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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乡下老人那里的历史(一)

 随园天一馆 2013-10-27

2013年十月六日那个晚秋的下午,86岁的老人来到我家二哥的门前,她说想与我78岁的母亲说说话,现在的村庄,人已不多,老人更不多,75岁以上的老姐妹就她俩了,老人是村庄第二老的老人,她的丈夫,91岁的老人,在劳作到90岁的时候,像突然散架的机器一样訇然倒地,瘫痪了,躺在土墙老屋里,等待最后的人生,然后进入永恒的黑暗。

晚秋金色的阳光照着老人面如蛇蜕的脸庞,里面的毛细血管隐隐可见,我知道,这是人体机能与岁月抵抗的最后一点力量,当一个老人的脸开始如蛇蜕,里面的毛细血管历历可见的时候,就是快要告别人间的时候了。

86岁的老人,按辈分我喊她大嫂,十二岁那一年成了孤儿,她的老家离我们村庄不远,就在西山那边的王家大湾,我十岁时从她的村庄前路过一次,那是小时候想去她村庄附近那个半山腰的榨油坊看稀奇,又想顺便偷点油渣饼解解饿。

她老家的村庄有两个东西给我留下了印象,一是满山水桶一样粗的松树,树干像直立的蟒蛇一样高耸入云,另一个还是与松树有关,村前塘坝上长着的一大排高大的古松,也很让我震撼,那一刻,古松映衬着碧绿的麦浪,我觉得这个地方比我的村庄富饶美丽,像世外桃源,在我的印象中,世外桃源一定有高大稳重的古松,有茂盛的庄稼。

三十年后,在老人讲到她是童养媳的时候,我又想到了我对她老家的印象,一个像世外桃源的地方,在想到这个世外桃源的地方时,我意识流地想到了两个画面:在这排古松下的田埂小路上,民国三十年,一个十二岁的童养媳走出村庄,在她走出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亲人;再过二十年,一个路过的饥饿青年终于支撑不住,栽倒在她村庄前面麦田的旱沟里,无声死去,那是一九六零年,他死去的时候,旁边没有亲人。

老人的父亲在老人几岁的时候,被拉去当壮丁,就再没有音讯,八十六的老人说,她的父亲肯定一上战场就成了炮灰。

老人的母亲在去世前,把她送给了一户人家当童养媳,母亲去世后,她自己的世界开始孤独,好在总算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具体落脚的地方是这户人家的厨房,十二岁的小女孩从此在那个陌生的家当起了佣人,那时的规矩,童养媳只能睡厨房,母亲把她送人的那一家穷,厨房里没有床,晚上灶台前的柴草堆就是她蜷曲睡觉的窝,也就是床。

谈到父亲消失,母亲早逝,自己12岁当童养媳,老人表情没有悲苦,像在回忆平常的往事,谈到那个姓何的干部时,老人有了感激的表情,老人说,很多童养媳都是在这个带着眼镜,性格温和的何姓干部主政的时候获得解放的,她说那天,何姓干部把一张盖着章子的纸交给她,说凭这个,那一家就再也不敢耍横,也不敢耍赖了。

老人说,刚解放时的干部很多是大户人家出身,会认字,性格好,能做大事的还是读书人。

老人十分流畅地背出了一首很长的革命歌词,歌词的开头是:“过去有话不能讲,过去有苦不能说;共产党来了让我讲,共产党来了让我说……”,歌词的大致意思就是共产党来了,让老百姓有了人身自由,有了控诉权利。我坐在老人旁边,从老人兴奋感激的表情中,我看不到意识形态的教化,老人的表情也没有教化后的愚昧,老人是从自己的经历中感谢那个何姓干部,感谢共产党,让她获得了人身自由,让她十年来一直只能沉默承受的憋屈能直接说出来,就这两点,一首歌词让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妇记忆60年,就不奇怪。那一年,她正好21岁。

谈到已经没有印象的父亲,老人说:“好男是老蒋的,好女是保长的”,健壮的男人最先被拉去当兵,仗打到后来,没成年的男人,年老的男人也被拉去了;长得好看的女孩,那时候,不是被保长糟蹋,就是被土匪糟蹋,或者被流寇糟蹋。那时好看点的女孩子十五六岁就早早嫁人,就是怕被糟蹋了,好不容易养到十五六岁,一不小心被糟蹋,再美也不值钱,更难嫁人。

