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丛迟迟等不到临城方向战情通报，急得坐卧不安，气愤地骂道：“八十五军这帮家伙真是混蛋，真狠得下心来坐山观虎斗，整编满员扛着精良武器满山转圈，就是不肯出来援助第二十二集团军守卫滕县。烈火炼真金，板荡识忠臣，张自忠将军真英雄也！” 桃花被周丛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听见周丛提名道姓斥责某一个人，更没有想到他但凡斥责就囊括了一个军的人，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争功抢誉往前蹽，真打实拼往后跑，这是什么人啊？这个小人啊！对付小人，得有对付小人的办法。只要不是面对面指着他们的鼻子痛骂，只要不是面对面搧他们的大耳刮子，只要不是抬手一枪毙了他们，没有必要提前放出风去让他们惦记、提防着。 桃花斟了一杯香醇的茉莉花茶双手擎给周丛，轻声说道：“周大哥，日本鬼子不是打下滕县就算完的，他们还要打下台儿庄，还要打下徐州，还要打下全中国。甭管是哪个军，到时候该上都得上，这就是老百姓说话'卖枣（早）的赶上卖碗（晚）的——早晚都能赶巧儿了’。要是跑着不肯上，那就摁着上，啥人啥对待，不要脸的就用脚踹。” 周丛被桃花温言提醒，心头豁然开朗：好主意！你八十五军不是心眼儿多吗？你就等着吧！我也不用谋划得多么长远，我就在台儿庄让你知道什么叫背水一战。你也算有福气，忝为中央军序列，自家财大气粗不说，汤恩伯也有能力救你。可怜第二十二集团军远离家乡，兵源得不到及时补充，装备得不到及时更新，弹药给养得不到及时发放，基本上靠着战地百姓自发拥军和缴获日军物资实现自给自足。如果川军弟兄们也有你八十五军的优厚待遇，濑谷启能像坂本顺折戟沂州一样，折戟在滕县城下。你不配合第二十二集团军在滕县战区给予濑谷启有效杀伤，濑谷启就要一路南下继续作恶，人挡杀人，神挡杀神。这笔一目了然的账，总会有仗义执言的人算得清楚。我不管别人怎么跟你算这笔账，我会用我的方式来跟你算这笔账。你八十五军到时候也别觉得冤枉，我替孙震总司令、替王铭章师长、替张宣武团长、替周同县长、替第二十二集团军活着和死去的将士们讨要一个说法，天经地义！ 将近下午四点钟，滕县战情通报传来：三时半，日军占领南关城墙并在炮火、坦克掩护下很快突入东关，守备东关的第一二四师七四○团团长王麟伤重致死，王铭章师长亲临滕城十字街口指挥作战。 晚六时，滕县战情通报又至：日军凭借南关城墙突破点向西关城楼逼近，防守西关城楼川军浴血奋战，伤亡殆尽，下午五时许西关城楼落入敌手。日军凭借西关城楼，集中火力向城中心十字街口扫射。王铭章师长及其随行人员无法存身，拟移至西关火车站继续指挥守城。王铭章师长着令身边仅有的一个特务排向西关城门猛扑，被日军机枪全部打倒。王铭章师长从西北角缒城向火车站移动，行至西关电灯厂附近被西关城楼日军发现扫射，王铭章师长、赵渭宪参谋长、罗甲辛副官、谢大墉参谋、第一二四师参谋长邹慕陶以及随从十余人，同时为国捐躯。 周丛听小刘读罢电报，阴沉着脸久久没有说话，直到大槐和厨师端进来一笸箩白菜猪肉馅大包子和一瓷盆小米红枣稀饭，周丛的脸色才有所和缓。冬菜难存，春菜难得，如果不是大槐有一手存储白菜、萝卜的好功夫，这个季节的白菜早就发芽腐烂，不能食用，撤到官渡王家大院的青岛站同仁估计吃菜都很困难。周丛把桃花当成自己人，却拿着大槐当外人。大槐这个外人不一般，现在是复兴社青岛站的房东、眼线、联络人、后勤供应商，而且，只帮忙不要待遇，不讲价钱。