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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与羊群 | 李柳杨

 cat1208 2022-09-01 发布于广东

今日写作

-《今天》1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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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的早晨,我的丈夫参加了一个会议。

会议结束之后,镇上的每一个人都变得需要减肥。

那几乎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他们的计划就这样制定了,“X”卖不完了。消耗它们唯一的办法,就是靠我们自己。他坚定地说:“那是不容置喙的。”我不清楚,也不知道,是他们中的谁做了这个决定。但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果靠我们自己,每个人都将长胖十斤。

忘记介绍了,我们生活在美洲的A镇。这里是一个边陲之地,怎么说呢?就是你在一片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看到的一个小点儿。镇子和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靠着由一排水泥房建成的火车站。火车站里只有一间收发室、几间候车室、一个售票处。路过这儿的火车如果停下来,最多也只是在这儿处理一下旅途中产生的垃圾。如果你坐火车穿过广袤无垠的戈壁滩经过这儿,也许还能看到那一排排高大的高压电塔,荒废无人的居民区,以及连绵不断的工厂群里高大的烟囱、巨型的水泥柱、蒸馏塔。不过里面大概已经杂草丛生了!

你只要在镇子里逛上一圈儿,就会了解这儿的全部。你会看到那些房子,曾经它们一排一排地像牙齿一样整齐、洁白。但现在墙上装饰的那些花儿,画的那些涂鸦都已经剥落了。原本美丽的建筑,都被风化成了石堆。扭曲变形的车辆、砸损的招牌、各式各样的建材垃圾遗落在城镇的各个角落。如果那些房子里有哪一栋你特别喜欢,你可溜进去看一看,但不要碰里面的装饰。因为在你用手去触碰它们的那一瞬间,它们就有可能全部化为灰烬。

距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化工厂。我们,镇上所有的人几乎都在为它工作。化工厂底下有三个分厂,1号、2号和3号。整个镇子也以此分为三个区域。2号和3号工厂负责生产原料,1号工厂负责加工。那里曾经辉煌过,我们镇的镇长曾在广播室里用喇叭向镇上的每一个人宣布,我们生产的'X'是全世界最优质的'X”。X是一种广泛应用于医疗、电力、科技方面的东西,在替代品没有被发明之前,它就是电力产业的基石。但现在,它几乎可以说是被遗忘了。那个时候每一个人都骄傲极了,我们打电话给在世界别处的亲人,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的生活是多么的幸福,多么荣耀。虽然这是一片儿荒漠,但该有东西我们什么都有,明亮的教室、漂亮的公园、整洁的公寓楼……但它的消逝似乎也就在短短的一瞬间。

数月前,这儿曾经发生过一次暴动。人们用棍子、砖头……几乎你能想象到的一切随手能抓起的东西,来破坏工厂。他们抗议、游行,在夜里把工厂的墙上喷上各种图绘和标语。只为求得一个说法,一份余生的保障。没有,什么都没有,急匆匆地这儿就变成了一座荒城。先是那些上面儿的人走了,然后是边防、部队、商人们,最后基层的工人们每人得到一份为数不多的遣散费。很快半个城镇都空了。他们把该搬走的东西都搬走了,搬不走的也砸得差不多了。也有的人走的时候,还以为等时局好了,有一天自己会回来。他们以为自己只是出去旅行,把家里的家具用布罩子罩住,门上上一把锁就走了。

我们上个世纪已经来到这儿了,这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有人是自发来的,听说这儿四处是金矿。有人是响应号召来的。现在这些人又都回到了五湖四海去。最初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在这里待这么久。在我来的时候,它还没有车站,没有工厂,没有种子,什么都没有,就像一个原始的细胞一样,枯萎、甘甜,充满自身。那个时候这里只有一口井。千年的杨胡林,又古又美。它们伸开的藤蔓,像风干枯了的手掌,每一根纤维都连接着你的大脑。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来了,他们带来了抽水机、挖掘机、建筑队……最后带来了一个化工厂。自从他们来了以后,羊群也不活跃了。这片神秘的戈壁滩上,曾经有过一种奇特的兔羊。它们能在陡峭的山坡上靠着吸盘一样的蹄子,飞檐走壁。距离这里几百公里的地方有一座雪山,它每年都会融化一次,为我们送来一年仅有的灌溉之水。每一群羊都有一个首领,它们会沿着漫长、古老的河床从遥远的雪山迁徙到这里。头羊像是会预测天气一样,它们总在冬天第一次下雪的时候,来到这儿。开春的时候,它就会带着我们的祈福又回到圣域雪山。