老人说,那些只会捏锄把的农民,拉去后,就猪羊一样往战场上送,没读书,不灵光,又没经过什么训练,只能当炮灰。很多人,一上去就迷迷糊糊被打死炸死了,后面抓来的壮丁就填土方一样,一批一批往战场上填。我老家那个地方,基本没有人参加红军、新四军,我想他们是看到了拉壮丁出去的人,很少有活的音讯,得出了“兵者,不祥之器也”的道理,当兵就要死人,就是炮灰。

在讲这个的时候,我的母亲说,要是在过去,你们兄弟四个,要拉去三个,只留一个。母亲说这个的时候,又突然来一句:“你兄弟四个一个也不会被拉去……”,拉壮丁的会绕开有势力的人家,有钱的人家也可以用钱来买通,穷苦家的男孩子长大了,与其当炮灰,不如当土匪,乱世也就兵匪祸连了。

那一刻,我突然悟到,土匪盛行,原来是不想去当炮灰,当了土匪,抢着杀着,人就邪性了,变成了真土匪。

老人说,民国20年,土匪就开始多了起来,开始的只绑票,守在要道上,抢劫、绑票,叫路人把手伸出来,手心没有老茧的就是有钱人,绑起来,叫家属来赎人,这个时候,穷人对土匪恐惧心理不强,商人、有钱人怕土匪。

在民国30年左右,土匪如蝗虫蔓延,分不出来谁是土匪,谁是百姓,谁是兵了。河南那边下来的流民白天是难民,晚上就带着黑色的只露出两个眼睛的“猪肚子帽”入室抢劫,很多本地的百姓也带上这种帽子开始在本乡本土上趁机浑水摸鱼,老人说,有时候,翻入你家,拿刀架脖子上的土匪,也许就是你的邻居。

人与人之间,那个时候,不再信任,也没有规则,人们白天见面的时候,都会猜测昨夜拿刀架自己脖子上的人,是不是面前说话的熟人。那时候,不是一个山头但相识的土匪也不再相互信任,见面擦肩而过时,故意装着话说不完的样子,面对面倒退着各自往后走,在估计走到了对方枪子打不准的距离后,再转身匆匆离去。

后来,流民干脆直接成匪,拉成队伍,扛着棒子、刀枪,直接白天进村抢劫,真正的土匪也加入其中,一些杂杆子队伍,白天是兵,晚上换装,戴上那种帽子像土匪一样抢劫,然后再在某一个白天,声称奉上峰命令,或不忍故土遭受如此劫难,将主持正义去剿灭土匪,要保长甲长催百姓缴纳粮草银元。

经常遭到月黑风高夜洗劫的百姓,开始把粮食藏起来,抢不到粮食的土匪就开始了“拉票”,直接把人捉了,押回山寨,丢个信,要家人拿钱来赎人,不来,割下耳朵,包起来送过去,再不送,就撕票。最残忍的做法就是把两棵相距甚远的树扳到一起,然后把“拉票”来的孩子四肢分别绑在两棵树上,然后,众土匪猛一松手,树的弹性,就让那孩子五马分尸一样,“刺啦”一声,成为两半,肠子、鲜血弹到空中,四溅飞舞。

受惊害怕不堪其扰的百姓,晚上就不敢在家里睡,老人讲,那时候哪能睡个安稳觉哟,一到晚上,就一群一群相互结伴壮胆,躲到山谷里睡觉,有婴儿、小孩的家庭,很难找到愿意一起去山谷躲避的农户。土匪还喜欢在凄风冷雨的夜晚来,百姓在这样的夜晚,更不敢存侥幸心理,只有不顾凄风冷雨到山谷里睡觉,那时候没有现在的薄膜、雨衣,躲一夜,大人、小孩、孕妇,都会浑身湿透。

