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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想起那双杏核眼 ——谨以此文纪念慈爱的祖母 我的祖母离开我已经整整四十年了，但祖母那熟悉的音容笑貌仍常常地浮现在我的眼前。特别是她的那双充满慈爱的杏核眼，永远地定格在我记忆的深处。我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我的祖父，我是沐浴在祖母的爱河中长大的。 我的祖母姓孔，叫周孔氏。一看便知道这不是她真实的名字，而是她出嫁后随夫姓起的名。旧中国女人社会地位低下，嫁夫随夫现象没什么稀奇，这也是那个时代女人的悲哀。在我的记忆中，祖母总是上身穿一件青色老式的斜大襟上衣，里面套着一件永远都是洁白的内衣，下身穿着一条宽腰的青布裤子，裤角被一条青布绷带紧紧扎着，锥形的一双青布小鞋里裹着一双小脚，走起路来身子就会左右轻轻摆动。她的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乱，脑后绾起一个好看的发髻，上面罩着一个发网，中间横穿着一根银色的簪子。一年四季，她身上总是两种颜色，外黑里白。一个标准的民国时期老妇人形象。 祖母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在她头脑里依然保留着浓厚的重男轻女思想。最典型的就是体现在她对孙儿的疼爱上。在我和祖母相处的日子里，我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她疼孙子的″偏心眼"。家里来了客人，女孩子们只能靠边，祖母却让我上桌陪客；父母给她开小灶，她把好吃的留给我享用；我没钱买小人书看，她就私下里给我零花钱；当我犯了错时，她也总是护着我这个家中六个孩子中的唯一男孩。总之，祖母对我的怜爱渗透进了我成长的各个阶段，和生活的方方面面。 八岁的那年，我得了重感冒，高烧不退，祖母很着急。她日夜地陪伴着我。我没食欲，她就将饼干用参差不全的牙齿嚼碎，然后喂入我的口中；为了让我退烧，她把装满开水的茶壶用毛巾包好，放进我的被窝里为我发汗。在祖母无微不至地关爱下，一个星期后，我的病终于痊愈了。 寒冷的冬天，年少的我拉着爬犁到山里拉柴禾，回来时冻得说不出话，棉裤腿和棉鞋冻得小棍一敲邦邦响，祖母不但躬着腰为我艰难脱鞋，还解开衣服大襟，把我冰凉的双脚放入她的怀中焐热。 炎热的夏天，我和小伙伴们到大河里洗澡，一次，不慎把母亲给我新买的塑料凉鞋弄丢了，想到母亲的暴脾气，我不敢回家，就坐在铁道上犯愁，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家中慢慢走去。回到家中，只见八、九个家人正围坐在地上的桌子四周等我。我偷偷地扫了母亲一眼，发现她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一颗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可当我正要端起饭碗时，不料肩上却猛地挨了一笤帚疙瘩。我第一反应是:不好，要挨揍！便撂下饭碗就跑，母亲举着笤帚疙瘩在后面紧追，我俩就如″走马灯"似的围着桌子转起圈来。这时，祖母站了起来，用身体挡在母亲面前，生气地说:"打！打我吧！"母亲无奈，只能就此作罢。我却乘机夺门而逃。原来，母亲早已从小伙伴们的口中知道了我丢鞋之事。从此，祖母就成了我的"挡箭牌"和″保护神"。  虽然在祖母的救助下我逃避了母亲的惩罚，但中午饭却和我无缘了，下午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便偷偷地跑回家。我先来到房后开着的窗下，竖起耳朵细心地听着里面的动静，屋里静悄悄的，隐约地一曲听不清词儿的悦耳小调从窗户飘了出来。我知道只有祖母一个人在家，现在很安全。