复兴社青岛站上下人等可以不敬别人，却要敬重大槐。 大槐带着厨师把盛着白菜猪肉馅大包子的笸箩和盛着小米红枣稀饭的瓷盆放到窗下红木条案上，桃花就起身往外走。王家大院自有规矩，王家少奶奶不能与外男同席用餐。 大槐拎着红木食盒跟着桃花走进内宅，在主宅西间红木圆桌上摆下一碟香葱炒鸡蛋，一碟醋溜绿豆芽，四个白菜猪肉馅包子，一钵小米红枣稀饭，退到堂屋等着桃花吃完。桃花惦记着滕县战事，尽着一个接碗先后拨出菜肴和稀饭，混着一个包子三口两口吃了，起身往外走。如今王家大院只剩下她和大槐两个旧主人，多多少少也是改变了一些规矩。比如她吃剩下的饭菜，大槐会在她离席以后坐下来接着吃，而不是再像以前一样收拾了拿到前院。她思量大槐这样做是出于两个方面原因：一个方面是，她的三餐饭菜要比周丛等人精致，大槐不愿意摆到大家面前引起微妙的心理别扭。另一个方面是，大槐刻意用这种方式告诉周丛等人，王家有忠仆守护着少奶奶，谁也别想对少奶奶无礼。桃花很感激大槐在非常时期的摧眉折腰，更发现大槐比槐嫂会预备饭菜。大槐每每端到内宅的饭菜都会被他们两个人吃完，不会造成丝毫浪费。桃花满心欣慰：公公婆婆留下的忠仆，贵生自小亲厚的兄长，她过继儿子的亲生爹爹，是天下难寻的节义能干之人，王家交给他，足以放心了。 前厅的自鸣钟打过九下，聚集在一起等候消息的人们明显变得焦躁不安。已经过去三个小时，滕县的敌情通报杳无音信，难道是周丛布下的眼线也惨遭不测？周丛尚且能够不动声色，有的人已经脸色苍白，额头见汗。桃花看在眼里暗暗猜想：这些面色有异的人，应该是跟留在滕县城里的弟兄私交甚好吧？战乱年代无太平，人人心里都藏着一份苦楚和不安。并肩作战的战友们同生共死，很多人相互之间的情感要超越血缘亲情。 晚上九点一刻，小刘面前的长波电台突然传来信号：六时三十分，日军用平射炮发射破甲弹猛轰东城门，城楼中弹起火。南城墙日军向北逼近，国军将士奋勇血战，弹尽援绝，无力反击，坚守到黄昏退守到东北城角和北面城墙。第三六四旅旅长王志远和城防司令张宣武中弹负伤，城内守军无人指挥，陷入各自为战的状态。晚九时，守卫北城墙的约三百官兵，在第七二七团三营副营长侯子平指挥下，扒开被封死的北门突围而去。城内失掉联系的小股部队未能突围，遂各自为战。周同县长站在北城墙头怒斥日军，跳城殉国。 周丛听到周同跳城殉国，心中绞疼：果然走了，没有出现奇迹。周同，你可以成为家乡的一张名片，告诉天下人那片中原大地也有感天动地的忠诚和担当。滕县还有百姓在，日军也敬重英雄，你会被很好收敛。我会电告留在滕县的弟兄们暗中守护你，让你好好休息。等到打完台儿庄保卫战，送你回开封。 桃花最怕听到周同殉国的消息，她知道周丛会心疼。周丛迎敌而上，远离家乡，虽然亲人无虞，心爱的姑娘和信得过的兄弟却接连惨遭日寇杀害。周丛在军中有故旧，故旧相逢的结果是短暂的欢喜和沉痛的生离死别。这不是过日子，这是虐心。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是让侵略者在中国的疆土上恣意横行。身为军人守不住国门，但凡有点儿责任感和羞耻心，都会感到没脸见人。周同是周丛欣赏的朋友，两个人的友情刚刚起步。周丛想要保护周同却没能保护得了，疼惜之情从猛然下沉的肩膀和微微颤抖的手指表露无疑。这种痛，不能劝，得自己慢慢消化。周丛是眼睁睁看着她失去贵生、失去荣祖的，难道就不会想到日寇铁蹄践踏江西临川的时候，他的桑梓父老、骨肉亲人也会陷入绝境？一个男人，一个军人，最难以接受的事情，应该是无法保护自己的骨肉亲人摆脱侵略者的虐杀残害吧？