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 我要和你在一起
文/苦甘
我俩的结婚喜日定在庚子鼠年正月初九。浸在蜜罐里的人儿，哪里还晓得讲究相克避忌，都是爸妈花钱找算卦先生择的黄道吉日。
我俩在一个医院上班，他是呼吸科的主治医生，我在感染科当护士，工作都很忙，平时见面并不多。我和他走到今天，可有好多故事讲哩。
三年前的那个冬天，气候异常干燥，半冬沒下雪 ，感冒的人很多，呼吸科人满为患，一床难求 ，楼道里临时加了不少床 ，正是一年中医生护士最忙的季节。在这节骨眼儿，科里护士小王下楼梯不小心崴了脚——踝骨撕裂，打了石膏躺床上不得动弹 ；张护士长累得直不起腰来，腰椎间盘突出又犯了，系上护腰带也不济事，一边吃药一边坚持上班。正好这时，我们科里的李护士产假到期来上班，护理部就临时安排我到呼吸科帮忙。
星期一早上八点，我准时到呼吸科报到，张护士长已排好了我的班，让我看看值班表是否合适，我一眼不瞅就直接说：“合适、合适，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一个姑娘家能有多大事儿呢。”于是，我就在呼吸科忙起来了。
他，以前我见过，没说过话。一千多职工的医院，上班三年里我还有不认识的呢。现在我俩隔三差五见面。他 ，浓眉，眼睛算不上大，但炯炯有神，五官在方圆适中的脸盘上长的都很到位，模样算得上棱角分明，身高估摸一米八以上，不胖。起初，我没太在意他，也不可能太在意，同事嘛。院内院外那么多的小伙，我为什么要在意他呢？一个月过去了，我和他除了工作上的交流外，说话并不比别人多。给我的印象只是他好像比其他大夫对病人更热情一些。
一天我上夜班，他也上夜班。他到护士站对我说：“昨天上午我收了一个肺炎病人，五十六床，田亚丽，四川人，只身一人，没有亲属照顾，请我多留点心。”我习惯性“好的”一声。他站了会儿，看我无意再说什么，就说“你忙”，转身向医生办公室走去。八点钟，我去病房给田亚丽测体温 ，她一个人躺着，见我向她的床走来 ，吃力地撑了下身子，本来病人的体温计都是自己夹，我亲自给她夹好，她向我微微一笑，我发现她很漂亮，虽然笑里夹带着一丝苦涩。
没过几天，我听见科里有人叽叽咕咕说闲话，隐隐约约似在说他。我值班时无意中见他给田亚丽买包子，送稀饭；之后还发现他似乎对田亚丽更照顾一些。关于田亚丽的底细，杨护士好像知道的挺多。一天她神经兮兮地对我说：“小李，五十六床 ，田亚丽，你嫑看她长着一张人模人样的脸，你猜，她是什么货色？”“什么货色？”我道。“什么货色！你没见来看她的人吗？小姐！”我哑然无语。暗想，好像有穿着前卫的时髦女子来看过她。她田亚丽是什么人，和我有半毛钱的关系吗？但当我再次走进田亚丽住的病房，不由自主地用睥睨的眼光对待她，动作话语都冷了许多。田亚丽肯定觉察到了，可她依然用微微一笑面对我。
一次，我和他都是夜班。我看见他又给田亚丽买了包子送去，心中莫名其妙地生气。等他出来进了办公室 ，我竞奓着胆子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合上书，稍显诧异的抬头看我，我躲开他的目光坐到离他远一点椅子上。他问我有事吗？我支吾着说 ，没啥事，却问他田亚丽什么时候出院，他说快了。我说，那你看书，我走了。他站起来送我，我走到门口转过身，鬼催似地说：“你要注意影响，别人都说闲话了！”“噢——”他愣在那儿。
第二天下午，他微信约我出来坐坐，正好我俩都是下夜班休息。我不由想起他和田亚丽的事情，还有同事们的闲话，就推说有忙事拒绝了他。但躺在床上，我脑子里总被一种说不上的情绪缠绕着，坐卧不宁。过了一个小时后，我收到他发来的长信。他说：田亚丽是一个私生子，生下来就没见过爸爸的面，妈妈远嫁后，就没怎么照顾过她。她初中毕业后，出去打工，两年前，姥爷也走了，她就无家可回了。一晚，他被同伴带到娱乐城 ，糊里糊涂喝醉了酒。醒来时，发现和一个陌生男人 睡在一起，她哭啊喊啊骂啊……有什么用呢？！带她来的同伴以“道上”的身份劝她，用金钱诱惑她，她糊里糊涂就走上那个道了。这是她的一个老乡临走前告诉我的，她的老乡的妈妈病重，她要赶快回家，无人托靠，就恳求我照顾一下田亚丽。我答应了她，就要算数。我不管她干什么，我知道她是病人，而且是需要有人帮助的病人，这就足够了！何况她那么可怜，我就更应该照顾她，我不管旁人说闲话。明天她就要出院了，她说她要重新好好活。她还说我是好人，你也是好人。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翻来覆去想，脑子一刻也不得消停。他的身影不停的在我眼前纠缠，挥不去，理还乱。想他的一言一行，他对病人的认真负责，他对病人的和蔼可亲，他对同事的友爱，他在领导面前的不卑不亢……我莫非喜欢上他了？！脸上一阵潮热，心中的睡意一扫而光。又想到他对田亚丽的特别的关心 ，心中忽又不痛快起来。田亚丽脸蛋漂亮，他是不是看上她了？不会吧。他对病人一惯关心 ，何况田亚丽孤身一人无人照顾，又应了她的朋友相托，他是在尽他的责任。他是一个可敬的人！田亚丽虽说干“那行”，但通过十多天的接触，我觉得她身上还存善良和单纯的一面，我对她态度有点不好，可她一直不愠不怒，以微笑待我。迷迷糊糊中不觉天亮了，我困乏的爬起来。天色不错，晨光熹微，上班路上，我感觉精神了许多。
