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焕如前脚出门,小红后脚就溜了进来。她把曹老太扶起,倒了一杯水喂曹老太喝下。曹老太渐渐缓过气来,看看小红,问道:“怎么你在这里?我家里人呢?” 小红道:“马棚边住着位蓝七爷,他是当年叛军子弟,多亏曹老爷收留,感激不尽,忠心保护老夫人二十年。刚才那人来捣乱,就是蓝七爷挺身而出,与之恶斗。他还吩咐我来照顾老夫人。至于各位少奶奶们,我已经看到两辆车马出门,大约是走散了。” 曹老太听了,也并不意外,似乎震惊过度,已麻木了。她命小红:“你扶我到榻上躺一躺。”便闭目养神,再不开言。 其实蓝七并未安排小红前来服侍。他准备应付白衣闹事,却万想不到官府抄家。倒是小红见曹家大乱,再无人关心曹老太,才悄悄跟来。曹焕如负心撒野,小红听在耳中,却自知力有不逮,不敢出面阻止。等到曹焕如走开,才进来服侍。曹老太既无吩咐,她不敢自专,走开又不放心,只得在旁等候。 又过了一阵,外面的喧嚣声渐渐安静。小红不知郭老六去留,初时悬心,转念一想,他们对自己不过如此。今日事关人命,前途未卜,何必跟着他们?倒是蓝七与白衣拼斗,胜负未分,颇可担心。眼看曹老太呼吸平稳,似乎睡熟了,小红轻轻抬脚,想出去看看。 刚走到门口,忽然门扇推开,正把小红掩在门后。小红定睛一看,来人华服盛妆,却认不出是哪一位少奶奶。她探头看看曹老太,便蹑手蹑脚走到桌边,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什么东西,大把塞进衣袋里。 小红心想这是抵盗,但毕竟人家之事,自己不便出言。转看曹老太,却见脖子一动,头微微一转,心下好笑:“原来老太太产未睡着。这可有好戏看了。” 那位少奶奶塞满了衣袋,又把一方手帕铺在桌上,准备再包些东西。曹老太冷冷说道:“还没拿够吗?” 少奶奶大吃一惊,把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叮当作响,原来是曹老太的首饰。少奶奶大窘,期期艾艾,不知嘴里念叨些什么。忽然回头一看,小兰身材瘦小,恰被门扇遮住。少奶奶看不到,只当是屋里没人,壮起胆子:“老太太,你已放了话,让大家各自投奔。四哥已备车,带着四嫂和儿女走了,六嫂也准备跟六哥走。我男人可是刚才被人杀死了,我无依无靠。你只当是可怜我,就给我一点体己又怎么了?”神色间甚是不驯。 曹老太缓缓坐起身来,连连点头:“好,好,老七家的,我果然没看错你!你出身小家,一向小气,不知礼节,我不怪你。可今天竟做出这样的事来!就是想多拿一点银钱,也只能明说。趁我睡着了自己拿,那不是偷吗?” 七少奶哑口无言,眼光仍盯着掉在地下的首饰,显然仍未打消念头。曹老太心想穷寇勿追,逼急了动起手来,自己远不是年轻人对手,叹了口气:“不过你也说得对。七儿刚才被强盗杀死,这是一桩无头官司,怕也一时无法。这样吧,你不用拿那些首饰,逃亡在外,一时变卖不易,反惹事端。你打开那边的大柜,里面有压箱底的三千两银子,你能拿多少随便拿吧。” 七少奶奶一听大喜,连忙把首饰放下,打开柜门去拿银子。原来都是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衣袋里装不了几个,七少奶奶左右一看,便扯了一块桌袱作包袱,满满包了一包,意犹未尽,终于打了个结,用力一提,提不起来,硬拽到地上,拖着走了。 曹老太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小红走出来,问道:“老太太,可要喝点水吗?” 曹老太摇了摇头,道:“小红,你去那边,拿一把剪刀来。”小红依言拿来。曹老太又命她把自己的枕套剪开,把里面的菊花、绿豆、决明子倒出来。小红不明所以,暗暗奇怪:“人家枕头里装荞麦皮,怎么有钱人家装的是菊花绿豆?还有这小黑点是什么?跟老鼠屎差不多。” 全部倒空,曹老太接过剪刀,将枕头皮剪破。原来枕头皮也是双层,夹层里有个绵白布包的小包,包里似乎是纸。曹老太看打开看了一眼,果然是一小迭纸,写着黑字,盖着红印。小红看着眼熟,想了一想:“啊,这就是人家说的银票,我曾经见过一次。曹老太把沉重的银子给了七少奶奶,自己却要带着银票逃命。” 曹老太把银票放在床上,命小红帮自己换了一身布衣,把银票收在怀中。头上的首饰也摘了下来,换了一枝银簪子,耳朵上戴了一对丁香。这样一来,便变成个中等人家的老婆婆,只是气质仍显华贵。 曹老太并不理会柜中一大堆银元宝,也不看扔在床上的首饰,却拿了那支九凤金钗,收在怀中,看看外面的天色,便命小红把衣柜搬开。衣柜虽重,小红练有内功,又经蓝七指点,已能粗用,便用力将衣柜挪开一尺。 曹老太点头,转到背后,原来藏有暗门。曹老太开门进入,转头吩咐:“小红,你等我进去,再把衣柜搬回,挡住暗门。” 小红急道:“老太太,这暗道通向哪里?你出去可有人接应吗?孤身一人,流落江湖,谁来照顾你?” 曹老太亲见儿媳、孙子绝情背叛,却在外人处得到一点温情,且不管是真是假,是顺口应酬还是真切关心,眼眶已是一阵湿热,道:“不妨,这地道尽头,是一个庄户人家,久受我恩赐,就是为了今日。” 小红又道:“那少爷、少奶奶、小姑娘们,要不要告诉她们走这条路逃生?”曹老太一惊,顿起杀心:“这小鬼知道地道,终是祸患。”她点一点手:“丫头,你过来,我跟你说。”说道掏出那支凤钗,递给小红:“这个赏给你吧。” 小红眼睛一亮,心下却犹豫:“蓝七爷保护金钗,是怕曹老太受惊。这时是她自己送我,我该不该收呢?” 就在这一犹豫间,曹老太已等不及,钗尖向前,直扎了过来。小红见来势甚急,被扎中了也会受伤,只得伸手一绕,让过钗尖,接住钗柄:“多谢老太太赏赐。”这是江湖套话,她跑马卖艺,虽然自己出头未久,但听周围人说得多了,熟极而流,自然而然说了出来。 不想接住钗柄,曹老太却不肯放手,眼中露出凶光,一闪而没。小红不解其意,只得放手。曹老太也觉情势尴尬,同时松开,金钗便掉在地上。 小红忙蹲身拣起,不疑有他,收在怀中。曹老太满心遗憾。原来这钗头锋利如针,还沾了一点鹤顶红的粉末,见血封喉。她原想只要刺破小红手上皮肤,就可杀人灭口。可是已经说过赏赐,人家又收在怀里,如何能够要回?就是动手抢夺,也抢不过。 小红见她仍盯着自己怀里衣袋,不知所以,一想之下,便把那凤钗取出:“老太太的赏赐,是要我戴在头上吗?”随手往头上插去。 曹老太心提到嗓子眼里。她年轻时跟着丈夫,经历了不少危险。如今虽然平靖享福久了,却还留着件防身利器。