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八岁。 我刚刚从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一个乡村去做教师。那所小小的学校,位于一座山的山脚,十分的荒凉。除我之外,还有十三名教师,都是附近村里的人。校长看着我不住搔头:“这个,这个,我看看你住在哪里好呢?”我想了一下:“学校里没有宿舍吗?”校长摇摇头:“学校从来没有过住校的教师。要不然,你先住到我家去?可是我老婆在城时上班,平时也不回家,只有我和儿子,不太方便?” 如果我处世的经验多一些,我会坐着不动,等着他想出办法来。可是我太年轻了,实在太年轻了。我冒然地插口:“如果学校有空房子的话,我一个人住校就行。就不必打扰校长了。”我从小胆子就大,敢用手捏死老鼠。有一次和小朋友打赌,晚上钻进漆黑的仓库呆半个小时,我在里面睡着了。小朋友们以为我被鬼抓走了,哭着找了家长来。几位叔叔打着手电手拉手钻进来找我,发现我躺在角落里睡得正香。从此我就有了一个新外号,人称“大胆”。 长大了虽然不象小时候干些傻事,但胆子并不因此而缩小。另外,我不喜欢热闹,喜欢独处,一个人看书。让我独自住在学校,正求之不得呢。 校长犹犹豫豫的,终于说:“那,要不,先试一段时间?不行了再找地方住?”亲自领我到一间小办公室,亲自帮我把不用的桌椅搬出去,又亲自帮我支好小床,拉好电线,安上灯。我借来条帚墩布,把小屋打扫得一尘不染,桌椅窗台,都擦得干干净净,站在中间左顾右盼,十分得意。 那天是星期五,下午领了课程表我就回家去了。双休日买了些生活必需品,周日下午来到学校。没有人,我坐在床上看书,还不觉得什么,去上一了趟厕所,须去过空旷广大的操场,一边想着我当年就读的重点中学,操场比这小得多。然而环顾四周,居然不见一盏灯,心中有些茫然了。 我急急回到屋里,不敢再想什么,摊开书来读。读得累了,就躺在床上,拉过被子来盖在身上,不知不觉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香,起床便是天亮,也不再想别的。 也许这就是农村吧。学生的程度参差不齐,对老师态度倒是一般比较和善。我不想过多过问他们对未来的打算,总算和平相处。下午放学早,也不能留学生补课,因为学生大多住得远,误了接送车就没法回家了。我自己做饭,因为买菜不便,吃得也很简单。漫漫长夜,就靠几本书来打发。每周回家一次,要带一大包书,否则很快读完,剩下的日子——夜晚——难熬得很。 最为难的是上厕所。我生性好洁,充作宿舍的办公室还不时有人进来,我不肯把便盆放在室中,又不能放在室外。每每夜晚横穿空旷的操场去上厕所,只觉悲风四垂,天地悠悠,茕茕孑立,心下茫然。 为减少上厕所,我每到下午就很少喝水。九月的天气,暑热未消,我渐渐生了口疮。 国庆休息了七天。有位同事乘此时结了婚。八日,她请全单位人员吃饭。我虽新来,因为单位小,总共没几个人,也在受邀之列。饭是村里饭,开得晚,吃菜也不好。加上满心不快,不觉多喝了一杯。下午还有课,自不免多喝几杯浓茶解酒。 晚上十点来钟吧,腹中波涛汹涌,难以遏制。我只得带上房门,走向操场。 操场很黑。没有月,应该是阴历的初一初二。有几颗寂寥的星,寒瑟瑟地,欲隐又现。教学楼里还有孤灯,亮度不足以照明操场。没有影子。可是我无端地觉得身边有人。我笑了,午饭的酒意还没醒吗?看来我的酒量是大不如从前了。 是师范里学会喝酒的。据说大学里流行一句话:外语系还有短头发的?艺术系还是精神正常的?中文系还有不喝酒的?虽然我们只是中专,也学着留长发、喝酒、跟老师吵架。我的起点比较高,同学们三个人分一瓶啤酒的时候,我已经举着白酒干杯了。毕业吃散伙饭,我回到宿舍时意识还清醒,想着下午的招聘会,特意把上了弦的闹钟放在枕畔。结果那天下午同宿舍的都没回来,隔壁被吵得受不了来关闹钟时我才醒。 离开学校过了一段清心寡欲的日子,在父母的眼皮底下我不敢太过放肆。到了工作单位,附近没有饭店,只有学校附设的小商店里卖点零食,酒就无从谈起了。难道三个月不喝酒,连酒量也小了?我自嘲地想。 从厕所出来,我发现脚下有淡淡的影子。嗯?没有月,星光不亮,即使教学楼有灯,即使亮度足够,影子应该在我的后方。怎么会出现在我前面?我倏地回头,什么也没有。我低头,还是淡淡的影子,勾勒出并不算削瘦的身材。我发泄地狠踢了一块石子,它滚出很远。我索性停了下来,注视着淡淡的、摇曳的影子,然后猛地回过身去。 没有人,没有光。没有任何可疑。我是看花了眼吗?总觉得空气里有飘忽的身影,似乎一个人刚刚走开,他的气息与温度还在似乎。我恼怒了:“是谁?” 回答我的是两声“汪汪”。我低头看,哑然失笑。原来一条农家犬跟在我身后,它的脖子里绑着个小灯笼。曾经听说过这样的习俗,夜间出门办事,带着狗绑着灯笼,可以代替人照明。我还以为这是很久的传说了,原来现在还流行着。 这条狗一定是附近农家养的,它把主人丢到哪里去了?自己钻到学校来玩。你也爱学习吗?我失笑着回到宿舍里去。 国庆以后,天气渐渐冷了。学校位于山区,教学楼又单薄。我买了一个电暖气,晚上在宿舍里开着。尽管如此,气温还是很低。冻得我老想上厕所。每每在操场与那条带灯笼的狗相遇。白天偶然与同事谈起,同事教我:“还是买个便盆用吧。有时野狗也会跑到学校里来,被咬一口可不上算。”另一个人插嘴进来:“什么都是假的,赶紧找个对象结婚是真的。找城里的,离开这鬼地方。” 找对象?结婚?我怅然了。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可是凭我的容貌,能找到什么好的?凭自己的奋斗吗,我看看这鬼地方,我还是老实认命比较现实。 这几句话是一个刺激。晚上的时候,我确认老师学生都走空了,悄悄来到操场上,找了一根不长不短的木棍,以棍代剑,练了起来。 是的,剑术是我的全部骄傲。四岁到少年宫学剑,换过几个教练都认定我“姿势难看”“动作不协调”“反应迟钝”不堪造就。练功房成了龙潭虎穴,然而父母告诉我“勤能被拙”,我不敢提出放弃,每每躲在墙角哭湿了袖子。是门房的瘸脚老爷爷收留了我,让我在火炉边烤火。他给我一个焙在火炉上的桔子,那桔子的味道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以后再上武术课,我在少年宫门口与父母“再见”,就直接进瘸爷爷的门房里烤火。