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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山东临沂 / 薛清文 《柿树三则》

 九州作家 2022-09-01 发布于山东

作者简介:

     薛清文,山东蒙阴人,中学高级教师。青年时期喜散文诗歌,文风细腻沉郁,作品散见于江苏、吉林、河南、湖北地方报刊,加入临沂作协青年诗人协会,后因工作忙碌辍笔,读的多,写的少,文多短小,用词必工。小说倾向于散文化叙事,极尽铺陈之能事,结尾处触碰灵魂、撩拨情愫。小文娱情,多为故弄玄虚,读者无需认真。

柿树三则

二姨家的柿子树

儿时的记忆里,秋天从来不缺明艳的色彩。黄灿饱满的谷子,红火窈窕的高粱,天际漂浮的云,溪里游动的鱼,灰黑老蝉抱着枣枝在鸣唱,凶狠的草绿螳螂就伏在它的身后。

学校放了两个周的秋假,我就和小伙伴们就像蚂蚱一样满世界蹦跶。一转眼,庄稼收尽,山岭赤裸了臂膀,仅剩几垄甘薯仍在坚守深秋。

那年九月初六是姥娘寿辰,照例是热闹非凡。

姥娘是大姨的后妈,只比大姨大八岁。大姨不在了,大姨夫,一个银须红面的清瘦老头,总是挑一担子厚礼,翻山越岭还得比我们抢个先到。

三姨住在乡镇上,买卖人家,买酒割肉是她的专利,园子里果蔬都全,三姨夫一辆脚踏三轮,吃的喝的用的,加上三姨满满当当。

三姨一到,气氛一下子就搞上去了,大家都向着她说话。赶集上店经常去她家蹭吃混喝的小舅更是弹土斟茶,百般献着殷勤。三姨眉眼表情比我唱戏的母亲还要丰富得多,两片薄嘴唇振动频率非常之高举世罕见,停停当当一副世俗模样。母亲虽爱絮叨却从来不大愿意搭理她。

年前腊月二十,四姨夫汶南矿上出事死了,四月底麦子没黄稍,四姨生病也死了。十四岁的大表哥一只胳膊挎着箢子,一只手牵着六岁的弟弟,出现在姥娘院子门口,像是新除了孝,鞋帮上残存着白线。姥娘见着他哥俩就哭,哥俩怯生生的坐在姥娘左右,吃席的时候也没挪地儿。妗子上来请示姥娘,俩男外甥箢子里是两瓶大曲,四斤挂面,两斤肉一小刀礼,八个头的馒头整六斤,问怎么压箢子。姥娘止了泪,说俩外甥没爹没娘可怜死个人,吩咐留下一斤挂面,另三斤挂面拆开来用大包装纸包成两包,另包二十块钱进去,连同其余物品都压回去。

五姨夫是开着小六轮来的,拉了一些木料,像是矿上的东西,说小舅盖新房用得着。五姨的箢子也夸张,比我们的要大一倍,白酒是一打,八斤的猪肉撑得大红包袱鼓鼓的。

小孩子们无趣,都聚在大门口,其实是在等二姨,等二姨和她的红柿子。

二姨夫死的早,二姨从年轻就守寡,关键是有肺病,干不了一点活。还有我那表姐,长得挺壮,就是懒死,地里活一星儿不戳,好在鼓捣吃的在行。二姨倒是在这方面省点儿心。

二姨家院子里有棵大柿子树,树粗但不是很高,爬上爬下并不费劲。表哥和表姐提前两天摘了柿子,用温水揽好了,装满一大箢子。

表哥到的时候满头大汗,衣服都湿透了,一双黄胶鞋满是泥巴,说是路上到处抽水浇地种麦,搞得过不来过不去的。二姨病病殃殃照例歪在手推车这厢的花被子里,脚前照例是一大箢子,照例蒙着掉了色的包袱皮子。

另一厢照例是我那胖表姐,老远看见我,一只脚已经在地下,照例喊着我乳名就要下来。

表姐照例要给我的,是两个大软柿子,捧在手心里像小兔子一样软的,红得透亮的大柿子。别的孩子干眼热,就都奔向箢子,一会儿工夫,包袱皮子就瘪了下去。小舅把二姨搀下车子,嘟哝道:“又拿几个烂柿子糊弄人!”二姨抖索一下,气息越不均匀了。

舅老爷冷不防抢了我的一个软柿子,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太师椅上,用他肥厚的手掌托着吃。他那正圆球的脑袋,无发无须,因一天三顿小酒而红彤彤的像个熟透的柿子,而小巧的樱桃小口在软柿子上正恣意妄为。

二姨去世的时候,我爸正有病住院。大人不在家,伯父从课堂里把我叫出来,说是赵家庄你二姨没了,报丧的喝碗水走了。我给你两块钱,去小卖部买四色礼,你去看看你姨吧。

买齐香烛纸马,我一溜小跑去了六里地外的赵家庄,直奔柿子树底二姨家。孤零零一个小院,破败低矮的两间小西屋,二姨穿好送老衣服躺在那里,脸用黄纸盖着。我掀起纸来看了看,就听见有人小声说:“这小子忒大胆,俺都不敢看。”“人家是姨娘,姨也是娘,自己老人有什么好怕的!”