一般的金钗钗头都是尖的,这一支的锋利却非同一般。小红又不是插金戴银惯了的,一不小心刺破头皮也很正常,自己便可如愿。她仿佛已经看到小红横尸当场,自己转身而去……不对!如果小红死了,谁把衣柜推回、挡住地道出口? 一念及此,她急忙阻止:“慢些!”见小红停手,忙找个理由来解说:“这是我惯戴的。人老了,头油多,你还是好好擦洗擦洗再戴。”心想等掩住地道出口,你再扎破皮肤,流血而死,那就正好。 她又略一指点:“屋子里值钱东西很多,你不要贪心,挑几件轻巧的带走,够你过几年了。那银元宝老七家的拿走一些,剩的还多,但都刻着字,是朝廷赏赐,历历分明。拿出去花用,会被人认出来。你就不要拿了。” 小红摸了摸怀里:“刚才太太奶奶们赏我不少东西,已经够了。老太太再有赏赐,我不敢要。” 曹老太愣住了,没想到小红贫寒若此,竟还能拒金不贪。她心中一热,几乎要把真相说出,可是终于忍住:“此时说出,她必能猜到我刚才有意谋害,只会恨我。况且她迟一点死了,也是永除后患。”点一点头,转身进入暗道。 小红努力将衣柜挪回,回身来到大床边,曹老太换下的衣服、摘下的首饰扔在床中,柜中银元宝如土块瓦砾般散乱着。小红并不去拿,觉得寒心:七少奶奶虽然贪婪,罪不致死。逃亡路上本就九死一生,你又何必再加陷害? 把那金钗取出,一只只数那凤凰,不多不少正是九只。小红想着曹老太的叮嘱,随手拣一件旧衣,用残茶打湿,将金钗通身细细擦拭一遍,又收入怀中,心想:“找到蓝七爷,把这凤钗给他看,他不知会怎么想。” 正欲出门,两条壮汉闯了进来,一个便是那白衣。白衣见小红打扮,只道她是曹府丫环,并不放在心上,只喝问道:“这是谁的房间?你家老太太哪里去了?”小红道:“这就是老太太的卧房。她刚刚换了衣服,走了。” 白衣一声惊呼,抢上几步,看看扔在床上的衣服,回头恨恨说道:“果然跑了!” 随他同的来的是个胖胖的年轻人,不到三十的样子,粗粗看了一眼,追问小红:“她穿了什么衣服,跑到哪里去了?” 小红道:“换了一身布衣裙,还换了几件首饰。她说有个庄户人家,久受她恩惠,要去投奔。”小胖子与白衣相视点头:“这老太太早料到会有祸患上门,安排好了退路。咱们来晚了一步!” 白衣又把换下的衣服首饰细细翻看一遍,床上床下也察看一番,叹道:“真的没有。她定是把九凤金钗带走了。”小红早知他们是冲着九凤金钗而来,毫不意外,心中却在转主意:“不知蓝七爷生死如何?如果被他们擒住,拿出九凤金钗来换,也许能保他活命。” 小胖子道:“那也没办法了。咱们走吧,四哥伤势沉重,赶快找个地方疗伤才好。”小红再也忍不住,问道:“二位,请问蓝七爷怎么样了?” 白衣愣了一下:“你说什么?什么蓝七爷?”小胖子也惊异道:“你认识蓝七爷?” 小红道:“这位白衣大爷,刚才跟蓝七爷打架。现在你没事了,蓝七爷是不是死了?” 白衣皱眉:“和蓝七爷打架?我怎么会和蓝七爷打架?你在说什么?”忽然灵光一现:“你是说,刚才拦住我跟我打架的那个人,用长剑的,也姓蓝?”小红点点头,道:“他名叫蓝天标。” 白衣与小胖子对视一眼,忽然一起抢出,往前跑去。小红不解其意,跟着跑到前厅,却见蓝七歪在台阶之侧,脖子上有一道刀痕,鲜血汩汩流出,仅剩了一口气。在他身边不远,一个年轻人盘腿坐在地上,另一个人在替他包扎伤口。这二人都是混在郭家班中进来的。 白衣抢上前去,一把握住蓝七的手臂,问:“你叫蓝天标?排行第七?蓝立标是你什么人?蓝应标呢?” 蓝七勉强答道:“那是我的二哥与六哥。可惜六哥已经……去世多年了。” 白衣跪倒在地,虎目之中流下泪来,哽咽说道:“立标是我父亲,我是他的儿子。”用手一指伤者:“那是我四哥,名叫蓝冬,他是应标六叔的儿子。”对着蓝七哭出声来:“你就是我的七叔呀!” 小胖子也跪了下来:“我叫蓝西,行七。七叔,如今江湖中叫我蓝七爷了,我们父子兄弟天天在打听七叔下落,二十多年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怎么今天见面,却是这个样子啊!” 蓝冬闻言,凑了过来:“七叔,你怎么护着曹家?要知道,曹列彬当年陷害了不少江湖兄弟,我父亲就是被他害死的。” 蓝天标喉咙受伤,已不能多言,心中一片茫然:“曹列彬收留了我,让我在他家藏身,多年间与世隔绝。又怎么会伤害六哥?”他不知道曹列彬收留蓝七正是为了灭绝后患。当时蓝家父子八人,都在叛军之中,一并受朝廷招安。曹列彬为私吞叛军财物,暗杀了许多投诚将领,蓝父与老六蓝应标亦在其列,其余诸子纷纷逃命。当时蓝天标年纪尚小,不明究竟,反来求曹列彬救命。曹列彬收留蓝七,本想以为鱼饵,诱蓝家兄弟来救,一网打尽。不想蓝天标甚是耿直,感激曹列彬救命之恩,怕给他惹祸,隐身佣仆,毫不张扬。曹列彬没抓到其余五子,又恐将来报复,只得不杀蓝七,以留余地。 曹列彬收留的叛军余党还有不少。到他死后,曹老太遣散众人,不知蓝七底细,唯独把他留了下来。蓝七忠心耿耿保护曹家,外事一概不知,想不到蓝家与之仇深似海,更想不到数番骚扰、人我两伤的对头,原来是自己的亲侄子。 真相大白,叔侄皆唏嘘不已。蓝天标命在旦夕,勉强问道:“你们……现在……如何?大哥……二哥……” 白衣忙道:“大伯已然故世,其余四位还康健。我们这一辈,堂兄弟一共十人,其中大哥九弟投身公门,现前御前做些密探、暗杀之类的事情。这次曹家获罪,大哥奉命前来抄家。名为抄家,其实皇帝的密诏是不分男女,格杀勿论,连宅院也要放火焚烧。大哥暗中送信,命我先来寻找九凤金钗。否则玉石俱焚,这件宝贝就会湮没了。” 小胖子在七叔临终之际,很想说点安慰的话。眼下能安慰他的,只有家族荣耀了。便插嘴道:“其实大哥九弟虽吃官饭,真正有出息的却是六哥蓝南。他在江湖上声名很大,人称白衣蓝南。咦,七叔,你怎么了?” 蓝七从听到“九凤金钗”便伸脖瞪眼,终于挤出一句话:“九凤……金……” 白衣蓝南为这件东西与他数番相斗,每次都略占上风,终不能得手。今日在四哥蓝冬的帮助下方得取胜,还搭上蓝冬身负重伤。他察知其意,解释道:“九风金钗是空心的,把第三、第六只凤凰各向左转一圈,钗身就会打开。里面藏着一份内功心谱。” 蓝七知道,蓝家以外家功夫、拳脚刀剑行世,对养气调息不甚精通。这才明白白衣蓝南为何一再寻找那枚金钗。他与曹家恩怨纠缠,一直以忠心护主酬恩自居,这时连精神支柱也没了。又死在侄儿手下,又伤了亲侄,心中无限颓丧,身子渐渐软倒,连眼皮也不愿睁开。 白衣蓝南猜到他心思,低声劝慰:“曹老太已经逃走,料来性命无碍。七叔,你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小侄一定替你完成。” 