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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白天的枪炮声过于激烈，夜幕笼罩下的滕县城里显得分外清静。惊蛰已过，有声声虫鸣，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升上天空，如水月华清洗着饱受战争创伤的鲁南大地，也安抚着桃花悸动的心。桃花沐浴在温柔的月色与馥郁的花香中，渐渐地平静下来。桃花整整一天都在第二十二军野战医院登记伤亡者名单，身体很疲惫，精神很受刺激，晚上回来实在是没有胃口吃饭，便早早回房躺在床上假寐。她听到南风长长地掠过窗棂；她听到猫咪轻盈地行走屋脊；她听到巷子里面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周丛的脚步声响在最前面；她听到街门被推开，周丛率众走了进来，内勤小刘迎上去与周丛低语。周丛略微停顿片刻，调转脚步向她的屋子走来。桃花赶紧起身整理鬓发和衣裳，提前打开房门。 桃花刚刚打开房门，周丛已经出现在门口。周丛留心打量着桃花的神色，关切地问道：“弟妹，怎么不吃晚饭呢？”桃花知道周丛呵护她就像呵护着对贵生的承诺，不想让周丛过于担心，就决定实话实说：“周大哥，俺今天在野战医院看了一天的死伤，闻了一天的血腥，心口堵得很，实在是不想吃饭。”周丛微微一笑，说道：“再看到什么，再闻到什么，都不能耽误吃饭。我让厨师给你煮一碗鸡蛋白汤吧，喝下去润润肠胃。”桃花知道在这件事情上犟不过周丛，索性答应下来。周丛回到堂屋处理一会儿公务，端着一碗鸡蛋白汤重新来到桃花门前。看到桃花迎门而立，便亲切地笑了，说道：“弟妹，你真的决定不走了吗？”桃花一笑，说道：“不走了！家在这里，荣祖爹和荣祖在这里，俺到哪里去呢？心要是掰成两半了，活着也没有多少乐趣。”周丛犹豫了一下，说道：“弟妹，你要是实在不想走，就不要离开我单独行动。日军明天会对界河守军发起新一轮攻击，攻击规模要超过交火以来的任何一次。一战之后，界河防线有可能失守。咱们明天完成最后一次滕县地域侦察任务，后天就要撤往台儿庄方向，在那里等着濑谷启。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事情，明天去办完吧。”桃花一听周丛所部要撤往台儿庄方向，一下子就急了，问道：“周大哥，咱们走了，孙军长怎么办呢？川军弟兄们怎么办呢？”周丛说道：“他们要留下来打阻击，打到第五战区部队全部到达台儿庄周边指定位置，完成对濑谷旅团的合围之势。孙军长和川军弟兄们会在打完阻击后有序撤出战场休整，等待下一次与日寇交锋。”桃花听得直想哭：明天日军就会突破界河防线，足以证明其强悍的作战能力。川军弟兄们留在滕县地域打完阻击，又能活着撤出去几个人呢？即使活着撤出去休整，还要等待着下一次与日寇交锋。如果说保家卫国是军人使命，流血牺牲就是军人特色。可叹这些年轻的士兵离家千里，身葬异乡，跟骨肉亲人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他们为鲁南战死，鲁南人欠他们生生世世的守护之情。明天还能与他们在一起，就尽量为他们多做一些事情吧。第二天一早桃花赶到野战医院，发现野战医院已经在有序撤离伤员。忙到上午八点多钟，天空中响起刺耳的轰鸣声，一架日军飞机高高地飞了过来。野战医院的人们没有停止忙碌，甚至没有多看低速飞行的日军飞机一眼。上次日军中平飞行部队无差别轰炸滕县，造成滕县平民死伤，已经受到以英、美、法为首的国际联盟严正谴责和警告，不敢再故技重施。该死的日军飞机飞过来是为了侦察川军动态，预示着日军的进攻即将开始。果然，一个小时不到，濑谷旅团赤柴八重藏第十步兵联队突破界河防御阵地，在南安楼、房岭地域集结，中午时分绕过滕县北部川军设置的几道坚固防御阵地，从防备薄弱的东部展开攻击。