今夜是农历十六日，月影与清辉似乎比昨夜更加净明。自古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只是滕县一战，这轮圆满又有什么意义呢？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再无飞鸿照影来。 滕县城破，军政长官殉国，滕县城外的人们都以为战事已息。然而，滕县城里的幸存者却听到彻夜响起不屈不挠的枪声。被封堵在滕县城里的川军官兵借助断壁残垣与日军展开巷战，直到第二天中午全部壮烈牺牲。滕县城里没有抵抗的枪声了，抵抗的枪声响在聆听者的心头。周丛握着滕县敌情通报腰板儿拔得笔直，双目如炬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沉声说道：“川军弟兄们完成了使命，现在轮到我们了。滕县到台儿庄公路两侧每一个村庄都要摸清，每一道沟坎都要摸透，哪个地方适合日军屯兵宿营，哪个地方适合日军构筑阵地，哪个地方适合日军坦克、轻战车突击，都要标识清楚。所有情报都可以随机与各部抗日武装分享，不必存档，也不必请示汇报。弟兄们，我们享有特权，待遇优厚，打鬼子决不能比缺吃少穿的川军弟兄们怂，决不能让川军弟兄们的亡灵在天上耻笑我们尸位素餐，没有男儿筋骨。日军配属作战的重炮联队要死死盯住，分散则我们偷袭，集结则通知我方炮兵集束射击，明白吗？” “明白！” 濑谷启在贴身卫队拱卫之下于傍晚时分到达滕县，赤柴八重藏已经替他整理出西门至内城的通道，让他的座驾能够一路畅通抵达滕县县衙。濑谷启先是惊奇地发现，一群穿着长袍马褂的支那人举着纸糊的红色、绿色三角小旗儿，站在西门外欢迎他的到来；继而发现滕县城里居然有商家开门营业，深深浅浅的灯光暧昧了夜色，竟然粉饰出大东亚共荣的祥和气氛。这可太好了！这比南京城满眼惊慌失措，满耳悲鸣哀嚎，满鼻子血腥味道好多了！赤柴八重藏确实是一个可造之材，去年腊月底、今年正月初，乔装打扮三进滕县没有白费功夫，到底是在滕县建立起相对稳固的人脉关系，为濑谷支队攻打台儿庄提供了相对稳定的大后方。大后方是干什么用的？大后方是作为后勤保障用的。大日本皇军武器先进，弹药充足，单兵作战能力强，完全掌握了制空权，如果再完善了后勤保障，在鲁南打仗堪比是在本土作战，必定会在徐州会战中创下大功殊荣。既然如此，那就早一点儿兵发台儿庄吧，免得让东线的坂本旅团捷足先登。坂本顺这个家伙被支那军队打进莒县山区以后，休整得很舒服。坂垣征四郎及时给他补充了兵源和装备，他又满血复活啦。滕县陷落，徐州西北屏障已失，支那军政部大概知道再也无法阻挡大日本皇军攻占徐州，打通津浦铁路线，索性放弃沂州，让出徐州东北屏障。坂本顺带着坂本旅团已经入驻沂州城，派出斥候向台儿庄侦察前进。沂州距离台儿庄仅仅九十公里，比滕县距离台儿庄还要近五公里，坂本旅团精神颇好，士气正旺，极有可能抢先一步到达台儿庄。 濑谷启对坂本旅团的担忧，是濑谷旅团各级官佐共同的担忧。在华北方面军第二军制定的津浦铁路北段作战中，目前是采取东、西两线齐头并进策略，意在迅速消灭支那第五战区有生力量，打通徐州东北、西北屏障，濑谷旅团才得以在西线大放异彩，把东线作战的坂本旅团比较得灰头土脸。待到濑谷旅团和坂本旅团会师台儿庄下，就是齐头并进杀奔徐州，有功一起享，有奖一起拿，濑谷旅团再也没有一个独占鳌头的机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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