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dri di biciclette (1948) 编剧:西柴烈·柴伐梯尼 罗马。风和日丽的晌午时分。“职业介绍所”古老的楼房。石砌的楼梯从街上直通二楼。在高高的梯磴上站着“介绍所”的职员,一个上了年纪的神情疲乏的人,戴着眼镜。他嘴上叼着一截灭了的香烟头。他在按着名单叫那些今天有可能找到工作的失业者。下面是一群饿得有气无力、渴望着干活的人在紧张地听着他发话。他们都把头昂起来,期待地朝上面望去。可是幸运的人并不多。由于幸运的里西始终也没有出来答话,那个青年工人就到处找他去了。“你怎么在这儿消消停停地坐着呀?”小伙子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嚷着。“快去!在叫你哪!”安东跳起来,随着来找他的这个工人匆匆赶回“介绍所”那边去。那个职员还在跟失业的人们谈话。“今天不要建筑工人,”职员说。“你们的意思要我怎么样?我也是没法子啊!耐心一点……我们一定给每个人都安排个工作。我在这儿不就为的是这个吗……我们尽力去做就是了……”他一眼看见安东,又说:“今天倒是有里西一个工作。”他仿佛还不相信自己的幸运,试探地看着职员。有一刹那工夫,安东的嘴唇上浮现出一个懦怯的微笑……可是这微笑顿时又不见了。里西是个身段挺拔的漂亮的年轻人。瘦痩的一张脸,长着一对突出来的颧骨。一身很好的西服虽说已经磨得很旧了,但你看了还是会以为:他有职业,而且是经见过好日子的。“是的,你有工作了……贴广告去,”职员给他明确说。“这封介绍信你带去交给那边。这是地址。”失业者们紧紧地把他们围起来。大家紧张地看着里西把介绍信接过去,然后就像奉到命令一样,又一齐把目光掉过来盯住那职员。“我们就什么工作也没有吗?”有个穿一身破烂军服的失业者问。看样子他是个退伍军人。里西仔细打量着介绍信,又是惊奇又是兴奋地说了一句:“我们呢?……有什么工作给我们做吗?”那个失业者还在一个劲儿地问。“今天倒是有两个车工的缺。可你们诸位都不是车工,”职员解释说。安东把介绍信捧在眼前,转身走到一边去了。他像着了魔一样,盯住了介绍信就挪不开眼睛。“喂,里西!”职员忽然想起来。“别忘了带一辆自行车去。你应该带着自行车去上工!这在介绍信上也注明了的。”“唉,那不成!”职员反对说。“你这会儿就得有一辆!……否则我不派你去。”“是这样,里西!”职员还是坚持着。“你实话实说吧,到底有没有自行车?你要是没有,我就另外派人,省得叫你去了。”“你当是就你一个人有车吗?”又有一个失业者打断了他的话。“我也有自行车!”“可是你是个建筑工人,”职员对第一个插嘴的失业者说,“根本不是干这一行的。”“这可办不到!……嗯,你到底怎么样,里西?这自行车你倒是有还是没有?”“我……我会有的,”里西急忙向职员保证。“明天我准有车去上工!”“反正你小心吧……请你注意:没有自行车,你到了那边也是白搭。”“怎么,你以为我还要为一个工作在这儿等上两年吗?明天我一定带着车去。一定!”里西坚决地说。安东一路不停地跑回家来,就像后面有人在追赶他一样。他已经跑到他住家的那条街上了。这是罗马的一个工人区。这里不久以前才盖起一些阴沉沉的规格一律的房子,从上到下住满了劳动人民。有很多房子的工程还没有结束,房子周围的场地也还没有清理。安东跑到水龙头跟前来。这儿正有很长的一队吵吵闹闹的女人,提着桶和罐子,急着要凑过去打水。看情形工人村里在闹水荒。玛丽亚是个瘦小的体格单薄的女人,长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可巧她刚刚打满了水。她提着满满的两桶水匆匆忙忙地向丈夫走过来。“你知道,有工作啦!……介绍信都拿到了……可是没有钱,”他说。安东在心情激动之下走得非常快。玛丽亚提着沉甸甸的两桶水,差点跟不上他。他说的那些话她也没有听清楚,因此心里就更激动得厉害了。她不能相信这不是她听错了,而他说的确实是那几个有魔力的字眼儿:“有工作啦!”“我什么也不明白!”她颠三倒四地说。“什么也不明白!你说什么来着?”“等一等,你站住一会儿行不行,”玛丽亚终于央告起来。“你说什么来着?……是有工作了吗?”玛丽亚很费劲地下一个斜坡。沉重的水桶直要把她拽下坡去。安东一回头,才看出他的妻子走得多么吃力,就从她手上把一桶水接过去。“天哪!”玛丽亚嚷道。“你说的那是什么话啊?!……那么还需要什么呢?”“需要一辆自行车。要是我明天没有车去报到,这工作就要给别人。”他们来到他们住家的房子跟前。两人从一道又暗又脏的楼梯走上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还不如跳河淹死来得痛快呢!”安东简直要急疯了。他一声声喊叫着。可是怒气发作一阵之后很快就又平息了。他突然浑身无力,陷入一阵痛苦的沉思中,痴立在门口。玛丽亚猛然一下把水桶放在厨房里的桌上,又去把丈夫那一桶也提过来。安东走进宽敞的半空的房间。他在床上坐下,双手绝望地抱着头。玛丽亚这时候的一举一动却都十分果断。她使劲一下把五斗橱的抽屉拉开,取出来一个包袱,然后直奔床前。等着安东莫名其妙地站起身来,玛丽亚就从床上把被单揭下来,拿到厨房里去。“人没有被单也一样睡觉的。好像你真的还挺讲究呢!”玛丽亚在厨房里。她把一只双耳木桶一脚踢到屋中间。就手把床上揭下的被单扔进去。从灶头上提起一桶热水,把水倒进桶里。“这儿是被单,”她说,“麻布被单,”她注意到收货员脸上挂着点怀疑的笑意,就又加一句说,“有麻布也有棉布……顶好的料子。还是我陪送的嫁妆呢。”“六条。三条双人用的,三条单人用的,”玛丽亚一口就报出数目来,同时期待地看着收货员的眼色。“东西可都不是新的,不是新的了,”收货员反复地说。他把被单交给库房管理员。他仔细打量着玛丽亚和她的丈夫,于是淡淡地笑一笑说:玛丽亚报了自己的姓名地址。收货员开始数钱了。于是这两个里西,不论丈夫还是妻子,都不转眼地看着手指数钱的动作,机械地搐动着嘴唇,一次又一次地念道:职员随随便便看了当票一眼,又拿它跟一本簿子核对一遍,就说:安东付了钱。职员起身朝几台摆着很多自行车的陈列架走去。安东想帮帮他的忙。“是'非杜’牌的,”他提示说。“就在那辆红色的旁边。”“知道,知道,”职员不耐烦地答应,径直走向库房的深处。……透过接货间和库房之间的带网眼的隔扇,安东看见库房管理员把玛丽亚的包袱带过去。……共分六层的货架。这些架子都上上下下堆满了抵押品。库房管理员为了把包袱放上去,往上越攀越高了。安东仰起头来,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眼神显得悒郁不乐。职员终于把自行车从库房里取来了。安东这样着急地抓住了他的车,又迫不及待地要把它推出门去,连那个职员都差一点拦不住他:安东肩上扛着自行车走进来。刚遇到头一个工人他就问:“你是来我们这儿工作的吗?你上那边去,”工人很和气地给他指点着。安东找到了他所要找的人,他肩头上还一直扛着自行车,就跟人家办起交涉来。“对不起……我姓里西。里西·安东尼奥。'职业介绍所’介绍我到你们这儿来的。”“哦!那好吧……你明天一早来上班。来了就马上去库房领广告。”街上,玛丽亚在“广告张贴所”门外候着。她看见丈夫,就径直向他奔过去。安东把妻子带到窗前去。“广告张贴所”设在二层楼上,这样它的窗户的位置就稍嫌高一点。可是这难不住安东。“过来,你看,”他说着,把吃吃笑着的玛丽亚搂着举起来。“每个工人都单有一间屋子……你看,这办事处多宽大,多讲究!”但是玛丽亚什么也没来得及看见。就在这工夫,有人从屋子里拍拉一下关上了百叶窗。不过,这点小小的不痛快也不能使他们愉快的心情暗淡下来。安东高高兴兴地让妻子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一边直跟她念叨着他对将来的梦想。“这个工作真不坏。工资六千块!家庭补助在外。要是加班还能挣一点加班费!”玛丽亚笑得很开心……他们一声不出地朝前走了一阵。