我们聊天。我告诉他教练对我的评价,也说了很多其他事情:“妈妈说主持人一定得好看。我不能当主持人。”四岁的孩子,心中的事情有限,但最深的印象终身挥之不去。是的,我丑。并非残疾或有明显缺陷,就是丑。不光相貌,连表情、姿势、动作也不堪造就。 瘸爷爷开始只是笑。听得多了,他沉思地说:“相貌天定,可是学剑术,又不是为了好看。”他随手拿起捅火炉的火钩子,教我几招剑法。他姿势很难看,可是敏捷。我做不了他那样快。他告诉我:“只要练,就能做好。” 在父母抽象的“勤能补拙”说教之外,我终于找到一条路,可以通过努力取得提高。我练得上了瘾。一周以后,当我再次走近瘸爷爷的门房,那几招剑术已经是熟极而流。 我们的练习持续了两年。那时通讯并不发达。少年宫的教练开始觉得我的缺席使他眼目清静。第二年交学费时,教练委婉地对母亲说:“特长要看孩子的兴趣,不要勉强。”母亲没有理解话中的含义:“孩子开始有抵触,但后来挺高兴的。”仅仅是出于尊师重教,她敷衍了一句:“再学一年,如果孩子不喜欢,就不学了。”第三年,这位深具责任感的教练终于直接告诉母亲:“你家孩子已经很久没来上课了。” 打、骂,我没有说出瘸爷爷。他曾要我答应,不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我在父母的严责之下闭口无言。父母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无可奈何,他们只好相信,我每周进了少年宫的大门,就钻在某个角落自己玩耍。既然并没有学坏,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我很久没见瘸爷爷。直到元旦联欢,学校通知的放学时间是四点十分,我告诉母亲是五点。利用这五十分钟,我独自跑到少年宫去。瘸爷爷听了我的解释,没什么生气的表情,只是沉思地说:“迟早要有这一天的。我早就知道。” 两年里,瘸爷爷一共教我三百四十七招剑法。我们没有用剑,而是用火钩子、竹杆、木棍、细铁丝,甚至铅笔或直尺。如今月夜,我用一根捡来的木棍把这三百四十七招剑术一一舞将出来。收剑独立,月下的影子,竟是矫健而窈窕。 舞剑累了,第二天竟然起床晚了。匆匆洗漱后冲进教室,与未完成作业的学生斗智斗勇,回到宿舍时脑袋“嗡”地一声。贺老师,校长的小姨子,带着几个学生在我的宿舍里练习朗诵。床上,是我凌乱的被窝,脸盆里的残水未倒。 我忍着气,平静地说:“贺老师,以后带学生过来,最后提前通知我一声。”贺不耐烦:“哟,你一个姑娘家,又不是找对象,有什么背人的?”这一句话里有话,至少三层含义:一、虽然是你的宿舍,可我有权利随便进来;二、你有“背人”的事才不愿让别人进你的宿舍——所谓“背人”的事,特指找对象,而找对象是光明正大的,除非偷情;三、你连对象都没有! 我的脑子不算慢,可是口才太差。父母知道我当不了主持人,从未刻意培养我的口才——不,还是直说吧,我天生口才就差。像遇到言浅意深、回环曲折的顶撞,我根本没办法反驳。 但这不是最厉害的。厉害的马上就要来了——仅仅在第二天,我已经在学生中听到传言:新分配来的俞老师,就是那个长得丑的,在宿舍里“找对象”!从孩子们的挤眉弄眼中,我不难理解他们说的“找对象”是什么含义。 这是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人们的接触面非常窄。于是在茶杯里兴风作浪,造谣诬蔑屡见不鲜,而造谣的内容多涉及男女关系。因为造谣者的视界里找不出其他丑闻,他的想象力也只好局限于此。 我不知该喜该悲。张爱玲的《同学少年都不贱》我读过,丑小鸭做得久了,就会不甚反感、甚至恨不得有些艳闻给人说。难道我在现实中找不到对象,在这诬蔑里竟获得心理满足?我只是没有鲁迅的笔力,不能够“骂出谣言家的尾巴”来。而且我觉得无聊,分配到这样的环境已经是沦落,何必急着沆瀣一气呢。 可是这样的环境从不缺乏聪明人。不出一周,已经有人在议论“凭她还能找下对象?装神弄鬼虎人罢了。”好的,我的丑陋又一次为我提供了把柄。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又去操场上练剑。那条带灯笼的狗已经成了我的忠实观众。三百四十七招练完,我心不跳气不喘。望着那条沉默的狗,我忍不住蹲下身,低声说:“练了十四年了,日本鬼子从进东北到投降,我连个看的人都没有。” 有个温和的声音:“可是,剑术并不练来给人看的。”我惊回头,没人!我一扬手中的短木棍,一招“横扫千军”,三百六十度旋转。我感到触手有物,停下来时,看到一个年轻男人,站在那条狗原来蹲的位置。 他是个俊雅的男子,相貌很清秀,衣裳很整齐。可是因为态度清俊,让人忘了相貌与衣裳,只感受这个人本身。放到哪里,他也是个受欢迎的异性。可我没那么好气:“你是人是鬼?” 他无声地笑了:“鬼?你见过鬼吗?哦是的,鬼总是黑夜里出来活动。” 我哼了一声:“不是鬼也多半是妖呀怪的。”我不该这样无理,实在是被吓了一大跳。可是我被自己的话提醒了,难道他是那条狗的精灵化身?我下意识地左右看看,竟不见了狗。我暗暗握紧了那条木棍。非自然的力量不是剑法可以抵御,可是手里有件东西总是安慰。 他感兴趣地看着我:“你信妖怪?读过《聊斋》吗?妖怪多是好的呢。” 我嗤笑:“《聊斋》?我没看过,我倒看过琼瑶呢。”真的,这是个琼瑶故事的好开端,英俊的男主角,在不巧或者恰巧的情况下,偶遇女主角。从斗嘴开始,一见钟情——只是那女主角都是美丽的。 一念及此,我绮思全消:“你是怎么进来的?这是我们学校的操场,周围有墙。” 他又无声的笑了:“就你们这围墙?五十岁的老太太提着篮子也不发愁。”这倒是真的。那么,他不是鬼怪了?我忽然来了灵感,低头看自己的影子。今天有月亮,但与月影不同的角度,还有一条淡淡的身影拖在我脚下。我向相反的方向看去,那条狗换了个位置静静地卧着。 那么,他不是鬼怪了?也是,学校的围墙形同虚设,白天有人图近便穿墙而过,晚上也有闲着没事瞎溜达的进来,只是天气已经冷了,他还有这个雅兴?除非是约了女孩子幽会——我不想再说下去,点点头就转身走开。 回到宿舍,我坐在床上盯着瓜子皮发呆。那是白天没课的老师们坐在这里聊天时吃的。开始他们总来找我,我还以为是热情,后来我不在时他们也来,我才知道是那个电暖气的功劳。