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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小说】蒙阴 / 薛清文 《韩瞎子》

 九州作家 2022-09-01 发布于山东

韩瞎子

 作者/薛清文 

八三年整理档案文件的时候,我才知道瞎子叫韩美轮,亲属关系栏里还有一个叫韩美奂的弟弟。乡野粗鄙,管视力不佳者直呼瞎子而并不避讳。

没有人知道韩瞎子打哪儿来,听说六八年送她来的是一辆绿色北京吉普,陪伴她的是一箱子线装书——瞎?高度近视而已。

丁香.茶.汤

瞎子住在联合中学的别院里。过去这里是一家地主二房太太的居所,香椿木雕花门窗,花廊回檐,甚是古朴。只可惜珍异花木尽皆轶失。

瞎子来,正值早春,随身携一大捆丁香苗木,手植于小院花圃之中。几年下来,“殷勤解却丁香结 ,纵放繁枝散诞春”。

丁香纵放,蜂蝶成群;破木交椅,茶香氤氲。而或皓月长空,倦鸟归林;或青灯古卷,虫鸣轩窗。总之,在乡民看来,这里是个别样的世界。瞎子原本黑瘦的脸日见白皙红润,眼镜后面含笑的眼睛让人如沐春风。

早开的丁香已经制备成茶。早饭后大约一个时辰,院里一方柏木根艺茶台周围,茶香弥漫开来。

来此的常客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偶尔也有一些学生好奇地扒着门口往里瞅。我因了语文老师鼎力推荐,也与瞎子有了相熟的优遇。其他孩子大概只能喝大锅里的开水,而我却可以早课前来这里蹭茶喝,条件也还可以接受——背首古诗或一段古文。语录什么的是从不作要求的。

燕语呢喃,花影婆娑,茶韵书香,纵使光阴如梭,现在想来都是神仙般的日子。

偶尔有不甚识相的孩子,扒着门口要茶喝。瞎子都是笑着说,门外锅里有,你喝汤就好。被乡民呼为“茶”的白开水,瞎子称作“汤”。孩子们当然文白不通的,只得怏怏散去。

电影.枪.猫

小时候,人民公社有帅气的小伙组成的放映队,村革委会差不多一两个月要组织一次电影放映。村里没有发电和放映设备。汽油发电机(我们称呼为电锅)、银幕、喇叭、放映机、电线、拷贝箱子…….都要用一辆骡车运输。有时电影拷贝不够用,要同其它人民公社交换,放映过程中就需要有人骑着一辆偏轮摩托十几、几十公里来回倒腾。

每次放映,预先得到消息的小伙伴们都要抢占位置,打听片名。他们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谈判啦,用小人书作交换啦,威逼利诱啦。打架斗殴更是常事,就是搞得鼻青脸肿,大人也从不过问。当然,或因消息不实,也有临时取消放映或更换场地的时候,每每搞得大家措手不及。骂骂咧咧也是有的,却又不敢高声。那时候穷,过年也没多少好吃的,看电影是比过年还高兴的节日,哪怕放映的片子大家并不喜欢。有过程就足够了。

革委会院子东头三间房子是民兵连武器库。四十二杆五六式半自动步枪,高个子女民兵背起来特别帅气的,刚上了黄油,枪口用油布遮了,一溜儿顺在墙边。铜头绿壳子弹也有好几箱。歪把子机枪两挺,帆布直接盖住,只露出脚来,还有几箱真真假假的手榴弹—训练弹与实弹混放出过事故的。

尚武之风日盛,孩子们会自制多种枪械。用自行车链条做火柴枪,用铜管做黑火药枪。用无缝钢管做的前膛枪最厉害,可以装铁砂打野兔子。就有一个半大小伙,傍黑十分,风吹草动,造成误判,一筒子铁砂几乎全打人家大姑娘屁股上了。十几次手术砂子也没完全取干净。姑娘也不好惹,硬是逼着小她八岁的小伙儿娶了她。闹房的听墙根,传出一些不咸不淡的情话来。多年后还有人取笑:嫂子腚还疼不?

放映队更不好惹。酒要老窖,最差高粱酒。鱼要白鲢鱼,最次小咸鱼。烟要大前门,最不济绺子叶。要好吃好喝好招待,否则大半年不到你村里来。

一次赶巧,革命委员会主任带人去县城参加拔红旗,电影放映队秦队长来了没人招待,在歪嘴子副主任家里吃了几个咸鱼头就煎饼,片也没放,拉着家伙什就回了。一年多,放映队没进村,连附近村子也不来了。

民兵连朱连长看在眼里更急在心里,又论战友又攀亲家,总算把秦队长请来了。可拿什么硬菜招待呢?朱连长愁坏了。

那年月除四害,苍蝇蚊子老鼠麻雀。家家行动,鼠辈无处藏身,就到学校躲清静,虽然缺少食物,总比丢了性命要好。

学校老鼠成灾,常有作业本被咬。也是怕老鼠吵,瞎子就养了只花猫。那猫体态修长俊美,颜色就像深色元青花, 蹲在桌子左边青花瓷瓶跟前儿,不动的话,就像一个摆件,很难区分真假的。

那只猫也极有灵性。春夏秋冬,来踪去影;晨霜暮霭,榻侧暖怀;墙头呼朋儿,月下引伴儿。有时是独行客,忽而眷侣成双。悠哉乐哉。

嘭!一声暴响。

咚!一声闷响。

朱连长讪笑着。秦队长乐开了花。

人头攒动,喇叭里锣鼓喧天,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到了“打虎上山”的紧要关头。银幕在夜风中晃动着,杨子荣正:“抒豪情面对群山……”

猫没了,批斗却接踵而至。有时候绑了用吉普车去县城,有时候就在中学小操场。

暴雨之夜,县民政局一辆卡车接走一副盖着雨衣的担架。

图纸.社区.丁香 

 村子要整体搬迁到河边去,一溜五栋居民楼已经完工,绿化草坪已经铺好。可叫什么名字好呢?大家瞅着社区大门旁边的设计规划图,心里总觉缺少点儿什么。

  “叫丁香社区吧!”当年的朱连长幽幽地说。

   有人想到要把小院的丁香树移栽过来。

   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一群后生行动起来。

丁香树干慢慢倒在院墙上。

“爷,树下埋着个油布包。”一个一脸稚气的后生朝着朱连长喊。

打开七八层防水包装,一个密封袋内露出一叠纸,第一页上写着:

“亲爱的乡亲:

这个小村子里的这段日子,为韩美轮一生最快乐时光。感谢一众乡亲照顾,再思无以为报,几幅图纸,倾尽心血。吾乡来日倘有建设,或可一用。

吾早年求学美利坚,四六年于耶鲁大学聆听梁思成先生教诲,建设一事,不可弃传统而尽学西洋……..”

众人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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