后来玛丽亚突然要求说:他们从一幢样子很难看的房子前面经过。玛丽亚又央告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的一个熟人。我很快就回来,”她嘴上这样说着,人可就走上楼梯去了。就在这块地方,大门跟前有三个半大的孩子在玩耍……不久又有三个衣服穿得很阔气的太太走进门去。可是没有人出来答话。在这一幢住满了穷人的房子里根本没有看门的。这样,一位太太就折回来向里西打听:“那我们上二楼去找找,”这位太太说着,又朝楼梯走过去了。太太们走上二层楼之后,首先就把她们遇到的第一道门推开。她们看见左边是一间厨房,厨房里有个姑娘站在灶头跟前。安东探头向大门里望一望,看准了那几位太太是向哪一方去的。他又折回街上来,把一个孩子叫到跟前来说:安东一步跨过好几级梯磴,很快就奔上二楼,走进太太们刚刚进去的那个门。他走到这儿就没有多少信心了。他走得慢腾腾地,不时小心地朝厨房里望一眼。厨房里的姑娘还用同样的姿势站在灶头跟前。她仍然没有回头,也不等别人发问就说:安东顺着走廊走下去。耳边不断地传来看相女人的声音:他来到一道敞开的门前。他看见了一间宽大的、摆满家具的屋子,屋中间安放着一张很大的床。墙上挂着圣徒像、念珠、十字架。沙发椅上坐着个穿长衫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她就是那看相的。一群来访的人把她围在中间。她们都一心一意要听清这位“先知的预言”。看相女人刚举起手来向上帝作过了祈祷,现在正消消停停地把双手搁在肚子上。她熟练地做出一副心血来潮的神气,正正经经地说:屋里的人们都诚心诚意地要听清看相女人说的每一个字。安东这种脆生生的耳语打扰了她们。有人气得一眼一眼地回头张望着,向他发出嘘声。玛丽亚怕闹出乱子来不好看,只好出来了。“没什么,”玛丽亚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回答。“我短她五十块钱。”“她说你一定会找到工作……你这不是找到了吗?……现在我想酬谢酬谢她。”“这简直叫人奇怪,按说,”他教训开了玛丽亚,“你都有两个孩子了……又挑着那么重的家务担子……可你这样一个女人会相信这些蠢事情……骗人的把戏……装神弄鬼的玩意儿……我真没料到你会这样!”玛丽亚不答理他,一抽身闪进了厨房,那个姑娘还在这儿站着:玛丽亚一声不出地把钱放在桌上。等她一回来,那做丈夫的就尖酸地问了:玛丽亚不回答。安东心里总是平静不下来,下楼梯的时候他还在生气。“我算拿你没办法!难道你不会把这点钱花在更正当的她方吗?”“怎么,叫你说,是她给我找到工作的?……啊?好吧,什么都别说了!还是回家吃饭去吧。”第二天早晨,在不得不游手好闲地混了两年之后,安东第一次要去做工了。一家人喜气洋洋地收拾一切。除了安东夫妇俩,他们的大儿子布鲁诺也积极参加了准备工作。布鲁诺是个十分懂事的八岁的孩子,一双灵动的眼睛,没有什么事情能逃过他的注意,头上是一把倔强的黑发,但还看得出一点分发的印迹。他在忙着收拾那辆挂在屋中间的自行车。像这样一辆很久没有人细心照料的车,不把它各部分收拾利索是不行的。看来,布鲁诺准是天没亮老早就在这里擦车了。这孩子走到窗前去,打开风窗。然后又回来收拾自行车。“不,早先没这个。这是硬碰坏的……你看,他们就是这样拿自行车不当一回事!真该叫他们付修理费!”“你让我看看!喝,瞧把你神气的!”她用玩笑的口气称赞说。安东也就很高兴地模仿警察的样子。他先把腰挺得笔直的,然后嚷道:“你放了我!……听见没有?!瞧你……你把我弄痛了!”她要挣脱出去。“我说你听见没有啊?……呕,真讨厌!”她在安东放开她的时候说。安东回到房间里来,把自行车高高地扛在肩上,走过去照镜子。他想欣赏一下他自己,看看他穿上工作服、戴着新帽子是怎样一副神气。“走吧,”他招呼儿子,又把那个小包递过去加一句说:“你拿着,这是鸡蛋饼。”布鲁诺在走出屋子之前,先回头看看父母亲的那张大床。他的小弟弟还在床上睡着。这孩子走到窗前去,仔细地把风窗关上,不让光线打扰了小家伙睡觉。安东和布鲁诺有点干巴巴地、平平淡淡地就和玛丽亚分了手:男人们没有功夫闹这些虚套。他们要做工去了!刚洒过水的整洁的街道。一辆辆的电车叮叮当当地开过。每到转弯处,制动器就咕噜噜响一阵……骑自行车的人们三三两两很散漫地行进着。这样的人是相当多的。在他们中间就有得意而兴高采烈的安东和布鲁诺。他们骑车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好啦,再见,”安东对跳下车去的儿子说。“晚上七点钟在这儿等我。你听明白了?”布鲁诺对父亲的背影望了一会儿。接着他又忍不住脆生生地、十足孩子气那样地喊道:“您早!”他正正经经地向加油站管理员打招呼,从他那里拿到扫帚和簸箕。贴广告的工人,一个跟着一个,从“广告张贴所”的大门里骑车出来。他们每个人肩头上都扛着一架小梯子,胳膊时下面夹着一卷广告。安东也在这些骑车的人中间。他今天是由一个有经验的工人陪着去。他们在一处有些冷僻的矮墙上面的一个广告牌附近停下。两人把自行车往墙根儿一靠,就动手工作。“你先这样刷一层浆糊……像这样,”贴广告的工人指教这个新手说,“然后把广告贴上去……看见怎么贴了吧?然后你再刷一层浆糊……轻轻儿的……要把这张广告刷得又平又滑,一点折子也不能有……明白吧?嗯,那么所有的窍门都在这里了!”在他们身边,已经有几个孩子被这种不要钱的玩意儿吸引过来。孩子们中间有一个街头小乐师。他用手风琴奏着一支轻快活泼的曲子。音乐打扰了那个工人。为了弄清楚安东是否听见他的嘱咐,他不得不提高声音来说话。他头也没回就干干脆脆地发作了一句:他继续贴广告,一面巧妙地用脚踢开那个死气白赖的音乐师,一面若无其事地说:“如果留下了折子,被他们看出来……你这个饭碗就算砸啦……懂吧?……所以这是怎么贴的,一定要多加小心,好好注意着……好,现在我们再往前走……”现在只剩下安东一个人了。他第一次独自贴广告。这是一幅电影海报,片子是由著名的好莱坞女演员丽泰·海华丝主演的。安东的工作显然进行得不顺利,这样那美国明星见称于世的笑容看起来就有点变歪了。他竭力要把这位明星脸上的折子弄平。安东一心一意在工作,他可没有看见,在他背后有一个做眼线的贼已经盯住他看了好几分钟。这是个并不年轻的人,留着卓别林式的小胡子,头上戴一顶帽沿下垂的破呢帽。他似乎对安东所做的事情很感兴趣,慢慢地就蹭到了离自行车很近的地方。他在车旁边站住,一只手撑在墙上。一个面带病容的小伙子,穿一身军服,戴着便帽,藏在汽车后面贼眉鼠眼地盯住了安东。眼线抓住一个好时机,做个暗号,小伙子就向安东的自行车飞奔过去。安东还没有来得及转身,这个贼已经闪电一般骑上车座,用全身的力量踩着踏板,从街上如飞地溜走了。安东喊叫着跟着追上去。但就在这工夫,他顶头碰上了那个眼线,他是专为拦安东的路而留下来的。那家伙装做很同情地问:安东不理睬他,还是拼命向前跑。他明白只凭两条腿是赶不上那个贼了,就跳上一辆路过的汽车的踏板。但是,那个紧紧盯住了安东的眼线也从另一边跳上了踏板。“他往桥洞那边跑了,我看见的!”他喊叫着,故意使人往错误的方向追下去。他们确实在桥洞里追上了一个穿军服的骑车的人。大家都停下来。骑车的人惊奇地问:安东也相信他们拦住的是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只不过和那个贼穿着一样的衣服罢了。“不过我总还是相信,他是往这边跑掉的,”眼线一口咬定说。“得啦,”司机很同情地说。“这种事情就是容易弄错。”现在他跑出了桥洞。他绝望地向四下里东张张、西望望。周围依旧是一片沸腾兴旺的都市生活,一切显得那么活跃,汽车来回奔驰着。行人也都匆匆忙忙的,各有各的事要办。安东索性就在马路上走。他又气又急,不时望一望远方。偶尔又撒腿跑一阵。但结果全是白费气力。哪儿也见不到那个贼的一点影子。于是他仍然回到他贴广告的地方。他拿起刷子,机械地一下一下刷着一个没有贴好的角落。随后他气忿忿地扔下刷子,一脚把浆糊桶也踢开了。但过不一会儿,他又把刷子捡起来,搁到浆糊桶里面,自己有气无力地在梯子上坐下。