田亚丽出院的时候，我特意去送她。她很高兴，她说她要去广州学美容美发，学成后来这里开店，她要为我俩一辈子免费理发。她俏俏地告诉我，她要给我盘新娘头，让我等她。又说，高大夫（他）是真正的好人，让我不要错过。
白天他要查房 ，一个一个的查看病人，然后又一个一个的下医嘱、开处方，一忙就是一上午。我早上要输二十几个病人的液体，在治疗室与病房间来回奔波，一个早上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下午在医院里，说话不太方便，尤其是男女间谈情说爱的事。晚上时间就相对宽裕些。
起初，他主动约我，时间一长，我有时也主动去找他。毕竟在一个科室，又是同行，我俩的关系发展得很顺利。不久，同事们都知道了。他们开玩笑，说我是专意来呼吸科找（他）高大夫的。我就干脆说：“是的，我害怕你们的高大夫被别人抢走了！”大家听了哈哈大笑。
开春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呼吸科也没有冬天那么忙了。伤了脚的小王护士痊愈后也上班来了，张护士长的腰椎间盘突出症状也缓解了，我也准备回感染科。告别呼吸科同事时，大家让（他）高大夫亲自送我到感染科，警示感染科的小伙子们别再打我的注意。我说大可不必，但他还是恋恋不舍地送我到感染科门口。
美好的日子总觉过得快。两年多日月，在我俩的身边滑过。双方爸妈都催促我俩早日结婚，他二十七，我二十五了，关系和年龄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爸妈们按老传统，择定来年正月初九为我俩结婚的大喜日子。我俩利用休息时间，置办结婚用品，请人布置婚房 ，照结婚照……不觉就忙到了小年，总算万事俱备 ，只等新年婚期举办隆重的婚礼。
乘年前尚有闲时间，我俩登记领了结婚证。回来的车上，我俩高兴不已，他把车开到婚房楼下，拉着我上了楼。刚进门，他就搂住我亲吻起来，嘴里呢喃老婆老婆，我当然也很激动，情不自已地不停地轻呼老公老公……当我从他怀里松开时，忽生莫名的忧伤。马上就要结婚了，为什么不把最美好的初夜留给新婚的夜晚呢？！看见丈夫很满足的神情，我就紧紧地抱着他，他是我的老公，我是他名正言顺的老婆，有什么不可以呢？这样想着，老公在我身体里好像浸润美酒，一阵一阵的醺得我飘飘欲仙……
大年三十晚上，央视春晚突兀地插入武汉疫情的消息，我注意到了，他也注意到了，虽然我俩在各自爸妈的家里。新年初一初二，疫情防控一天比一天紧，灯展、寺观、节庆、结婚、等等聚会活动一律取消。他不断地和我视频通话，他焦急，我也焦急，怎么办？怎么办呀？双方爸妈可能比我俩更着急，酒席早已定好，亲朋好友请帖已发，老天爷啊，这可怎么是好啊？！
武汉的情况越来越糟，医院已于初二提前上班，发热门诊迅即开展工作。老公的呼吸科和我的感染科都是一线科室。医院已根据卫计委的要求，开始招募支援武汉的医护人员，老公第一时间报了名，我随后也报了名。经过严格筛选，老公和呼吸科的一名护士被选中，加入地区首批支援武汉医疗队。我再三要求同老公一起去武汉，但领导坚决不同意。老公，双方爸妈也都不同意我去。作为感染科的一名护士，我深知前面的风险有多大，但我不能也无法阻止老公去武汉，我想陪着老公。或许在武汉也无法见面，但两个人靠得近些，总比我远天远地干着急好一点。
老公走了，在初九那天——我俩原定的结婚日子。
我天天更加关注武汉的消息，一天一天，度日如年，武汉的情况真令人焦急。老公隔一两天，在晚上发来微信：“爱你，晚安！”让我苦等两天的神经稍稍舒缓。我回他：“爱你老公，多发点你的消息啊！”那时，我怎能知道他的苦衷呢！武汉缺N95口罩，缺防护服，缺医生护士，缺病床……
这两天关于武汉的消息塞满手机屏，看得我心惊肉跳，老公好几天没报平安了啊！我这边也确诊了两例，病人状态还不错。