院子里到处是忙乱的人群,将二姨用席子卷了,还是绑在那辆木头车子上。主事的摔碎了老盆,看热闹的拉起拦棺的孝子,两个老头轮流推着木头车子去了火化场。

随后就在院子里安排亲朋吃席,席散了,宾客辞别。傍黑时分又摆席招待帮忙的邻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去官庄卖豆腐的老赵过来结豆腐钱,顺便问问,文没回去是不是住下了,明早回个话,他大伯撒急。

大家慌了,乱纷纷的去寻。

不知是谁,用手电筒照了一下柿子树上,发现我就骑在最高的树杈上,手里攥着俩青皮柿子,耷拉着脑袋睡着了。

因为柿子,我记得姥娘的寿辰。

可我不记得二姨的寿辰,只记得她的忌日,记得那一树青色的柿子。

村南头的柿子树

我们村子,薛李两姓是大户,张王秦翟朱吴房韩杂姓也有,村子不大,也就一百来户四五百口人,几家姓氏相互通婚,女孩几乎出不了村,因此用不了拐几个弯儿全村都是亲戚。就连小孩子玩过家家,也是那么一本正经,谁谁要娶谁,谁谁要嫁谁,长大了都是挺有准头的。爱保媒拉纤的婶子大娘,看准了谁和那个谁有点意思,只要不是家长特别不对付,一说就成。

村头有棵柿子树,有两抱粗细。上世纪大炼钢铁时候,村里的大树都砍了,就留了这一棵柿子树,社员们上工在这里敲钟集合。柿子树结的柿子并不好吃,有大种子,皮厚,揽了也像木头渣滓。柿子熟了也没人摘,干等叶子落光,显出一树红彤彤的小灯笼,一直挂到初冬,走亲戚的望见柿子树,就知道到地儿了。柿子树俨然是我们村的地标。

神婆有事没事趁着夜色在树下烧个香,大姑娘小伙子大概受电影《天仙配》的影响,也喜欢到树下表明个态度,问个姻缘。

春天,树上结满小柿子,风一吹落一地。有心事的年轻人就捡拾起来,用粗针线穿起来,做成手镯或项链,女孩子得到这样的礼物,就像得了订婚戒指一般,宝贝得不行。

男孩子之间常存在竞争,解决的办法有的是,十六七岁的请客或送香烟,多半是趁火打劫得些乖巧赚些便宜,并不是真心要和人抢媳妇;十二三的毛孩子反而认真,为女孩子打架的事常有,在麦场决斗,水汪里拼水性,奇葩的还比试看谁尿的远。这一切的玩闹,好像最后都在柿子树下见个真章。

后来,外出上学或打工年轻人多了,神婆业已作古,柿子树也就只是一棵树。

村里有李姓老叔老婶,夫妻好酒可惜日子恓惶,平日干干巴巴,一到年节,拿地瓜干子换酒,水瓮里是酒,面盆里是酒,水筲里是酒,碗里扣的也是酒。夫妻好命,头胎女孩,二胎龙凤呈祥。可酒后口角不爽,妻饮鸩弃世。不久,老叔自挂东南枝。那天,柿子树下站满了人,暖暖的秋日朝阳里,满树红彤彤的柿子,旋来转去的尸体,此起彼伏的感慨,嘤嘤啜啜的哭声,都在静止的时空里演绎着。

老爷子,享年88岁,老伴89岁,成份地主。

为躲避文革批斗,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走了关东。

日常用水无人给担,夫妻两个用秫秸扎成两个四方箅子,里面铺上塑料布,架在鸡公车上从几里地外运水吃,夫妻一推一拉,配合默契。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1994年,大儿子离婚回原籍来,跟父母团聚了20几日。刨落花生时节,他蹲在地头和我父亲聊了半下午,晚上也在李叔上吊的柿子树上吊死了。白发人送走黑发人,老爷子想不开,在瘫痪的老伴服用过量安眠药咽气的当晚,床头拴根尼龙绳,半蜷着身子吊死在床脚。

柿子树成了不祥之物,村里把它卖给了城里绿化单位。树没了,剩下一个坑。

自此,村里娶进的女孩少,嫁出去的女孩多,老少光棍一大群,我们村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光棍村”。

校园里的柿子树

柿子谐音“仕子”,为讨个彩头,古时候读书人好在宅院里种棵柿子树。根据文化延续规律,大树进城,柿子树自然大都进了校园。

人挪活,树挪死,尤其是几十、上百年的古树,贞烈的很。进入校园的柿子树,腰围毡片防寒风,头悬红桶打点滴,拼着老命挣扎出几片嫩叶,竟奇迹般活了下来。几年过去,渐渐开枝散叶,满树结的核桃大柿子,教学楼看去也似一抹红云。雅雀争食,红色的鸟屎到处都是,教学楼外墙,运动场跑道,老师的机动车顶,学生的自行车上,任意涂抹,像梵高的名画,抹不去擦不掉,恶心至极。

古树、野草和残垣,老鼠、黄鼬和野猫,渗出浓烈的聊斋气息。树大好乘凉,庙小正读书,校园里竟也寻着些闹市中的野趣。

我的趣味,校内可以多种一些牡丹,就像沂南一中,进门一大片牡丹园,处处透着富丽气概勃勃生机,这对年轻的生命是不错的感染;最好再有一片成规模的草坪,草坪管理要到位,要郁郁葱葱,齐齐整整。平时可以禁足,而毕业典礼一定要在那里举行。最好还要有一位会修剪草坪的校长或校长助理,会像在意他的胡子那样来修剪草坪,而校长站在草坪上颁发证书的派头,就像总统在任命国防部长。因为总统的修养也是在学校养成的,他再如何装腔作势,直接的模仿对像就是他中学的校长。

至于高大的柿子树,是原本应该继续扎根村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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