警察局的办公室。安东站在一个警官的桌子前面。他刚讲完了他的自行车是怎么叫人偷去的。“是的,那儿当然有人来往,”安东在回答警官的问题。“不过人家有人家的事。除了我,这跟谁也没有关系。”“你是要到开大会的地方去吧?”一个已经坐上汽车的警官问。“那么你注意,又有新任务了……派你和库亚德罗尼一道去。”警官动手收拾一切。他必须马上到一个群众大会上去维持“社会治安和秩序”。情形很明白,他现在顾不上安东的这一案。“怎么跟你说呢?……要是你能够自己去办这件事就好了。”“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去给你找?我又没见过你的车什么样子。”“难道没见过就找不到吗?……牌照号码我们都知道的,对吧?”“这样为了找一辆自行车,倒要把我们的全体侦探都出动了。”“就为了这个:赶明儿你要是看见有人卖你的车,或是在街上骑你的车,你只要一叫警察,这个事儿就算办成了!”“哪儿呐……这不过是……是这么一件小事情,”警官说,“有人丢了辆自行车。”警官已经穿戴好了大衣和帽子。他急着要走,没有工夫接着往下谈。“我说,”他倒很生气地对安东说,“你究竟报了案没有?报过了!那么谢天谢地吧!再见!”公共汽车站跟前排着老长的一队人,闹哄哄的。安东知道布鲁诺这时候正等着他回家,就打算不排队先坐上车去,这引起了一阵激烈的不满。人们对他叫嚷着,把他推开……临了,他只好去站在这一字长蛇阵的尽头。“我坐汽车回来的,”安东急躁地说了一句。“走吧。”他们一声不响地走了好一阵。布鲁诺早就有心要问问自行车是怎么回事,想知道它在哪里,爸爸为什么骑车出去而坐汽车回来?但是,这孩子也觉着情形有点不对头,就忍住了没有多问。他们照旧一声不出地走着,经过了一条又一条街。一直到离家已经不远,布鲁诺才下了决心问道:他神情悒郁,似笑不笑,关切地扯了扯布鲁诺颈子上的围巾。这个动作里含有酸甜苦辣的各种意味:这里有因为不得不说谎而求恕,有对热烈的关怀的感激,有默然的矜持,也有某种使人焦心乱肠和绝望的感觉。以后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这样默默地走到他们住家的那幢房子,默默地上楼,在他们的住所门前站住。布鲁诺觉得很奇怪:他们已经到了家,现在父亲又要上哪儿去?安东来到街上,就一直上“工人俱乐部”去了。这俱乐部是在一间拱顶低矮的地下室内。还在梯子上,安东就听见有人在做报告。一个被工人们围在中间的报告人说:“所以问题不在于补助金……如果没有工作,人们的生活就还是不保险。我们的组织作过专门调查……反正补助金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补助金对我们工人来说不过是一种侮辱,它够你维持个三天两日的,但你照旧还是挖不掉穷根……需要有大规模的社会福利事业。就说今天举行的大会吧,会上告诉你们的是什么呢?也就是这一点。大家不要指望我们创造出奇迹。我们再说一遍……”有人悄悄回答了他一句话。这打扰了那个作报告的人。他把演讲停下来,不高兴地向正在谈话的人们说:“喂……别这么打岔行不行?”然后又接着说,“但只要有可能给大家找到工作,我们是决不放过的……”安东走向地下室的尽里边。他发现他的朋友白奥柯正在排戏。安东在一条板凳上坐下。过来一个工人,把一张海报贴在墙上。安东用十分忧郁的眼神看着他。几个参加业余文娱活动的工人,也包括白奥柯在里面,正在一个窄小的舞台上排歌舞剧。白奥柯一看见安东,就停了跳舞过来找他。白奥柯向安东走过来,一看他那副没心没绪的神气,心里就有几分明白准是出了什么乱子。他在板凳上挨着朋友坐下,担心地问:“你得帮我的忙,白奥柯。不管怎么样,我得把我的车找回来。”“对不起……我说,白奥柯,这样我们就是排到半夜也完不了事。”小组长耸耸肩膀。他走上舞台,故意拿眼睛直愣愣地瞪着白奥柯,唱道:“你要是真的爱我……”乐师们在给他伴奏。可是他一转身向他们发了话:“好啦,我明白啦,”白奥柯烦躁地回答小组长说,“当着大伙儿、大伙儿、大伙儿,”他一声声地哼着。“全都明白了!你当我真的是个笨蛋哪……接着排吧,我这就过来!”“你他妈的可真能捣乱啊!”小组长这样发泄了他的一肚子怨气,绝望地一挥手,又继续排戏。“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上'维多利奥’巿场去找。不过去那儿天亮就得起身,好赶上头一拨儿……贼偷了自行车都希望快些脱手,不会老搁在家里的……嗯……只有上那儿找去。”“别这样看着我……请你……也不要哭!我成心不回家,就是因为怕看见你流眼泪!”“眼泪?这么说我是流泪了吗?可是你也得承认这实在是很不幸、很不幸吧……你想过什么法子没有?找过了吗?”安东没有回答。玛丽亚痛哭失声。白奥柯在用尽一切办法给她宽心:“唉,你又不是小姑娘……可不应该这么哭啊!……给人偷去的自行车多半都能找回来的……它那轮胎、车把也许会给人换掉……可是您的车,不管怎么样,明天我们总要从市场上找回来……我们准保能找到,你说是不是,安东?”“我们找到了就送到您家里去,”白奥柯接着说,“是不是这样,安东?今儿晚上你们要少睡一会儿,可是这不算什么,当紧的是要把车找回来。你就放心吧!”这时候舞台上还继续在排戏。现在,年轻的工人同一位姑娘相识的一场戏正排得有声有色。朋友们的交谈、玛丽亚的悲泣、白奥柯的劝解都打扰了那位文娱组长,使他不可能一心一意地排戏。他终于憋不住而气忿忿地说:“不成,这样什么事也干不了!这些人里头总有一拨儿得出去!不是排戏的,就是说话的。你去告诉他们一声,米恩孔尼,”他对一个组员说。“是啊,这样当然没法子工作,”米恩孔尼支持他的意见。站口上,安东和布鲁诺从一辆半空的汽车里出来。他们向四下里望一望,便朝一个垃圾车场走去。“我在这儿!我都来了好半天啦,”回答他的是这样一个爽朗的声音。“你们等一等,阿巴贡吉也跟我们一块儿去……对了,你那车是什么牌子?”“那更好。这样我们就可以分头去找了,”白奥柯回答说,“你知道,那些偷车的总是把车拆散了当零件卖,阿巴贡吉,到这边来!”白奥柯想绕过一辆汽车去。可是,他又及时地发现他是从车的左边过去,大家知道,这样走法是会使人倒霉的。他赶紧又说:“不,不……还是从这边走……这样走才会有好结果。”然后他向安东和司机交待说:“那么你们两位就专门看轮胎,阿巴贡吉看架子,这孩子看车铃和气筒……走!”“是'非杜’牌的,'非杜’牌的架子,你都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听明白了,”阿巴贡吉回答。这是个身量瘦小的糟老头子,他把一顶垃圾工人的便帽一直扣到耳朵上。“呕,这儿就只有汽车。这玩意儿跟我们没关系……我们的神气得放随便点儿。可千万别招人注意……看,他们不早不晚的都刚在摆摊呢。”的确,尽管时候还早,车贩子们就已经一个跟一个地把自行车推出来,排成一行一行的。有很多摊子和小车上已经摆出了自行车零件。墙上挂着链条,货架子上放着轮胎。市场上只听见一片闹哄哄的人声。小贩们一占好地方,就花说柳说地吹嘘自己的货色怎么好,变着法儿要把主顾拉过去。“你看,这儿的车可真多……”白奥柯有点茫然地说。在这样多的自行车里面,怎么才能把安东的那一辆找出来呢?不过,大家一上来的时候兴致还是很高的:“当然,它总出不去这个市场的,”白奥柯接口说,然后又转身向布鲁诺交待:“这么着,你只要注意气筒和车铃就行了,别的全不用管。要是发现有什么东西看起来很像,你就吹口哨。懂吧?那么我们要往前走了。”在分开来各奔一方之前,安东抱着极大的希望对儿子说:可是他能许给儿子一点什么东西呢?经过一会儿停顿之后,他又说:小贩们不停地在夸耀他们的货色。有一个吹嘘得特别起劲:“看哪!”他盯住了来往的人们说,“这辆车我买过手一共才三天,差不多还是新的!”布鲁诺走到一张摆满了要卖的车铃的桌子跟前,很认真地拿起车铃来试听。看样子,他是想从声音上找出他的铃子。可是,这总不停息的铃声把那正跟一个顾客谈话的车贩子惹恼了,他断然地在布鲁诺的胳膊上打了一下。