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过去,撒切尔夫人(Margaret Thatcher)又回来了。 7月末,当被问到谁是英国保守党有史以来最好的领导人时,两位英国首相候选人特拉斯(Liz Truss)与苏纳克(Rishi Sunak)不约而同地表示,是撒切尔。 ◎ 特拉斯(右)与苏纳克(左)在电视辩论中对峙。 图片来源:ITV 事实上,目前这场首相竞选表面上看起来已形成这样一种态势: 谁更像是下一位撒切尔,谁就能赢得这场比赛。 01. 撒切尔的幽灵 美国新闻媒体Politico在8月4日刊发了一篇文章,名为《玛格丽特·撒切尔的幽灵笼罩着利兹·特拉斯和里希·苏纳克》,专门阐述了两人如何向撒切尔靠拢。 首先,两人对于撒切尔的推崇都不遗余力。 特拉斯在一次竞选活动时说: 「她扭转了我们国家的一个困难时刻。当我们看到柏林墙倒塌,看到自由、民主以及对我们对价值观的自豪感影响到世界其他地方时,你知道,她是一个伟大的领导者,一个真正改变世界的领导者。」 苏纳克则表示: 「我有撒切尔主义的价值观。我相信努力工作、家庭与诚信的价值。我是撒切尔的追随者,我以撒切尔追随者的身份竞选,也将以撒切尔追随者的身份执政。」 不过,从他们的话语中可以看出,虽然对撒切尔的态度类似,但两人的关注点不同。 特拉斯主要称赞撒切尔的形象与整体贡献,苏纳克则提到「撒切尔主义」,更多聚焦于撒切尔的经济政策。 ◎ 撒切尔主义,一种英国保守主义的意识形态,核心纲领是强调自由市场、限制政府开支和减税,同时强调英国民族主义。 图片来源:The Independent 事实上,这也正是两人学习与模仿撒切尔的不同重点。 特拉斯学习的主要是撒切尔执政的中后期,对她最显著的模仿,是自信、从容与昂扬的外表、衣着和公关策略。 例如,特拉斯2021年访问爱沙尼亚时驾驶坦克的照片,今年穿着毛皮大衣和戴着帽子访问俄罗斯的照片,7月份保守党高层辩论时穿着的白色猫头鹰上衣与深色西装外套,都与撒切尔担任首相期间的装束雷同。 ◎ 特拉斯与撒切尔的衣着对比。 图片来源:iNews 至于其他方面,特拉斯在经济上也借鉴撒切尔的主要方针,削减税收,给予个人和企业更宽松的环境。 与特拉斯相比,苏纳克学习的更多是撒切尔的早期。 他认为,自己的成长经历与撒切尔有相似之处,并自己高度认同撒切尔的经济主张,特别是她的早期财政策略: 「如果你了解她早期的预算方针(实际上,是国家在那一阶段必须要做的事情),尽管很困难,但她明白必须首先控制通货膨胀,控制公共开支与借贷。......这正是我想遵循的道路。」 从长期来看,苏纳克同意采取减税宽松的政策,但短期内,他觉得比起快速解决经济问题,应该以控制通货膨胀为第一要务,先给企业加税,平衡财政,并提升个人福利。 毫无疑问,两人都在向撒切尔靠拢。 可正如英国历史学家桑德斯(Robert Saunders)所言,两人是在将撒切尔「作为原色,画出他们轮廓中的空白」: 「两者都从撒切尔的神话中挑选了一些方面,以满足他们自己的政治目的。」 ◎ 撒切尔夫人的雕像。 图片来源:AFP 然而,这一现象下,一个问题却油然而生: 他们为什么要向撒切尔靠拢? 一个简明扼要的答案是,为了获得保守党内的支持,以赢得选举。 根据2019年民调机构YouGov的调查,撒切尔在保守党内的好感度高达93%。 好感度比她还高的前首相,只有带领英国打赢二战的丘吉尔。 此外,保守党成员最喜欢的标签是「撒切尔派」,喜爱度达到56%。 位居其后的两个标签则是「自由市场保守者」和「传统主义者」。熟悉撒切尔的人都清楚,这两个词与「撒切尔主义」基本是一体。 这意味着,保守党仍未摆脱撒切尔的影响。在约翰逊上台时,人们一度以为「保守党已将撒切尔抛在脑后」,然而这只是一种幻觉。 尤其是如今,英国经济一片糜烂,通货膨胀率飞涨,食物、能源价格持续上升,劳动者大面积罢工,这一情况与70年代经济不振的场景何其相似。 人们会很自然地开始思念当时将英国拽出泥潭的撒切尔。 就像英国传记作家塞尔登(Anthony Seldon)所说: 「呼唤撒切尔的趋势一直存在,但此刻更加突出,因为保守党现在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撒切尔将保守党团结起来,将保守党统一在共同的事业当中。两位候选人都想成为与她一样的人,拥有这种魔力。」 因此,特拉斯与苏纳克希望成为第二位撒切尔,就不足为奇。 ◎ 特拉斯与苏纳克的支持者在竞选活动中分别举着「利兹是领袖」与「准备好迎接里希」的标语。 