瓜子皮、烟头,都是下班后我才打扫的。也难怪谣言,一个单身女人的房间里天天有烟头,实在难以言之成理。 可是不让他们来吗?学校给我的是一张上下床。空着的上床早有人放上了闲置的被褥,声称“天气不好我也不回家”。校长让我住,就不能拒绝别人,于是别人也理直气壮地拿了一把钥匙,并且很快复制了多份。门锁很快同校园的围墙一样形同虚设。 快要有检查了。查学生作业批改、查教案。我的教案还短着很多。可是电暖气的功率太小,除了被窝哪里都冷。我无奈地揉了揉眼睛。 期中考试结束了。我因为成绩差、教案短缺,受到了不公开的批评。本来是不在乎的,可是生活沉闷,受不了同事们再三的关心慰问:“没事,说就说了,怕什么!” “学生考得差又怎么了?学生不好,让他来教教试试!”“反正没点名,谁知道说谁?”我真有点啼笑皆非。 我并不气,只是郁闷。晚上在操场上散步,很快手要冻僵了。我叹了口气,捡起一根枯枝,舞将起来。 三百四十七招。全身都温和了,但还没有出汗。据说做运动,要做到出汗才算有效。我正想再舞一次,那个声音又出现了:“你的剑法真好。” 我回头,又是那个俊雅的年轻人。我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这是剑法?” 他无声地微笑:“难道不是吗?” 我懒得理他,可是不由奇怪。天气已经很冷了,真是为了幽会,不会选在这空旷的所在。而且:“你怎么知道这是剑法?” 他笑:“我偏偏就知道。我还数了,你的剑法一共三百多招,不是三百四,就是三百五。” 我的警惕心忽起。他是行家,毫无疑问。同行是冤家。虽然不以此为生,可遇到行家绝非愉快的经历。否则我怎么会沧落在这样的地方?羞辱的记忆扑面而来,叫人回避不及。 那是师范三年级,课程少了,已经面临毕业。有天在食堂背后遇到了几个男同学。食堂背后有块空地,乱堆着此砖头瓦片,平时没人来,是男生们打群架的好地方。没架打的时候,我悄悄在这里练习剑法。 那几个男生无疑是约好了打架的。我探头看见,不想干涉,就准备退回。可是他们已经看到我了,断喝一声:“嘿,站住!” 他们为什么要喝住我呢?是怕我去告诉老师?如果我加快脚步走了,就会证实他们的猜想。于是我停了下来——在我人生无数的错误决定中,这无疑是相当严重的一个。 他们把我围住。一般来说,男生是不会这样围着女生的,除非是半强迫性质的追求,那也是初中生的事。我发现有一个男生没有围过来,而靠着墙蹲了下去,双手捂着肚子。 他们问我:“你来看什么?”“你是哪个班的?”“你住哪个宿舍?”我随口说:“我是想找个地方练朗诵,还以为这儿没人呢。”下周真有个朗诵比赛,不过是一二年级学生的,三年级根本没人参加。 他们信了,又问:“你看见什么了?”我摇摇头:“我刚来。这里有人,不能排练。我要走了。”说完我就挤开他们想溜。 可是偏偏有个男生认出了我:“你是语文系的,三年级的。你报什么朗诵比赛?”我也看他一眼,真是冤家路窄,他是与我同宿舍女生的“对象”。 我白了他一眼:“谁说报比赛了?不比赛不能练习呀?”但这话的说服力已经很弱了。师范生没有那么高的追求,除了参加比赛,谁会没事练朗诵呢?何况在毕业分配、人心动荡的时候? 我并不慌。他们最多是吓唬吓唬我,警告我别把事情说出去。男生怎么会打女生呢?何况是一群男生对独身女生。事情发展也确实像我想象的一样,他们很轻易的放过了我。 如果没有再后来,我想事情也许就这样了结了,会成为我的一生中一个不值得记住的小片断。可是当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在师范的历史上也算是一件不小的事。有一名男生在宿舍里暴死。 那时候讹诈还不普遍,死者家属也许根本没想过要什么赔偿。但男孩的母亲哭得昏厥,是舅舅陪着父亲来收尸的。而这位舅舅恰好在乡卫生所工作,至少有医疗经验。他看出男孩的尸体有问题,似乎受过伤。于是验尸。结果让校领导和老师都感到意外——男孩受了很重的内伤,是暴力所至。 虽然师范的学生管理不算严格,但同学们很快证明,这个男孩在几天中都没有离开学校。于是一件校园伤害的恶性事件浮出水面。 直到这时,我还不明白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但那几个男生坐不住了。他们派我们宿舍的女生把我约了出去,约的还就是食堂后面的那片空地。 从这个举动来看,他们是相当不成熟的。不仅没有犯罪经验,连基本的常识的欠缺。他们只是一群小混混,靠胳膊粗拳头大组成团伙,向孤僻不合群的同学讹点小钱。数量不会多,师范生大多没钱,也许只够买包香烟分着抽的。他们没有打架伤人的心理准备,更没想到会出人命。 我一到那里就想起了那天的事,也想起蹲在地上抱肚子的男生。我当时根本没看清他的长相,连高低胖瘦也不知道。是他们把我围在中间的阵势提醒了我,我立刻明白暴死男生与他们的联系。 多年以后想起此事,我会觉得好笑。那几个男生准备对我做什么?他们其实也不知道。杀人灭口是肯定没那胆量,收买又缺乏资本,最多也不过口头威胁几句,只能成为伤人至死的证据。他们选择了一个更为愚蠢的方法,一个普通男生也不耻的办法,他们准备合起来打我一顿。 他们先是问我:“你那天看见什么了?你跟老师说什么了?”然后,一个头发略微发黄的男生鲁莽地对着我的肩膀打出第一拳。 如果我挨了这一拳,忍住这口气,也许后来也就没什么了。当时距离毕业不足一个月,一个月后风流去散,再没有机会见面。可是平白挨一拳,连普通人也无法忍受,何况是偷偷练了十四年剑术的我? 我手里正好拿着一支圆珠笔。我随手一抬。这是一招“以逸待劳”。然后,我如愿以偿地看到黄毛把拳头捅到圆珠笔尖上。根本谈不到锋利,只是因为他用足了力气,才刺破了皮肉,流了几点血。 可是鲜红的血有种奇异的魔力,它能刺激暴虐的心。另一个穿黑T恤的男生也出了拳,被圆珠笔划出一条长长的蓝道子。 本来他们是把我围在中间的。两个出手受伤,把那个小小的阵形拉开个空子,我就势冲出。虽然我很想验证一下练了十四年的剑术,但我面对一群七八个男生还是心生胆怯,而且面临毕业,一个女生打群架会是什么后果,我不能不考虑。 我已经跑到拐弯处,再走两三步就能离开这是非之地了。一个个子最高、手腕上戴着块梅花表的男生追上了我。他一脚向我踢来。 梅花表,女装的。不便宜,可不适合他戴。