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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离开后,我是亲爱的异乡人

 赤道蚂蚁 2022-08-27 发布于河南

桐柏很老,像一个伫立河边,或在混沌的夕阳里,孤独散步的老人。  

老人的气息,在滨河路两旁的香樟树下,轻轻的颤抖几下,忽而就又软绵绵地掉落在冷凄凄的草地上。

各种颜色的垃圾袋,在一些轻微的风里,贴着地面,毫无节奏感,四处飞落着。那些端坐淮河岸边的老人,无事可做的时候,就只是盯着身穿特制服装的环卫工人,看着他们一扫帚一扫帚地将过分散乱的零星碎片,一点点清理干净。

环卫工人们忙碌过后,这条寂寥的河岸走廊,又在无数老人空洞的目光中,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死角。  
每一天,我送完孩子上学回来,都看见一些熟悉或陌生的老人。他们似是约定,又似无意邂逅,三五成群坐在通往二高中的桥两头。在秋意渐冷的清晨,裹着厚厚的棉衣,彼此互不说话,那种足以让路人都无法承受到的寂寞,只是往深里想一下,都让人感觉到了锥心的疼痛。  

苍老,就这样洒进了我的眼睛。  

老人们浑浊的眼球里,定然藏匿着热切而又羞涩的期待,虽然他们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沉默,但是,也正是在这样安静笃定的氛围里,我终于找到了一种意象,来形容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老了,像两口沉淀出淤泥的水井。  

我很想知道,在这样的孤独里,老人们究竟在期待什么。

隔着几米远的距离,车水马龙,与他们很近。那些伴随着速度和镜像,肆意交织的反射光,仿佛连接着让整个世界都为之动容的摩登之都,这些光线,在老人们无所谓的表情底下,隔着无限密集的车窗玻璃,瞬间哧溜飞驰过去,各种程度的亮点,相互碰撞着,像散落满河的耀眼钻石。  

只是,这些光,却无论如何,都洒不进老人们空空的眼睛里。  

夜晚,在他们无处安放的期待里安眠。

唯有辽远的梦,就像一件单薄的衣衫,被挂在山川凹陷的深谷里,落寞地临摹着所有的星河光尘。  

有一个老人,手持废旧的报纸,蹒跚着从我身旁走过,我似乎闻到了孤独的气味。  

孤独,怎么会这样苦涩!  

我从我的姥姥,想到我的父亲和母亲;又从我自己,想到我的妻子和孩子——曾经和将来,多么生硬的比对!  

我忽然想起一只斑鸠,那是小时候,姥姥和我爬了好远的山路,从一棵老高的柏树上,捕捉回来的“意外伙伴”。

这只斑鸠被我和姥姥精心养育了半年,在那个几乎没有特殊娱乐项目陪伴的童年,我和一只鸟的故事,从我们双双唱着歌儿开始,到它长大后,却在一声叹息里,被流放到岁月的长河里。  

斑鸠长大后,姥姥得到一个“能让孩子变强壮”的验方,说是以成年斑鸠为主料,宰杀后,整只放入煨罐,再辅以散养的纯黑色土鸡下的蛋,既不放盐,也不放葱姜蒜,连续煨制一整夜,第二天清晨醒来,最好连汤带肉一起吃掉。  

用姥姥当时的话来说,小孩子吃了这样斑鸠,才最能“补亏”。  

在和姥姥相依为命的那几年,对于她所说的每句话,我都信以为真,尤其是她每次在描绘我长大后,会变得如何如何强壮的时候,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时常会让我忘记当时的自己是谁。  
后来,在我长大后,我终于弄明白了当年姥姥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谎言”。

想起那天早饭时,我意犹未尽地吃掉一整只斑鸠,我至今都还记得姥姥端着自己那碗白米粥,饱含期待望着我的眼神。

时至今日,每每想起姥姥手中那碗米粥上随意洒着的咸菜,一种不可克制的悔意,瞬间爬进我的眼睑——那个不懂事的孩子,凭什么制造出了这么揪心的过错和遗憾。    

成长,教会了我很多事。

——我懂了,我却找不着姥姥了。  

姥姥,你到底去哪儿了? 这么久都不来吗? 

再说回那天夜里。我想起那只斑鸠,它在姥姥的手心里挣扎,羽毛和血水,让寂寥的山村愈发悲壮。厨房里,灶台上,柴火炙烤锅底发出的滋滋声,还有水滴顺着白瓷盆往下淌的滴答声,我听到那个世界,在姥姥的叹息声中,随着一只鸟的离去,一声声唱起悠扬的赞美诗。  

姥姥用她潮湿的眼睛,抚摸着这个孤独的世界。  

而我,却一直盼望着,第二天醒来,有一个人来看望我们。  

——那个人,可以不是父亲或母亲,可以不是舅舅或舅妈。  

——只要他是陌生人。

——这样就好。  

 想起童年,想起孤独,想起姥姥,我会难过。

在那些没人理解的回忆里,我和这个老人,面对安静的寂寞,别无选择地独自承受。

遗憾的是,我的成长,就像一台推土机,他以五年、十年、二十年为单位,轰轰隆隆地铲平岁月,然后再以一个老人的离开为代价,在我的生命里,砸出最撕心裂肺的诀别。  

姥姥走后,我的眼底多了一个崭新崭新的墓碑。

起初,我根本没有办法去面对这种空空落落的无所依,这种离别,就像被某种妖魔毫无征兆地抽离了天空中所有的亮光,在深不见底的绝望里,明知道等不到重逢的时候,我只有顺着往事的影子,把逝去的光阴,逐个折叠起来。  

姥姥的墓碑,时常被我在睡梦里折叠起来。

然后再装进我的背包里。我知道,在我的老家,那一片温暖的山坡,那里沉睡着一位英雄,我无数次策马扬鞭从她身边路过。,路过寒霜,路过秋蝉,也路过我回不去的苍白长梦。 

——姥姥,为什么我飞奔的脚步,却没有办法,将你周围厚厚的黄土砸醒?  ——那么多的老人,挨个从我的身边走过来,再走过去。他们沿着淮河岸边寂寥的走廊,把河水、泡沫,还有落叶,一次次送到河的下游,然后再折返回来,这样周而复始,却被我读出了最令人恐惧的孤独。  

姥姥,是我的英雄!  

她走后,我是谁?  

——我是亲爱的浪人;是亲爱的梦想家、旅行者;是亲爱的异乡人。  

每一天,我的队伍里,都加入新的旅人,他们和我一起,踏入焚梦的旅途。 

孤独,像鲜花一般美丽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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