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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吊四十八寨 文/阿山
家乡的地形十分奇特，四周崇山峻岭环绕，中间小山群立，宛如大青盘中装立着许多碧螺。地理学家说，这是一个小小的全封闭式的盆地。就在这些高山大岭上，分布着四十八个寨子。在吾乡， 寨子是指土匪盘踞的地方。那么，这四十八寨曾是四十八座险峻的山头，是绿林好汉出没的恐怖地带…… 今年夏天，高温不退，酷热难熬，但我却戴着一顶草帽，背一个水壶、一个酒壶，外加一个背袋，沿家乡四周的高山作了一次徒步旅行。我从飞鸟寨出发，翻山越岭，途经团山寨、鸟土寨、苦主寨、飞鱼寨、梅岭寨……最后在正龙寨止住了脚步，孤身一人，我默默地对四十八寨作了一次凭吊。  实际上，四十八寨已不复存在，寨子的名字已成为那座山峰的名字。在已成为废墟的寨子上，几堵断墙，几个残柱，几个石洞和那些支离破碎的瓦砾都布满了厚厚的青苔，或爬满了青翠的藤蔓。没有人烟，只有大片大片的茅草在蓝天下寂寞地绿着，只有千年不朽的石头裸露在烈日下默默无语。偶尔一只鸟从头顶飞过，一只野兔从脚下跑过。在早晨或者傍晚，从那些寨子的石头中草丛中，偶尔也冒出一团乳白色的雾气，丝丝缕缕，徐徐缓缓地升上高空，变作一朵白云，毫无声息地飘向遥远……置身此处，仿佛陷入了亘古的沉寂和荒凉，仿佛这儿从未响起人类历史的足音……然而，就在这块沉默的土地上，当年行走着一条条血性的汉子。他们笑傲山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将这块土地踩得铮铮作响。他们曾手持大刀，铁锤、梭镖、鸟铳与乡绅地主武装进行惨烈的血战。三更半夜，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山，奇袭地主老巢。当他们夺来了金银、布匹、粮食胜利回寨时，那豪迈的笑声震醒了黎明前沉睡的大山…… 四十八座山峰，四十八个寨子，四十八股土著武装。别人的家乡出天子诸侯、文人学士，为什么我的家乡只盛产绿林好汉？由于偏僻？由于山高林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隘？由于苛政猛于虎？还是由于家乡人的血管里奔腾着一种不驯服的血流？ 我深深知道，土匪不是好当的。不是饥寒交迫，不是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谁会奔向梁山？当土匪需要勇气。阿Q当不了土匪，孔乙己也当不了土匪。当土匪还要一股豪气，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要大声说话，天不怕，地不怕，砍下脑袋碗大一个疤。当土匪也需要义气和侠气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流氓在街头上在光天化日之下侮辱姑娘，扒手在车上半扒半抢，李逵见了，那把板斧肯定会从半空中劈将下去。当然，他们有时也很蛮气和霸气的，占山为寨，割地称王，为了争地盘，这个寨子与那个寨子有时也杀得天昏地暗。甚至，他们中的某些人，夺到一个绝色的女人，大哥干了二哥上……这就不是义气而是一种痞气了…… 伫立山头，面对沉默的土地，沉默的历史，我也像土地和历史一样沉默。据说，山寨上那一条条汉子，有的在与地主武装血战中尸横山头，血染碧草；有的受到地下党的指引，走上了民族解放斗争的道路；有的，最后在人民政府的枪声中蒿草般倒伏……  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我亦为后人，在经历半个世纪甚至更多的年代之后，对于这个复杂的群体，对这个群体的复杂的精神特质，我只能深深地沉默。沉默地从这条山路走到那条山路，从这座山头走到那座山头，从这个寨子走到那个寨子，以古老的方式， 我把酒壶里的酒洒在四十八寨的石头上，泥土上，碧草上，以示无声的祭奠。 天时不足恃，地利不足凭，占山为寨，割地称王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好汉们的铮铮足音也许成了历史的绝唱了吧？但又想起前不久，我目睹一位青年在大街上撞到一位中年汉子，汉子要求赔礼道歉，那青年拒绝，却愿赔钱，说钱多钱少不在乎。没想到那位汉子挥起一脚就将青年“放到”在地，说臭钱一文也不要，只要一个“公道”。不料没过几天，我遇上一位基层干部，他说在乡下工作，要讲正气、骨气、勇气，有时也需要一点匪气…… 需要一点匪气？ 我当时很震惊，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就是现在，面对着这沉默的废墟，同样只能久久无语。一些东西千年难朽，似乎死亡了并没有死亡，似乎消失了而并没有消失。或者在某个空间消失了，但却以另一种形式流动在我们的血液里，沉淀在我们的意识里，时不时复活在我们的行动上，连我们都感到奇妙和震惊…… 血红的晚霞染红了四十八座山峰和四十八寨的废墟。站在正龙寨上，我挥挥手。别了。我要下山去，回到人群里去，回到社会里去。十来天的跋涉，我已觉得有些累，水壶已经空空，酒壶已经空空，行囊已经空空。我没有从四十八寨捡回一柄大刀，一粒生锈的子弹，除了一团复杂的思绪，我一无所获，而山路漫长而坎坷，我心里沉沉的，隐隐的有一种近乎疼痛的感觉…… 终于下山。我知道，四十八座山峰站在霞光里，站在身后的远处，正默默地注视我跋涉的身影和步伐……
点击图片，看长乐井头江 阿山 作者简介 阿山，本名王若柏，衡阳县长乐人，乡村中学退休教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疼痛》《王船山》，亦有散文发表于《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美文》《文化时报》《湖南日报》等报纸杂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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