……市场上又运来一批自行车。白奥柯和安东马上赶过去,仔细打量着一辆一辆的车子。“你今天才头一回看见我吗?”另一个顶回去说,一边拼命地做着手势。白奥柯渐渐明白他发动大家来做的这件事有多么困难了。“我说过的,这样大家走在一块儿不行。我再说一遍,安东专门看车轮,阿巴贡吉看车架子,这孩子看气筒和车铃,我呢……我自个儿到前面瞧瞧去。”“你看看这辆车:东西真不坏,对吧?”另一个小贩揪住白奥柯的衣服下摆嚷着。“跟我来,快来看看这儿的一副架子,”他很关心地说。他同着安东和阿巴贡吉直向一个正在油漆一副车架子的人走过去。“你这是干吗?”卖车的嚷起来了,“你没看见这油漆还没有干吗?”“不,我们当然不要买牌照,”白奥柯插嘴说,“不过你总得让我们看看。”“那我叫了警察来,你也得让我们看!”安东暴躁地说。“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爱叫谁就叫谁好了!”安东跑去叫警察,车贩子就望着他的背影挑畔地喊着。随后他又回头向白奥柯说:“说真的,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架子是偷来的?”“谁也没说它是偷来的,”白奥柯平静地回答说,“可是别人请你给他看看号码,你为什么不干呢?”车贩子还没来得及答话,他的老婆就已经从帐幕后面钻了出来。她似乎很喜欢跟人生事,一上来就发动了冲锋:“要是我请你把你脚上的鞋号给我看看,”她尖声叫着,“你能给我看吗?……不能吧?那凭什么要我们把自己的车号给你看呢?”“闹了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车贩子还在想问明底细,“也许,你们是想拿这个号码去买彩票吧?”在这孩子身边,有个戴着拿马草帽、鼻梁上架着眼镜的形迹可疑的老头子总是跟他纠缠不清。“你怎么不买下这一只?”他装做很亲热地劝布鲁诺,“你听听这声音多好!……你挑了整有半个钟头了。你就买了这一只吧,啊?说啊,你很喜欢这一只是不是?这个车铃多少钱?”“你高兴要这一只吗?你听,这声音多好!”老头子还在一个劲儿地劝说。“买了它吧!”安东找到一个警察,就同着他回来跟油漆车架的小贩办交涉。“只要你已经报了案,事情就好办了,”警察给安东宽心说。随后他找着那个小贩,就吩咐他:“给我看看这副架子。”“您高兴看就请看吧。谁也没拦着您!”小贩故意装得满不在乎地说。警察把车架子提起来,仔细看他的号码。安东忍不住从他的肩头后探头过来。小贩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拿出一块破布来递给警察,脸上带着讨好微笑说:“这倒不是我不相信你……这不过是……一个穷人的自行车要是给人偷了,他是有理由要求看一看号码的。”“这种事情是会搞错的,”警察说着,转身准备要走了。安东和期友们也跟着他离开了这儿。阿巴贡吉走在最后。那个小贩在后面冲着他喊道:“你让他去叫吧!'非杜’牌。你还是去找你的'非杜’牌!”可是,安东对于从这个市场上找到他的车已经感到失望了。“你知道,”他对白奥柯说,“我觉得,我们在这儿没有什么办法了。”“是很难办,很难办,”白奥柯也同意这种看法,接着他们就一块找布鲁诺去。布鲁诺还在仔细辨认那些车铃。老头子依旧跟着他寸步不离。“跟我来,别拉下太远了,布鲁诺。我们要走了,”他说。安东、白奥柯还有陪他们一块儿来的朋友们都回到垃圾车跟前。白奥柯让安东和他儿子坐在司机舱里,分手的时候他嘱咐说:“让他送你们到'宝太门’市场去,我们还在这儿试试看。”“依我说呀,”司机插嘴说,“我们最好还在这儿找一找。'宝太门’那边明儿一早去也成。”“不,不,现在就去,我求你还是现在就去,”白奥柯坚持说。一边又催促安东父子俩赶快些:“上车,快上车!你们就这样慢慢地先去吧!”安东和布鲁诺筋疲力乏,无精打采,坐在司机舱里面。不大一会儿,挡风窗上就有雨点淅淅沥沥落下来。司机把侧面的车窗关上说:“嗯,你说这一下可叫人怎么办?真还不如留在那边再找找呢。”“啊,这个该死的!差一点就压着了!”司机害怕地嚷起来。“哼,简直像是成心的,都这么横冲直撞,不压到车底下不甘心,”司机向他也两位乘客抱怨说。“出了事又总是开车的负责……只要不小心轧死一头癞猫,马上就请你坐牢去了!……那硬往车底下闯的人呢,还要给他们立十字架哩!”但是不等人家表示同情,他又把话头扯到先前的题目上:汽车在“宝太门”市场附近停住。安东和布鲁诺从司机舱里跨出来,就掉到瓢泼大雨下面。四周的人都在慌慌张张地跑,急于躲开这阴雨绵绵的天气。板车、小贩们的手推车全向四方八面散去。市场就这样在人们眼前消失了。安东东张西望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这样五心不定地站了一会儿,就带了布鲁诺——这孩子把短褂子顶在头上——跑到一列屋檐下面。已经有一些人挤在这儿躲雨。布鲁诺还没有跑到屋檐下,就一脚绊在人行道边上,摔倒了。他马上跳起来,追上父亲。等到和父亲挨着站好了,他才擦脸,抖掉衣服上的水。……旁边有个人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过去。他的裤脚管一直挽到了膝盖下面。……一伙年轻的德国人,看样子分明是某教廷学校的学生,穿着教士的长袍,头上戴着圆形的硬壳帽子,也到这个屋檐下来躲雨。他们像一群白嘴鸦似的叽哩呱啦地吵个没完。安东还在仔细打量着来往的人,突然,他一眼看见了那偷走他的自行车的小伙子。他现在也还骑在自行车上。这个贼从安东身边闪过去,离着没有多远,就停下了。一个要饭的老头赶上去找他。他们在谈着什么事情。随后贼就拿出钱来给老乞丐。安东看见那贼又准备要上车了,就朝他直冲过去。布鲁诺跟在父亲后面跑。可是,跑路的人哪里赶得上骑车的人!在这大雨倾盆的时候,街上空荡荡的,所以也没有人来帮安东的忙。那贼骑着车从空阔无人的街上飞驰而去。安东和布鲁诺用尽力量想追上他,但总是追不上。贼拐进了一条胡同,追踪他的人就再也看不见他了。他们在一条条胡同里跑进跑出。有一刹那间,布鲁诺又发现了贼的踪影,就指给父亲看。可是贼终归还是溜掉了。安东决意回市场去,他希望在那边至少能把那个老乞丐找到。事情也真是这样,不久,他们就看见老乞丐正要转过一个街角去。这样,他们就跟着老乞丐追起来。他们又从一条胡同钻进另一条。安东突然发现布鲁诺往一边跑开了。他跟着布鲁诺跑下去,在一条僻静的胡同里赶上了他。只见那孩子脸冲一堵墙站着……正准备要解开他的裤子。他们终于在同样是雨后变得空落落的“梯伯河”桥上追上了那个老乞丐。安东拍拍他的肩膀,问他说:“对不起。我有件事要向您打听一下。刚才跟您一起的那个小伙子哪儿去了?上哪儿可以找到他?”“这话可叫人怎么说呢?我又不认识他……不,我不认识他。”“我说的这个人,刚才下雨的时候,还跟您一起在市场上。”“下雨的时候,'宝太门’那边的小伙子可多了去啦!”“哼,告诉你,别跟我来这一套!”安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抓着老乞丐的肩膀说:“我非得……”“你放了我吧,”老乞丐哼哼唧唧地说,要从安东手里挣脱出去。“你让我走吧,”老乞丐翻来覆去地说着走开了。“再见……愿你百事如意……我一个穷人,自己的麻烦还对付不了呢,哪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可是安东仍然跟踪着他。老乞丐差不多是在奔跑一样。安东的步子也渐渐加快了。老乞丐钻进了一座教堂。安东在教堂门口停下来,看他究竟往哪儿跑。老乞丐从走廊上进去了。这里有个管施舍的少妇,头上戴着一顶挂面纱的白色帽子,像对所有进教堂的人一样招呼他:“您好,”她对老乞丐说,“您来晚了。您应该在十点钟以前到教堂,难道您不知道吗?”这是某慈善机关的教堂。安东看见,就在廊子里,一些由慈善家们充任的志愿理发师在免费给教民们刮脸。从廊子上的窗户里可以看到,教堂的院子中间搭了一个食堂,身上系着白围裙的姑娘们在忙活着,准备开饭。