蓝七心想:“曹家既非我恩主,曹老太的生死又何关我事?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除非……”他又睁开眼睛,四下搜索,终于看到站在墙角的小红。小红身材矮小,长得又丑,穿得又破旧。站在那里,人们几乎忘了她存在。蓝七想:“我一生徒劳无益,死到临头,也做不了什么大事。只有这小姑娘无依无靠,替她寻个安置之所,也是一桩功德。”勉力抬手指一指,向白衣蓝南道:“我受伤之时,她……她照料我……你……” 白衣蓝南见他喉伤发作,语不成声,忙道:“我会好好照料这孩子,给她找个富裕人家,让她过安生日子。” 蓝七闭了闭眼,却又睁开。小红内功底子已经不错,就此荒废,实在可惜。没找到九凤金钗,蓝家诸侄于内功一道,难有大进。让小红跟着他们,不能有所帮助。道:“华山派,掌门夫人……就说是我送去的……” 白衣蓝南隐约记得,曾听父辈说过,七叔蓝天标年幼时有一总角之交,后来嫁于华山派掌门为妻:“七叔是说,把这女孩子送到华山派,请掌门夫人收留照顾她?七叔希望她学武是吗?” 蓝冬插口道:“学武也不一定要去华山派。他们以名门正道自居,几次跟大哥九弟过不去。说不上不共戴天,也不睦已久。我们怎好去求他们?” 白衣蓝南忙道:“虽然久有芥蒂,但七叔遗愿,岂能不遵?包在我身上。” 蓝七颈痛莫名,已不能说话,嘴角微微牵动,是半个微笑,然后溘然而逝。 三个月后,华山之巅,掌门接待了一行远客。这些客人来历十分曲折。他们的亡叔,是华山掌门故夫人的义弟。掌门已续娶多年,夫妇和睦,对前妻的娘家人很难提起热情。何况这伙半黑道、半鹰爪的远客。好在客人要求并不难,只希望收留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子。华山派门人弟子众多,也不在乎多一个两个。掌门便慨然允了。 远客告辞。中有一人,白衣飘飘,丰神如玉,侠骨柔肠,叮嘱道:“孩子,你既入华山派,万事都要自己小心。”算是临别赠言了。 小红与蓝家兄弟并非知己,但三月相处,一路同行,加上与蓝七的情份,分手之际未免恋恋。她从来不多话,却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们会时时来看我吗?” 白衣蓝南吓了一跳,忙道:“不会,不会。”他定一定神,低声道:“华山派待我冷淡,我不会再来自讨没趣。以后你全要靠自己了。”想了一想,再撇得干净些:“蓝家弟兄走黑白两道,刀头舔血,只怕将来难以照顾于你。你也不要来找我们。” 小红虽然年幼,也听出了决裂之意。探手入怀,抚摸着那枝九凤金钗,不知是否该拿出来。 红到十分便成紫 废弃的古药王庙甚是轩阔,百十人分三面而立,竟丝毫不显拥挤。好几支火把红光摇曳,把可怕的鬼气抹去了许多,再也不让人想起,这庙宇原是因闹鬼而被弃的。 “金雕”于雷年纪不大,气势虎虎,瞪着双眼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他长着一张黄脸,一双大圆眼外凸,就是和颜悦色的时候也像在瞪眼,这时怒发冲冠,一对眼珠子更是几乎要掉出眼眶来。 李追白较为文雅,湖绿色皱纱长袍,腰带上还挂着一枚汉玉,手中拿着一把折扇,不时轻轻扇动,朝外的一面写的是李白的两句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另一面自当是水墨山水了。可是这斯文的样子瞒不过人,任谁都知道他的扇骨是精钢打造,还藏着十三枚乌金毒针,颇让人忌惮。 成赛杰白衣如雪,长剑似电,如果不是一脸的恼怒扯得眉目变形的话,他本该算是个英俊少年。华山派的掌门首徒,“塞北飞驼”成万雷的独生儿子,“关中大侠”张胜的外孙,名门之后,来历不凡。连他身后助阵的华山派同门师弟,也多是名家之子,各有出处。也许只除了队伍最末的一个少年女子。她也是华山弟子,却是被拉来充数助威的。 僵持良久,终是于雷忍不住开口:“今日既已至此,说什么也是假的,只有拳脚上发高低、刀剑中论上下才是真的。说吧,是车轮战、还是一起上,还是光明正大的一对一单挑?”他看三家都有人助威,偏自己的伙伴最少,故意强调“一对一单挑”是“光明正大”,实际是希望单挑。 李追白带的人虽多,却大半是自家家丁,平时持刀仗剑地唬人还行,真要动起手来却只是花架子,于是说道:“自然是一对一了。咱们白眼相向,所为何来?都是要选出胜者,去向上官小姐求亲。这求婚的事儿,自是一人所为,难道一家姑娘,还能嫁一伙子人吗?” 成赛杰眉毛一皱,摇了摇头。他的伙伴最多,全是华山派二代弟子,大半已在江湖中小有名气,功力非凡。如是一对一地比武,他吃亏最多。于雷有一股狠劲,李追白的暗器毒针防不胜防,自己都没有胜算。但这次比武,目的都是为了取得向上官吟絮求婚的“求婚权”,人家光明正大的理由说出来了,还真不好反驳。 成赛杰素乏捷才,一时无可分辨。站在他身边的丰赛青却口齿伶俐、辩才无碍,一看师兄摇头,便窥知其心意,接口说道:“一对一单挑,固然光明磊落。可是这许多人来都来了,难道只看看热闹?将来有人问起,你们在破庙里打架,是为什么啊?难道我们好说'不为别的,就为了一个女人’?传出去可不叫人笑掉大牙?就是对上官姑娘的令名也不好啊。” 于雷双眼一瞪:“你小子就不是个好东西!老子先跟你比划比划!”一双铜锤在空中轮转,就欲扑上前来。丰赛青不退反进,上前一步:“于少侠愿意赐教,丰某人求之不得。”手按腰间剑柄,作势等待。要知丰赛青的武功并不弱于成赛杰,若他与于雷先打一场,输了也大耗对方体力,与成赛杰大有好处。 于雷虽然鲁莽,并不呆傻,见丰赛青踊跃,也就猜出他的心意。不愿与他动手,却又不好措辞,一时尴尬无地。李追白微笑插口:“丰兄动手,倘若取胜,是自己去向上官小姐求婚呢,还是仍许成家?这一节却不可含混。”丰赛青便也退了回来,笑道:“在下虽比师兄小了半岁,却早于两年前成室。上官家的事,在下只替师兄站脚助威。可是今夜热闹,在下却不甘心中作壁上观。以武论友,也不是坏事啊。”虽然说得委婉,但出手之志甚坚,显然不肯退缩。 于雷又冒失开口:“依你的意思,是想倚多为胜了?哼,就是人多,我也不怕你!”手中双锤相碰,丁丁作响。丰成青微笑不语,心想:“这人是个草包。可是手里那一对锤,或是全铜,分量不轻。看来他外家功夫了得。” 李追白道:“于兄不必动怒。本是喜事,何必这样剑拔弩张?总而言之,咱们是比武会友。倘若得胜呢,可去上官家纳彩求亲。