我想他家境应该不错,没什么文化品味,应该属于暴发户出身,而且没暴发到有钱人阶层。他应该是独子,或者只有姐妹,从小受宠,不爱学习,家里管不了,又不愿长成混混,于是送到师范里来,毕业还能分配个稳定工作。 就是这个高个子,一脚向我踢来。他显然不傻,总结了两个朋友的教育,知道裸露的手臂会受到圆珠笔的伤害,而腿脚不会,因为他那天正好穿着运动鞋和长裤。这一脚是使足了全力,我自忖力不能及,索性侧身避让。他一脚踢空,收势不住,直踢到墙上去。 如果到此为止,事情还不至于不可收拾。我还是太年轻了,毫无经验,得理不让人,顺风扯旗,等等等等。我使出一招“韩让擒虎”,在他胳膊上重重一划。 十四年的积累有多重?他手腕的梅花表的皮表带被划断,从手背过肘到肩膀,一条不深但长达两尺的伤口。 鲜血奔涌。他的同伴们都吓慌了,竟然撇下他四散奔逃。他也吓慌了,看着伤口几秒钟,竟然哭了起来。 我也吓慌了,可是没想过跑。我想扶他去医务室,他腿软得走不了路。我看着鲜血泉涌,只好跑去把值班老师找了来。 校医来了,校领导、双方的班主任很快赶到了。他胳膊上的伤其实不重,经过简单的包扎处理,很快就止血了。他还是走不了路,而且开始叫“脚疼”。副校长是从公安部门转业过来的,他皱皱眉:“打120,叫担架吧。他骨折了。” 他确是骨折了,五个脚趾全部骨折。打架的事瞒不住了,那几个男生一到校警室就全招了,意外死亡变成的暴力伤害案水落石出,三个男生被判了刑。那高个子却没事,虽然根据同案犯的口供,他才是罪魁祸首。但他的父母拿出出生证,他还差一个多月才满十八岁。 判刑、赔偿,后期的事情与我无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副校长盯上了我,三番五次地要我汇报过程,特别关注我和他们动手一节。我是被动的,是正当防卫,骨折是因为他踢到了墙上,其他伤口根本没有大碍。学校没办法给我处分。可是毕业分配,我来到了这偏僻的山村小学。 我模糊地感到,分配与那打架事件有暗中的联系。我无从追究,只是觉得不公平。也有些后悔,我校主管学生分配的副校长,反复问我打架经过。面对副校长的询问,我该表现些诚意。可是他的问题我是没法诚实回答的。“你学了几年武术?”两年。“这功夫不是两年学的。”我四岁到六岁在少年宫学武术,后来不学了,可一直自己练。“除了少年宫,还跟谁学过?”没有了。“那招'韩让擒虎’是谁教你的?”少年宫的教练,具体是哪个想不起来了。 能从描述中认出“韩让擒虎”,副校长竟是行家。可我答应过瘸爷爷,不能泄漏他教我剑术的事。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我的信守承诺把自己送到了这偏僻的山村小学。 跟下又遇到行家,他的出现是否也会给我带来恶运?我瞪了他一眼,转身就想走了。 他轻轻一迈,挡在我的前面:“喂,你就不问问我,怎么看出你的剑术?” 我冷冷回答:“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能把这看成剑术,你的水平可想而知。”这话模棱两可,水平很高。可不是急中生智。十多年来,我一直想着会与懂行的人相遇,相遇会是怎样的情形,各种情形都在心里模拟过多次,这样的回答也是久经锤炼了。 他笑:“打马虎眼可不行。你得告诉我,你的剑术是跟谁学的?” 我冷笑,连主管分配的副校长我都没说呢,你算老几?“凭什么你问,我就得回答?” 他想一想:“也是。这样吧,公平点,我先说。我名叫唐墨,墨子的墨。就是春秋战国百家争鸣里墨家的墨子。我的师父是五岳剑派第六十四代,我是第六十五代。五岳剑派你一定知道吧?” 他长得真好看,说话也好听,像个娃娃。我决定用对娃娃的态度来对他:“当然知道。金庸的《笑傲江湖》里写过。” 他连连摇头:“那是小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我认真地:“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人家五岳剑派是五个派,后来合并了。” 他急着解释:“不是小说里说的那样。五岳剑派本来就是一个门派,什么华山派恒山派,是小说里写的。我们五岳剑派也不是分散在五座山上,是因为我们的剑法分为五套,险如华山,奇如恒山……才得名。”他终于看出我戏谑的笑,住口不言了。 我给他补充下去:“雄如泰山、秀如衡山、绝如嵩山。我都没去过,是书上看的。你去过吗?” 他脸红了:“说正经的,你是哪家剑派?你师父是哪一位高手?” 我摇摇头:“旅游还要师父?我都是报旅行社。”其实我没怎么旅游过,仅有的几次不是跟着父母就是学校组织,自己报旅行社是从来没有的经验。 他有点生气,终于忍住了:“江湖同道,何必藏头露尾?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一点,你内力到处,花草皆可伤人,不需要专门的宝剑,是逍遥派吧?” 我哑然失笑。逍遥派?是《天龙八部》里的吧?这小子还挺爱看武侠小说的。于是我说:“我师父叫逍遥子,聪辩老人是我的师兄,天山童姥是我的师姐,李秋水是我师妹,虚竹是我的师弟。” 他生气了:“你这个人,一句实话也没有!”他转身走了,那只带灯笼的狗跟着他。 我笑吟吟地看着他一跃跳出围墙,消失在寒冷的夜里,才觉得身上有点冷了。我扔掉木棍,搓一搓手,回宿舍里去。 瘸爷爷教我剑术,可没说过什么门派。有一次我问起,他说武侠小说不能看,里面的东西全是骗人的。不能看武侠小说,我没听他的。在没有朋友的学生时代,我除了练剑,就是靠阅读打发时间。金庸“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依碧鸳”我读过不下十次。但我真的一点不信里面写的东西。五岳剑派?逍遥派?现实里有?那小孩是拿来唬人的。 刚回到宿舍躺下,就听到窗户玻璃发出敲击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怎么会有这样小的人脸?扁鼻子,耳朵竖在脑袋上面。 再定睛去看,唐墨的脸出现在窗外。原来是他把狗举起来了。我的宿舍在一楼,地平面比外面高两三个台阶,所以他的脸出现在窗户下端,更像一个孩子了。我皱皱眉,得赶紧找后勤主任给我安窗帘了。 天冷,玻璃上有呵气,他其实看不清里面,但他的声音隔着窗子穿进来:“咦,你就住在这里呀?” 