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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奠那棵米兰

 东营微文化_ 2022-09-01 发布于山东

祭奠那棵米兰

二十多年了,每当想起那棵米兰,我心里都隐隐发痛。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一棵米兰。它身高像个半大孩子,树冠如同长蘑菇,没有经过修剪,模样却很漂亮。花开的时候,油汪汪的绿叶撒了层黄灿灿的小米。盛夏,不光它所在的房间,就是整条楼道,甚至楼道尽头的大厅,都能闻到馥郁的芬芳。如果有人循香找到它,往往会惊奇:哈,好大的米兰,难得呀,它就是一棵树啊。
这时,米兰主人脸上会浮起得意的笑容。
米兰主人是我的直接领导。他原是军人,转业后因为写诗调到了机关,理论水平高,各类报告写得好,再后来他到上级干政研室主任了。米兰花正旺的时候,我要到新单位工作。领导说别的也没啥,这米兰你带走吧。我不想要,可他不答应,搬家那天还找了辆皮卡专门拉米兰,送到了另一个城市。
我不想要这花,除了它是领导的心爱之物,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会养花。以前没养活过任何一棵花,以后也只养活了一盆绿萝。现在家里没有花,办公室的花是“租摆”的,由园艺公司管理。
我习惯过粗砺的日子,满足于生活比以前好了点,没有心思种花养鱼。不光自己活得草率,还以为人家精致生活的人“装”。大学同学两口子曾在日本工作多年,很讲究,我经常笑话他们。直到有次到公园玩,我坐着抽烟,他俩却很自然地去收拾别人丢掉的垃圾,我才知道人家道德水平高,我没资格评论别人生活方式。老了更不这样了,明白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其实年轻的时候,我也试图雅致一些,养过花,是一盆栀子。我像伺候大爷似的伺候它,终于开了两朵。我天天去看去闻,宝贝一样。一个学长移民前送我一只小黑狗,强调了比较名贵。我毫无宠物意识,看不出这狗与老家的有啥区别,既然送来了,就喂在单身宿舍里。那狗很乖巧,早上醒来,它常常扒在床头,黑黑的眼珠瞪着我。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这只狗把我千辛万苦养的栀子咬烂了。我怒不可遏,踢了两脚,把它关到了厕所里。单身公寓一层五个房间,有公共厨房和厕所。厕所是弹簧门,狗出不来,经常在里面汪汪地叫。邻居有个四川老太太,跟女儿女婿临时住这里,老人可怜这狗,就跑到男厕所去喂它。老太太很好,厨房里摆着好几坛子她做的酱菜,有时分我一碗;我炒菜的时候,她会不由分说挖出一勺酱放我锅里,味道确实好。老太太一直批评我吃饭太简单。可她做顿饭要一个多小时,我不愿烟熏火燎这么长时间。过了些时间,老太太建议说这狗送人吧,都饿瘦了。我就托人找了个当官的,把狗送给了他。当官的两口子来抱狗,还开着小汽车。老太太和狗都眼泪汪汪。我倒有点舍不得了,但我没能力养狗,也希望它过上好生活。从此我再没有养过动物。
那棵米兰我放到了阳台上。买了书,照着上面写的,尽心尽力侍弄它。这花是老领导心意,老婆孩子也喜欢。儿子还曾想用它的花做个香囊。几年过去,米兰越长越大,花越开越旺。一直到我搬家那年,它突然死了。
其实也不突然,米兰是干死的。我不知道它要干死吗?知道,知道了也没浇水。
当时我分了套房子,装修是费心费力的事。没有正规公司,都是包工队在干。全包花钱多,就用了半包,自己上街买各种东西,比较质量价格,其实也是白忙活,什么也不懂,只是觉得这样可能省点钱。下了班再骑车走老远到新房子那边,替包工队跑腿。
这是每个装修房子的人都干的活。问题是我有个毛病,每当遇到难点的事,还没干先着急,光想可能遇到的各种不顺利,越琢磨越丧气,啥活还没干,自己先变得暴躁。在单位不能跟同事发火,面对难题的时候,常坐着发半天呆,电话铃一响心里一哆嗦。在家里就找茬吵架。这回明明看到花盆里的土都干了,该浇水了,没心情动手。自己都累成狗了,哪有闲工夫管它。花的叶子发黄了,还是没心思去浇上那盆水,心想明天再浇吧,也许死不了。一天两天,那棵米兰真的死了。
和邻居抬走硕大的米兰枯枝后,我掉了几滴泪。不是为米兰悲伤,我为自己的无能。
回想这辈子,真是有些悲催。格局不大,心机很少。这些东西是天生的,学不会。在外谋生,家里长辈教些做人的道理,我也看过《朱子家训》一类的书,觉得自己比长辈懂得多,但这些“纸上得来终觉浅”,反正对我没啥用处。从学校出来,到富丽堂皇的办公楼工作,先是惊奇并感到幸运,后来熟悉了工作和同事,认为也不过如此,甚至挑别人的毛病,暗想哪件事要是我做可能会更完美。这是多么的无知可笑!第一年上班,部门开元旦茶话会,领导让我买些食品,给了五十块钱。那是笔大钱,当时招待来视察的国家领导人,上的凤凰烟才九毛一包。我到了商店,却什么也没买就回去了。不知道买什么。瓜子糖果买一堆,也用不了十块钱。别的买啥呢?人家老刘拿上钱很快回来了,吃的喝的都有。他说再给五十也能花出去。我心里不服,这些东西是给孩子吃的,或者拿到医院看病号的,没病没灾的怎么可以吃喝这么贵的东西?那酒心巧克力,我就没见过,怎么买。
