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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红楼梦》大家庭中，相比于邢夫人、赵姨娘，王夫人算是个不错的母亲。邢夫人自己没生过孩子，对名义上的儿子贾琏、女儿迎春，可说是刻薄寡恩；赵姨娘对儿子贾环好，可不是挑唆他跟人吵架，就是伤自尊地辱骂他；对女儿探春，更是百般拆台。王夫人对庶子贾环、庶女探春都有过照顾，更不用说亲生儿子贾宝玉了。 但是王夫人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并不好。她缺乏才干，为人刻板，对儿子溺爱无章，对美丽的女孩子们辣手无情。金钏、晴雯的死，跟她都有直接关系。甚至很多人认为，八十回以后，是她破坏了宝黛的爱情，直接导致黛玉的夭折，也最终导致了宝玉的出家。 王夫人无疑是很爱她的儿子。有人说，王夫人是借宝玉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这一点并非没有道理。但更多的，应该是真正的母子之爱，尤其是三个亲生儿女，一个远离，一个早死，对剩下这个，倾注三倍的疼爱，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所以王夫人的困境，就有了跨越时代的意思：直到今天，我们很多家长也有同样的困惑：我那么爱我的孩子，我为孩子负出那么多，可是孩子并不领情。不仅不领情，反而跟我对着干；甚至是为了报复我，而自毁前途。这是为什么？ 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特殊性，我们不可能一一分析。但是从王夫人和宝玉的亲子关系里，也许我们可以得到一些启示。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王夫人为宝玉，做了哪些事情？ 物质方面的就不用说了。在贾政面前百般维护宝玉，当宝玉挨打时她又抱板子，又爬在宝玉身上，都是情急之下慈母的反应。除了这些之外，王夫人还有很多重大的牺牲。 王夫人最受读者诟病的，就是对丫头们毫不手软的打击。因为金钏儿和宝玉开句玩笑，她就把跟了自己十来年的贴身丫头赶出去，造成投井“烈死”的惨案；因为晴雯相貌出众举止轻狂，她就把病得起不了身、四五天水米不进的晴雯逐出，造成晴雯的早夭；因为芳官、四儿的“不怕躁”，她把这些人都逐出，造成芳官三人“斩情归水月”出家。 也许有的论者会说，王夫人逐丫头，并不是叫她们去死。她们的死是自己造成的。王夫人并没有直接责任。如果换一个狠心的人，当然可以这样安慰自己，事后若无其事、心安理得。但王夫人见宝玉生病，“心中暗悔不该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而金钏死讯传来，她更是流着泪感叹“岂不是我的罪过”。不能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鳄鱼的眼泪，因为这话是对着最可靠的宝钗说的，应该是王夫人的心声。她并不是一个狠心冷酷的人。 这里稍微多说几句。在金钏烈死之后，王夫人曾对宝钗说：“我只说气他几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对着宝钗，王夫人似乎没有必要撒谎——不说宝玉和金钏的互相挑逗，是护短，也是忌讳，对着宝钗这样的大家闺秀，涉及情爱的话不便出口，何况这里还涉及了贾环、彩云恋爱的隐私——亲口说是“岂不是我的罪过”，可见其内心愧悔。宝钗分析金钏是失足而非自杀，又说如果真的自杀是糊涂人不值得惋惜，这几句话一向为人诟病，认为宝钗冷酷无情。然而宝钗和金钏有什么感情？当然是以亲姨母王夫人为重。她的分析劝解，她的慷慨捐衣，都是在表现她对王夫人的体贴，也就可见王夫人后悔之深。 最有意思的是，宝玉在七十九回中“因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所致，兼以风寒外感，遂致成疾，卧床不起”，宝玉的生病有各种原因，迎春出嫁也是其中之一，但王夫人只考虑“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以至于“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好容易有一次雷厉风行，转过头来就后悔。 同样的情形还出现在芳官三人出家的时候，王夫人“见他们心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 从这些，我们可以看出来，王夫人虽然直接导致了金钏、晴雯的死，以及芳官三人的出家，但这些后果，并不是出于她的本意。