我本族一个爷爷,本来有四个孩子,两个孩子都是在这种躲土匪中,染上疾病死的。

老百姓躲到山里,土匪就上山搜,老人的一个舅妈,听到土匪扒拉树叶簌簌的响声,就紧紧捂住孩子的嘴巴,等土匪走后,发现孩子被自己捂死了。

在西山那边的一个观音洞里,老人讲,一千多人,包括很多学生,我忘了问清楚这些学生哪里来的,又为什么聚集到了一起,被土匪追得钻进了这个洞里。土匪像对待钻进洞里的兔子,在洞口架上柴火,又搬来风斗,把辣椒面往里面吹,外面是兴奋放肆的狂笑,洞里哭爹叫娘的声音一点也传不出来,这一次,土匪干完,尽兴而归,没有进洞,原来土匪只是为了好玩而已,后来寻找亲人的百姓,钻进洞里,发现尸叠枕籍,没一个活口。

土匪用这种方式杀一千多人只为好玩,听的人会觉得人怎么可能干这事,但我相信,并不是那个年代,土匪喜欢干这种事来寻求刺激,而是我知道,不求目的,仅仅为施虐而施虐带来的快感更强烈,如果没有内在生命敬畏与外在规则制约的话,这种施虐的嗜好,随时都会冒出来。

老人讲土匪的时候,母亲也说在这种土匪横行的时候,她一次差点饿死,一次差点被打死,一次被土匪网开一面,还有一次因为土匪,被姥爷狠狠扇了几巴掌。

我的姥爷读过一点书,然后在江湖中行走,是个马牛贩子,那次临走的时候,姥爷把一袋粮食埋在床腿地下的缸里,土匪来了,驾轻就熟地掀翻床,拔出粮袋扬长而去,饥饿无力的四个兄妹,饿到再也忍不住了,就去附近的村庄要饭,12岁的哥哥去要,没有一家人给,6岁的母亲,远远的不敢靠近人家的门口,第二天,饿得迷迷糊糊的四个孩子看到远处的山岗,一个人牵着一匹白马渐渐清晰。

那是姥爷,姥爷走进,发现自己四个有气无力的孩子,就知道粮食被土匪抢了,姥爷每次出门,都会计算出去的天数,留够能保证孩子们不会被饿死的粮食。那次姥爷带回的稻谷,还没有脱壳,就先煮了一锅,母亲说,当时感觉很好吃。

那匹大白马牵回来后,12岁的舅舅带着他的妹妹,也就是我母亲,经常牵着那匹白马出去吃草,那天,远远看见山路那边过来了土匪,12岁的舅舅赶紧用棍子狠抽白马,土匪的子弹打得尘土飞扬,舅舅一会冲到白马左边,狠抽一棍子,一会跑到白马右边,狠抽一棍子,白马与舅舅、母亲跑着曲线,很快拐过了山坳,摆脱了土匪。跑曲线,那是姥爷教的,遇到土匪打枪,一定不能跑直线。

舅舅活到了八十多岁,舅母年轻时十分高挑漂亮文静,我总在想舅舅一个老实的农民怎么就找了舅妈,还让她心安理得陪舅舅在大山里老此一生,我总怀疑,舅妈是不是从良的女子找到了舅舅这个厚道温和的男人,舅妈今年去世的,舅妈就是没去世,我也不好意思去问询答案,生活中的很多东西是不需要,或者不能去问答案的。

舅舅与舅妈没有子嗣。解放后的舅舅一脸弥勒佛的老实笑容,那个12岁的舅舅再也回不来了,在我有一次说舅舅太老实没有性格,不像男人,不配他高大个子的时候,父亲呵斥了我一句:要不是你舅舅呆在大山里种红薯,把红薯干一担一担送给你们吃,你们早饿死了。

网开一面的那次,母亲说起来也很惊险,那天,土匪从四面的山上水一样的泄下来,一下子就把村庄包围了,舅舅和母亲想跑也来不及了,先跑进去的人等不及两个孩子进去,厚重的大门哐当一声关上,舅舅和母亲两个孩子挡在了门外,一个土匪来到跟前,问舅舅姓啥。

舅舅说姓王,又问:“与王书仙什么关系?”