我有些火了:“你干什么?偷看女生宿舍吗?当自己初中生?要不要报告你们教导主任去?” 他咯咯笑了:“害怕了?没事,你不让我进,我一定不进。就隔着窗户说话也挺好的。喂,你到底叫什么?我也会剑术,你想不想看?” 我冷哼。我倒不怕他进来,一楼的窗户全安装了铁栅栏,除了老鼠,连那只狗也钻不进。但我毕竟是单身女人,被一个异性从窗户看着,实在不舒服。明天就去找后勤主任给我挂窗帘,实在不行就用报纸糊起来,一定。 他得不到我的回答,也不在意:“怎么了?生气了?我就是跟你闹着玩,不会伤害你。要是有坏人来了,我还可以保护你呢。” 我忍无可忍:“那也得看看我愿不愿意吧?缠着女生跟你玩,死乞白赖,没脸没皮,你初中没毕业吗?” 他不以为意:“你当我是小孩呀?其实我高中都念完了,没考上大学,就跟着家里和师父一起做生意。我卖水果,明天我给你带点来,你喜欢吃什么?” 原来是个卖水果的小混混。高中毕业,家族性的水果商。应该不难打听。可我只想打发他走,一点也不想打听:“麻烦你回避好吗?我要休息了,明天还上课呢。” 他连连点头,隔着结了呵气的玻璃,显然幼稚:“对对对,不早了,该让你休息了。那我走了。说好了,明天给你送水果来。”谁跟他说好的?他也知道我不会答应,不等我回答,就急忙转身走了。 我熄灯睡觉。刚才怎么没想起来?只要关了灯,他往里什么也看不到。这个唐墨,年纪未必比我小,可是说话像个小孩。他其实不惹人讨厌。我的意思是,他这个人挺可爱的。可是深夜纠缠女教师,还趴人家窗户,这行径可一点也不可爱了。 第二天我向同事打听:“附近村里有没有个水果贩子?二十来岁,高中毕业。”同事嗤之以鼻:“卖水果还用高中毕业?咱们这里种了苹果梨海棠果还有山楂,多少学生初中没念完就回有种果树去了,挣得不比咱们少。” 接下来当然是抱怨工资低待遇差,因为是实情,可以一说两三个小时。我赶紧打断:“那咱们的学生上高中的多不多?”同事想也不想:“不多。就算要上,也是上中专技校,也有上师范的。哼,念完了找个干的,挣点工资还不够吃呢。除非到城里当老师,那得有门子才行呢。” “门子”是指关系、后台,我能听得懂。于是接着问:“二十来岁,男的,高中毕业,附近村里,应该不多吧?” 我反复地问,终于引起同事的注意:“打听这干什么?是不是想找对象?还是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了?我跟你说,还是找个城里的,要不然一辈子就拴在这里了……”我赶紧撤退。 我发现了自己的失误。打听和我年岁相当的男子,又是当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难怪会引起误会。况且他也未必告诉我真话,又没有拿高中毕业证给我看。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要看人家的毕业证干什么?又不是找对象。 又来了。在这封闭的环境呆久了,脑子也变得封闭,除了这件事好像不知道别的。要是真找对象,唐墨那样一表人材,会看上我吗? 那么问题来了。不是为了找对象,他缠着我干什么?还说要送水果给我。排除错误选项,就得到了正确答案。为了剑法。是出于好奇呢,还是另有深意?这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只是我答应过瘸爷爷。我会信守承诺。 他的水果还没有送来,学校里出了事。下午上课以前,三个喝多了酒的小混混闯进了学校里,声称要找“屁虎”算帐。学生多是附近村民子弟,有的住得稍远,中午不回家。可是没有足够的管理力量,中午时间几乎是空白。据说以前也常有午休时间学生打架斗殴事件,甚至有的会勾结外人。我没有插手的意图,一点也没有。可是看着三个敞胸露怀、酒气冲天的少年在教学楼里横冲直撞,我又觉得,作为唯一在场的教师,置之不理是不行的。 我客气地拦在那三个小混混前面:“同学,你们要找谁?” 这三个还几乎是孩子,嘴唇上仅仅有微青的软毛,声音也正处于变声期,可是因为酗酒,他们永远不可能有清朗的嗓子,将来只会发出公鸭般的噪音。我几乎怜悯他们了。 走在最前面的,头发带着自来卷,他不小心退缩了一下,然后显然是鼓起勇气:“关你什么事?屁虎欺负我弟弟,我要他好看?” 我轻轻吐气,吹开酒臭味:“你弟弟是谁,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吗?”我用了“咱们”这个词,是我为数不多的套交情的伎俩之一,可是在眼前这小混混身上,显然毫无用处。 “问我弟弟干什么?等我走了好收拾他?你他妈的想得倒美!” 好,连三字经也出来了。我苦笑:“我收拾他干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说的'欺负’是怎么回事。如果是同学之间的纠纷,我当老师的有责任调解。如果不行,可以报告学校。如果已经超出了纠纷范围,还可以报告派出所……” 当老师时间不久,已经成了习惯,对打架的也使用排比修辞。当然是对牛弹琴。卷毛叫嚣着“拿派出所来吓唬老子”的时候,他后面的暴眼睛不声不响抽出一把刀,“嗖”地一声,冲我面门劈来。 跑到学校来打架,居然还带着刀,我也有些意外。不过看清楚了,那只是一把切菜刀,大概是从母亲的厨房里偷出来的。我又有些好笑,随手用教鞭一点。农村小学还是用竹子教鞭,有两尺长吧,抽在手上也挺疼。对于学生,它的威慑力远远大于实用。可是在我手里,在菜刀的对面,当然不会只威慑作用。 教鞭的顶端点中暴眼的手腕。这是个敏感的穴位,是长剑对战短兵器的首攻位置。暴眼当然没有十四年的功力,听话地撒手扔了菜刀,抱着手腕爹长娘短地叫起疼来。那菜刀本应刀刃朝下落在他脚面上的,又是我不忍心,用教鞭轻轻一抬,让菜刀平面落地。 卷手见状,也掏出了家伙。是一把斧头。是用来砍柴的吗?可现在不允许砍伐树木,这斧头也多年多打磨过了。我真想挺着让他敲一下,他会明白拿错了家伙。但在围观的百十名学生面前,我不能纵容。于是我把教鞭一顺,在他肩窝捅了一下。 虽然力气不大,但方位准确。卷毛承受不住,转了半圈,斧子向他身后的另一名伙伴招呼过去。 这个沉默的同伙,大约有十三四岁年纪。如果没有辍学,应该在读初中。他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左耳朵有个小小的豁口,似被利器伤过。