落败的也还是朋友,不可失了和气。甚至比武的办法呢,群殴固然粗俗,车轮战也耗时费事,倒不如每家举三个人,二胜一负就算胜出,如何?”原来他带的家丁多是花拳绣脚,独有李步、李升兄弟二人,世代忠仆,与李追白一起受父亲教诲,武功甚至超过李追白。如果他二人各胜一局,李追白即使输了,仍算最后取胜者。 成赛杰心中一动:“这办法不错。可是三家九人,如何比斗?倒不如每家各出二人,一共六个,就好计算了。”他与丰赛青功力最强,别的师兄弟都不免略逊一筹,于是想出这个办法。 于雷回视身后,除了兄弟于震,还有一帮朋友,并无特别突出强弱之分,正想点头同意。不想其弟于震,忽然插口道:“两人下场,一输一赢,可怎么算呢?还是每家三人,轮渡比试,三场两胜方好。可是哪三个人下场呢?除了求亲者本人,另两个该由对方指定才好。” 李追白一怔,转看华山派中,居然还有女弟子随行,立刻明白了于震心意。李步、李升在他的随从中年纪偏大,貌不惊人,由对方指定,也许会选中这二人。但华山派那瘦小可枯黄的女子下场,却十之八九会落败,于自己也有利,当下连声叫好。 成赛杰微窘。回视身边众师弟,除了最小的古赛红之外,虽不及自己和丰赛青,也还不错。比起李追白的随从家丁、于震带来的乌合之众,想来必不输人。难道他们会指定赛红?就是选中了她,也可籍词推托,于是点了点头。 丰赛青心思周密,已料到这一层,正想出言把年小力薄的赛红排除在外,忽然心念一转:“我的妻子贺兰,是天龙镖局总镖头的女儿,身家相貌,皆算不俗。可是上官吟絮是出名的美女,料来比贺兰更出众。若大师兄当真求亲有成,可把我比下去了。嗯,赛红这个漏洞,还是不提醒的好。” 李追白见成赛杰回头顾盼,当下定睛细看,只见华山派队伍最末,站着那个瘦小枯干的女孩子,刘海留得长长的,几乎把眼睛也挡住了。看不清容貌,只觉得甚是丑陋。她身量甚小,瘦弱瑟缩,站在庙堂角落里,虽也提着一把长剑,却不像个练武人。一看可知,定是华山派中不起眼的弟子,被拉来助威凑数的。李追白已拿定主意,就偏要点她来参加比武。但这话现在不说,要等比到一半才提出。 但他不想急着提出,于雷可没那么好耐心,粗声叫道:“如此甚好。我看华山派中,就选那个个子最小的女娃子,和那个黄脸的瘦长条姓朱的吧。”他曾听说华山派有个朱赛雄,是个黄肤高个子,与成赛杰是中表之亲,交情最好,想来今日一定在场。朱赛雄的外号甚不厚道,人称“如猪赛熊”。就凭这个外号,就可推算出他为人精拙、武功优劣。因此于雷直接点了这两个人的名。 李追白虽嫌他说话太早,却只得跟着急说道:“说得是。既然于兄指定了华山派人选,就请华山派来指定我家人选,我再指定于家人选,如何?嗯,我与于家各位不熟,就随便指两个人好了。”折扇一收,信手一点:“就是这两位兄长好了。” 他口气虽从容不迫,其实说得甚快,不容别人插嘴。而他指定的,却是人称“两湖双鲛”的解匙、解锁兄弟二人。这两人在南方做镖师,是于家兄弟的至交,都善使峨嵋刺,武功也颇不弱。但李追白心里清楚,李步李升二人最拿手的兵器是精钢所炼的链子锤,锤形甚小,只有童拳大小,却善缠绕敌人兵器,正是峨嵋刺的克星。这一来表面大方,不授人以柄,暗里却占尽便宜。 成赛杰一听对方指定己方赛红,心下已是大急。但他心里越急,嘴上越是说不出话来。等到李追白说完了,丰赛青才凑上前来:“怎么办?他两家已经一致,以二地一,咱们可不占优势。”说着回头看看朱赛雄,“朱师弟……怎么样?” 这是一个暗示。成赛杰迅速领会,一想这也不坏。原来朱赛雄虽然笨拙,近两年却弃剑用棒,师父还特意为他定制了一根暗藏无影神针的短棒。朱赛雄别的不行,一套十二招棒法却早练得纯熟,发无影针的机关也烂熟于胸。命他出战,倒未必落败。如果成赛杰再胜一场,赛红上场与否、输赢成败,都无关紧要了。于是成赛杰点头同意:“既然二位众口一词,在下也不敢违拗。那么李家,”他用目一扫,见最不起眼的是长得很象、穿着灰布衣裳的两名家丁。正想指去,忽然灵机一动:“他们会不会邀请了武林高手,却扮作下手,故弄玄虚?我不可不防。”犹豫之下,迟迟未肯指定。 便在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巨吼,震耳欲聋。房顶上几缕尘絮被震落,不知迷了谁的眼睛。于雷眉头一皱,道:“不是老虎就是狼,没什么大不了。喂,快下场比武呀!” 然而众人都是久闯江湖,华山派本就居住在山野之中,如果真是虎啸狼嚎,根本不会引起如此震动。就是于雷,明知还有一家人选尚未指定,却急催着下场,分明是被那巨大的吼声震摄,出语慌乱,已乱了阵脚。 李追白“刷”地一声合上折扇,转头向庙门外看去。其实吼声巨响,四面震动,根本分不清是发声源地。但庙宇东西墙上无窗,北方是供奉的神像,只有南面正门可通。无论声音发自何方,如有敌人来袭,总是从门进入的居多。他这动作便是个口令,手下众人齐刷刷转身向门而立,李步跨前几步,李升却退后三尺,登时把个李追白拱卫其中。 成赛杰见李家众人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看了羡慕,轻咳一声,见无人理会,便出声道:“丰师弟,你站到这边来。”用手指在自己左前方轻轻一点,转头又去看朱赛熊。 丰赛青大是恼怒。李家是主仆,华山派却是同门。遇到事情,仆人环拱主子周围,是为了保护。同门却当并肩迎敌。你让我们按李家佣仆环卫于你,是把我们看成什么了?然而恼在心头,不便说出,也不好当面拒绝大师兄的命令,只得依言往前,却多走了几步,已离开华山阵列。 成赛杰并未察觉,因为他回头看到了更惊骇的东西。华山阵列背后,是庙宇的南墙,距门有几步之距。选了这个位置,是从小经过恩师的严格训练,熟知进退之道。这里离门近,万一有事,撤退最为便利。而敌人万一从门进攻,往往是直闯而入,门侧的位置易被忽略。今日三家会斗,敌人居于内部,成赛杰却还能想到对付门外突袭之敌,也算不凡了。 然而总还有料不到的。成赛杰无论如何想不到,这突来之敌并不从门而入,却是硬生生在墙上砸开个大洞。他已经砸了好几下了,只是方才吼声太大,众人未听到。这时成赛杰回头,才看到墙上已破了个大洞,隐约可见洞外是个毛茸茸的大脑袋,一条毛茸茸的长臂膀。 成赛杰心里打了个突:“这是什么野兽?”虎狼不会立起,看这高度分明是熊罴之类。可是熊罴是在高山密林之中才会出现,如何会现身于这平原的寺庙之外? 就在他微一愣神之际,那熊罴挥拳又是一击,哗啦啦一声,那墙洞括大了一倍有余,那只熊罴低头缩身,从墙洞里钻了进来。离它最近的华山弟子齐发一声喊,纷纷向里走避,有的便撞在别人身上。