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住气,不着急。”是官春生先生挂在嘴边的六个字。 说这话时,他多半左手夹烟,右手舞动着,手心与手掌上下翻飞,很像水纹的样子。 他的手指又细又长,翻动起来很有韵味,只是食指与中指间有两片橘黄,烙印着吸烟熏烤的痕迹。 几年前,在我的一再劝说下,酷爱读书写作的春生先生来到我们周三读书会。 来了后,他也经常说这句话,上课前与同学们交流时说,点评作品时说,下课闲聊时也说。 与春生先生相处几十年,细细想来,只见过他尽兴地吸烟,没见过他着急。 即使机关上分房、提职那些乱人心性的大事,即使办公楼走廊里风起云涌,甚至干部家属兴师问罪大呼小叫,他也依然故我,不动声色,猫在办公室里默默地翻书看报,淡定得就像一座雕塑,仿佛这些事与自己无半毛钱的关系,他的眼里脑里只有烟和书。 记得有一次,我向他提及一位同事破格提拔的事,他的目光从一本厚厚的《新华文摘》上移过来,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说:“这个很正常,该来的就来,不该来的着急也没用。” 然后又把目光移回书上,不再理我。 前些年,逢年过节机关里排演节目,领导都积极参与,处处充满着欢歌笑语,可春生先生依然面无表情地抽着烟,翻着书。节奏不乱,格局不变。 时间长了,同事们得出一个结论—— 这伙计是块石头,结实、有硬度,油盐不进。 有时我琢磨,春生先生的做派可能与从事的职业有关,他专职公文,写公文需要静。 写公文的人并不少,只是心静到他这个程度的不多见。 多年来,他极少说话,甚至从没见他多说过一句话。 每天总是低着头进办公室,下班时又低头离开,一天到晚沉默着,用无语的沉默换来沉静。 不过他也有风风火火的时候,此时的他步伐会变得飞快,甚而是小跑的样子,手里拿着几张纸或一撂纸,穿梭于领导与他自己的办公室之间。 每当看到这情景,同事们会望着他的背影议论:“又来活了。” 这种场景很少见,大约个把月一次吧。 “战时状态”下,他更是不理别人,别人跟他打招呼,他连看都不看,只是烟抽得更凶,一支接一支。 他跟我讲过,干啥吆喝啥,搞文字必须专心致志、精益求精。 他说他的一位战友,在北京一机关也是搞文字的。 有一次给上面起草报告,领导已审核,下班前必须上报。 这时突然接到孩子发高烧的电话,材料未报就赶回家,等第二天到岗,当他又扫了一眼材料,倏地惊了一身冷汗—— 报告的抬头有一处重大笔误。 从此后,朋友养成一个习惯,别管谁要的材料,都要沉住气,反复校对,直至技术层面没有任何瑕疵再说。 在春生先生启发下,毛手毛脚的我也学得沉静下来,无论从事公文写作还是后来转向文学创作,我都反复琢磨,反复修改,反复校对,渐渐有了“沉住气,不着急”的意识。 有了这种意识,虚头巴脑的社会活动很少参加,而是静下心来写点东西,逐渐养成习惯。 与沉静、淡定相匹配的是简单。 还是谈谈房子吧。 20多年前,机关分配最后一次房改房,面对宽敞明亮的房子,别人极尽装修之能事,有的人甚至研究了半年的装修方案才开工。 而春生先生呢,新房钥匙拿到手,仅仅是砸了四个钉子就搬家了,一时成为机关的笑谈。 我到他家去过,当时只顾说话,没来得及看那四个钉子在何处,但室内那简单到极致的陈设告诉我,简约的生活也是一种美。 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生活的本源应该是简约的,如同每天喝下的白开水,无色无味,却最容易走向久远。 退休时,正好赶上机关建统购房,按级别春生先生可要更大的房子,他也交了定金。 我高兴地打去电话:“这下好,我们又可以在一起散步聊天了。” 可过了一段时间见面时,他说已把房子退了,我十分惊诧。 他却说:“经过反复考虑,房子还是不要为好。” 抽了半支烟后他又说:“房子大了是好,但也容易被它所累,得失难量啊。” “可您现在住的是楼顶啊,又没有电梯,这个岁数了还能爬几年?” 他说:“跟你嫂子合计过了,把现在的房子卖掉,然后租套带电梯的房子,等悄悄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财产正好清零。一切简单为好。” 春生先生经常说,咱们干了一辈子纪检,不要有吃亏的思想,其实这是祖上的福报,纪委是一块福地啊。 怎么讲?我问。他说:“干纪委在你拥有一份清贫的同时,也拥有了一份清静。当今社会,清静是多么美好啊,清静可以与家人共享一日三餐,可以晚上散步聊天,可以经常独立思考,可以读书写作……可以享受有滋有味的生活。” 的确,在春生先生的启迪下,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从事了三十多年的职业。 有次闲聊,春生先生若有所思地说:“大多数德国人终其一生只追求干好一件事,所以他们的工业产品才引领世界;作家刘震云说,中国不缺能人,而是缺笨人;诗人汪国真说:'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这些都是耐得住寂寞的表现和忠告。就说读书写作吧,一定要静下来,沉住气。” “阿尔卑斯山山路极险,车祸频发,但自从竖立'慢慢开,欣赏’的广告牌后,车祸就降了下来。” 他向我推荐许巍的歌曲《第三极》,我从电脑上搜出带画面的版本,音乐响起,辽阔、空明、高远,涤除玄览,顿时就有入定的感觉。 就在我写出以上文字的时候,外出旅游的妻子打来电话:“在家吗?” “在。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十二点落地。” “中午十二点吗?我去接吧。” “不用,是夜里十二点,旅行社统一安排了。” “噢”了一声后,我说:“沉住气,不着急。” 无意中,春生先生的话脱口而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