我的心轻轻跳了一下。我没有刑警的办案经验,但这个位置的伤,恰好是剑招“举火燎云”的痕迹。 沉默的豁耳朵看到同伴的斧子向自己招呼,他飞快地伸出手来。白光一闪,他的手里多了一条金属短片。他用这金属片在同伴握着斧柄的手背上轻轻一击。同伴受痛不过,手一抖,斧子脱手而出。漂亮!四两拨千斤!与我相同的化解方法!我知道自己遇到了行家。 想不到这小小的山村小学,竟然卧虎藏龙。不对,豁耳朵不是小学的学生。他的敏捷与协调能力也绝非小学生可比。他在斧子落下的瞬间抬脚一踢,斧子被拨转了方向,向着我的膝盖飞来。 他的判断力很准。这斧子毫不锋利,但是沉重。用砸,而不是用砍,袭击我的膝盖,发挥了它的最大效用。对我而言,化解这一招并不为难,但我的劣势在于,周围围满了学生。如果我把它踢开,很容易伤着孩子们。 我只好弯腰下去,用教鞭在斧子上敲了一下。我本想把它就地敲落,没想到它余势未衰,还向着滑出一尺,恰落在我的脚前。我抬脚踩住了它。 再抬头时,只觉白光一闪。这光芒已经超出普通人持有器械的锋利程度,至少是匕首之类。在我国,这类器械属于管制刀具。虽然民间仍有漏网之鱼,但这豁耳少年来历非浅,我暗暗留心。 那白光是冲我面门而来。被它击中,我不失明也得毁容。我有点恼火了。少不更事的鲁莽是一回事,这豁耳少年显然知道出招的后果。即使他们真的同某个学生有仇,这样无缘无故地袭击劝解的旁人也太过分。何况我还是一名教师。 我有心教训教训他。可是我又提醒自己,对于这陌生的山村,我只是一个外人。敌暗我明,兵家之忌,况且我学剑法并不是为了扬名的。于是我等着,直到那白光已经来到眼前,我才猝然往后一倒,同时假装脚下一滑。 我摔倒在人群之中,压在几名学生身上。但我的教鞭脱手飞出,击中那豁耳少年的肘弯。力量并不大。只是位置很关键。他的胳膊要麻了,至少半个小时缓不过来。 远处传来警笛声。三个小混混有点酒醒了,他们互相使个眼色,一起转身,从二楼楼道的后窗跳出。穿过操场,越过围墙,然后就是荒野,再也找不到他们了。而我在人群中挣扎,半天起不了身。 是警察来了。乡派出所的几名警察,开着一辆破旧的长安,迤逦而至。快到上课时间了,校领导、老师学生,乱哄哄地涌进校门。校长开会不在,支部书记是三所乡村学校的联合支部,并不在我校坐班。教务主任出面招待。我忝陪末座。不过主任低声对我说:“反正没什么伤害,能不声张就不声张,要不对学校名声不好。” 于是我说:“三个小混混,喝了酒……对,已经醉了……我怎么知道?他们说是来打架,其实连家伙也拿不稳,还没动手呢,自己就掉了……” 乡警并没有给我太多说话的机会。问清没人受伤,指责几句学校管理不严,责令整改,然后没收了菜刀、斧头扬长而去。 这天是周末。下午学生放学后,我也要回家。到宿舍里收拾收拾,我把一把金属直尺放到褥子下。这是一把常见的学生直尺,也叫钢尺,只是经过打磨,边缘已经薄如刃锋了。这倒不奇怪,从我上初中时就见男生这样玩了。可这把钢尺的顶端,不是尺子原本的平边,而是精心打磨成锐利的尖端。在外人眼里,这不过是向往武器的男孩子自行改造的玩具,但我看得明白,这是一把短剑了。 作为一把剑,它短到不合理。敢用这样的剑的人必是高手。但那豁耳少年不是,他只是比同龄人略胜一筹。他的功力,驾驭不了这短剑。也就是说,这武器可能是他精心打磨的,却远非他所能驾驭。换言之,他的背后另有高手。 今天的事,还算不上结仇。但那位背后高手,如果听说山村小学有个精通剑术的女教师,恐怕不会等闲视之。我想我的麻烦要来了。 回到家,母亲告诉我,师范来了电话,周日加班为毕业生办理团关系。如果这次赶不上,以后只能工作日去办理。于是星期天上午,我又踏进了熟悉的师范校门。 操场上有一群不回家的学生在打篮球,墙角下不乏双双对对。办公楼里空荡荡的。也是,分配在市区的同学们完全可以抽空过来,只有山村教师才出行不便呢。我自伤自怜自嘲着,敲开团委的门。 十分钟以后出来,我就准备离开。可是楼道尽头,另一扇门打开了,长长的一道光投射,那背着光的人显得高大而阴暗。他的声音也阴沉:“你过来一下。” 是副校长。我顺从地走进他的办公室,门在背后合上。毕业前我曾多次进入这间办公室,回答有关斗殴的质询。几个月过去了,难道我还要面对同样的问题?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气势汹汹的:“听说你在工作单位又打了一架?这次还想否认学过武功吗?” 听说?听谁说的?如果是听单位领导或同事,只会说小混混打架,我出面制止。没有人能看出我会武功。除非是那个豁耳少年。或者是他的同伴。不,那两个颟顸的混混,还没有这眼光。豁耳少年也练过武功,而且一定是剑术。副校长同他有什么联系吗?消息传递得如此快速? 我忽然眼前一亮。副校长办公室的墙壁上挂着一把宝剑,古铜色的剑身,红流苏,鲨鱼皮挽口。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件装饰品,就像附庸风雅的人挂着看不懂的书法。原来这是一件武器。同时我注意到副校长的办公室是全校最大的,办公家俱却了了无几。他常常在办公室里练习剑法。我懊悔醒悟得太晚。 副校长又说:“你不用想办法狡辩,我知道你练习剑法不是一年两年了。你师父是谁?实话告诉我。那件案子已经过去了,我不会追究你的责任的。” 追究责任?哪件案子?山村小学的斗殴事件,乡警都没有立案。他是在说师范男生猝死案?追究我的责任?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未睹全貌的目击者。他却以不追究责任为条件,换取我对师承的告白。还说得如此笃定。他是认定我在猝死案中有责任了? 也许他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身怀武功当然更有伤人致死的可能。不止是他,一般人都是这样认为的。我对他的恶感减少,更是警惕更高。如果承认我会武功,人们就会怀疑我与猝死案有关系,经过斗殴事件的证实,以后的凶杀案件我都会被怀疑。 我反问:“副校长,谁说我在工作单位打架了?”我特意强调了“谁”字,我是在告诉他,如果交换,他首先得坦白信息来源。 副校长看我一眼,点点头:“不错,毕业几个月,果然长进了。以前都是我问你答,还前言不搭后语。现在学会反问了。” 