大的道理其实懂,但不知道如何做。这个家里人教不了,他们会种地,但从未遇到这类事情。世间只要不是坏人,为人基本都可以,差别在于具体问题的解决办法。我就不行,经常因这些事头疼,左右为难,包括工作了多年以后。通讯方便了,我会向心目中的能人请教。有个大哥从临时工干到县级市组织部长,对社会人心有清醒的认识,我有时问他。他帮我想的办法虽然拿不到桌面,效果却很好。
我曾经后悔。刚上班时有到北京工作的机会,在那里干了一段时间,因为每月少拿二十块钱回来了;后来有学长调我到省计划委员会,都跟领导见面了,又想三想四有意识地把这事拖黄了。现在不后悔了,想明白了本来不是那块料,就是去了这些地方,以自己的水平也干不好。大平台容易出成绩,那是指有能力的人,我不是。
从小到大跟着我的少不了一个字:穷。开始没有感性认识,九十年代到上海培训,我在学长家里住了两天。他那时已经由省计委下海成了外企高管。在“上海人家”,学长和学弟,一家外国公司的代表请我吃饭,正是H股上市,两人闲谈中透露,分别买了40万和60万港币的股票“试试水”。我虽不动声色,却像被雷劈了一样。我一年挣不了人家一个月的。
我与这个学长关系很深。以前是同事,他比我还穷,备考研究生头晕没钱买吃的,我到河里捞鱼给他增加营养;八九年六月他出了点事,我和他老婆跑几百里到北京找他,他却逃到了东北的山里。有一天,在他家玩到深夜,没有公交了,他连个自行车也没借到,又没住处,我只能步行十多里走回了家。这事他一直觉得愧疚。学长常跟我说,老弟你只是农民出身,我才是真真切切的农民,初中辍学就干活,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得拼一把。所以,对于即将到手的岗位,他放弃了,两次改专业三次改行,从省计委处长位置下海。他再三跟我讲,你现在的单位是“养闲人”“养懒人”的地方,时间一久人就废了。他费了那么多事,为见领导还专门给我买了一套西装,我最后不去计委,他肯定不高兴,过后却一个字没提。我很感激。我同意他对单位的评价,却实在下不了决心,按他们的说法“落草为寇”。后来果然差不多废了。
学长清楚我的穷,一直想拉我一把。过了两年,他推荐我到天津李学长那里干行政副总,开出了优厚的待遇。李学长是从市政府机关下海的,卖外国磁砖起家,后来又成了意大利奢侈品的中国代理,旗下三十多家门店。我动心了。可我当时刚跟着老领导到了新单位不到一月,怎么向老领导开口啊?更主要的是,我评估了下自己,不知道我会干什么。这是私营企业,人家凭什么给我这些钱?李学长说现任行政副总不值得信任,这是个理由,忠诚度我没问题。我问我的职责,他说行政人事方面,可我知道了他就一个十几人的小机关,门店只有四五家是他的资产,别的是加盟,行政人事能有多少工作?他又说我懂法律,要修订制度模板,但这些活最多半年就干完了,以后我干什么呢,总不能坐在办公室拿人家的高工资吧?李学长语焉不详,我也就没去。后来我猜,由于工作关系,我与许多单位熟悉,李学长很可能先让我过去干行政,再来开拓这边的市场。因为我事先声明不做销售,他不好明说。其实人脉本身就是资源,利用资源挣钱,不是很好的事么?可我当时确实认识不到这一点。2008年金融危机,李学长的公司损失惨重,我还暗自庆幸没去,但有本事的人就是有本事,公司很快翻身,现在更好了。没到天津,是我一大遗憾。我常想,要是去了,我也许已经趁个钱了吧,至少不会这么穷。
两个月前,学长给我打电话,说他看中了青岛的一处房子,让我也买一套,以后两家住在一起。我马上笑了。我说大哥,你在青岛买套房子不算个事,我得砸锅卖铁啊。咱俩不是一样的人了。他怔了一会,说那我买套大的,到时候你一家去住。回家告诉老婆,我俩相对苦笑。
我想起了一个女同事,我们一起考的法律资格。她来向我告别,要去干律师。我了解单位的干部情况,向她说明她很快就会进步。她说即使这样也要辞职,现在就能看到退休时什么样子,这种日子没意思。在单位已经工作了十几年,以后要换个活法。“我要活两辈子”,她坚定地说。在她面前,我自惭形秽。
花鸟鱼虫市场。眼前的这棵米兰,比我养的那棵小了许多,却花开繁盛,看起来更加成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人是后浪推前浪,花也如此么?梳理青年岁月,家人能做的都做了,兄长们能做的也都做了,是本人烂泥糊不上墙。当时甚至觉得他们可笑,几十年过去,回头一看,许多时候自己才是小丑。只是因为胆怯,没有上台表演,别人不知道而已。
按阿Q的说法,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把一手牌打烂了的。不如意事七八九,可与人言一二三。人又不能重新活一回,不甘和遗憾又有什么用呢?虽然这样,我还是怀念那棵米兰,它与我迷惘、纠结的旧时光缠绕在一起。
我祭奠它。

作者简介:Laoch,垦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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