舅舅答:“那是我七叔。”

七叔是土匪道上的人物,亦正亦邪,有点影响力,那土匪就说:“你俩跟我走,我叫你俩跑的时候,你俩就使劲跑。”土匪把舅舅与母亲两个孩子护送到村庄拐角处,喝一声:“快跑”,“跑反”惯了的两个孩子心神领会,撒腿就跑,那一次,舅舅与母亲安然无恙,没有被“拉票”。

母亲挨打那次,才8岁,那天,姥爷在锅里蒸了大米饭,田里来帮忙插秧的人正在忙碌,这个时候,土匪来了,人们赶紧爬上田埂,往山林里窜,8岁的母亲,留恋锅里白花花的米饭,抱着门槛,非要吃一点再走,姥爷从田野里飞奔过来,几巴掌上去,“是想吃饭,还是想死?”,然后,一把捞起母亲,夹在手臂下,飞快地窜进山林。

土匪横行,躲到山谷里,上无片瓦,风吹雨淋,虫豸钻身,毕竟不是办法。老人讲,老百姓就开始建山寨,高筑城墙,有钱的买枪,有的是几家凑钱买一条枪,出不起钱买枪的,就出人,有了精壮的汉子,再有了枪,还有了山寨,对付土匪就有了底气。平原地方的百姓,无法建筑山寨,就直接成立“红学”、“黄学”自治武装,大的武装有四五百人。

有了山寨,人们白天干活,晚上就住到了寨子里,有钱的人在寨上盖上房子,一般家庭的在寨上搭建棚子,穷人就直接睡在寨子的空地上。

有钱的人家白天黑夜都懒得出寨子,出人出枪的人家,晚上有权利进去,什么都没有出的人,就不让进去。

开始也让进去,都是乡里乡亲的,寨主善心一发,人就蜂拥而来,一个寨子建起来,周边的人晚上都往里面挤,土匪就装成村民,混进寨子,夜晚再抄了寨子,场面残忍。

后来,没有出钱出枪的,守寨的人觉得是生面孔的,就坚决不让进了,那些进不来的人,想到睡在山寨外面附近,就会安全些,土匪很快摸清了这一点,直接到山寨外的野地上“拉票”,山寨上的人也只能干望着,或者放几声空枪,让自己良心稍微安稳一点。

三爷是保长,他对土匪不放空枪。我能记忆他时,已经是近70岁的老人,草原腾格尔长得很像他,三爷会使盒子枪,他与另一个当乡长的本族爷爷对土匪深恶痛绝,见到土匪,三爷总是刀枪相见。一个小麦快要成熟的夜晚,三爷没有上寨,与土匪遭遇,三爷飞快地掠过山岗,跑下山坡,想再窜过山谷跑到对面的山寨里,在我家老屋后面的田冲里,三爷跑到那块麦田对面的时候,回首对追他的土匪开了一枪,随即“啪嗒”一声,土匪在黑夜里寻着枪声回了一枪,三爷大腿中枪,三爷爬到山寨门口,用尽力气拍开寨门,报了名号,门一开,三爷就晕了过去。

年老的三爷总是住着拐棍,走路一抬一颠,夏天到塘里洗澡,大腿上一个深陷的洞,是枪伤。老人说,枪伤好后的三爷腿虽瘸了,但还及灵便,日本人来的那年,鬼子一进村,三爷就拄着拐杖,三拐两拐的,跃过村前的塘坝,进入了森林。那个时候,没人敢与日本人单干,只有国军与日本人干过仗。

我把土匪的枪法说到这么神,看多了小小说的情节与语言的人,会以为我是在编故事,其实这是真事。那时候的土匪,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钱来得快,有钱就有子弹,不像国军,更不像新四军那样爱惜子弹。

为了形成名头,达到一报名号,被劫的人就恐惧颤栗的效果,有了恐惧颤栗,被绑票的家人才会赶紧想办法赎人,有志向的土匪会苦练枪法,如果我说土匪的好枪法是这样练成的,人们又会不信。

老人说,枪法最准的是西山那边一个姓张的土匪,能骑在马上,隔一个山岗,说打你的左眼,就绝对不会偏到你的眉心。

老人说这个,我信,中国人能在一粒米上雕几百个字,他们干这类奇技淫巧的事,很有能耐,他们造不出精准的枪,但能把枪打得精准。

解放后,我母亲那边的一个弱智老表兄,我是小孩的时候,他就四十多了,他的母亲就是土匪。我谈到这个女土匪时,老人和母亲都说,那个女人可是个能人,过去是童养媳,受不了恶婆婆的气,逃了出来,就对人恨了起来,当了土匪,会双手使枪,还会骑马,谁都拿她没办法,可惜生个儿子是弱智,在解放前,家族人设计用这个傻儿子做诱饵,才捉住了她,沉塘,维护了家族的清白。