图片来源:BBC 那么,在这场「撒切尔模仿大赛」中,谁更有可能获得最终胜利呢? 目前来看,是特拉斯。 当前保守党内部,特拉斯相较于苏纳克已处于明显的领先地位。 英国很可能迎来历史上第三位女首相。 02. 为什么是特拉斯? 在之前的文章《英国首相,被自己的内阁成员赶下台了》中,我们详细介绍过英国的基本政治制度。 前任首相与保守党党魁约翰逊下台后,英国并不会重新举行全民选举来确认执政党,而会让当前执政党保守党重新选出党魁,来继任首相。 这一重新竞选党魁的活动,只在保守党内部进行,与其他民众无关。 也就是说,决定英国下一任首相的人,是人数仅有16万,约占英国总选民的0.3%的保守党成员。 这些人更支持谁当选党魁,谁就会自动成为下一任首相。 而保守党成员现在对两人的支持情况,通过党内的调查数据可以有比较清晰的了解。 当下进行调查的主要有四家:民调机构YouGov、Opinium、Techne UK,以及与保守党关系密切的网站ConservativeHome。 四家的调查结果在趋势上完全一致:特拉斯的党内支持率要高于苏纳克。 其中,在8月18日YouGov发布的最新调查中,特拉斯的优势很大。 如果排除「不打算投票」与「不知道该投谁」的人,在近1000人的保守党受访者当中,特拉斯的支持率为66%,苏纳克为34%,两者相差32%。 至于Opinium、Techne UK、ConservativeHome给出的结果,特拉斯的支持率分别高于她的对手22%、5%和32%。 ◎ YouGov的调查中,8月初,两人支持率差距曾达到过38%。 图片来源:YouGov 当然,对于这一结果,我们不禁会问:它可靠吗? 事实上,任何民调的基本立场都是:它是对当下的记录,能对未来的发展趋势提供参考,但并非对未来的准确预测。 不过,多数情况下,民调给出的整体趋势与未来发展是相符的。 2019年的英国大选中,YouGov与ConservativeHome在民调上给出的结果(Opinium、Techne UK当时没有给出明确调查结果),就与约翰逊的最终胜利相符合。 现在,虽然保守党成员人数较少、身份相对隐秘,比起一般民众更不好调查,但当多家民调机构给出的趋势完全相同,且两人差距整体较大时,基本可以认为,这一趋势比较可信。 因此,在距离9月5日的最终结果出炉只有两周的情况下,如果没有重大意外发生,趋势大概率会成为现实。 然而,如果你看过我们之前的文章《英国首相遭逼宫,突然飙起中文》就会知道,在今年年初,约翰逊深陷「派对门」丑闻时,苏纳克才是呼声最高的继任者。 ◎ 约翰逊与苏纳克在唐宁街10号。 图片来源:Wikipedia 那时,他作为财政大臣,由于在疫情期间提出了一系列有成效的经济措施,例如「外食救经济」计划——通过向就餐的食客提供50%的减免折扣,支撑陷入困境的餐饮业,赢得了大量支持。 可是,几个月过去,一切都变得不同,特拉斯后来居上。 这是为什么呢?主要由于一下几点: 第一,保守党成员普遍质疑苏纳克的忠诚度。 之前「派对门」爆发时,苏纳克对于约翰逊的维护始终有限,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表达谨慎支持。 当约翰逊最终下台前,苏纳克选择辞去内阁职务,这被很多保守党内约翰逊的支持者视为一种逼宫和出卖。 相比之下,特拉斯在约翰逊深陷丑闻时,没有与他划清界限,在内阁中一直工作到最后,保持了忠诚。 这使得她赢得了许多保守党成员的好感,特别是约翰逊的支持者。 要知道,比起其他群体,保守党成员的立场偏向右翼、年龄偏大、较为富有,且男性数量要多于女性。 ◎ 保守党成员的一些特点。 图片来源:BBC 这样的特质,使得保守党人总体对英国男性精英认可的传统品质——例如忠诚,非常看重。 苏纳克在这一方面,显然处于劣势。 第二,特拉斯在脱欧问题上赢得了更多支持。 苏纳克最初坚决支持脱欧,包括2019年4月投票支持在没有退出协议的情况下脱欧。他说: 「这是我们国家夺回其命运控制权的一代人仅有的机会。我相信,我们的国家在欧盟之外将更加自由、公平和繁荣。」 可是,后来他在脱欧这件事件上不再那么坚决。到了2022年3月,苏纳克承认,脱欧可能是导致英国贸易衰退的重要因素。 特拉斯则不同,她在2016年的脱欧公投中,投的是留欧。 但她后来转变了立场,担任财政秘书与外交大臣期间,她成为了坚定的脱欧派,签署了一些脱欧后的贸易协议,并努力将自己塑造为约翰逊「完成脱欧」任务的重要人物,颇有既然已经脱欧,就脱到底的架势。 ◎ 特拉斯在唐宁街10号门口。 图片来源:The Guardian 两人的立场有了变化,保守党成员对他们的看法也有了变化。