我一怔。他说得不错。我相貌丑陋,几乎从没受人关注。猝死案后的几次质询,我确是未语先慌。不止那几次,我几乎总是开口便错,词不达意。可是现在我也能应对得当了?是因为当了老师吗?不,好像是那个唐墨,在他面前,我挥洒自如。因为他像个孩子。连他的承诺也是孩子气的,要给我送水果……不知他去了没有? 副校长忽然说:“你知道和你打架的是谁吗?他叫苟制陵。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我茫然摇头。苟制陵?苟能治侵陵,岂在多杀伤?这名字出自杜诗。姓苟的多难起名,却能化用杜诗,化腐朽为神奇了。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苟家是华北一个久远的家族。祖上专出土匪,民国的时候接受北洋军阀的改编,抗战曾出过力。解放战争时是铁杆的国民军,48年初镇压。噢,当时死的是叔侄两个,叔叔是光棍,侄子的老婆后来改嫁,两个男孩子都改了姓。再后来,孩子长大,又把姓改回去了。这苟制陵,就是那弟弟的孙子。” 我听得津津有味。这是传奇故事的好材料,可是跟我们什么关系:“校长,您怎么知道?” 副校长的双眼忽然一眯,眼神深邃,可是双眼下的眼袋,泄露了他的疲乏。他缓缓说:“我是从刑警退役下来的。退役前的最后一个案子,就是苟制陵的父亲兄弟俩的走私案。” 那又如何?“我国的法律,不追究连带责任。伯父走私,和侄子没有关系吧?况且就算他走私,怎么能拉扯得上我呢?” 副校长叹了口气:“我是在抓捕罪犯时受了伤,因残退役。”他伸出右手,只剩了无名指和小指。这倒不意外,在校时我就听说副校长写字吃饭都用左手。可是那残缺的手掌看在眼里,还是感到异样。“问题是我抓到的罪犯,因为证据不足,被释放了。” 他说得很感慨,似乎有一种壮志未酬、英雄白头的悲凉。我忽然对眼前这个老人起了同情之心。不是怜悯,是同情,同病相怜之情。在命运面前,我和他一样无能为力。 感慨之后,他又接着说下去:“转业分配到教育部门,后来又到了师范当副校长。可是我跟过去的战友一直有联系,也一直关注那个案子的进展。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没抓到证据。” 我更加不解了。他想干什么?让我帮他搜集证据?这太荒唐了吧?从这样遥远曲折的角度入手,能找到什么证据?但我忍着不耐,继续听他说下去。 “苟家出身土匪,说得好听点就是绿林。他们有家传的剑法,在近距离格斗的时候威力很大。尤其我国,对枪支实行管制,剑法武功就尤其重要了。退役后我潜心研究剑法。从那次猝死案,我就发现你懂剑法。这次斗殴,我就更确实了。” 是这样吗?从猝死案就发现了我,只是不敢确认,于是把我扔到那荒凉的山村,只是为了跟苟家近一点,用他们来验证我?我的心充满了悲愤。就算我会剑术,并不触犯国家法律。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把一个本来前途就不光明的女孩子,扔到荒凉得几乎不见天日的地方,毁她一世前程?我深呼吸,再深呼吸,压抑着愤怒,尽量平静地问:“您要证实我会不会剑法,有什么用?会剑法就一定去走私吗?还是我跟毒贩子有联系?” 副校长摇摇头,有点不解地看着我:“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找上你。可是,如果几天之内,会有人为斗殴的事情向你道歉,或者联络你,那我的猜测就是对的。你一定要来告诉我。” 道歉?联络?这跟懂不懂剑术有什么关系?又跟走私案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像迷路的小孩子,茫然,愤懑。 星期天下午回到山村小学。晚上听到敲击窗子的声音,我毫不意外。我不理会,还起身关了灯。但窗外的声音清晰可闻:“怎么了?生我气了?我答应给你送水果,可是你不在啊。我已经跑了三趟了。每天晚上来看你,你不在,我只好把水果带回去。第二天,再换了新鲜的送来。你又不在。我再带回去……” 我心里蓦地翻起一股热浪。因为无聊也好,因为好奇也罢,他是真心惦记我的。我又开了灯,把窗户打开。隔着铁栅栏,唐墨又活泼又高兴:“不生气了?”他举着一大包水果,装着一个大塑料袋。 我叹了口气:“我不要。你拿回去吧。我从来没答应过你,要收你送的东西。况且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收你的礼物?” 他有种本领,能忽略你话语的全部,却抓住其中一点,这正是孩子的思维:“你是嫌我拿水果当礼物太轻了?也是的,我家里卖水果,就拿这个送人,是有点不像样。那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给个暗示也行。我去给你弄来。” 我不容他误会,说得再确定一些:“我什么也不要。因为你我的关系,根本没到收受礼物的程度。” 他的表情且惊且喜:“没到收礼物的程度?到什么程度了?你告诉我,什么程度就可以收礼物了?” 这是一个误导。但我不会上当。虽然拙嘴笨舌,对付一个孩子的能力我还是有的:“朋友之间可以送礼,或者有求于人,那就是行贿了。我无职无权,你不用贿赂我。要说朋友呢,我跟你还是陌生人。你甚至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 他挺委屈:“不知道名字也不能怪我啊,你不肯告诉我。你告诉我不就行了吗?真的,你叫什么?” 我双手抓住窗扇,准备一说完就关窗:“我不告诉你名字,是不想跟你继续交往。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也不想接受你的任何礼物。” 他看出我的企图,急了,随手从袋里抓出一根香蕉,向前一捅。如果我不理会,他会击中我的手腕,我就不能关窗了。如果我用手去挡,他会顺势松手,我就接受了他送的水果。这“一剑双雕”,其实是巧妙的剑术,可也是孩子的机巧。而且他忘了,因为位置的关系,我是居高临下。我好笑着,加大力气,将窗扇推回。他和他的香蕉被关在窗外了。 有淅淅苏苏的声音,是他把香蕉放回塑料袋里。但没有离去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传来轻轻的啜泣。