三爷与那个当乡长的爷爷,还得罪了一个叫张小海的独行土匪,独行的土匪狡诈,残忍,警惕性高,张小海的行踪捉摸不定,睡觉狡兔三窟,睡觉一般不睡床上,睡在高高的门垛上面,这样,偷袭的人难以发现,自己又能视野辽阔。

老人说,这个张小海个子不高,凶残得很,本族的二爷,一个老实的农民,一天从镇上回来,路过那七里黑松林的时候,在一个山坳里的水塘坝上,被一个矮小的土匪拦住,问他:“姓什么?”

二爷答:“姓李。”

又问:“李秋生是你什么人,李渊公是你什么人?”

二爷傻愣愣地答:“一个是我三爹,一个是我五爹。”

二爷话音一落,土匪抬手一枪,打在二爷脑袋上,二爷的孩子那时才几岁,这个故事我很小就听说过,86岁的老人又一次讲了这个故事。

老人说,二爷的脑袋碎了一地,二奶去收尸,像包掉在地上的碎豆腐一样,把二爷的脑髓脑浆用手一点点归拢,捧起来,用自己的衣服包了回来。

这个二奶,我在小时候还见过,木雕的脸,一看就是一辈子的穷愁,那时候她也70多岁,与我当过保长的三爷之间相互很尊重,那种尊重与亲情不是装的,这与我后来书本上说的,旧社会的官绅乡吏与老百姓之间完全水火不容,很有出入。她总说:“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有稀米汤喝。”,老人说这个愿望的时候,我觉得那也是我小时候的愿望。

这个叫张小海的土匪,最后还是被三爷他们围住,了结了他的性命。

谈到三爷,老人突然快乐地讲到了年轻时,三爷带她们一帮孩子去信阳看火车的往事,那时三爷是保长,她在讲到这个时候,我感觉到三爷突然变成了一个有点野性的大哥,带着村庄里一群没有见过世面小孩子去看稀奇。

老人说,我们老家,解放前,土匪、国军、红军、地方“红学”、“黄学”武装,在我们那里都有,折腾得相当热闹。后来,日军也打到了这个地方。诸路人马聚集在这片山谷河川中,他们都不种田,但都要吃饭,还要吃得比老百姓好,这就都需要从百姓口中夺粮,解放前,我老家那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老百姓却苦不堪言。

在吃饭上,土匪直接绑票,国军直接征税,日军直接抢掠,红军就打土豪。各路人马的方式看起来不一样,最后其实都是要从我家乡的农民口中夺粮,红军杀富济贫看似好事,可被当“猪”杀的土豪又会再从农民身上找回损失,那时候,势力还很弱的红军无法监督土豪这样算倒账,家乡的农民在摸清这些道道后,对哪一路仙神都不感冒。

摩擦终于发生,正处青黄不接的民国30年初夏,“红学”“黄学”队伍像蝗虫一样越聚越多,这次回家,我才从老人那里知道,这些人主要是河那边吴家店一带的人,也就是河南人,这一带的人,解放后,都80年代了,湖北过去卖木料的人,只要落单了,就很可能木料被抢,人被打。在年关的时候,这里的村民,还会拿着钉耙、钩镰,钩过往货车上的东西,一次,师徒二人看不惯,就停车下来呵斥,双方打了起来,结果师徒二人,身上被戳了好几个窟窿,都死了,小伙子还有十几天就要结婚。

近二万人黑压压的聚集在一起,向我们村庄西山那边新四军居住的山坡进攻。战斗打得异常激烈,新四军开始子弹还是往空中打,他们怕真打死了这些本地的农民,也就与这个地界结仇了,与一个地方结仇,是搞革命的大忌讳。但民团却来真的,新四军也只好往人身上打。最后,只有几十人的新四军打开寨门突围,冲锋中,前面的缺口迅速撕开,后面的缺口马上合拢,在这样一开一合中,不断有人中枪栽倒,剩下的零星几个人钻进了西边的森林。