李家佣仆顾自避让,于雷一派却没这个好气,好几个暗出拳脚,击在华山弟子身上。混乱中也查不得这许多。 那熊罴体型不算太大,只比常人高了一头,臂膀却粗了一倍。虽然粗大,却毫不笨拙,钻进来随手一捞,就把跑在最后的朱赛雄捞在手中。也不知是撕是打,只听得一声惨叫,朱赛雄的身子还被抓着,却软软地委顿下来,分明已没了生命之迹。变生不测,众人看在眼里,吓得连喊也喊不出声了。 成赛杰在百忙之中,还极力维持镇定:“当下以撤退为要。不要慌,让我看看本门弟子可都在身边?”他没有回头顾盼,却抬眼看方才华山派的位置,也正是现在熊罴站立之所。却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缩在墙角,心下不由恼怒:“这是谁?怎得如此不知进退?”仔细一看,原来是那古赛红,便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她!”就是被打死了,也没什么要紧——他倒没敢说出来。 其实熊罴钻进墙洞,面里而立,赛红缩在墙角,是在它侧后方,反而最不易被发现。成赛杰被骇得慌了,只看到赛红离它最近。幸好古赛红在华山派中,只是一个半弟子半仆佣的小丫头,又没有亲友以为援引,就是死了也没有追究。不比朱赛雄,一来中表之亲,二来如何向其父母交代?不过危急之时,也顾不得许多。 那熊罴似乎甚是低能,一击毙命,手里提着朱赛雄的尸体,愣了一会儿,忽然举起,向前摔了过来。众人发一声喊,齐齐退后,只有成赛杰、丰赛青二人想着,师弟已死,总要抢回尸体才好,于是凝气定步,四臂齐举,一起来接朱赛雄的尸体。 一个大男人,身强力壮,总也有一百多斤。再加上抛掷之势,自然更重一些。成、丰二人运真气于四臂,准备好了接受三四百斤的分量。万想不到,四掌与尸体一触,竟有千斤之势,而这还是最初,后势未明。 丰赛青滑头,心知不好,急往后一撤,后背直撞到解锁怀里。解锁如何肯放过送上门来的便宜,出指在丰赛青腰椎上一点,丰赛青登时半身酸麻,几乎站立不住。 他虽受伤,却比成赛杰还好些。原来二人并肩接招,丰赛青退走,成赛杰便需独力支撑。那一百多斤的尸体也不知贯注了多大的力道,只听得“咔擦”一声,成赛杰的两条臂膀齐齐折断,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李追白一看不好,急忙将手一挥,带着手下众人,就想撤走。怎奈这庙宇虽阔敞,却只一间,不像穿堂殿宇,有后门可通。李追白只得冒险从前门往外闯。那熊罴从墙洞进来,一直站着未动,距离大门有七八步之遥。李追白动作敏捷,将折扇一扬,打发七枚银针,脚下一个箭步,已来到门畔,再走两步便可出门而去。至于手下众人,一时却顾不得了。 不想就在这时,那熊罴大脚掌一迈,两步已赶到李追白身后,呼地一掌打在李追白后脑上,只见红的鲜血、白的脑浆,扑地溅出老远,便如桃花朵朵开放。李步大叫一声,冲上想抢救主人,不料那熊罴正好回身,便撞在李步身上,撞得直飞出去,跌在众人人群之中。 熊罴身中三枚银针。李追白慌乱之中,并未打中穴位,但针上淬毒,威力亦非小可。这毒针可退出更换,有时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有时却只是致人麻痒的麻药。今日是比武,虽在心中彼此视为死敌,面上可不能轻露,对手又都是有来历的名门子弟。因此李追白只在折扇中装了麻针。不想这熊罴体力过人,身子健壮,麻药对它竟不起作用。 它低头看看,伸出毛茸茸的手掌,将三枚银针一一拔下,随手抛掉,回过身来,跨入人群,就如削瓜切菜,出手处必见鲜血。不过片刻功夫,地上已无站立之人。只是死尸堆中,尚有三个活人——成赛杰是昏迷未醒,于震、丰赛青却是见势不妙,当下倒地装死。 熊罴顾不得一一检查尸体,只低头看看,还道众人都死了,伸手抓了抓头,忽然嘿嘿地笑出声来。它却没注意,在他身后的墙角,瑟缩着一个瘦小伶仃的女子。 赛红已经看它许久了。在鲜血迸溅的惨境中,赛红未及出手,也来不及逃走,只剩了一双眼睛还能自由观看。她看到那熊罴腰间围着一块似皮革似布匹的东西,就已经怀疑这“熊罴”难道是人?听到“嘿嘿”的笑声,更加明白:这的确是个人。 这人是故意装成这样子呢,还是本来就是个野人?赛红一时想不明白,却也懒得多想。当此之时,最要紧的自然是偷偷溜走,可是在这怪物的巨掌之下,想逃走几乎是痴心妄想。最好的办法其实是躺下装死。这办法已经有人用过了,死尸堆里不是躺着丰赛青和于震吗?那“熊罴”在屠杀的混乱中没留意到,赛红可是亲眼看着丰赛青抛下师兄独自退走、又不等强敌攻到就先躺下装死的。 那“熊罴”只道已无活口,志得意满,不由笑了声来。但“它”还算谨慎,一笑之后,又回头四下探视,一边伸出大脚掌左一脚右一脚踢动死尸,实际是在检验有无活口。还没检视了几个人,已经看到了墙角的赛红,吼了一声,便冲了过来,掌出如风,刷地把赛红扫得横飞出去。 “它”知道朱赛雄、成赛杰等人的功力,想着对付一个小姑娘根本不需要费力,只是轻轻一扫。不料赛红虽然又瘦又小,却甚有韧力,摔出去之后就地一滚,居然又站了起来。 “熊罴”一怔之下,两步赶上前去。赛红动作敏捷,刷地一声抽出长剑,分心便刺。“熊罴”轻轻让过剑尖,一把捏住赛红的手腕,并不曾用力,只轻轻一抖。赛红拿捏不住,长剑脱手掉落。赛红抬足便踢,这一脚踢得甚准,却震得自己足尖若折,连整个脚掌、小腿都麻了。 然而这一下毕竟不是白踢。那“熊罴”进入以来,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反抗,不料却来自一个貌不惊人的小丫头。“它”低下头来,看看这小丫头的头顶,只及自己胸脯,她正面平视,只能看到自己的肚子。这“熊罴”有些好奇,“它”捏住赛红的下巴,把她的小脸托了起来。 当此之时,赛红已自知必死。她年纪虽然不大,一生流离,几乎没被人正眼看过。可是在她小小的心灵之中,也有“物有优劣、人分高下”的判断。平日里成赛杰身为华山长徒,风光无限,今日却不堪一击;丰赛青聪明过人,左右逢源,原来遇事只会缩头避死。赛红既知必死,就愿死得壮烈一些,哪怕没有人会因此夸她一句、赞她一声,也要自己给自己一个体面的了结。 “熊罴”托起赛红的脸,看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双又惊又怒、又冷又傲的眼眸。赛红心里已经准备好一句话:“杀我可以,要叫我害怕求饶,可做不到!”