老乞丐希望拿到他上教堂来所指望的唯一的东西,就去找那个主持施舍的少妇。“那些今天头一次来的人要知道,在礼拜开始之前,必须把饭盒和汤盆留在院子里……进去,进去,”少妇催促新来到的人们。“不要再耽误时间了……就像这样……很好。”老乞丐上院子那边去了。安东看见他跟在别人后面,把他的饭盒放在桌上。“把饭盒按顺序摆好,”一个姑娘发话说,“别又跟上回似的,所有的饭盒都叫你们弄乱了。”为了消磨开饭之前这段时间,更重要的是为了摆脱安东的追缉,老乞丐决定先刮刮脸再说。他朝一个行善的律师走去。这位慈善家正拿着一把看来不十分锋利的保险刀,给士汉们刮又密又硬的胡子。这样,一场眼光与眼光的决斗就在当场演出了……当老乞丐刮脸的时候,安东和布鲁诺一直留神打量着他。老家伙也同样警觉地注视着他们。“您进教堂去吧,”另一个年岁比较大的女施主对安东说,她戴了一顶插着一个大花束的深色帽子。“律师先生,”她问那个自告奋勇的理发匠,“您还有很多的当事人吗?”“不,我差不多完事了,”律师回答,“就剩这一个了……啊,不对,还有一个哪!”他指着安东说。老乞丐在律师毛手毛脚的摆布之下觉着很不舒服。他那留了总有一个月的胡子,粗钝的刀口轻易是刮不掉的。为了今天这份菜汤,老乞丐所付的代价真也够高的了!他除了弄狡狯,耍花招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主意。“律师先生,请您不要刮这一块,”他指着他的下巴,“我这儿大概是长了个疙瘩……就让它长起点胡子也好。”“快点,快点,律师先生!神父在等着哪!”她紧催着。“别管这个老头儿了。已经太晚啦。”律师把老乞丐脖子上的布单解下来的时候,像替自己辩白一样说:女施主很不客气地把布鲁诺赶进了教堂。安东也跟着他们进去,这时他再也看不见那老乞丐,不知他藏到哪里去了。不用说,他一定还在教堂里。可是在哪儿呢?安东向一排排做祷告的人张望了好一阵,最后看见那老乞丐坐在前边的一排座位上。安东来到老乞丐所坐的板凳跟前,轻轻一推他身边的一个人,用不容许人反驳那样的口吻说:那个人顺从他躲开了。安东便紧挨着老乞丐坐下。为了不浪费时间,他在教堂的一片风琴声下就向老乞丐说:“我一定得找着那个小伙子。我找他有点事情。我非得跟他当面谈谈。”安东不得不中断了谈话。但一等那位太太走开,就又对老乞丐说:“你总得让我做做祷告吧!”老乞丐嘟嘟嚷嚷地说。“你是成心要搅我呀……在街上就把人拦着……我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我什么也不知道。”“请看第六页!'我希望,当我离开这神圣的地方的时候……’”“'我希望,当我离开这神圣的地方的时候,’”祷告的人们一齐接着念。“'……我的心灵觉着纯净……’”大家没精打采地重念一遍。“这是件大有好处的事情。还有人可以指着他赚钱呢。”“你是什么人哪:醉鬼还是密探?”可是这也能使老乞丐落入圈套。“是啊,我喝醉了,”安东气忿忿地答应。“你要不告诉我,我就带你到……”“'……为了再一次,’”同时可以听见神父的声音。但是那老乞丐还继续在生气。“'……为了再一次在穷困和痛苦的道路上行进,’”众人跟着他重复一遍。“你还是帮帮我,让我跟那个小伙子见一见吧,”安东坚持说。“这也有你的便宜……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好处。”说着就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里面放着钱的小本子来。有个姑娘在一排排祷告的人中间走动。她在发饭票。她来到老乞丐跟前。“你可得注意啊,要是到了警察局,那你就槽了。你别想很快就出来!”“好吧,真他妈的倒霉,”老乞丐渐渐服输了。“他住在坎伯内罗街。”“听我告诉你:要么你带我去,要么我陪你去,就是说,叫警察来陪你一块儿去!”安东急躁起来。“我不高兴老跟你惹麻烦了。懂吗?”“安静……安静!”她叫他们遵守秩序。“再要不住声,我就叫人把你们赶出去。”以后,安东和老乞丐一直是在众人的一片祷告声中争执不下。“我哪儿也不去……你自个儿去吧。地点你也知道了。”一切能说出口的理由都说尽了,安东就使劲推着老头子走。“哟!”老乞丐嚷起来。“你离开我吧!别尽找碴儿,否则我也要受不了的……别老缠着我!”可是,安东本来就没打算让老头子安静。他夹住他的一边胳肢窝,硬拽着他朝门口走去。“哎哟!……你放手……快放了我,”老乞丐软绵绵地挣扎着。“我哪儿也不去……你懂吗?”安东终于把老乞丐拖到门廊上。这样老家伙就又玩起花招来。“怎么说,你得让我吃了那份菜汤吧,”他可怜巴巴地请求。“那行,”安东同意了,“不过你得注意,我也跟你一块儿去。”“人家好容易才吃这么一顿啊,”老乞丐哼哼唧唧地说。那个早就有意思把他们赶走的管施舍的少妇,现在又管起闲事来了。她叫来一个青年人,慈善机关的积极分子,吩咐他:“你们上哪儿去?这是不行的,”青年打算把他们拦下来。就在他们争执不下的时候,那边做祷告的人都跪下了。大家唱着照例的祈祷文。安东一心要说服那个青年,老乞丐先是在一边冷眼看着,随后就悄悄地闪到一个侧祭坛后面去了。看光景,这儿的所有进出口他都熟悉。安东好容易才摆脱了这个热中于执行义务的青年,就朝院子那边的食堂跑去。但是老乞丐没有在这里。安东向一个姑娘——她正往一只一只的饭盒里分吃的东西——打听:“小姐,刚才有个老头子来过吗?”“谁也没来过。再说,又还没到开饭的时候!”她用教训的口气说。安东在教堂里到处奔跑,狂热地要把老乞丐搜出来。他打算推开一道门。这时那个青年,满脸淌着汗,又向他直奔过来。他早就憋着一肚子气在一边注意着安东了。“您到底要干什么,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他强忍住火问安东。但安东不听他那一套,还是捜找着,同时老实不客气地把祷告的人们推开。“在教堂里怎么能有这种举动啊?!”年轻人一步也不放松地跟着他,并且喊着:“您上哪儿去?站住!”“我马上就找到他了……他在这儿……他一定在这儿!”安东一气奔上了过道。“我马上就找到他了!”布鲁诺也在满教堂里到处搜找。凡是拐弯抹角的地方,他都探头去看看。这样他看出了帷幕后面有人藏着。也许这就是那个老头儿吧?布鲁诺猛然一扯帷幕……马上一本沉甸甸的祈祷书就像闪电一样击到他的头上来。原来,布鲁诺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忏悔室。而牧师的惩戒之手就落到这个太好奇的人身上来了。要说布鲁诺是吓着了,就还不如说是闹糊涂了更恰当。他一只小手捂住头,撒腿就跑开找他的父亲去。他赶上了那两个追踪安东的人。经过祭坛的时候,两个教会积极分子赶紧跪下去,手忙脚乱地划个十字,才又继续向前飞跑。他们这些动作,统统被小布鲁诺分毫不差地重演了一遍。他也是边跑边跪下去一会儿,划个十字,然后没命似地跟着两个青年人追下去。“他总不能飞了呀!”安东也闹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在教堂门前停住。安东自己也和布鲁诺一样觉得饿。但是他现在顾不上吃。他的神经再也支持不住了,就拿孩子发脾气。“你唠唠叨叨的究竟有完没完啊!”他喊着,打了儿子一个嘴巴。但他立时就醒悟了,于是他又是后悔、又是心疼地注视着儿子。这长时间的一瞥所表达的意思是极其深长的。布鲁诺深深地觉着伤心了,他对这种不公正的对待又是多么气愤!他无法忍住眼泪,就哭着离开了父亲,去藏在一棵树后面。“你为什么打人?”他从他藏身的地方,低声地委委屈屈地问。“布鲁诺!走吧!”父亲还在劝说儿子,一边却又渐渐忍耐不住了,就又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捣乱呀!快过来!”布鲁诺走着,同父亲保持着相当大一段距离。他还在生气。父亲也觉着是自己错了。他竭力要和儿子扯谈起来。他们来到“梯伯河”荒凉、陡峭的岸边。安东决定在这里找找那个老乞丐。“你在桥上等我一会儿,”他要求儿子。