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 “就是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这是徐志摩写的一篇散文的题目。徐志摩作为一个诗人而名世,但其散文功力亦是非常了得,甚至《徐志摩传》的作者韩石山明确地说,徐志摩的散文,比他的诗还要好,在重编《徐志摩全集》的时候,特意一改旧制,将其散文放在了诗歌的前面,以凸显他的散文要好于诗歌。 最重要的自由,就是言说的自由。我一直认为,言说的自由要远远大于其他自由,比如身体的自由,职业的自由,财务的自由,包括行动的自由。按照我个人的体会,如何在肉体上限制我,不让我随意行动,这对我不是致命的打击,但若是禁止我说话,我可能会受不了,不用多久就会疯掉。因为以我自己的认识,言说的自由是争取其他一切自由的先决条件,同时也是个人意志和灵魂得以显现和维持的根本基础。或者我甚至可以这样说,拳头和枪弹是语言射出的言辞之箭的物质化。我很难想象没有言辞表达的争执,没有语言参与其中的战争,即使有人沉默地向你伸出伤害之手,在他心里也必定曾经和正在发生剧烈的言辞争论,在那种争论中敌对的他和你像产生了矛盾的密友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喋喋不休。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就给我们展示了这样一种发生在人物心灵中的言辞争论。徐志摩在写下“就是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时,又何尝不是如此? 本雅明在《打开我的藏书》一文中说他不忍心瞥见一本书孤零零地被遗弃于书市,“就买下,赋予它自由”,但随后又加了一句:“这犹如《天方夜谭》中的王子买到一个美丽的女奴。”此处本雅明耍了个辩证戏法,虽然阿伦特认为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那个左翼群像中,本雅明是最不擅长辩证法的。“对一个收藏家而言,一切书籍的真正自由是在他书架上的某处。”他接着说道。本雅明是一个收藏家,书籍收藏家,这使他对自由的理解独具特色。书是什么?书是承载语言的工具。如何使一本书获得自由?无外乎将它所承载着的语言解放出来,而不是被幽禁于某个角落,或者被束之高阁。疏释书中语言所表达的意义,因其中的意义而生发出更多的意义,从而变幻出更丰富更有趣的语言,这就是书籍的自由。这种自由当然与本雅明所说的从收藏家立场上所做的理解不同。但收藏家赋予书的自由也有特殊的意味,收藏家首先是鉴赏家,对一本书的鉴赏赋予这本书以不同于语言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 以及任何一门自然科学家甚至哲学家的视角所看到的那种价值,鉴赏家欣赏书的所有方面,包括纸张、版本、版式、签名、新旧、书页的折痕,还有它所承载的历史:经过了几手?前一个收藏者的身份、喜好、癖性、脾气如何?在多个收藏者之间的传承史?出版商以及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出版过程怎样?最后才是书中所记载的内容,而对于收藏家来说,内容是最不重要的因素,很多书籍收藏家并不阅读他们收藏的图书,并且不以此为憾。这样分析下来,本雅明的上述言论还真是包含着真理,蕴藏着如许秘密的一本书,最合适的处所不正是某位真正的收藏家的书架吗?这样一来,我们可能就更容易理解,为什么本雅明费尽千难万险,克服身体上的病痛和其他不适,从巴黎和其他栖身地逃离纳粹的追捕,最后步行十几公里,来到法国和西班牙的边界,过几天就可以坐上前往美国的轮船,眼看着就要获得自由,却在听到自己在巴黎寓所中的藏书被纳粹搜获并运转到德国时,竟自杀了。作为一个资深书籍收藏家,他使得多少书籍获得了自由,但一旦听闻在他手上得了自由的书又重陷奴役之后,他个人的自由已经无足轻重,生命也不值得留恋了。本雅明的经历以及死亡,恰恰印证了徐志摩的话:“就是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 我在写下上面这些关于自由的文字时,自己正处于双重封禁之中。一是因为疫情小区被封控,一家人连自家门都出不去;二是谁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微信被连续三次封禁了群聊和朋友圈,前两次被封一天,第三次被封三天。这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封禁,而我却在奢谈自由,是不是很有反讽意味? 借用木心的一句话做今天日记的结尾吧: 我是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人和事。 (其实我不喜欢木心,他的散文也许很好,但过于离散,形如庄子笔下的散木,一无所用,好是好,却不是很得我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