便将双手搭在窗台上，双脚用力地蹬着墙壁，把身子撑过窗台。只见祖母安然地坐在炕上，身前摆放着小木桌，桌上放着一个竹编的笸箩，里面装着针头线脑等缝补用的小玩艺，此时，她正戴着老花镜，专心致志的一针一线地纳鞋底。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奶奶！"并做了一个鬼脸。听到我的叫声，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的小脑瓜微微一笑，又转头看了看屋门，然后放下手中的家什儿，解开大襟，从怀里掏出两角钱递给我。我接过钱，跳下窗台，飞快地向商店跑去。我买了一个面包，一瓶汽水和一些糖果(祖母最喜糖果)，又蹑手蹑脚地回到窗下，听到小曲还是那么自在悠扬，便将糖果的一半，从窗口扔了进去，然后，扭头又找小伙伴们去"疯"了。 后来，叔婶把祖母接到了蛟河煤矿他们那里住，祖母便有时住在林区的我家，有时住在矿山的叔家。在叔家住时，我每年春节期间都要和父亲一起前去看望。我和父亲买好四盒礼，带上土特产，乘坐绿皮火车，在一个叫苇塘的小站下车，然后，我紧紧地跟在少言寡语的父亲身后，迎着凛冽的寒风，踏着满眼洁白，穿过冰封的河流，在茫茫的原野上，向十几公里外的矿山走去，雪地上留下了我们不断延伸的脚印…… 也有特殊的时候，因为长时间见不到祖母，心里非常想念，我就冒着酷暑独自跑到矿山和祖母相会。那时的叔家住在矿山的一个大上坡上，一条很长很长的笔直马路从叔家房前穿过，在有限的院子里，叔家还在房前紧挨马路边盖了一座小屋，祖母就住在小屋里。晚上，我就陪祖母在此过夜。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给祖母唱起了样板戏选段，唱了一段又一段，唱着唱着，我突然停了下来问:“奶奶，你喜欢听吗？"祖母笑吟吟地说:″喜欢，好听。"又关切地说:″累了吧，歇会儿吧。"随后递给我一个大蛋糕。我知道这是堂哥夜班下井单位发的晚餐，因舍不得吃，省下来孝敬祖母，而祖母知道我来，便专门留给了我。我享受着这难得的美味，直到今天仍感到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糕。 夜已很深了，在朦胧的路灯下，隐约由远及近传来了"冰棍……冰棍"的吆喝声，祖母又把两枚五分硬币塞到我的手中，说:″润润嗓子，凉快凉快。"我喊来了卖冰棍的阿姨，从小小的窗口接过了两根冰棍，和祖母一起品尝起来，顿时一股清凉与甘甜从口中流遍了我的全身。为了让我睡得安稳，祖母摇着大蒲扇，一边给我扇风降暑，一边为我驱赶蚊蝇。这时，一缕温柔如水的月光从小窗映射了进来，照在了我们这一老一少身上，照在了其乐融融的爱的小屋。我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高中毕业后，我上山来到了林业局的农场劳动，和我现在的妻子相爱了。一天，我把我和她相恋的照片拿给祖母看，并征求她的意见。祖母戴上花镜仔细地看着照片，乐得合不拢嘴，额头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连声说:″好、好、好，挺俊的。"我高兴地说:″奶奶，送给你保存吧！想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看。" 1980年4月的一天，父亲突然接到祖母去世的噩耗，我和父亲急匆匆地向矿山赶去。来到叔家，院子里己经聚集了许多人。叔向我们介绍说:″老人家去世一点儿征兆也没有，白天还好好的，晚上起了一次夜，回来躺在炕上就走了，一点儿罪也没遭，这真是修来的福份。"我来到安放祖母遗体的房间，只见祖母安详地躺在那里，和生前睡着了一模一样。这时，七嘴八舌的话语传进了我的耳里:″哭啊，你奶奶生前最疼你！"而我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在我的心里，祖母仍是睡着了，根本就没有离开我。 