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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存金:月到中秋

 杏坛归客 2022-08-25 发布于山东

往年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年却是八月十五月最圆。

连日阴云浓锁的天空,乍一放晴,显得格外清澈透明,晶莹碧蓝。硕大盈满的月亮,刚冲洗过的水晶球,悬挂在天鹅绒般的天幕上,缓缓上升,把缕缕清晖毫不吝惜地撒向大地。

月圆中秋,百年一遇。这景观,既增添了万家庆团圆的幸福,也浓化了佳节倍思亲的温馨。赏月归来,我和家人聚集客厅,端挂在正面墙上的老母亲那慈眉善目的遗像,又一次唤起了我对明月的遐思。

母亲生前特别喜欢月亮。

在我朦胧的记忆里,父亲英年早逝虽然给家庭带来灾难性后果,但坚忍倔强的母亲始终以乐观随和的心态应事对人。小时候,每当天清气朗的夜晚,母亲总喜欢领我到院子里看月。她指着弯弯的月牙儿叫“月老娘”,指着圆圆的满月叫“月亮地儿”,并把祖辈心口相传的有关月亮的故事不厌其烦地讲给我听。什么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玉兔捣药、天女散花,什么月宫是玉皇大帝的后殿,那琼楼玉阁是仙女居住的广寒宫,等等。把个月亮描绘得流光溢彩,神乎其神。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其实,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母亲在月光下做活的情景。从春天到夏天、秋天,一年的大多数时间里,只要有月亮,母亲就喜欢在遍撒清晖的庭院里做家务。农忙时扒玉米皮,切地瓜片,剥棉花桃,农闲时缝衣服,拆被褥,而最常干的活还是纺纱。因为在那困苦的年月里,纺纱织布毕竟是家庭主要的经济来源。母亲素以心灵手巧闻名乡里,这“巧”在纺纱上更表现得淋漓尽致。常见她一只手摇着车把飞速转动,另一只手扯着棉条上下摆动,细纱就像魔术般的源源不断地从手心里吐出来,与缕缕月光搅缠在一起,飞快地旋绕到锭子上,棉穗儿眼看着变粗变长,渐渐长成一个肥硕的地瓜。一晚上常常要收获两三个这样的大地瓜呢。地上的投影随着母亲的动作有规律地闪现着,俨然是一幅月下纺纱的美妙画图。母亲把月亮称作“天灯”,有时候,我也凑着天灯陪母亲说话。老人只要打开话匣子,那些古代刻苦求学、敬师孝亲、精忠报国的故事,就像成熟的棉穗一样,一个接着一个。这种纯朴自然的启蒙教育,常常就是这样在皎洁明媚的月光下进行的。

天长日久,母亲熟练地掌握了月亮的活动规律,只要一看月亮的形状、高度和投影,就能准确地估算出当天的日期和时辰。

与月亮相识相伴久了,自然而然就产生了特殊的感情。母亲是个很要强的人,独自支撑孤寡之家,生活的艰难,世俗的偏见,势必遭受许多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压力,但她总是乐呵呵的,从来没在人前皱过一次眉,叫过一声苦。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却发现母亲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面对中天的圆月默祷,瘦削的脸颊上分明挂着两串闪光的泪珠。她是趁着整个世界都睡熟以后,静夜里,独自向月亮倾诉埋藏在心底的悲苦。

每到一年一度的中秋节,乐观的母亲常常是一脸的肃穆。月亮的清晖撒满小院的时候,母亲自是一阵紧张地忙碌,先把饭桌放到院子偏北的地方,再把时鲜的石榴,葡萄及仅有的月饼摆放齐整,然后恭敬敬地点燃一炷香,叩首跪拜,祈求玉帝和月神享祀人间供食和香火,赐予家庭福祉和平安。那份虔诚,那份真挚,那份庄重,非亲眼目睹难以想见。清凌凌的水果和油渍渍的月饼,经上苍品尝后,我和家人才能分享。

有一年,进入农历八月就霪雨连绵,过了初十还没有放晴的迹象。母亲思念久违的月亮,更担心中秋节会发生云遮月的遗憾,那段时日真是心急火燎,坐卧不安,一晌五六次观云看天。后来,也不知从哪里受到启示,她极认真地亲手扎制了几个小草人。记得是用秫秸瓤做的身体,秫秸篾做的四肢,剥净的蒜瓣做的头部,并用木炭画上面貌,黛眉细目,宽额尖颌,再穿上纸做的彩衣,形神俱备,惟妙惟肖,还真有点古代仕女的婀娜风姿。每个草人手里都拿着一根笤帚苗,用线吊在院子里,经风-吹,团团乱转。母亲称其为“扫云娘”,意在让她们扫净天上的云彩,使日月重现光辉。凭这几个草木小人就能当此重任?我当时尽管觉得好笑,但也理解母亲盼月驱云的一番苦心。

记得我高中毕业那年的五月十五,晚饭后,我正在屋里看书,突然听到母亲在院子里一声惊呼: “不好了,天狗吃月亮了!”母亲从来没有这样惊慌过,我闻声跑出,果然看到月亮的一边已开始被一个黑影子侵吞。我告诉母亲,月食是一种自然现象。母亲似乎没有注意我的解释,或者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解释,惊怵片刻之后,便飞也似的跑出家门,把邻居们都招呼出来,并再提示他们敲响铜盆、簸箕,试图用喧天的闹声把天狗惊退。等我赶到门外的时候,胡同口已经聚满了男女老幼,母亲不知什么时候从别人手里抢到了一个铜盆,正和几个孩子一起用木棍狠劲地敲打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住天空,一边高喊:“快,救救月老娘!”那份投入,那份专注,那份率真,怎么也不像是四十多岁的人。直到月亮恢复了原状,她才如释重负般停止了敲打,惊恐的神色逐渐变成了欣慰的笑容,那神情,真像是刚刚参加了一场虎口救险的壮烈行动。老母亲直到晚年,还对天狗吃月深信不疑,她始终认为,月亮最危险的敌人,就是杨二郎那条没有管教好的天狗。幸好那次月偏食时间不长,要不然,我还真担心母亲羸弱的身体,会承受不了如此惊险的刺激。回到家里,我郑重地对母亲说:“如果将来有机会参加工作,我一定把你接到城里,陪你站在最高的楼顶上看月亮。”

万万没有想到,当我成家立业以后,正准备把老母亲接到县城颐养天年时,她却积劳成疾久治未愈,年仅54岁就离开了这个风清月朗的世界。

如此简单而真诚的允诺,最终却没有兑现,这成为我心中永远的遗憾。也许,母亲天生命苦,与城里的月亮无缘。

夜深人静,月上中天,触月思亲的哀伤使我久久难眠。忽然想起唐代诗人吕温一首不甚流行的诗作:“三五穷荒月,还应照北堂。回身向暗卧,不忍见圆光。”此诗反映的是作者因故滞留边疆,面对中秋夜月,思念家乡老母的心情。他想到绝域穷荒的明月,也应该会照临家乡慈母的居处。只可惜同月相照,人各一方,因而转背侧身而卧,不忍面对那撩人愁思的月光。

诗人思母心切,愁则愁矣,悲则悲矣,尽管远隔千山万水,而高堂老母毕竟安在,定会相见有期。可是,此时此刻,我那日夜思念可敬可爱的母亲究竟在哪里呢?母亲啊母亲,今晚这轮经年难遇又明又圆的月亮,能照临您的居处吗?

2003年9月11日中秋夜

作者简介

张存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菏泽市作协名誉主席,曾任菏泽市副市长,菏泽学院党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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