可是她没有说出来,说了这似熊似人的怪物也未必会懂。 这怪物未必懂得人言,可他却看了赛红眼里的神情。或者说,那一双眼睛已经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在“它”的记忆里,这样的神色不仅见过,而且很熟悉。可他没有去回忆,只是用大拇指轻轻抚摸赛红的脸颊。在遍地的鲜血与死尸之中,这温柔来得非常异样,以至于赛红一时理解不了它的意思。然后,赛红就被扑倒在地了。 成赛杰是昏迷未醒,于震与丰赛青可是神智清楚。他们听着女子发狂的尖叫、雄性粗重的呼吸,却不敢稍动。直到那尖叫已经嘶哑、呼吸也变得断续,于震才悄悄睁开眼睛。他四下里打量一下,猛然腾身跃起,向门直冲而去。丰赛青一怔之下,也想到此举虽然冒险,却可能是唯一的逃生机会,于是也跳起来紧追而去。 “熊罴”在极乐之中,竟还能分神他顾,随手抓起一具死尸,向寺门摔去。丰赛青被砸中后背,往前一扑,当场毙命。于震感到后背被人一扑,却连头也不敢回,反借那一扑之力,冲出门外,狂奔而去。他被吓破了胆,一走千里,直逃往湖广川蜀一带落脚,平生再未回北方一步。 是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赛红才慢慢苏醒过来。衣衫已裂,她勉强拉扯,用衣带系住,也仅得蔽体。她愣了一会儿,然后无声地哭了。骄傲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昨晚,她也学着丰师兄装死,会不会躲过这一劫?她不能想象。女子承受这样的污辱,那真是比死还难过;即使现在死了,也是受辱而死,死得也不干净了。可是像丰赛青那样偷生,又比死亡好多少呢?在她小小的头脑中,简直想不清楚。 在一地的死尸中,赛红没有害怕,她几乎也和他们一样早已死去了,她的魂灵不甘心,又回来看望自己的肉身而已。晨风还有些冷,赛红也奇怪自己还能顾到这细节。她想起包袱里有针线。 成赛杰带领众师同门来此,是瞒着师父匆匆而来,各人都没带什么行李。只有赛红,每次有行动,都是她负责后勤,因此她带着个包袱——比武难免受伤,撕破衣衫更是常事,她需要带着备用的伤药和针线。虽然没人安排,万一要用时东西不凑手,她准是被埋怨责骂的一个。 赛红慢慢起身,找到包袱。很奇怪,包袱已经被打开了,伤药不翼而飞,只有小小的针线包被扔在一边。赛红缝补着衣裳,忽然想起什么,回身去寻找。果然,尸体中已经没了成赛杰的踪迹。在那怪物强暴了赛红离去之后,成赛杰苏醒过来,找了伤药逃走,却没有顾念受伤、惨死的同门。 在师门之中,赛红受冷落已久。只有在出了错却找不到责任人的时候,她才会被想起。华山派门规严格,连推诿的机会都很少,赛红几乎是若有若无的一个人。被师兄成赛杰抛下,她也并不伤心,只是想着:“他知道我的事,华山派是不能回去了。”至于以后该去哪里,她也并不很发愁。 就在这时,脚下传来吱呀呀的响声,那站在主神左侧的陪神神像,竟然缓缓往前移动了三尺,正冲着赛红所在的方位而来。赛红吃了一惊,急起避让,不想下身猛然一阵疼痛,又摔倒在原地。 幸好神像像至赛红身前时已经停住。从神像背后窜出一个人。他走得太快,赛红只看到他的背影,那披着兽皮的高大身形,不可能是别人。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赛红想到报仇的时候才发现手无寸铁,等她想到去哪里拣一把宝剑,他却早已出去了。赛红撑起身子,绕到神像背后,只见地上开着个大洞口,隐约可见直梯伸下。 赛红想了想,拣了一把剑,顺着梯子慢慢走下:“这必是他的居处。我且藏起来,等他回来时一剑刺死了他。”这怪人形似野兽,又住在洞穴之中,想来居住一定黑暗无光,潮湿肮脏。不想下了十余阶阶梯,双足踏上平地,竟看到左手边有一条地道,隐隐有光线透出。 赛红将长剑横在胸前,顺着地道慢慢进入,只觉脚下渐渐上升。走了二十几步,往右一拐,却见一个大铁笼横在眼前。铁笼很大,几乎相当于一间小房间,栏杆都是手臂粗细的银色精钢,却不见锁,原来是被焊死了的。照明不是靠蜡烛油灯,而是在铁笼上方,有四个碗口大小的小洞,通上地面,白天便有天光透入。 赛红心中好奇:“关的是那怪人的囚犯吗?难道他抓了女人,关在这里欺凌?”心生同情,便走近铁笼,想看看有无办法把那“囚犯”放出来。 这囚犯耳力甚好,忽地坐起身子,看着赛红。她确是个妇人,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头发虽然蓬乱,却还可辨出梳着发髻,脸上蒙着厚厚的泥垢,无法看出年龄。她好奇地上下打量赛红,却没有说话。 赛红先开口:“你是……是不是那怪物的……嗯,是不是那怪物把你关在这里的?我来救你出去。”那妇人听出“救你出去”四个字,眼中有精光一闪,但迅速黯淡下去,淡淡说道:“没用的,你救不了我。”赛红又走近一步,伸手摸了摸精钢的栏杆,知道纵然有宝刀宝剑,切金断玉,只怕也奈何不了它,轻叹一声:“唉,他把你关在这里好久了?真是可怜。” 妇人并不忧心自己的处境,反倒有兴味地看着赛红:“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赛红心想自己的经历虽然羞于告人,但这妇人被囚于此,多半同病相怜,于是也不隐瞒:“我被他欺侮了,晕厥了半夜。他一定以为我死了,出去时没有关门,我就进来了。”妇人不信:“他会辨不出死人活人?你别逗了。”她向赛红伸手,似乎想拉住赛红,却改变了主意,只扶着栏杆:“啊我明白了,你说被他欺侮,就是强奸了。他故意不杀你,是舍不得你了。”她怔怔地发起呆来。 赛红听到“强奸”二字,一阵羞愤,只想挥剑割断自己的喉咙,可更想一剑刺穿那怪人的心窝。幸好妇人开口,打断她的心思:“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来的?” 赛红道:“我叫赛红,是华山派的。”妇人没听清楚,上下打量她:“你是华山派的?叫什么红?是叫若红还是竞红?”赛红一怔,据实道:“不,我师父是竞字辈,太师父才是若是辈。”妇人点一点头:“若如竞赛亚,你名叫赛红。” 赛红忽然没来由地叹了口气:“是,我名叫古赛红。我也不知道爹娘是谁,也不认得谁姓古,可是我就叫古小红。到了华山派,就改名叫古赛红了。” 妇人并不同情她身世之叹,默然想了一想,方问:“你师父是谁?华山三子,是李竞豪、林竞飞,还是陈竞国?”见古赛红摇头,又道:“难道是旁支的胡竞离、成竞侠、万竞男之流?” 