下午3时许，赤柴八重藏第十联队先头部队攻克崔家庄，沿着龙山店——东郭——王庙一线攻击前进。在此防守的川军第四十一军部队寸土必争，打得异常惨烈，双方死伤累累。孙震军长从临城乘坐火车来到滕县视察部队，指示王铭章师长以及各级部队长要抱定有敌无我、有我无敌的决心，与日军血战到底。傍晚时分周丛来到野战医院接桃花回家，发现周同正在野战医院忙着慰问伤员，急得一把薅住拖到僻静之处，压低声音说道：“你不赶紧撤退，在这里晃荡什么？”周同笑了，说道：“你管不了王太太就来管我吗？你是不是看着我比王太太好欺负啊？”周丛瞪了周同一眼，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地方政府部门是文职，没有与阵地共存亡的必要。县政府的人都撤了，你自己留下来干什么？你赶紧走！”周同收敛起笑容，正色说道：“地方政府部门是文职，我却出身军旅。前不久我向孙震军长承诺，愿意开启抗战以来殉职的地方官员先例。这些天我接连惩处了几个意图投敌、助敌的劣绅，表明了与滕县同在的决心。我不会离开滕县半步，我以我血荐轩辕。”周同坚毅的神态和决绝的话语堵住了周丛涌到嘴边的所有劝说，周丛顿了顿，说道：“我遇见你这么一个说得来的县长不容易，你得好好活下来。滕县北关基督教堂隶属于美国教会，美国神父古道热肠。情况危急之下，你可以去那里暂避锋芒。”周丛被周同提醒，眼神儿立刻闪闪发光，神情变幻了几次，笑嘻嘻地点头应承。周丛一看周同的莫测神态，就基本断定周同不会躲进美国教堂避难。但是，周同会安排合适的人进入教堂避难，尽可能多地保存下来抗日有生力量。周丛的心忽然柔软了，看着周同说道：“如果不出所料，明天晚上我会撤往台儿庄方向，咱们就此别过了。你得答应我，尽量保护好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周同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说道：“我在韩复榘第二十师担任政治部主任的时候，工作性质多多少少跟你沾边儿。你是国家和军队的千里眼、顺风耳，一条绝密情报能顶百万雄师。你的撤退其实是在冲锋，你也要多保重。”周丛感到一股热流划过心头，伸手握住周同的手说道：“咱们就此别过，还说不说后会有期呢？”周同笑道：“咱们又不比别人缺心眼儿，为什么不说呢？要不然咱们定一曲《高山流水》吧，也附庸一次风雅。”周丛笑道：“你少来！我可不想摔琴绝曲，哀毁骨立。我还等着你帮我查漏补缺，解决难题呐。你好好想想家里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有的话就告诉我，我往来开封很方便。”周同闻言眼圈一红，带着浓浓的鼻音笑道：“没有。家道还算富足，有哥有弟，有姐有妹，有儿有女，爹娘老有所养，爱妻身有所依，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啦。你快忙去吧，你现在的时间是精确到秒的。”周丛告别周同，把桃花接回家里，就匆匆赶去一二二师师部，面见王铭章师长和孙震军长。王铭章师长一见周丛就大步迎上，紧紧握住周丛的双手摇动，热情地说道：“了不得啊周站长，您长着一双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濑谷启手下那帮龟儿子在您的眼里，简直就是透明的。您给我们第二十二集团军帮了大忙，我得好好地谢谢您。”孙震军长含笑看着周丛，接着王铭章师长的话题说道：“之钟，别说濑谷启手下那帮龟儿子在周站长眼里是透明的，就算是濑谷启和矶谷廉介两个龟儿子在周站长眼里也是透明的。你代表第二十二集团军前指谢谢周站长，我代表第二十二集团军司令部谢谢周站长。鲁南这一仗，是咱们第二十二集团军出川以后打得最痛快的。情报准确，知己知彼，保存实力，重创日军，简直是哪吒踩上了风火轮——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龙崽，我第一次见识了你的实力，你真不愧是旭人的弟弟，真有乃兄之风范。