“我去看看,那该死的老头儿是不是在这儿。”……布鲁诺斜倚着栏杆站在桥上,还在哭着。被打嘴巴的痛楚早过去了,可是他根本不应该吃这样一记耳光的,因此他心里总还是觉着委屈……安东顺河岸走下去。他一直来到水边,不时回头望一望桥上,布鲁诺还在那里抽抽答答地直哭。突然他耳边传来一阵喊声。“布鲁诺!”他突然哑着喉咙喊起来。“布鲁诺!”他就这样一声更比一声绝望地喊着,向桥底下奔去。这儿已经围上来一群心情激动的人,一个个大呼小叫的,做着手势。“布鲁诺!布鲁诺!”安东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只是重复着这一句。人们从各方面跑下陡峭的河堤。他们也在嚷嚷着……就是说,一边凑在一块儿嚷,一边又各人嚷着各人的。安东看见,有一只小船终于划过去了,人们把落水的孩子捞到了船上。躺在岸边的这个孩子要比布鲁诺大得多……安东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才渐渐缓和了。同时他又觉得非常疲倦,直到此刻他都没有发觉这种疲倦。布鲁诺依着父亲的吩咐,把短外套搭在胳膊上,安安静静地坐在巨大的白色梯磴的最上层。安东从下面看见了他。于是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子劲,他一跳越过两三级梯磴,飞似的就奔上了桥。“把外套穿上,布鲁诺!你出汗了!回头要着凉的!穿上吧!”这爷儿俩在阳光照得明晃晃的岸边走着。安东亲切地一眼又一眼地看着他的儿子。“你累了吧?那就坐一会儿……反正也没有什么事了。”“我们马上就回去,”安东接着又说。“现在先坐下歇一会儿……”旁边开过一辆卡车。车上载着一队足球运动员。有一个运动员举着一块胶合板做的牌子。上面题着几个手写的字:“勇敢些,莫丹!”他用尽办法想要和儿子恢复原来的关系,但是那孩子固执地沉默着。他只是否定地摇摇头,就算回答了父亲的问题。布鲁诺到底憋不住笑了,就点点头,表示乐意。安东朝四下里一望,看见了一家饭馆。“走,我们就上这家饭铺吃去,”他打定了主意。“那坏蛋偷了我们的自行车,他妈的随他去好了……可是我们眼下怎么办呢,难道就该饿死?……哪怕痛痛快快地吃过一顿也不冤啊!”窄小的乐台上有一支几个人的弦乐队在演奏着。一个已经不年轻的乐师,神情疲惫,脸上淌着汗,正抱着一只曼陀铃备唱着流行小曲。安东和儿子走进饭铺。他们在门口迟迟疑疑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往屋子的尽里边走去。在一张桌旁坐下。“坐下,坐下!”安东兴奋地说。“今天咱爷儿俩豁出去了!……一定要喝个痛快,对吧?”他开玩笑说。可是他上下一看安东,一看他那一身实在很蹩脚的西服,就吩咐一个年轻茶房:布鲁诺早就很羡慕地在注视着邻座一个和父母亲一块儿吃饭的孩子。那是个衣服穿得极花哨,头发也细心梳理过的小男孩,他在吃烤奶酪包子。已经融化了的奶酪,像橡皮糖一样,扯得很长。那孩子发觉了布鲁诺的贪馋的眼光,就不时把嘴里的奶酪扯出来,故意逗他。“你也想吃烤奶酪包子吗?”安东注意到了儿子的眼光,就问。“来两客上好的烤奶酪包子,一升酒,”安东向茶房要了菜,又对儿子补充说:“回头吃完了烤包子,我再叫他给你来一道甜点心。”爷儿俩坐着听音乐,觉得挺满意。安东还用手指头随着曲调的节奏在桌面上敲着。布鲁诺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情不时看一看那个小孩。茶房送上了酒和酒杯子。安东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又给布鲁诺斟了半杯。“你为什么不喝?”他问那孩子,又鼓励地微笑着反复地说:“喝吧,喝吧!”等到布鲁诺双手抱住杯子,开始喝酒的时候,父亲还是那样亲热地对他笑着说:“你妈要知道我给你喝酒呀!……不过,今天我们想干什么就得干什么……还是好好地吃喝点吧!……你知道,人只要不死,多倒霉的事都能有办法。若是一死,可就谁也挽救不了啦!”茶房送来了他们要的烤奶酪包子。布鲁诺跟着父亲学,小心地把纸餐巾放在菜盘右边,拿起刀叉来。他就像是第一次用刀叉吃饭似的,用得显然不顺手。被这种累累赘赘的文明玩意儿折磨一番之后,布鲁诺才干脆把它放开,还是用手去抓包子吃。他时时刻刻都在回头看他的敌人,玩着敌人所玩的花样:不时把融化了的奶酪从嘴里扯出来。他的神情显得十分满意。但布鲁诺的胜利并没有维持多久。邻座那个穿得漂漂亮亮的孩子面前,现在又有人送上了酒和讲究的甜食。敌人吃着甜点心,得意洋洋地直往布鲁诺这边看。布鲁诺就仿佛向人求援一样恳求地望着父亲。“要像他们这样吃法……一个月至少得挣一百万,”安东解释说。布鲁诺听父亲这样说,就害怕地把没吃完的烤包子放在莱盘里,同时把手也藏到桌子下面去。“吃你的!别理他们!”父亲鼓励他说。“你喜欢吃是不是?……那你好好听着我告诉你。我算过帐的……连加班费算在一起,干一个月挣的钱也就不算少了……”安东从衣袋里摸出一截铅笔头来,想在纸餐巾上算一算他未来的工资。一边念念叨叨地说:布鲁诺心甘情愿地准备执行这个光荣的任务。父亲口授给他:“正薪一万二。加上……加班费两千……再加上家庭补助,共凑一块儿那就是……八百块钱一天。”安东兴奋得脸都发亮了。他带着梦幻一般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望着前方。“八百块乘上三十天……你算算是多少!我们还要什么呢?……什么也不要啦?可这么好的事情,难道说倒应该随随便便就放弃了?不,我不能放弃!……现在你总明白了吧,我们一定要,不管怎么样也要把自行车找回来!否则谁知道又要到什么时候……”布鲁诺却不喜欢作这种空洞的幻想,他更实事求是。他打断了父亲的话,很懂事地说:“我们应该天天上'宝太门’去……我们一定得找到那两个人……”“那两个人……”安东闷闷不乐地说。“不,人家不会再去了……既然我们两个人找都给弄得蒙头转向,怕就未必还能找到他们了……”“请听体育消息。今天星期日,意大利各重要足球队,又在全国所有足球场上作照例的比赛。下面是正在激烈进行的几场比赛的情形……”这是我们已经见过的那幢房子。这里住着那个看相的女人。安东和布鲁诺跑到房子跟前。……安东匆匆跑上楼梯。他推开一家的房门。于是和上一次一样,又所见厨房里有个姑娘发话说:看相女人的房间。她身边坐着一个女人和她的成年的儿子。这里还有很多急于知道他们未来的命运的人,都在候着自己的轮次。看相女人正在预言说:“你到另一块田里去播种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问那个青年,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他的母亲。“唉,你怎么能不明白呢,亲爱的小伙子,这实在很简单啊!你何必老去耕一块没有收成的地……你辛辛苦苦地干,结果却收不着庄稼……这你明白了吧?”看相女人明白譬喻的语言不是这个小伙子所能领会的,一赌气就给他讲了个一清二楚:“很不好看,”看相女人毫不留情地再说一遍,“不过世界上有的是女人。你到另一块田里去播种好啦。明白吧?”我们在厨房里看见过的那个姑娘送咖啡进来,她递给看相女人一杯说:年轻人掏出钱来,塞给看相女人。看相女人很不以为然地看着小伙子,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但是这位预言家的身边还坐着她的第二个女儿……这样转眼之间钱就到了那姑娘的手上……再一转眼的工夫,她又像原来一样坐得好好的,样子显得很无聊。这时候那位母亲和他儿子告辞走了。布鲁诺发现看相女人的旁边空出了两个位子。他就一点也不拘束地、响亮地、满屋子的人都能听见那样地嚷道:“爸爸!……去!……快去!有痤儿啦!去吧,爸爸!”这孩子一嚷,其他到得早得多的访客们可就动了公愤。他们都气冲冲地抗议这种破坏秩序的行为。“对不起,先生。您为什么不守秩序?”一个上了年岁的女人很客气,但骨子里很尖刻地问安东。