古赛红道:“我师父是万竞男,可是她在我入门后第二年就死了。后来我也没有改拜。”妇人嗯了一声:“原来万竞男死了。她虽也是华山弟子,却早早嫁人,根本没练成高明的武功。死就死了吧,她死后谁教你武功?”古赛红摇摇头:“没人教我。本来是华山派的一个很远的朋友托人送我来的,本来没人愿意收我为徒。万师父当时怀孕,他们就指我跟着她,也没学几招武艺,不过是沏茶倒水罢了。万师父是生孩子时难产死的,以后就没人管我了。”她忽然觉得惊奇,自己原是个最不爱说话的人,往往三五日说不了一句话。原来只要有人听,多沉默的人都会变得滔滔不绝的。 妇人回身坐倒,似乎很失望,不再理会。古赛红好容易遇到个肯听她说话的人,并不见怪,只想:“我武艺低微,打不过那怪人,救不了她,难怪她会失望了。”道:“可有什么法子锯断一根栏杆,你就能出来了。”妇人抢白道:“你倒本事大,还要打破这笼子呢。为什么要出去?外面有什么好?” 赛红一怔,想到自身处境:“失身之后,被人看不起,怪不得她不想出来了。”可是不对:“她也是失身于那怪人、之后又被关起来以为禁脔的吗?关在这笼子里,她出不去,那怪人也进不来,反倒要天天给她送食物,不是太费事了吗?啊呀不好,她和那怪人是一伙的!” 一念至此,赛红立即想到退走。她此时与那妇人距离甚近,伸手可及,于是足一蹬地,向后退出数尺,然后向右转了少半圈,抬脚便走。动作轻捷且不必说,更要紧的是地道有转弯,她虽是初至,却甚是留心,位置距离烂熟于心,转侧进退恰到好处。 妇人眼光一亮,疾声喝道:“你不是华山派的!”见赛红停下脚步,故意把语声转为幽怨:“何苦呢,我被困于此,你就不理我我也毫无办法,何必骗我呢。” 赛红心中一软,又转了回来:“我没有骗你,我的确是华山派的。不过师父师伯都没怎么教我武功,我是照着一本小册子自己练的。” 妇人“噢”了一声,盯着赛红细细看了半天,忽道:“你刚才说,你不知父母是谁?”赛红心想她熟知华山派门人辈份,又一眼看出我练的不是华山派武功,一定是武林前辈高人,不知敌我,还是小心为上,于是答道:“是,在我记事起就没有爹娘,也没有人说过他们的事。” 妇人点点头,缓缓说道:“我也曾有个女儿,如果还活着,也该有你这样大了……不会的,她一定早就死了……她小时头上受过伤,又没有爹娘在身边,养不大的……那个孩子,名叫红儿……” 赛红一怔,忍不住问道:“你那朋友,孩子几岁了?”妇人细细辨析赛红的容貌,道:“应该十九岁了。唉,这孩子从小没有爹娘,一定养不大……要是活着,没爹没娘的孩子,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被多少人欺负……每想到这些,我宁可她已经死了……”她说不下去了,缓缓转开头,用手掩住了双眼。 赛红一颗心忽忽直跳。她不知道自己准确年龄,只知道是来到华山派时尚未成年,来了已经六年了。这样算了,十九岁不是正好吗?更要紧的是,她头上有一块伤疤,藏在头发里,外面是看不到的。她也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谁都不知道。她忍不住追问:“那个孩子,她头上的伤,伤在何处?” 妇人似怨似叹:“是在头顶,留长了头发,也许看不到的。可是那伤疤很大,也许伤疤处不会再长头发。唉,一个女孩子家,头上秃了一块,可有多难看呢。” 赛红如受雷击,她要全身绷紧,才能忍住不伸手去摸头顶。头顶有一块伤疤,不生头发,但别处的头发向后梳成辫子,足以把这块伤疤遮住,谁都看不到。赛红记忆中,没有任何人帮她梳过头,似乎从生下来就是自己梳理一头长发,自然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头顶藏着这样一大块伤疤。阴天下雨,这块伤疤会隐隐做痛,赛红已经习惯了。从来没人关心她冷暖喜恶,她也没想过有什么办法解除这痛苦。原来这里还蕴藏着身世之迷。 身世之迷?真的是她的身世吗?她心念一转,假作不经意,缓缓问道:“除了头上有伤,她身上还有什么记号?” 妇人摇头,声音淡漠而悠久:“没有什么了。这孩子不是天生的贵人,脚掌心里没有七颗红痣,后背上也没有血红的巴掌大胎记。她生来就是一条贱命,也许早就死了……我只是听你名字里有个红字,不由想起她来……啊对了,她小时候右臂也受过伤,虽然没留下疤痕,但总是不甚灵活。” 赛红倏地把右臂藏在背后。她也知道这个动作就是告诉对方,自己又符合这一项特征。既然已泄露天机至此,也没有什么好隐瞒了。她问:“您……您是怎么失去孩子的?” 老妇人鹰隼一样的双眼盯着赛红,一字一句地说:“我被仇人抓住了。仇人抢走了我的孩子。抢夺的时候,孩子摔在地上,脑袋受了重伤。现在如果活着,也不知会不会变成傻子……” 这伤疤似乎从生下来就有了,她从来没想过是为什么,也没跟人提过。可是深藏在发髻里,那老妇人怎么会知道?如果她是信口说的,未免太过巧合。除非是她真的知道,知道有个名叫古赛红的女孩子,小时头顶曾受过伤。小时候的事情,是什么人能记忆十多二十年呢?只有最亲近的人,只有自己的母亲。 赛红没有想到,孤独如飘萍的自己,居然也有母亲。母亲居然还活着。母女居然还有相见的一天。她抬头看去,妇人也正看着她。微茫的光线中,其实看不清。但妇人炯炯的目光,穿透了黑暗,直射进赛红的心里。“这就是我母亲吗?” 妇人缓缓转开头去:“我的红儿,如果她还活着,她可知道娘亲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已经很多年了。她不会知道。她不会知道有个人日夜思念她,可是见不到。我的女儿,我的红儿……”她的眼中涌出真的泪光:“没爹没娘的孩子,……” 赛红的心似乎被刀剜了一下。她真想扑上去抱着妇人大哭一场。到这个时候,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吧?她以为平生再不能见到亲娘,却不知道母亲就被关在离华山不足百里的地洞之中。来到华山六年了。六年来,她不止一次埋怨那位好心的前辈,为什么要把自己送到华山来。原来是为了亲近生母。不,那位前辈并不知情,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赛红想抱上去抱着母亲,可栏杆在微茫的光线中铁面无情。她忽然转身就走。妇人急喝:“你到哪里去?”赛红道:“成赛杰有一把宝剑,我去拿来,看能不能削断栏杆,救您出去。” 妇人松了口气,叹道:“不用白费力气了。你就是打开了,我也不会出去。