过,也压根就没想把它整明白厘清楚。可见,一个真正的作家一定要做生活的有心人。

《偷娘》中的八仓奶奶,十九岁时男人刘全让土匪杀了。女人最懂女人。她守了几十年寡的婆婆深知做寡妇的不容易。她说“娃,再走一步吧,一辈子哩。”于是,婆婆给她选了人家,而且有君子协定。死后要入刘家的坟与刘全合葬。然后就是心照不宣的“抢人”。如此一来,一女不事二夫的寡妇有脸,婆家也有台阶。为什么要偷娘呢,就是因为八仓奶奶再嫁后成了唐家的“活菩萨”,一口气给唐家生了8个子女。八仓奶奶临终前交代儿孙,死了要回刘家,这是盟下誓的,不能食言。但他的儿孙不干。于是八仓奶奶入了唐家的坟。但后来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刘家的人还是把他娘偷了回去,埋在刘家的坟里。据半坡人说,这种事,唐家的儿孙知道了也会装作不知道。人都得争个脸面。该争的他们争了。抢寡妇或是对旧式妇女的一种救赎。我所知道的许多地方,还真有硬抢的。我同事的奶奶就是她爷爷硬抢的。奶奶当时很刚烈,死活不从,而且刚被抢去不吃不喝不说,还把大便往屋里墙上抹。然而,最终还是接受了现实,而且生了一堆子女。有个远房姑奶奶,当年就是被抢的,记得她说过,你姑爷爷就是个牲口么,别把我抢去用半粧糜子压住就把我给办了。当然,半坡村的寡妇被抢似乎没有血泪史。

有人说,西海固作家长于苦难叙事,惯于写“西域的忧伤”。《半坡典故》中的半坡村实际上是中国西部乡村的缩影,作者写的还是西海固这块苦土,但我们读不出太多灰暗和忧伤,相反,是苦难中积极乐观的精神,练达通约的民间智慧。季栋梁是宁夏作家中创作路子最宽、涉足领域最广的作家。其作品反映出的生活的厚度、知识的广度、艺术的高度都是宁夏作家作品中少见的。老季如今退休赋闲,专事创作。可能许多同龄作家自叹江郎才尽时,老季却如日中天。仅今年的“五个一工程”,老季就有两部大书被推送。我这样调侃老季,如果说写作是一种修炼,我已感觉到你浑身妖气逼人。关注乡土、关注民间是季栋梁小说的一贯特点,如今,他的作品不仅关注生存、关注生活,更关注生命。他也极善于对被人们忽视的宝贵的中国乡村精神进行深度发掘。他以精彩的笔法为我们展示了一幅意趣盎然的乡村风俗画。《半坡典故》是一坛陈年老窖,它让我们品出了人生百味。这是一部有滋有味的地方风俗之书,这是一部可圈可点的地域文化之书。

作家档案

闵生裕(本平台特聘名作家)宁夏盐池人。专栏作家。擅长杂文时评,足球评论,艺术评论等。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出版杂文随笔集《拒绝庄严》《都市牧羊》《一个人的批判》《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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