“那很好。不过要是您不见怪的话,我们也一样有急事的!”“噢,天哪!这要是都彼此关照起来,就什么事也不用办了。”“不,对不起您哪,”一个中年男人说,“先是这位太太,然后是那个军人。”“对,”那女人证明说,“一点也不错:先是我,我后面是那个军人。”“我说你们就别吵了吧!”看相女人竭力给他们劝和,“我都要看到的!”她终于使众人安静了一些。她又用那个习惯的架势向天上举起双手,喊道:然后她转过身来向着安东,停也没停一下就干干脆脆地问:安东因为难为情的缘故,说话的声音是太低了。看相女人没有听清楚。“自行车?!噢,这可叫我怎么说呢,我的孩子?我只能讲我看得见的那些事情。你注意听着:你得马上找到它,要不这辈子也找不到了。你明白吧?马上找到它,要不这辈子也找不到了。这辈子!你可要留神。”“马上?”安东跟着说一遍。“可是上哪儿去找呢?我就是不知道应该上哪儿去找。”“还要我怎么跟你说呢?……真的我也不知道……你去好好儿琢磨我的话吧。马上找到它,要不这辈子也找不到。”看相女人期待地望着他的手。可是布鲁诺把钱抢过去,递给了看相女人的女儿。那个不年轻的女人现在占据了看相女人身边空出来的座位。安东朝出口处走去的时候,还不自觉地听到房间里传出的说话声:安东和布鲁诺从看相女人家里出来,刚走了不过几步,就看见那偷自行车的小伙子从旁边过去。父亲和儿子很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不用说话,就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贼正在这条狭窄而冷落无人的街的对面走着。他一抬眼,看见了安东和布鲁诺。他们的眼光遇在一起了。贼认得安东是谁。他埋下眼睛,但仍那样不紧不慢、摇摇晃晃地只管走他的。这样走到一个最近的街角。他一转过街角……就不顾一切地跑起来。安东紧跟着追了下去。他看见,那贼跑进了一家的门。这是一家妓院。安东拼命地敲着那就在他眼前砰的一声关上了的大门。“现在不接客!”回答他的是看门女人的声音,“姑娘们在吃饭。”“告诉你不接客,就不管谁来都一样,你懂不懂?”看门女人把门打开一点,很严厉地说。安东把她推开,冲进了一间不算大的过厅。布鲁诺也跟着他跑进来。“你们说这像什么话呀!”她嚷着。“他还带着个孩子哪!”这个女人怒气攻心,激动得简直没有法子平静下来。安东却不理睬她,又向里面跑。“怎么,你听不懂话吗?那边不能去的!”看门女人跟着他追下来,大声尖叫着。“快走开!你往哪儿闯?快给我出去!”安东为了找那个贼在客厅里跑来跑去。这时又有一些女人围上来帮那看门女人的忙。她们七嘴八舌地喊着:……安东跑进一条两边有很多房门的走廊。他往一道门里探头去看。安东在饭厅里一露面,就在“姑娘们”中间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姑娘们”尖叫着跳起来,把安东围在中间。她们抓住他的手,拦着不让他再往前走。他跑出饭厅去……一下子碰上了那个贼。他一把揪住了他,高兴得喊起来:“你要找我?你是什么人?”贼想要挣脱出去。“我不认识你呀。”贼还是想抽身跑掉,但是他不管怎样挣扎,总不能摆脱安东牢牢揪着他的两只手。他们两人就这样继续争斗着,又扭回饭厅里来。“快去叫警察!”吓坏了的“姑娘们”尖叫着,“你们还不出去!”一个这样的姑娘,穿了一件很漂亮的长衫,头上缠着块毛巾,懒洋洋地从桌边站起来,脸上带着很任性的神气说:“那好呀!……你谈吧!……我反正是……”贼说着,同时还在想抽冷子逃掉。胆子渐渐大起来的女人们现在采取更坚决的行动了。她们把那两个打架的人往门口推,对他们嚷道:安东和那个贼又一起扭进穿堂,从穿堂里再扭到街上。他听见后面还有人追着他骂骂咧咧的:这段时间里,布鲁诺一直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气在过厅里转来转去,因为人们不让他再往里走了。现在他也跟着父亲跑了出来。安东还是揪住那个贼不撒手。这样到了街上,就把他紧紧地按在一堵墙上,一面摇撼他一面说:“我拿你什么啦?……你可认清了人……”贼打算抵赖。“我要打死你!”安东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你要不还我的自行车,我就打死你!你要是高兴在这儿站一辈子也行。我反正是不走了!”“请大家看看这成什么话!”贼向众人求救,“这个不知哪儿来的疯子要打死我!……你撒手吧!……你是疯子!你这是当着人给我难看呀!”他们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一个青年男子,手上抱着孩子正要从家里出来。一见这边在闹事,就又缩回门里去,等他再从门里跳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没有抱着孩子了。他跑着挤进人群,边跑边挽着衣袖……“告诉你:你要是不还我的自行车,我就在这儿不走了!”安东反复地说。“你要是不还我的自行车,昨天你在'弗洛里达’附近偷去的那辆自行车,我决不离开这儿!”“你去过的!你当时戴的就是这顶帽子!”安东嚷眷,急躁地扯着贼头上的帽檐。“你别招人笑话了!如今戴这种帽子的人有的是。要晓得这是军帽啊!”“不,我不能放你。现在你总明白我决不会放你走了吧?”四周看热闹的人们表面上都故意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气。起初他们什么也不过问,但不久之后,就都出头替这个贼申辩起来。时而这边,时而那边,总可以听到这样的喊声:二层楼上的一个窗口里有个老太婆探头出来。她是贼的母亲。她嚷道:“你们倒是把这个流氓赶走啊!狄诺,回来!”安东心里明白他是掉进贼窝里了,他身边的一帮人都是匪徒。看光景这个贼不仅和他们是同伙,并且还在为他们“干活”也是可能的。这里就有一个这样的头儿。这家伙生就一副典型的法西斯模样,衣服穿得极讲究,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为了不让人认出来,还特別戴着一副墨镜。他安详地、大模大样地把人群推开,口气很沉重地问安东:“你说得这么肯定,但为了证明这一切,你对你说的话可得有把握啊!”另一个同样大模大样的、矮壮个子的男人想拿话把安东吓住。“你既然这么十拿九稳,为什么不上警察局去报案?你还等什么?他就在这儿住,绝对跑不了的。”大块头指指点点地说。“你去报案好啦!快点去!别净耽误时间了。”布鲁诺一直站在安东身边,他担心地看出,这一伙人对他父亲越来越显出了敌视的态度。等那矮壮个子说到最末几个字眼的时候,这孩子就往人丛中一钻,从大人们的腿中间溜过去,飞快地找警察去了。“对呀……你去报案好啦……我就在这儿住,”贼也这么说。“我用不着跟你躲躲藏藏的,”贼显出神气活现的样子,又一次企图挣脱出去。“我走了,你好趁这个时候跑掉是不是?”安东反驳他说,“你当我真的是个笨蛋哪?你放明白点,不用想再从我手里跑掉啦!”贼突然双手哆嗦着,把脑袋抱住,脸朝天一下子倒下地去。安东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就放开了他。“狄诺!狄诺!”贼的母亲从窗户里探身出来喊着。她虽然看见儿子在下面直抽筋,但为了小心起见,并没有跑到街上来。“狄诺!狄诺!”那母亲还在窗口嚷着。“他的头!你们把他的头扶着点呀……当心别让他把头碰破了。”“我说,你还是趁早离开这儿吧,”他威吓地对安东说,“这样随随便便告一个人做贼是不行的……”“……因为这也可能是你弄错了……那么一来,你诬告好人是要负责的!……”这个威吓得到周围的人们的支持……贼的母亲终于从屋里跑出来。她手上抱着个枕头。“快赶他走!她嚷着,把头塞在她儿子的头底下,一边就数数落落地哭起来:“就是他把你害死了!……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呀!”