我已经给旭人打电话了，他让我嘱咐你做事要细，不要逞能，安全第一。”正常人被表扬都会高兴，周丛是正常人，所以周丛被孙震军长表扬也很高兴。周丛知道王铭章师长为什么对他这样热情，也知道孙震军长为什么会高兴得给周复打电话夸他。今天上午濑谷旅团第十联队长赤柴八重藏抖机灵，发现王铭章师长几度调兵巩固一线阵地，在池头集，洪町、高庙等地多点加强布防，便料想滕县城里兵力空虚，准备迂回偷袭攻取滕县城，端掉第二十二集团军前敌指挥部。赤柴八重藏为了确保迂回偷袭成功，下午增加兵力攻打界河，主力部队则向滕县方向右旋迂回，下午五时许，其先头部队到达滕县的龙阳店、冯河一带，距离滕县城仅有十余里地。赤柴八重藏一动，就被周丛看在眼里，布下人马在龙阳店、冯河以逸待劳，直接把赤柴八重藏的先头部队打得稀里哗啦。日军一看偷袭变成了明攻，自己又是孤军深入第二十二军腹地，一不留神就得被包了饺子，来得了，回不去，便吓得顾不得压住阵脚抵挡一阵子就扭头拼命往回窜，把后续跟进部队冲了一个东倒西歪。周丛笑道：“孙军长、王师长谬赞了，周丛只是努力做到不辱使命。种种迹象显示，赤柴八重藏第十联队正在连夜向姜家楼、王庙一带集合，看来他是下定决心要抛开第二十二集团军正面阵地，向滕县城发动攻击。当前滕县城里兵力空虚，只有一二二师、一二四师、一二七师三个师部和三六四旅旅部，所辖兵力只有四个特务连、四个通讯班、四个卫生队一千多人，没有一支战斗部队，防御赤柴八重藏第十联队进攻是会很吃力的。”王铭章师长笑道：“周站长明察秋毫，令人佩服。我已经调遣防守北沙河的七二七团张宣武团长带领一个营回城防守，任命张团长为城防司令，负责守卫滕县城。如果抗敌压力太大，我会增调平邑前线的第二六六旅火速回援。日军压到滕县城下，第二十二集团军外围阵地会减轻压力。都是川军袍泽，谁也不比谁的生命更高贵，理应分担压力。”周丛没有想到王铭章师长会说出这番肺腑之言，不由地被深深打动。周丛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只要心气浮动就不再说话。孙震军长之所以在滕县前指等到夜幕降临，只是为了见周丛一面，此时见周丛不再说话，就起身笑道：“李司令长官命令第二十二集团军死守滕县，其实是委员长的意思。既然是委员长的意思，最愿意尽忠尽孝的汤恩伯就得出上一把子力气。他的先头部队王仲廉第八十五军已经到达临城，我回到临城以后马上找他交涉，请他督率部队尽快赶到滕县城下布防，帮助咱们完成委员长交付的死守滕县任务。”周丛一听孙震军长轻松说出王仲廉的名字，心里“忽”地沉了一下：王仲廉是黄埔一期学生，大名鼎鼎的“徐州三王”之一，久经战阵，军功等身，带着起家部队第八十五军打成了中央军小霸王。虽然战时被调配到汤恩伯第二十军团战斗序列，却高兴了对着汤恩伯笑，不高兴了对着汤恩伯叫。这么一个连汤恩伯的账都不买的角儿，会听从所谓的杂牌第二十二集团军孙震司令官的话吗？其实在很多时候，听话与不听话不是取决于这句话的本身是对是错，而是关乎于面子、站队等等超越话语本身对错的复杂玄学问题。只要用上心思找别扭，就没有一个让自己和他人舒舒服服的时候。（未完待续）
王倩，微名梨花雨，山东蓬莱人，本科学历，现供职于中国石化系统。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前卫文学》《当代小说》《烟台文学》《新世纪文学选刊》《齐鲁文学年展》《中国企业管理杂志》等多家报刊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十几次荣获省、部级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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