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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是“湘粉”“钗粉”,还是“黛粉”?——读《红楼梦》第32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札记

 镇海中学魏建宽 2022-08-28 发布于浙江

曹雪芹是“湘粉”“钗粉”,还是“黛粉”?

——读《红楼梦》第32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札记

魏建宽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    戴敦邦 

张爱玲于她的《红楼梦魇》中说:“欣赏《红楼梦》,最基本最普及的方式是偏爱书中的某一个少女。”

张爱玲所言极是!因为书中不同的少女代表着不同的人生价值取舍类型,滚滚红尘,芸芸众生,家庭出身不同、所处阶层不同、所受教育不同、所处人生阶段不同、所获人生阅历不同,都会影响着读者对《红楼梦》中的少女的审美偏好!

于是,林语堂最爱贾探春,周汝昌特别欣赏史湘云,王昆仑、刘再复、马瑞芳、蒋勋激赏林黛玉,台湾学者欧丽娟力挺薛宝钗,《红楼梦》插图大家戴敦邦出身草根,自号“民间艺人”,曾撰文《吾喜欢袭人》《女中君子——平儿》,直陈袭人与平儿才是其最爱!

今天,我则要另外提出一个问题——像女娲抟土造人般塑造出红楼众金钗的曹雪芹这位作者,他最欣赏他笔下金陵十二钗中史湘云、薛宝钗、林黛玉中的一位呢?

面对这个问题,我想应该分两个层面判断——从作家创作的角度上说,金陵众钗中的每一位,其实都是他笔底最得意的人物,无欣赏与不欣赏之分,比如“二木头”贾迎春与“玫瑰花”贾探春都是他曹雪芹倾尽了心血描摹的人物,所以都是曹雪芹自己所欣赏的,即便是贾雨村这样的禄蠹也是成功的艺术形象;从价值观的角度判断,才可以说曹雪芹最欣赏哪一位金钗,因为这涉及的是曹雪芹会最欣赏哪一位金钗的人生姿态的问题,而对于这个问题,我们读者是可以通过对《红楼梦》的文本进行分析而作出判断的。

在明确了这样一个判断的大前提下,如果非得要在金陵十二钗中的史湘云、薛宝钗、林黛玉三位女子中选择一位女子,作为曹雪芹生命姿态的价值参照对象,那么我们读者就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曹雪芹既不会是“湘粉”,也不会是“钗粉”,而应该是“黛粉”!

《红楼梦》每一回的标题,都是值得细细品味的!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是谁对谁诉肺腑?应该是宝黛互诉衷肠!——这个场景是中国古典小说中的最动人的爱情表白的场景之一!

宝黛互诉衷肠这一情节出现的背景是什么?这是读者必须要特别注意的,不关注这一背景就不能理解“诉肺腑”这一情节必然发生的逻辑。

宝黛“诉衷肠”前发生了什么事?

一是林黛玉隔墙听见了史湘云力劝贾宝玉“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

二是林黛玉听到了贾宝玉对史湘云的“忠告”的极度剧烈的回应,即向史湘云下逐客令——“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汉有官宁与华歆割席,魏晋有嵇康不领朋友山涛的荐举之情而与之绝交,《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向史湘云下逐客令,其实就是标明了他自己与史湘云于人生价值取舍上精神分野。

三是林黛玉由袭人的“打圆场”之语中,听出了薛宝钗也是和史湘云一样的力主贾宝玉应该交接“为官做宰”、“讲些仕途经济”的那一类人。

四是林黛玉还听到了贾宝玉对希望他未来跻身仕途、致力于经时济世的薛宝钗的极度贬抑,而且这份对薛宝钗的贬抑还是同她林黛玉进行对比后的贬抑——“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最美的爱情,应该是怎样的模样?

彼此之间的精神取舍上的互为尊重、互为理解、互为认同、互为契合,是不是最重要的评判标准?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们就会认同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相恋是最美最动人的爱情!

如果你是林黛玉,旁听到了自己所欣赏的宝哥哥的这样的话,又会有着怎样复杂的情感呢?

曹雪芹以八字进行的回答——“又喜又惊,又悲又叹”!

“喜”的是“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由此可见林黛玉也是将灵魂的相契作为真爱的首要前提。

“惊”的是“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林黛玉所“惊”,对应的正是爱情的“排他性”,这也正是爱情区别于“亲情”“友情”的最根本之处。

“叹”的是自己可能敌不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因为湘云有金麒麟,宝钗有金锁,“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这是林黛玉对自己终身大事的无法左右的忧虑。

“悲”,既是“父母早逝,虽有刻骨铭心之言,无人为我主张”之忧,也是“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之忧。

林黛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不禁滚下泪来”,“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为何“不禁滚下泪来”?那就是上述四种情感的结果!为什么“待进去相见”,又“自觉无味”?那将至史湘云、袭人于何等尴尬的境地?于是读者看到的只是林黛玉的“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

这个背影,不正是曹雪芹要极力描摹的来这个世界只为“还泪”的林黛玉的背影吗?

接下来的情节,曹雪芹是这样描写的——“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

这个贾宝玉为林黛玉拭泪的场景,不正是曹雪芹于第一回“梦幻识通灵”的情节中,以诗意的文字所写的神瑛侍者日以甘露为绛珠仙草灌溉版于人世间的再现吗?