“你要明白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大块头教训说,“今天你说有人偷了你的自行车,明天你又该说别人偷了你什么呢!……你是成心上这儿来捣乱啊!”大块头这样说着,一边盛气凌人地做着手势,硬逼着安东离开了那正在呻吟的贼。安东看出来他是被一群不怀好意的人围住了。他费了不少气力才从人丛中挤出去,跳上一个比较高的地方。三层楼的一个窗户里:有个穿汗衫的胖子把一壶水泼到众人头上来。“啊,真倒霉!”他懊恼地说,“我还说给他洗洗澡呢!”众人都笑了……这时打街角那边忽然来了一个警察。他牵着布鲁诺一只手走来。安东周围的人群很快就变得稀少了,但人们还是没有散去。“这能算是哪一出戏?”一个戴德国军帽的人接口说。“我们已经跟他解释过了:这是个很可怜的病人。就在这儿住。”“我是住这儿……”贼照旧躺在马路上,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我就在这儿住……我已经告诉过他了,我说:你去报案好啦。我不会跟你躲躲藏藏的。”“他究竟要我儿子怎么样哩?”贼的母亲数落着,现在她又显然是在向着警察诉苦了。“他从来也没有跟人打过官司……这儿的人都认得他。大家都能够证明他最个好人。”“连这个戴德国军帽子的小伙子也能证明,”大块头想开开玩笑。“对了,我也能给他证明,”戴德国军帽的家伙装模做样地说。“老总,”戴德国军帽的人解释道,“他的确是个病人。平常就是在医院的日子多,在家的日子少。”“那您带我们上您家里去看看。”警察打定主意,就对那母亲说。“走!”“您请吧!”母亲委委庙屈地耸耸肩膀。“不过请您注意:我们可是规规矩矩的好人家……走吧!”警察、安东和贼的母亲一起上楼。他们刚走开,背后就传来某女邻居的一句尾白:“这孩子一向连苍蝇都不得罪的,他们到底要他怎么样?”“请吧,我们就住这儿!”贼的母亲说着,推开了她的房门。“我们就住这么一间屋子!”他们走进去的,是一间大而阴暗的破落的屋子,上面有一层低矮的天花板。屋里摆着两张床。炉灶也设在这里。灶头上砌着一口小铁锅。锅里正煮着什么东西。“我们就住在这儿……我儿子睡这儿。你们看看他床底下有没有自行车吧!这张床是我跟我女儿睡的。”面对着这一片穷困的景象,安东心里不禁生起一种沉重的印象来。警察机械地、不过是为了尽到职责那样地偶尔往床底下看一看。那母亲走到灶头跟前去,拿起一块胶合板来当扇子,扇着小铁锅下面的煤火。她假装看也不看那两个陌生人在她屋里做什么。“有工夫欺侮我们这些人,”她嘀嘀咕咕地说,“还不如给这个倒霉蛋找个事情呢。可怜,这孩子多么想找个事情啊!我们穷,可是这并不丢人啊!……当初我们也见过好日子来的!”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你们看吧,仔细往床底下看吧!看看那儿可有没有自行车。”老太婆耸耸肩膀,大模大样地走了。走到门口她又突然说出这么一句:“你们有工夫只管谈吧,谈三天三夜都行,我才不在乎哩。”“过来!”警察招呼安东到窗前去。“你看见了吧,怎么样?”窗户下面,那一群人依然围着没有走。他们的眼光,阴沉得叫你捉摸不透的眼光,都向安东和警察这边射过来。“这些人都会帮着他做见证,”警察接着说,离开了窗口。“你不过是白费时间罢了,……这些家伙,我没有哪一天不跟他们打交道的……你确实看见过他的脸吗?”警察走过去把房门打开,看见贼的母亲正在门外站着。他给老太婆让路。老太婆的女儿也跟着她进屋来。这个姑娘惊奇地看着屋里的生人,把买来的一包东西放在桌上,默然地、犹犹豫豫地站着,仿佛在等待接着还要发生的事。警察和安东走出屋去。“你没看见他的脸,又指不出哪一个人能认准了是他……这怎么办呢?就算你说的都是实话,但你不能证明这一点……要是闹了半天他没有罪,我们却把他抓了去,这个麻烦就大了。你要么当场抓住那做贼的,要么在他家里搜出赃证来……否则你就不能把他怎么样……”“如果你能知道,”安东忧郁地说。“这辆自行车对我有多大的关系啊!”警察同情地看着他,叹一口气,就走出屋去了。那一群人根本就没打算散开。所有的眼光都盯在警察身上。“我有病,”贼说。“我哪儿也不能去……我也没跟人打过官司。”安东犹豫了一会儿,猛然一转身,推开众人,就从人丛中挤了出去。他看见围绕着他的一张张脸有的是充满敌意,有的是含嘲带讽;有的又露出威胁的神情。在他身后形成了密密实实的一堵人墙。这些人都向他晃动双手,追着他咒骂和恫吓。四面都在发出这样的喊声:安东已经走到了街角,才突然发现儿子没有在他身边。他又赶紧折回去,招呼布鲁诺一块儿走……布鲁诺走累了。过街的时候,他差点摔倒在一辆汽车底下。于是他坐在人行道的边上。附近是一座规模巨大的体育场。场内的看台上一阵阵响起雷鸣般的喊声。这就是所谓“现众的反应”了。今天,这里在举行自行车竞赛。体育场牵边的存车处停放着许多自行车。这都是来看竞赛的人们留下的。自行车排成一行一行,长得看不到头。安东像着了魔一样,不转眼地望着这些自行车。随后他又打量着那个守车的人。他迟迟疑疑地向自行车那边走了两步,又退回来。他四方打量着……他看见在旁边一所房子的墙下,单停着一辆自行车。他又来回走了几步。他心里有个想法渐渐成熟起来……但是他突然又懒懒地,满不在乎地在人行道上挨着儿子坐下了……他哆哆嗦嗦地用手摸着脸和脖子。累乏了的布鲁诺同情地看着他父亲。一批骑自行车的人,穿戴得花花绿绿的,从他们身边跑过。体育场里开始散场了。不过这暂时还只是最早也最性急的那些观众。安东看着人们在存车处取到他们的自行车,骑着车各回各的家去……刚才那个念头还在使他心神不定。他站起身,回到街角这边来。布鲁诺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站口上开来一辆电车。布鲁诺跑过去,但是没有来得及赶上这趟车。他在站口上站着。安东像着了魔一样,总是望着单停在附近一所房子墙下的那辆自行车……他又犹豫了几秒钟,随后就飞快地奔向那辆车,……一把抓住它,骑了上去。就在这一刹那间,屋子里跑出来一个人。他向满街的人们大声喊着:他被抓住了,又被拉下车来。人们动手打他。只听见四下里都在嚷着:车的主人现在追了上来。这是个衣着很朴素的并不年轻的人。他打了安东一个嘴巴。“混蛋!”车主人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才说出了一句。“我就这么一辆车,你还要给我偷了去呀!”人们还在继续的打安东。所有的人都想揍一揍这个落网的贼。这时,安东周围密密麻麻的一圈人纷纷闪开,给一辆开过来的电车让路。布鲁诺把父亲头上被打掉的帽子捡起来,一下一下地抖着。他哭哭啼啼地跟在那些要把安东带到警察局去的人后面。车主人发现了布鲁诺。他定神看看这个孩子,然后又看看安东。“怎么……怎么放了他呢?”一个神气像个素食者一样道貌岸然的年轻人说,他对于抓住安东一直是特别卖力的。“我不想跟警察局惹麻烦!……再见,谢谢大家!”车主人断然地说。“去你的……唉,瞧你这孙子样!……你干出什么事啦!真不要脸!”那脸像个素食者的青年又从人群中跑土来。他威吓地向安东晃着拳头,嚷道:“算你小子运气,碰上了好人!你要是落在我手底下,不送你去坐牢才怪!”“好啦,这就够他受的了,”人丛中有人调解地说,“他已经受到教训了!”又转向安东加一句:“你走吧!”安东和布鲁诺又慢慢在街上荡来荡去。布鲁诺擦干了眼泪,扬起小脸来望着他父亲。旁边还是那样车来人往,源源不断。这爷儿俩时常被人家撞开或是碰着一下。但他们好像什么也不觉得。……最后一批观众也从体育场出来了。人们谈论着自行车竞赛的结果,都非常兴奋。谁也没有注意到安东和布鲁诺,他们在这茫茫人海中显得多么孤独!安东一眼又一眼地看着儿子。稀稀落落的几滴眼泪顺着他的脸流下来。布鲁诺紧紧握住父亲一只手。安东也握一握他的手来答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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