这次战斗我在一篇文章中谈过,老人谈到的另一次战斗我以前没有听过,这次是“红学”、“黄学”围剿土匪的战斗,其实性质上还是正义的,这种组织,在后来的定性上基本是否定的,这类战斗也就定性为黑帮火拼了,难以进入正史,口述也会被刻意回避。

这次武斗发生在一个叫“五棵松”的地方,就在我们村庄西边二十多里,老人说,那天,山坡那边的枪声像筛豆子一样,从早上9点左右一直响到下午太阳西斜,在残阳如血中,土匪溃败,“红学”、“黄学”的人抬着战死的兄弟,队伍蜿蜒不绝。远远围观看热闹的人,也各自余兴未尽的回家。

我问老人知道不知道西山那场战斗中,用苗刀把新四军营长连手枪带手一刀劈下来的那个人,老人说怎么不认识,那个人姓吴,就住在吴家湾,解放后念及其世代贫农,为笼络民心,只给其判了个中农成分。他当时先一刀劈下了营长的手,复一到把营长的头劈为两瓣。

对贫农的罪恶往小处淡化,是那个时候常用的做法,这与解放后,对知识分子的问题往大处浓化不一样。

一次国军与日本人在西山里面的战斗,也是从这个老人那里,第一次知道,那一年,先是国军成群结队地往西山那个方向急行军,国军一过,日本兵就来了。

小时候,我只听说过国军与日本兵在附近镇上交手的往事,讲故事的人说,当年,军人像黑压压的麻雀一样掠过小镇,军民党的兵在前面跑,后面是日本兵在追,追的人不停开枪,跑的人不时回头还击,中枪栽倒的人,沉重的身子砸在土路上,尘土“扑哧”一声四处飞扬,再慢慢回落到尸体的身上。

老人说,日落西山,追击的日本兵,到了西山后,一个没有出来,国民党的部队在西山那个叫桃花涧的地方,布下了一个口袋,日本兵全部钻进去了,就一个没有让出来。

老人这一说,我想起了是真有这么一次战斗,我小时候,一个老人与父亲聊天时,谈到战争,他说自己在桃花涧那场战斗中受伤后,爬到一家农户的牛棚里躺着,早上来牵牛的农妇,一看里面有人,鲜血弄脏了她的稻草,就骂他,让他滚,说再不滚出来,就“一钉耙挖死他”,当年那个老人讲的原来也是这场战斗。

在这个叫桃花涧的地方,红25军与国军也在这里交手过,老人讲,那一晚,你跑我追的双方都累了。红军就住在前面一个村子,国军就住在下面一个村子,两个村里的距离只有四里路,如果那一晚,国军知道他们辛苦追赶的红军就在前面四里的村子里,一定会趁黑杀过去,就是这个没有杀过去,红25军翻过了桃花涧那个高耸的峡谷,第二天,红军留一部分人守在峡谷口上,与国军激战一天,再消失在茫茫大山里。

老人说,她在解放前,她差点跑去参加一支女子队伍了,在老人十八岁的时候,一支女子队伍从这里走过,在路过的地方,候鸟一样停留的时候,她们号召十八岁左右的女孩参加她们的队伍,后来,我从史书上推测,这支女兵队伍应该是红军的一部分,在西征中,在长征中,她们很多人死去了。望着活到八十多岁的老人,我没有说那支女子队伍,那些青春的女孩子们,很多没有迎来她们的而立之年。

我发现,与老一代的农民聊天,总要扯到饥荒、土匪,再就是老人会感叹:“那时候,你们不知道生产队的那些干部有多狠。”

老人说,民国三十年,老家闹过饥荒,那一年,先是蝗虫黑压压地像夏天的蝙蝠一样飞过来,专门往庄稼地里落,往菜地里落,很快,庄稼就只剩杆子,留一地蝗虫的粪便。老人说,蝗虫过后,水沟里的虾米就特别的多,像水藻一样,一捞就是一碗。我说:“那这样说,蝗灾在我们这水多的地方,也不是致命的灾难,多去沟渠里捞虾米,再晒干,那一年也饿不死人啊。”

老人说:只要不遇到旱灾,就不会是荒年。都是人给人之间过不去,才闹成那样。蝗虫过后,北方的流民就过来了,这些流民白天是难民,晚上就是打劫的土匪。后来,溃败的逃兵也像蝗虫一样路过一茬又一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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