不过,人间毕竟有着人间的礼法,林黛玉见宝哥哥要为自己拭泪,“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

可是当贾宝玉笑着答以“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死活”之后,林黛玉竟将自己的隐忧以她的林氏风格的话语向贾宝玉甩了出来——“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

林黛玉的这一句话,当即就把宝玉说急了,宝玉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

此刻于是出现了最具戏剧性的场景——“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前日的事”是什么事?就是贾宝玉在众人面前称扬了史湘云——“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而林黛玉听了,曾“冷笑道:'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一面说着,便起身走了”。而当时是“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只有薛宝钗抿嘴一笑”。

贾宝玉对薛宝钗、史湘云、林黛玉三人的态度,被林黛玉试探出了她要的答案,而这个答案正是林黛玉所希望得到的答案!于是出现了林妹妹“禁不住近前伸手”替宝哥哥拭汗的情景。

这是对本回袭人前面那句话的有力回击——“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此刻竟然出现了林黛玉不顾死活给宝哥哥拭泪的场景!

于是就有了贾宝玉瞅了林黛玉半天之后的表白——“你放心”!

当林黛玉继续试探性地说出“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之后,于是就有了贾宝玉的叹息:“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林黛玉听了这话,是“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

此刻的贾宝玉呢?“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

当“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此刻的宝玉则是“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

林黛玉的反应呢?则是“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抛下了一个人站着,“只管发起呆来”,将赶过来送扇子的袭人“吓得魂消魄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

这就是互诉肺腑之言后,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的表白以一边“拭泪”、一边说“你的话我早知道了”给予默许后,贾宝玉仍痴痴地凝望着林妹妹的背影并错将袭人当作林妹妹又说出了“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的表白的场景。

这样的痴情,痴至呆傻,痴至将面前的袭人错当作林妹妹的故事,也只能发生在宝黛之间,这是怎样的一份真情?这是怎样的一份至性的情感流露?

这样的至情至性,也正是曹雪芹所赞美的!

曹雪芹创作《红楼梦》,他的终极目的就是要创作出“开辟鸿蒙”以来的人间第一“情种”!

曹雪芹讴歌爱情,他的终极目的就是要否定世俗婚姻观所看重的“金玉良姻”,而借贾宝玉之口道出“俺只念木石前盟”!

“木石前盟”的基石有无数块,但最重、最坚实的是贾宝玉与林黛玉所共同拥有的那一块,基于共同的价值观而产生的灵魂相知相契的真情!

而薛宝钗恰恰与贾宝玉达不到灵魂的相知相契!

贾宝玉与林黛玉经过第三十一回的“诉肺腑”,就进入了精神与灵魂层面的互不设防的相知相契境界,而这份灵魂与精神层面的互相坦诚,这份至情至性,于薛宝钗身上恰恰是欠缺的!

你看,当薛宝钗知道贾宝玉极不情愿地去见贾雨村这类客人时,薛宝钗感叹“这么黄天暑热的,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出去教训一场”,当袭人答以“不是这个,想是有客要会”,薛宝钗竟也笑着说出了这样的话:“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

读者们听听,平日里的薛宝钗一方面像史湘云一样希望贾宝玉多去会一会“为官做宰”的,学些仕途经济上的学问,一方面今日又称像贾雨村这等攀附贾府的禄蠹“也没意思”;一方面为表弟“黄天暑热”的天也必须遵从姨父贾政之命去见客而感到怜惜,一方面却自己也“黄天暑热”地赶到怡红院探听史湘云与贾宝玉因金麒麟会发生什么故事!

这个薛宝钗活得太累了,他时时得保持端庄矜持的姿态,时时得戴得“稳重平和”的面具,有时竟为了这样的姿态与面具活成一个人格分裂的人!这样的薛宝钗,当然不会成为贾宝玉的灵魂伴侣,作家曹雪芹怎能成为薛宝钗这等面具人的粉丝。

作家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曹雪芹对面具人薛宝钗的贬抑也体现在他对“含耻辱情烈死金钏”的不动声色的叙写中。

贾府的老婆子所叙述的关于金钏儿之死的话,是宝钗与袭人亲耳听到的,请看曹雪芹的描写——

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 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

那么薛宝钗是怎么去安慰她的姨娘的呢?

金钏儿被撵,被王夫人掩饰为“把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这个王夫人真是一个连说谎都不会说的笨人!一个被王夫人称作“素日在我跟 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的最贴身的丫环金钏,会因为“一件东西弄坏了”而被撵出去?

冰雪聪明的薛宝钗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姨娘是在撒谎?凭她的高智商,凭她的推理能力,她能不知道?

如果知道了,可不可以保持沉默?她没有!

即使陪着落泪也行,但薛宝钗选择的是奉承王夫人,开口就称她的姨娘是“慈善人”!

连王夫人都说出了忏悔的话——“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而薛宝钗却以金钏“并不是赌气投井”之语来宽慰姨娘。

老婆子已经说得非常清楚,金钏被撵之后,回到家中是无脸见人,是连家里人“也都不理会他”,这正是曹雪芹所讲的“含耻辱”。可是到了薛宝钗安慰她的姨娘的话中,却成了金钏“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所以“失了脚掉下去的”。

可能说到这里,连薛宝钗自己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实在不近情理,于是她接着做了一个让步假设——“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多么冷酷,这就是出自平日里吃多了“冷香丸”薛宝钗之口的话。

一个人受辱而以死抗争,曹雪芹称她为表白自己的清白而视死如归,“谥”以“烈”字,但这一切却在薛宝钗眼中是死得“不为可惜”!——太冷酷了!

王夫人听了薛宝钗的话后,其羞耻心并未泯灭,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

可薛宝钗是怎么接下来安慰王夫人的,她竟然说出了“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

好一个“钱人两讫”!

冷酷如此,绝情如此!

还是个人吗?

读者朋友们想想,且不说曹雪芹,就说你呢,你会成为“钗粉”吗?

2022827日初稿

(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 戴敦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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