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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茫茫11

 栖鸿看红楼 2022-08-31 发布于山西

那慕达大会果然热闹,精壮的汉子裸着上身搏弈,骏马来回飞驰,大桶大桶的马奶子酒,歌声、欢呼声,鲜花和花一般的少女。狩猎还没有开始,但领到新猎枪的小伙子们炫耀地高举着猎枪,没有领到新猎枪的只好把旧枪背在背后。长久不见的亲戚、朋友彼此拥抱、大碗地喝酒。连那位须发皆白的克巴勒也来了。我感谢他的招待,端着马奶子酒向他致敬。

克巴勒老人喝了我敬的酒,眼睛直盯着丁。丁左右顾盼,随口问:“克巴勒,皮货商来了吗?”

克巴勒低声回答了什么,我不知道他是在说“还没来”或者是“不知道”。他忽然振作起来,似乎鼓起了勇气:“扎西拉丁尔·伊敏拉琼,尊敬的族长,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丁不经意地回过头来:“什么事?”

克巴勒声音在颤抖:“那达慕大会本来只有赛马和摔跤,可是今年增加了狩猎。听说是你同意的,是真的吗?”

丁信口回答:“是的,正好呼市送来三十只猎枪,大家伙都愿意活动活动。再说,已经找到了狼窝……”他没有说下去,脸上显出犹豫的惭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惭愧,除非那狼窝不是他找到的,而他又不愿承认。

克巴勒声音中的颤抖更加明显了:“可是,你明知道,你要知道……如果伊敏特萨拉特特在的话,她一定会明白……”

丁有些不满:“伊敏特萨拉特特是我的妹妹,是一个女孩子。你总把她挂在嘴边干什么?”我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劝:“对老人说话,要尊敬一点。”

我说的是汉语,但克巴勒竟然听懂了。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扎西拉丁尔,现在是母狼怀孕的季节,打一条狼就死一窝呀。就算没打死,母狼在拼命的逃奔之后,也会流产。而且,你们找到的不是一个狼窝,是整个狼的聚集区。从前狼是分散居住的,现在因为草皮退化,狼的生存空间锐减,这里很可能是仅有的居住区。也就是说,这一次围猎,……”

我感到事情的严重。仅仅是从读过的小说里,我也听说过在母兽怀孕和哺乳的季节是严禁围猎的。可是丁没听进去,他的数学脑瓜里没有这个概念。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可是事情已经定了,猎枪也分发下去了,已经来不及改变了。下次吧,下次我一定提前跟你请教,什么时候适合狩猎。”他钻进了人群,看不见了。

克巴勒老人的白胡子颤抖着,他迁怒地瞪了我一眼,也转头走开了。

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我一直以为狩猎是那达慕的固定项目,而那达慕总是在这个季节举办。时间的冲突,不应该在母兽怀孕的季节狩猎。是谁安排了狩猎?是谁调动了大家的情绪?是谁购买三十条猎枪?

我想找丁,可是找不到。赛马的人回来了,每人都得到大碗敬酒。下一组又要开始了。摔跤的围观者呐喊助威。妇女们穿上鲜艳的衣服,有人脱掉宽大的裙子,原来也有妇女组的赛马。欢乐的气氛装不下忧愁心事。

我甚至参加了妇女组的赛马,得了个中等的名次。冲到终点,一样有人献上大碗的马奶子酒。这种酒精度数不高的自酿酒,有一股酸辣的味道,喝在嘴里,很是畅意。没有人劝酒,但我受热烈的气氛感染,把一整碗都喝了。我想去找丁,可是找不到。他在与皮货商人接洽议价买卖吗?我还是别去打扰他的好。

夜幕微垂的时候,十几堆篝火同时点燃。我已经疲惫的神经猛然振奋。新宰的牛羊肉送到火堆上去烤,血腥气、烤肉的香气混和着传来,胸臆间一阵翻涌,我竟当场呕吐起来。

有人在替我轻轻拍打后背,并且送上一杯清凉的水。矿泉水!一天来,我喝下的除了牛乳羊乳就是酒。我把四百六十毫升矿泉水一口气喝完了。

感激地送还水杯,我惊诧地发现,照料我的人竟是特特。我失声问:“你怎么回来了?”

特特的脸色有些阴沉:“今晚有大型狩猎,哥哥向呼市定购了三十条猎枪。”她扶我起身,“伊敏拉琼家族又要流血了。”

我惊诧她的直白,简直像将军对战俘的直白。要流血了,流谁的血?是丁吗?他急于逃脱,竟还来不及。我想向丁报警,可是他不在族长的蒙古包里。当然不在,只有姑姑在折叠整理那大堆的皮毛,火盆上炖的肉汤正香。皮货商人呢?没有听说啊。我又跑到那慕达会场,人们在十几堆篝火旁围成十几个大圈子。我一个一个地找。问不到丁,就打听皮货商。可是没有人知道。腿并不累,可是嗓子在冒火,胸间有东西在翻涌,却来不及呕吐。

我终于看到了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骑在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上,穿着那件用幼狼皮做的皮袍。夜风虽凉,还用不着穿得这样厚。那只表示一种威仪。他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猎枪。他身后跟着一大群持枪的少年。

来不及了。一向冷静的丁,双眼冒着狂热的光,浑身散发着酒精与篝火引发的热力,他像将军一样威武。他在队伍的最前端,整个队伍如风卷残云,席卷着一切遇到的男子,奔腾而去。这场围猎的规范,不亚于一个学院的全校集会。

来不及了,我追不上他的快马,冲不破人流,接近不了他。特特回到草原上来了,会为族长之位而除掉他。我腿软得站不起来。

两位年长的妇女把我扶到火堆旁,给我一碗解酒的酸奶。她们以为我是喝多了。我无力辩解,真的像喝醉了一样,全身肌肉酸软,连一根小指头也抬不起来,就瑟缩在火堆边。特特会怎么对付他?

火堆旁全是女人和小孩子。孩子们吃饱了烤肉,喝足了酸奶,精力旺盛地奔跑追搡。有的已经疲倦,揉眼睛、打瞌睡,发脾气的便遭到母亲的斥骂。闲暇时用蒙语闲谈着。他们的蒙语带着浓厚的土音,谈的内容却集中。久了,竟能听懂一句半句。

他们谈到了伊敏拉琼家族。年轻的新族长严厉地苛索贡赋,却未见其才干。今天的狩猎是他展示的舞台,这将决定族人今后对他的态度。怪不得他耀武扬威,原来是为了立威服众。可是他不知道特特回来了。姑姑说过,特特垂涎族长之位。特特有繁花似锦的前程,有志趣相投的恋人,离开草原时匆匆忙忙,忽然赶回来,一定有大事发生。

会不会是其他事情呢?我喜欢的特特,聪慧的特特,明媚的特特,我不愿她是杀我丈夫的凶手。可是她的确说过伊敏拉琼家族要流血了。家族只有三个直系亲人,特特在城市完全可以独善其身,她回来当然不是为了自己流血。丁和姑姑,都是族长之路的绊脚石,可是丁是排在前面的。丁,我的丈夫,似乎已经血流满面地倒在我的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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