正如一位保守党议员对《新政治家》杂志说的: 「特拉斯被成员们视为一针肾上腺素,而里希则被视为一位退却的管理者。」 第三,保守党成员更喜欢特拉斯的经济政策。 如上文所述,在整体经济上,两人都希望向撒切尔学习,以减税和宽松政策为主导。 问题在于,两人在短期措施上的看法不同。 苏纳克承诺「一旦我们控制了通货膨胀就会减税」,但为了控制通货膨胀,首先要加税。 因此,他计划在2023年4月将企业税从19%提高到25%,先「平衡账目」,给一般家庭一些能源与医疗上的补贴。 保守党成员大多不喜欢这一策略。上文提到过,保守党中富人比较多,加税自然会触犯到他们的利益。 此外,在国防方面,面对国际上的潜在威胁,苏纳克不赞同扩大支出。 他的立场是先维持目前占GDP2%的开支水平,被一些人视为软弱。 ◎ 苏纳克在唐宁街10号门口。 图片来源:The Guardian 特拉斯则拒绝给民众「施舍」,而是承诺将直接减税约370亿美元。 同时,她表示不会向企业加税,并且要设立「低税率与低监管区」,帮助个人与企业应对不断上涨的生活和经营成本。 在国防上,她力图将支出占GDP2.5%的目标提前到2026年施行,并计划在2030年前引入3%的新目标,被视作强硬的表现。 由此,两者比较起来,特拉斯更加符合保守党成员的口味。 那么,如果特拉斯真的当选,她能成为下一位撒切尔,再次将英国拉出泥潭吗? 03. 没有下一位撒切尔 客观来讲,特拉斯恐怕很难成为下一位撒切尔。 这首先与英国的现状以及特拉斯的经济政策有关。 现在的英国经济是何种景象?简而言之,一个极其糟糕的烂摊子。 根据英格兰银行的预测,英国10月的通货膨胀率将达到13%,这是80年代初以来的最高水平。 与此同时,天气热得要死。 整个7月,英格兰南部降水仅超过1厘米,为1836年有记录以来最少。到了8月,英国八个地区陷入干旱,人们甚至被禁止洗车。 ◎ 2022年7月19日,马盖特海滩避暑的人。 图片来源:Wikipedia 俄乌战争还在持续,能源与粮食的危机依然没有得到彻底缓解。 开战至今,英国的牛奶价格上涨了20%,天然气价格上涨了40%,电费与取暖费迅速攀升,80%的英国人遭遇不同程度的物资短缺。 对此,特拉斯拿出的核心应对方式是减税。 她在采访中称,苏纳克的加税措施将英国推向衰退,她希望能扭转这一趋势,将始终「站在努力工作的人一边」。 但是,我们很好奇,有一类人的问题,特拉斯打算怎么解决?这类人就是: 穷人。 主要是那些没有适当工作、较为贫困而根本无法或基本不用纳税的人。 要知道,在物价飞涨时期,这类人是最艰难的人群。何况,当冬天来临,他们依然最需要帮助。 这些人手里没钱,减税根本无法为他们提供多少实惠。特拉斯却几乎从未谈到他们,只说不会给民众「施舍」。 如果在短期内不给这些人提供任何经济上的帮助,他们在恶劣的经济环境中,要如何生存下去? ◎ 2022年4月13日,伦敦,睡在路边的无家可归者。 图片来源:AP 另一个问题在于,特拉斯承诺减税,同时又表示不会削减公共开支。 听起来非常美好。 可是,任何一个政府的主要收入来源都是税收。减税又不削减公共服务,在如今的形势下,政府的钱从哪里来? 由此,不得不怀疑,特拉斯这一系列措施,全然是给保守党成员看的。 毕竟,仅占全部选民0.3%的保守党成员中,很少有穷人,减税对于他们最为切实。 但是,如果特拉斯胜选,她将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这0.3%。还有另外99.7%。其中,穷人不在少数。 特拉斯现在的姿态看起来如撒切尔般坚定,可当她与其他99.7%的英国选民相遇时,她真的已经做好准备? 她向保守党成员作出的承诺,真的能继续贯彻吗? 此外,此起彼伏的罢工问题也不好处理。 自6月以来,英国铁路、海运和运输工人工会组织的罢工持续不断,导致英国交通网络的运行时断时续。 ◎ 2022年8月18日,冷清的伦敦尤斯顿火车站。由于罢工,铁路服务受到严重干扰。 图片来源:AP 8月初,大约800名工人在埃塞克斯的亚马逊仓库静坐,以抗议工资的增长跟不上物价飙升。这一抗议活动正在蔓延到其他城市的亚马逊。 此外,殡葬服务业、垃圾回收业、皇家邮政、考试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也计划在8月末进行罢工。 更严重的潜在罢工,源于英国最大的护士工会组织皇家护理学院。 由于疫情带来的连锁反应,当前有超过650万人(保守党人数的40倍)在等候治疗的名单上,加之经济问题导致的生活困难,医护人员已不堪重负。 