王夫人是大家族里的贵妇，不是后宫里的甄嬛，她并不想伤害别人。在伤害别人之后，她还会感到真心的后悔。而她伤害别人，只是出于维护宝玉的目的。她真的相信，晴雯金钏的存在，对宝玉有极其不良的影响。所以她要不惜一些代价，把这些人从宝玉的生活里驱逐出去。 其实这样的做法，也是我们每一位家长的责任。难道我们不应该让自己的孩子远离有毒、有害的东西吗？要碰到人贩子、毒贩子，我们也希望警察把他们抓起来处以极刑。王夫人的做法错在哪里呢？ 这里有是非判断的问题。也就是说，金钏、晴雯、芳官等人的存在，是否对宝玉有不良影响？ 金钏第一次出场，就是对宝玉说：“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单看这句话，分明是赤裸裸的勾引挑逗，甚至可以算是性骚扰。但是放到大背景下看，宝玉抓周就就抓了脂粉钗环，湘云给他梳头的时候他拈起胭脂就想吃，袭人和他约法三章，也有不许再吃胭脂这一条。所以宝玉的吃胭脂，是一种癖好。金钏对他说的话，顶多是一种调侃。如果她有心勾引宝玉，绝不会选在贾政和王夫人的门外，也不会当着众目睽睽进行。 王夫人午睡，别人都不在眼前，金钏和宝玉几乎可以算是独处。如果金钏真的有心勾引宝玉，她应该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但是对宝玉的恋恋不舍，金钏百般推搪。为什么这时候不跟宝玉开玩笑了？因为她瞌睡了。我们假想一下，如果她真有心勾引宝玉，或者是一个少女面对自己心仪的男子，会不会就因为天气热、犯困，就爱理不理的？这足以证明，金钏对宝玉，根本没有男女之情。 晴雯是爱宝玉的，那种强烈的爱，可以为他去死，宁死也不愿离开他。但是晴雯和宝玉相处五年八个月，长时间睡在床里床外，却始终清白相处。她追求的，是一种心灵上的契合，而不是肉体上的亲近。王夫人呢，对这些根本没做过考察和了解，她只是因为晴雯长得漂亮，就武断地认定这是个狐狸精，一定会勾引宝玉，所以必除之而后快。 而王夫人所欣赏的袭人，早就跟宝玉发生了关系。第一次是主动被动，读者可以各执一辞。而茜雪摔茶那回，明白说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妆睡，引宝玉来怄他玩耍。”这明白是有勾引之意。可是王夫人完全看不到袭人的这种用心。
说到这里，我们不禁要问，到底是为什么，王夫人眼光如此偏差？她把美的，看成恶的，把无害的，看成有毒的。结果就是一次又一次剥夺了宝玉生活里的美好事物，并且将之毁灭。是什么蒙蔽了她的眼睛？这得从王夫人自身找原因。 王夫人是金陵王家的二小姐。“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可见王家之富，连龙王也望尘莫及。但是金陵王家，似乎不太重视女子的文化教育。 书中写了王家两代三个女子。王熙凤初时目不识丁，嫁到贾家后多年，通过看帐本识了几个字，到抄捡大观园时已经能看懂潘又安给司棋的情书。她并且在联句时写过一句诗“一夜北风紧”，博得众人称赞，却是她平生唯一一句诗。 薛姨妈似乎也不识字，至少是没有很深的文化修养。她的丫头名叫“同喜同贵”，非常俗气。但她在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行酒令时，还是大致说得上。而王夫人却是“鸳鸯代说了个”。她不仅文化浅，并且缺乏随机应变、见景生情的才智。 书中没有提到贾母是不是识字。至少是我没有找到。如果朋友们在哪里看到贾母认得字或者不认得字，麻烦您一定要告诉我一声。好，收回来继续说贾母，湘云在大观园请客吃螃蟹，贾母到藕香榭，看见柱上挂着对子，就命人念。这句话不能说明贾母是否识字。可能不识字，自己念不了，也可能识字，年纪大了看不清，所以让别人念给她听。但是从这个细节来看，贾母有文化欣赏的水平。再看她给林黛玉的窗纱配颜色，教大家在水边听音乐，而且“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还要“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出贾母的艺术修养水平。而王夫人从来没有表现出对文化、对艺术的任何兴趣。 有的家长会说，孩子学习好就行，什么艺术，考试又不考。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说，音乐美术已经逐渐开始进入中高考的范围。