焦急啊，焦急！老公总算发来了消息：“爱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今天我们这里的两位病人治愈出院了。大家很高兴。我不愿扫同事们的兴，随着他们高兴。但我心里莫名的烦躁，实在高兴不起来。老公，我真想你了！老公，我真的想来武汉看你，老公，老公！我躲在背处抹眼泪，眼泪像泉水一样地流淌。
我哪里知道，老公已感染“新冠肺炎”，命垂一线！
老公在日记里写到：来武汉后，我分配在重症病区，每天穿着厚重的隔离服工作十多个小时，汗气和闷热就像把人塞进蒸笼里，口干舌燥，缺氧弄得人头脑昏昏沉沉，尿不湿那玩意儿真不是成人夹的，一天下来，累得躺哪儿都能酣睡。更要命的是，面对一个个求生的眼神，我们没有回天之力，接连抬走的遗体，压得人喘不过气。武汉的同事偷偷告诉我，死在医院里的人，还算幸运；不知多少人，等不到床位住院治疗就死了，那才惨呢！我半信半疑，直到有人在我眼前扑通跪下。
一天下班后，我要求走回住宿的宾馆，不远，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领导同意了，嘱我路上小心点。坐车回去固然轻松，但多天来积攒的闷气，实在憋得慌，走着毕竟天地宽一些。走不远，突然有人扑通跪在我面前，戴着口罩，连咳带喘地乞求：“大夫，我——知道，您是大夫。您救救——我吧！让我——住进医院吧，没有床，睡地铺——也可以。”他是一位老人，我怎能隐瞒我是医生。但我无能为力，床位的事情，听说院长都不一定作得了主，我一个外来的小医生如何办得到？我只好对老人说，您快起来，把手机号告诉我，我尽力想办法，一旦有床位，我立马打电话给您。老人吃力地站起来，说：“谢谢——谢谢好人！我呆家里，等，等您的好消息。”看我认真地记下电话号码，老人满怀希望地走了。
第二天一上班，我把老人的情况和电话号码告诉主任，主任又汇报给院长，晚上主任回话说：“床位特紧张，等吧！”
唉——我也被隔离了！武汉的同事一周前就核酸检测阳性。发烧、咳嗽、乏力，我都有了，CT片、核酸检测明白的告诉我，我感染了“新冠肺炎”。我是来武汉治病救人的，这下倒好，自己成了病人，这可恶的“新冠肺炎！”
我的病情重了。老人的床位还没有消息，心里那个急啊，无处诉说。我拨通老人的电话，却传来老太太的声音：“谁啊？他死啦，死啦！”随后是悲泣声。我陷入无尽的痛思和自责，是谁夺走了他的生命？要是他早知道“人传人”提早防备，就可能不得此病，那该多好啊！要是及时住进医院，也许会好了，即便死了，家人心里肯定会好受点。我对老人的死有责任啊！
亲，爱你！我害怕见不到你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还有爸妈。
“爱你，一点要保护好自己！”这是老公留给我最后的话。关于他在武汉的一切，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晚上天刚黑，主任突然通知我退出护理组，明天开始隔离休息。我不解的问主任，怀疑我感染了吗？没有！主任的回答很干脆；那我犯错误了吗？那里的话！主任很坚决地说。我喊到，，到底怎么了？！护士长来了，同事们都来了。他们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垂着头。我几乎要发疯，护士长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说：“高大夫走了。”我扯开护士长的手，向门外奔去……当我清醒过来时，我躺在床上，嘴里还在呓语：“我要去武汉，我要见老公，我要……我要……”
十四天的隔离结束后，我回到家里，四位老人正等着我。我不能自已地扑向他们，我们五个人抱在一起痛哭……
第三批医疗队招募，我毫不含糊的第一个报了名。我想，我最应该去武汉，一来，武汉现在缺护士，有那么多的病人需要护理；二来，老公在武汉，他人虽没了，但身体灵魂都在武汉，他孤单一人太寂寞，我要去陪他。我铁了心要去，誰的话都不听，誰也拦不住。
去的前一天，我特意看望了公婆，他们只是再三叮嘱我保护好自己，一定要平安回来。关于儿子只字不提。
我回家后，几天来一直住在我和老公的婚房里。空气里，床上，还留有老公的气味体味。墙上照片里，老公还在拥着我，向我含情脉脉地微笑。房间里还弥漫着老公“老婆，老婆……”的呢喃声……
我特意带上我俩的结婚证，到那边，我要大声地告诉武汉，你欠我老公！你还我老公！
辞别亲人，我在飞机上无数次的默默地向武汉呼唤——老公我看你来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2020.02.20初稿
2020.03.08改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