你不知道,我有好多仇人。只要我一走出这里,他们就会不遗余力,百般追杀,到那时,我可真没有活路了。若非为此,我被困这里多年,难道还想不出法子脱困吗?” 赛红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满头乌发似乎要竖起来:“有我在,若想动你,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自觉此语难以取信,转口说道:“你告诉我,你的仇人是谁,我去把他们一个一个杀了!” 妇人微笑:“若能杀死他们,那自然是好。可是华山派并没有教你什么武功,你如何能胜过他们?”赛红无语。她并不惮一死,可身死不能换得母亲自由,死亦何益?妇人缓一口气,轻轻说道:“不如我指点你几招,如何?” 赛红眼睛一亮。适才谈吐,妇人已显示出见识不凡,只是:“学成武艺,替母报仇,那要多少年才可?” 妇人笑道:“刚才你那转身一跃,我看出你内功已有极厚的功底,想来与华山派无人理会、让你潜心专心修习有关。只是你这内功不会运用,以致无力伤人。这样看来,只需要指点你几招,最多半天时间,就可使你厚积薄发,一鸣惊人。”当下从地上拾起一根稻草,轻轻挥动,比了几招剑式。赛红大惊,只觉招式诡异,为平生所未见,而阴毒损辣,更是匪夷所思。华山派是名门正派,最忌左道旁门,这几招不止是背道而驰,简直是针锋相对。 妇人收回稻草,问道:“学会了吗?”赛红一惊,心想:“这几招虽然阴毒,但看来威力巨大。若非如此,哪一年哪一月才能报仇救母?”当下振作精神,起来学习。 妇人看她学得不像,又演示一次。赛红再学,便有七分相似。妇人点头:“虽然笨了点,可是慢慢学,也不妨事。”又教了六招。赛红这次用了心,大致记在心里。妇人看她做得不错,又教了十招,然后命赛红连起来练一次。 赛红以臂代剑,凝神回思,片刻之后,抖剑前刺,旋即回转反刺,猱身上逼,拨点戳打,闪展腾挪,地道狭隘,她却能伸展自如。妇人看得大喜。 赛红收剑而立。妇人赞道:“不坏,不坏,虽然没记全,可遗忘之处,能自行弥补,且变化皆出于实用,比死搬教条的强得多了。”赛红幼时流落江湖,若不知变化实用,哪里能混到今天?但她不愿诉说往事,怕惹得妇人伤心,只道:“这套剑法,叫作什么名字?” 妇人道:“就叫灭绝剑。一共有一百多招,一时哪里教得完?这二十六招,是最初的入门招式。你学会练熟,我再教你后面的。只是你要知道,这灭绝剑法,以实用为主,变化多端,不拘于定法。你或空身练习,练一万次也是无用。找个师兄弟拆招喂招呢,也显示不出威力。时间久了,反成了花拳绣脚。只有与高手过招,且以性命相搏,一招毙命,才可练成。因此叫做灭绝剑。” 她停一停,又道:“华山派讲究端方正直,若非十恶不赦之人,一定留有余地。你在华山派呆得久了,也许不喜欢灭绝剑的宗旨。这也不能怪你。你若不想学,也没有关系。” 赛红摇摇头,不愿解释。华山派固然讲究端方正直,却出了抛下同门独自逃生的掌门弟子。就是掌门师伯,收留了孤苦无依的自己,却六年未曾传授一招,如何可称“正直”。如今学艺不同往日,难道还想“留有余地”?这些话,还是等替母亲报仇之后,救她出去再说吧。她问:“您的仇人,叫什么名字?” 妇人见问,知道赛红已下决心报仇,心下暗喜,道:“仇人很多,凭你现在的功力,对付不了的。你可以先去杀这几个人,练成这二十六剑,我再教你,你再去找更强的仇人,如何?现在可以对付的,嗯,少林寺的青尘和尚算是一个,空空妙手神偷道人算一个。还有……” 赛红怔了一怔,方道:“神偷道人,已经去世多年了。”妇人一怔,想了一想,叹道:“原来他已经死了。哦,华山派的华若峰还活着吗?”赛红不解:“那是掌门师伯的师祖,去世快三十年了。他也是您的仇人吗?”妇人脸色微变,却又笑道:“笑话,我被关在这里也不过十几年,他怎么会是我的仇人?我随便问一声罢了。对,你这一说,我也仿佛想起来了。他早就死了。他的儿子叫华如岳,是下一任华山派掌门。那是个胆小鬼,遇事恨不得学乌龟缩起头来。华如岳的师弟,也是华若峰的弟子万如博,却是不自量力,万事强出头,那才是我的仇人呢。” 赛红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更增加了几分信任。她停一停,上下打量赛红:“你的本事,对付别人也许不够,可是杀他,真是手到拿来。你我非亲非故,愿意替我报仇吗?” 赛红扑到栏杆上:“非亲非故?您还不知道我就是……”妇人急喝:“胡说!你怎么会是我的女儿?我的红儿,她早就死了!我的仇人那么多,怎么会容她活到今天?”赛红满眶热泪再也收不住,纷纷抛洒下来:“我没有死,您不知道,我没有死……” 妇人郑重说道:“我的女儿早就死了。我的仇人那么多,她怎么能活得下来?只要有一个人知道她是我的女儿,她就会粉身碎骨,连一天、一个时辰也活不过。你明白吗?”赛红听她证据奇怪,掩泪细思:“您是说,除非没有人知道她是您的女儿,否则她就活不下来?” 妇人眼露喜色,点了点头。赛红重又流泪:“可是,如果她活着,难道一辈子不能与母亲相认吗?”妇人长长地叹一口气:“是啊,可怜的孩子。谁叫我的仇人……” 她反复提到仇人。赛红虽然心情激荡,也终于懂了。她克制自己想冲上去拥抱妇人的冲动,只轻轻点一点头:“我会去杀他。”她的心里忽然充盈激荡着豪情与柔情,一忽儿是母女相依相偎,一会儿是横剑而立,脚下跪着几个面目可憎、神情委琐的人,正向自己求饶。两幅画面往来交替,终于是那温柔的画面占了上风。赛红道:“等报了仇,您的孩子就会与你相见,永远不再分离了。可是等她来了,如何才能进入地道与您相见?” 妇人道:“庙堂之中,左侧第三尊泥塑,背后有个木把手。向右转三圈,再大叫三声'我来了’,暗门就会开放。”她抬头看看气孔:“天不早了,你快走吧。”赛红只想与母亲多亲近一刻,但怎忍违背母命?深深看一眼,忽然跪倒磕了三个头,隐约见妇人从铁槛栏伸出手来,虚抚自己头顶,心中一酸,几乎又要流下泪来。急忙转身就走。拐过弯去,却又停步,深深吸两口气,把涌上来的眼泪压下去,方扬声问道:“还未请教前辈大名?” 妇人声音遥遥传来,说不出的心灰意懒:“百死之余,尸居余气,哪里谈得到什么姓名?”赛红见母亲连姓名也不肯见告,如何甘心?咬着嘴唇,不忍离开。妇人幽幽长叹,道:“我从前的名字,叫作雌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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