且不说我们的孩子能不能赶得上，也不说音乐美术会占多少分值，但这本身就说明一个问题，艺术对孩子成长，对人才的形成，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不仅对孩子，对我们家长也是非常重要的。王夫人就是因为太缺乏文化艺术修养，所以对晴雯等人的美，根本无法领会，也就不能理解宝玉对美的欣赏和追求。这母子二人，一个是执着地追求美，一个是不遗余力地破坏美。他们的矛盾，就必然越来越尖锐。 金钏跳井，宝玉被打了一顿；晴雯病死，芳官出家，宝玉大病了一场。曹雪芹写到这里，戛然而止。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不同作家的续书，和曹雪芹的原意肯定有差距。但是从前八十回里，我们已经可以看得出，王夫人对晴雯这一路美丽性灵的女孩根本不能欣赏。相对应的，她也不喜欢黛玉。 林黛玉是多么美的一个女孩子啊。你可以不喜欢她，但你不能否认她的美。这不仅是相貌的美丽，更重要的心灵的灵气。而这种灵气，是以才气作为基础的。“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天尽头，何处有芳丘”、“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孤标傲世携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无赖诗魔昏晓侵”、“口齿噙香对月吟”，这是多么美的诗句。可是王夫人能欣赏吗？欣赏不了诗句，她能欣赏黛玉那种诗意的灵气吗？在她的眼里，黛玉只是一个没有家世的、多病的、小心眼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当然不符合她心目中的理想儿媳妇的标准。 宝钗也写诗。而且写不不错，有时候甚至排名在黛玉之上。但是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宝钗从来没有自发写过诗。她全都是在应酬场合，元春命令，诗社活动，诸如此类。所以宝钗是实用主义的，世故的，周到的。她也的确符合大家族当家少奶奶的标准，她能做王夫人很理想的儿媳妇。 有人说，王夫人偏向宝钗，是因为宝钗是她自己的外甥女，而黛玉是贾政的外甥女。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但这绝不是决定性的原因。宝钗在王夫人心中分量再重，也不可能超过宝玉自己。所以王夫人挑选儿媳妇，首先是看哪个最好，而不是看哪个血缘最近。但是这个好，她的标准和宝玉的标准是完全不同的。 王夫人赶走金钏的时候，她没有想到金钏会去跳井。这是她对宝钗说的，我相信这是她的真心话。金钏为什么是跳井呢？是不是生活所困？不是的，她母亲白老婆子和妹妹玉钏都有工作，都有收入，她的生活不成问题。跳井的原因其实她自己已经说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她是为自尊。
但是王夫人显然理解不了，金钏你一个丫头还有自尊？晴雯你一个丫头还有爱情？包括黛玉，包括宝玉，你们吃饱喝足，有丰厚的物质享受，怎么还不满足？还要心灵层面有所追求？这不是闲着没事干、吃饱了撑的吗？王夫人更想不到，心灵层面的追求还能如此执着，居然能比生命和前途更重要？金钏、晴雯、黛玉，不能满足这些追求，就会付出生命的代价。而芳官、宝玉，不能满足心灵的追求，就宁可舍弃前途去出家。 作为一位慈爱的母亲，王夫人为宝玉做了很多。但是作为一个心灵枯竭的人，王夫人对宝玉缺乏起码的理解和尊重。八十回以后的原稿，我们现在已经看不到了。我们也不能轻易达到共识，到底是贾母、是王夫人，还是元春，决定了宝玉和宝钗的婚姻。但王夫人绝对是金玉良缘的支持者。而支持金玉良缘，就是破坏宝黛的爱情。失去爱情的黛玉，必然付出生命的代价。失去黛玉的宝玉，最终的出家是唯一的结局。 作为母亲，王夫人是很失败的。王夫人处处为宝玉，她绝对想不到，她的所作所为，却把宝玉一步一步逼上不归之路。这不是因为她不够善良，不够慈爱，而是由她的文化水平、艺术修养、欣赏能力共同决定的。不懂得美，不欣赏美，她怎么可能理解美的重要性？她怎么可能理解宝玉失去对美的追求，就无法在世俗生活中安身，就必须逃避到红尘之外。 每一位父母，都希望儿女得到好的教育，希望儿女获得长足的进步。但如果自己没有一定的艺术修养和文化水平，甚至没有基本的欣赏能力，那么他不仅不能帮助，反而会阻碍孩子的成长。哪怕仅仅是为了孩子，学习、进步、提高自己，这是我们家长必须去做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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