谁也无法想象,如果医护人员都摞挑子不干了,会是什么场景。 对于这些罢工者,特拉斯目前态度强硬,坚定反对工会的要求,不打算妥协。 她主要担心的是,如果工资提升,可能会导致更高的通货膨胀,致使人们要求更高的工资,政府不得不以更高的税收和赤字来支付这些工资,形成恶性循环。 因此,她宣布,将在上任的30天内提出立法,限制工会召集罢工的能力。 这与当年撒切尔解决罢工的方式截然不同。 70年代,由于英国高度依赖煤炭,矿业工会全国矿工联盟的地位非常高,常常罢工以要挟政府提升工人的待遇。 只要他们一罢工,国家就没有充足的电力,各大企业一周就只能工作三天,经济就会停滞不前,政府就不得不妥协。 对此,撒切尔推出了一个计划。她短期内先满足工会的需要,但暗地里不停地储存煤炭。 等到储蓄到一定量之后,政府就不再惧怕矿工罢工。 1984年,全国矿工联盟罢工时,政府放出储蓄的煤炭,英国经济的运转几乎没受到影响,最终耗到工会用于支持罢工的资金耗完,工会不得不妥协。 ◎ 1984年,英国煤矿工人进行全国性罢工。 图片来源:SSPL 这非常高明。 撒切尔释放了一个信号,就像经济学者古斯塔夫森(John Gustavsson)说的,「你们(指工会)不能管控这个国家」。 但她没有通过法律手段强制,而是通过博弈令人服从。 当然,交通与医疗行业和矿业不同,政府没法囤积资源。 但是,特拉斯在解决问题上的思路体现出,她与撒切尔并不真的相像。 她更多是在学习撒切尔的表面,表面的自信与坚定、表面的经济政策、表面的行事作风,以此作为政治手段,来赢得选举。 然而,她不是由内而外地、真正地与撒切尔相似。 她对撒切尔的模仿,不禁让人想起一个笑话: 当年,卓别林成名后,曾看到过一个卓别林模仿大赛。他很好奇,报名参加了,结果获得第二名。 不过,在这场撒切尔模仿大赛中,大概没人能成为下一位撒切尔。■ 参考资料 Conservative leadership: Liz Truss and Rishi Sunak policy guide. BBC, 2022-08-18. Eleni Courea. Margaret Thatcher's ghost looms over Liz Truss and Rishi Sunak. Politico, 2022-08-04. George Parker, Sebastian Payne. Liz Truss: how the Thatcher era shapes her vision of radical reform. Financial Times, 2022-08-06. Harry Lambert. Why Rishi Sunak failed. The New Statesman, 2022-08-17. John Gustavsson. Can Liz Truss Be the Next Margaret Thatcher?. The Dispatch, 2022-08-02. Mike Dolan. Column: Bracing for UK economy's dark winter and beyond. Reuters, 2022-08-19. Paul Seddon. Tory leadership: How accurate are Truss v Sunak polls?. BBC, 2022-08-18. Sam Knight. The Inadequate Answers of Liz Truss, Britain's Likely Next Prime Minister. The New Yorker, 2022-08-17. Thomas O Falk. Who is Liz Truss, the favourite to become Britain's next PM?. Aljazeera, 2022-08-01. Zoe Williams, Sahil Dutta, Henry Hill, Moya Lothian-McLean, Simon Jenkins. Who will be Britain's next prime minister, Rishi Sunak or Liz Truss?. The Guardian, 2022-07-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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