祖母去世后，叔家人告诉我，在整理祖母的遗物时，只见她穿过、用过的东西都摆放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那只老花镜也静静地躺放在眼镜盒里，眼镜底下是一个洁白的手帕，打开手帕，一张白纸折叠得四四方方，打开白纸最后露出了一张照片，正是我当年和妻子恋爱时送给祖母的那张照片。她里外三层地包好，放入怀中，放入眼镜盒里，可见她是多么珍视这张照片啊！我也能想象到她戴着老花镜，笑迷迷地端详着照片上的最爱，是那样的幸福和满足的情景。 按照父亲的意见，祖母安葬在了我们白石山林区的一座绿树掩映的幽静山坡上，直到这时，我才从茫然的错觉里回到现实中来，想到再也见不到疼爱我的祖母了，不禁悲从中来，泪流满面。祖母享年七十六岁。每年的清明和春节，我都要和父亲一起去给祖母上坟祭奠，父亲离休后由于身体原因，这个任务就独自落在了我的肩上。每当我给祖母坟头填完土，割完草，我就会坐在坟边，点上一支烟，透过淡蓝色烟雾，遥望对面远处连绵不断的平顶山，尽情地放飞我的思绪。我会和祖母说说心里话，也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子欲养，而亲不待"。祖母对我的爱我无以回报，当我长大成熟后，有能力孝敬她老人家时，老天却剥夺了我最后的机会，这成了我终生的最大遗憾！ 2000年，父亲为了了却祖母生前叶落归根，魂归故里的心愿，将祖母的遗骸迁回了山东老家和祖父并骨合葬，那天，我心里空落落的，祖母离我远了，我再也不能和祖母坟头倾诉知心话了。 2019年8月，我和妻子去威海女儿家小住，其间，我特意回了一趟山东老家即墨起戈庄。老家的小叔接待了我。小叔领着我来到周氏祖坟墓地，从众多的坟茔中找到了祖母和祖父的合葬墓，祭拜完后，凝视着墓碑上的文字，我浮想联翩，感慨万千。 这里不仅埋藏着我深爱的祖辈挚亲，埋藏着他们的故事，埋藏着他们的苦涩童年和坎坷青春，也埋藏着他们对子孙后代的佑护和期盼。这片土地不仅是祖辈的出生地，也是我的根脉所在。″参天之木，必有其根；环山之水，必有其源。`追本溯源，我与这片土地情浓于水，血脉相连。无论我走多远，我身上的基因都不会改变。由此，我也理解了南方农村为什么那么喜欢建宗庙祠堂，修史修谱；为什么那么多海外华人漂洋过海，寻根问祖。因为永不忘本，懂得感恩，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啊！ 在告别的酒桌上，我向小叔汇报说:″在东北那边祖母的口碑极好，左邻右舍都称赞她心慈面善，和蔼可亲，热情好客，乐于助人，勤劳俭朴，干净利索，是一个人见人爱的老太太。"也许就是孔门提倡的“仁爱"遗风吧。最后，我向小叔提出了埋在心里许久的猜想:″我奶奶长了一双美丽的杏核眼，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吧？"小叔说:"那感情了，她们老孔家四个姑娘个个都长的漂亮，在村里都出了名了。"我的猜想得到了满意的印证。 第二天，我乘坐高铁踏上归途，车窗外的风景不停的变换闪过，我却无心欣赏，眼前总是闪现着一双笑眯眯的眼睛。一路上，我想了许多、许多……我想起了那年、那月、那日、那人、那事…… 岁月悠悠，光阴荏苒。"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在似水流年中，我己从一个青涩少年步入桑榆之年。然而，我与祖母相伴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桩桩件件往事仍萦绕在我的心头。祖母给予我的人间至爱，我与祖母隔代的祖孙不了情，都成为我人生中最美好、最甜蜜的回忆。多少次在梦中，我仿佛又看到祖母在天国里正笑迷迷地看着我，给我以爱意，给我以温暖，给我以无尽的思念…… 今夜，星光灿烂。我又想起了那双杏核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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