他哭了。 我叹一口气。我决定自己被感动了。真的,十八年的生命,从来没有人为我煞费苦心,从来没有人因我啼笑,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我丑,我在谁眼里都是讨厌。我走近了,惹人烦恼,我远离了,也没人因而喜悦。我像孔乙己一样多余。不,我甚至不如孔乙己。至少他带给人欢笑。 我出了宿舍,绕出楼道,来到窗下。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唐墨头上身上,已是薄薄地白了一层。我轻轻说:“我叫李丽。”最普通的名字。连父母也没为我操心取一个像样的名字。我轻声告诉他:“我长得这么丑,又笨,从来没有朋友。其实我也想,可是不敢。因为一不小心,人们就会嘲笑我。因为我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能成为嘲笑的理由。所以,我宁可躲着……” 六七岁的时候吧,一次体育课,自由活动。两三个女同学说要赛跑。我和她们一起做好准备,然后是一声令下,然后……我一个人跑了出去。背后是一片哗笑。我不知她们何时达到默契,一同欣赏我起步时丑陋拙劣的姿势。 总是这样的,周围的人总是有默契。而我,就是默契之外的笑柄。但我是个不甘心的人。我冲回来对着那几个女生厮打。寡不敌众,我眼角青了一块。老师听了原委:“这也值得打架?你一个女生,跟人打架!不要上课了,就在楼道里站着吧!”回到家,是父母的训斥:“被笑话两句怎么了?竟敢在学校里打架!” 总是我的错。我做什么都是错。我的生命本就是一个错。我最好的生存状态,就是蜷缩在黑暗的无人角落,静静活着,静静等着死去。我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会招来厌恶,我只好忙不迭地躲避,躲到黑暗的无人角落去。 我一口气地说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流了一脸。我根本不指望谁会懂,只是压抑太久了,倾诉倾诉也好。也许会把他吓跑。可是不吓他也会跑。我的身边从来没人久留。 不知什么时候,唐墨走到我的身边。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我的。他的手很冷,而我情绪沸腾,全身滚烫。我轻轻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挣脱。他轻声说:“我很冷,你很热。可是我们握着手,一会儿,你也不热了,我也不冷了。好不好?” 我没能挣脱。他的手很有力量。可是力量我不要,力量我自己有。我用力推他,他放开了手。“谢谢你给我的水果。可是我不想要。我不爱吃水果,也不爱交朋友。唐墨,你长得这样好,又是高中生,又有钱。如果你想找朋友,什么样的找不到?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他盯着我,表面平静,是内心惶恐的孩子故作的平静:“可是,什么样的人也没有你这样好的剑法。” 哦,原来如此。我倒忘了,是我的剑法吸引了他。他又说:“如果你不喜欢跟我做朋友,就当我不是现实里的人好了。就当我是一个梦,不,你当我是鬼,是妖怪,是《聊斋》里的一个故事。我就是那条狗,不是有蛇精狐狸精吗?我就是狗精。天一亮我就消失了。我们只在晚上做朋友,行吗?” 他是认真的,他真的只在夜里出现,像鬼,像妖,像幽灵。我们在越来越冷的操场上谈起话来。我发现他也读了不少书,金庸之外,《四大名捕》、《盗墓笔记》,还有我所不熟悉的半黄色的小说。我嘲笑他的品味,给他介绍《百年孤独》、张爱玲、《正红旗下》。他有一天居然真的带了一本《海上花列传》,但我发现他其实看不懂。我给他解释其中的情节和人物的性格,张惠贞被打是因为与王莲生的侄儿私通。他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那天是个月夜,清冷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所谓“月下观男子,灯下看美人”,他显然更英俊了,黑亮的眼睛,修长的眉毛,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光洁的脸颊,颊上有——浅红的五个指印。 “是谁打你了?” 他把头一扭,不回答。他一向喋喋不休,沉默也是孩子气的撒娇。可是这样重的一记耳光,我不能不问。我发现我有点关心他:“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那几乎是一定的。这个年龄的少年,又懂点剑术,没事都要惹点事。“没有别的伤吧?” 他不肯回头对我,低沉着声音:“李丽,你的剑法很好,比我的还好。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师父是谁?” 我失笑:“想重新投名师,学武艺,找回场子?别傻了。小孩子,打打架没什么了不起的。如果严重,还有法律管着呢。” 他的声音里透露着浓浓的失望:“咱们这么好,你总是不肯告诉我……你始终把我当外人。好罢,明天……明天我有事,晚上不来看你了。” 真是个孩子,得不到便要胁,那要胁也是撒娇的。“你不给我买玩具,我就不吃饭!”也许慈爱的老祖母受不了,可我是他什么人?我微笑着,目送他离去。他的脚步很矫健,翻越围墙时轻松而迅捷,和他的相貌一样漂亮。我蓦然发现,这是第一次,我目送他走。从前总是我把背影留给他的。 这一走,是不是就不回来了?那也好,就算我们扯平了。已经习惯了孤独,我早知道他不会久留。是为了剑术也好,是小孩子的一时冲动也好,都该结束了,我要回到我的正常轨道上去,回到没有光、没有爱、没有温暖的孤独角落里去。那是难以忍受的,可我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习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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