后来雪山也没有了,那里是最早被开发的,据说那个雪山底下全是金矿。再后来什么都没有了,猎人上了山就会给我们带回一堆堆羊骨。我还记得我最后一次看见羊群的夜晚。它们爬上这里最高的一座山上,一只一只排着队,从山脚到山顶,像是某种不可捉摸的、神秘的符号。太阳从它们的身上落下,月亮从它们的身上升起来。到最后它们只剩下了影子,后来连影子也不见了。它们变成了石头。

如果你现在去登那座山,就会看见那些石头。你可以摸摸它们,不费任何力气,只要你把手放在那些可怜的、羊群变的石头上。你就能感受到它们,在它们尸骨般凄冷的石头上,你甚至能感受到它们的记忆,那斑驳的、衰落的、不同寻常的历史。到那时,会有一片儿雪从你身上落下来,只要你去摸那些石头,你能从那些石头里找寻到也同样在你身上经历过的一切。

“爆炸!”哦,对了。我还没有跟你说过关于“爆炸”的事情。3号工厂有一个化学反应堆爆炸了,死了许多人,但这件事情很快就被镇压了下去。我和我的丈夫都是3号工厂的,那个时候化工厂还很兴盛,我们有的是钱。钱就像树上的一片儿叶子似的,摇一摇落得哪里都是的。我们从遥远的地方,买来各式各样奇异的香料,在沙漠里为孩子们建足球场,人人的脖子上都挂满了黄金和钻石。但是好像是突然间,梦就碎了。

发生爆炸的那天上午,我正在家里做饭,中午丈夫的同事要留在家里喝酒。我去Y市场买了上好的羊肉、胡萝卜和洋葱,打算做一锅美味的羊汤。Y市场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市场,在那儿你什么都能买到,哪怕是海底最深处的鱼。成串儿的珠贝和女人美丽的头纱、戈壁滩上清透的古玉……各式各样精妙、奇异的手工制品,堆积在商贩的摊前。买回了羊肉,把它们切好放在锅里煮上。我就坐在屋里为冬天的到来织起了毛衣。丈夫和他的同事在客厅看电视,他们计划着明年春天开车带孩子们去草原露营。他们讨论着野外探险的经验,比如遇到狼该怎么脱身。丈夫的同事说,狼的眼睛在夜里会发绿光。当时我还在想,如果孩子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们得有多开心。那神奇的草原,也在爆炸中受到了污染。丈夫将它讲得是那样的传奇,那个草原一年只刮一场风,那场风会从年头刮到年尾。它也是距离我们这儿最近的一个草原。春天来的时候,你就可以躺在它那绿油油的草地上,日子在你身上,闪闪发光。

我记得第一次听到爆炸声的时候,我们还在讨论乳羊的味道。汤已经快煲好了,鲜美的卤汁味从厨房溢出来,我们把桌子、椅子搬到葡萄树底下,边闻着香味儿边等着孩子放学。我们在太阳底下晒得暖洋洋的,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自然张开了。突然之间,一声巨响,就好像有一百个轮胎在你耳边爆炸了。我感到我的头有点儿懵,但意识还是很清醒的,我能在耳鸣之中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第一次爆炸的时候,我们都很冷静,以为只是出了点儿事故,丈夫的同事还开玩笑说:“该不会又是哪个加油站爆炸了吧?明天准有个大新闻。”丈夫摆了摆手,正当他张开嘴巴要说什么的时候。第二次爆炸来了,第二次爆炸要比第一次爆炸强上一百倍。砰地一声,地动山摇,玻璃窗全炸了,人的脸部在气浪的冲击之下扭曲变形,身体像河里漂着的衣服左右摇晃。我们几个全都扑在了地上,丈夫的手被震碎的玻璃窗炸烂了,我的腿也受伤了。天上开始冒起滚滚黑烟,街上响起了令人恐怖的警报声。让我在一瞬间意识到有多危险的是——葡萄树,它们叶子在一瞬间全部都黄了。这时我们才想起来跑进屋里拿块湿布捂住嘴巴、鼻子。很快我哭出了声音,我说我想看看孩子在哪儿。

我们冲出门外,街道上四处是受伤的人。满脸玻璃渣的人、失去一只眼球的人、满头是血的人……每个人都慌慌张张,却又不敢到处乱走。孩子们因为吸了强烈、刺鼻的气味儿哇哇大哭,那种哭声在那一瞬间显得尤为动人,那是祭奠逝去的生活的声音。我也大哭着,想要去看看我的孩子。学校距离那里很近啊!可是士兵拉起来警报线,他们不让我们出去,说外面太危险了,他们安慰着我们让我们在家里等消息。丈夫拿起手机想要打个电话试试,线路断了。我们被隔绝在了自己家里,每个人发了一些药片儿。到了下午,又被告知,放下一切不必要的东西,坐上卡车先去安全的地方。

我们一个一个被送上卡车。没有人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我们都以为只是简单地离开几天,火势一过就可以回来。我向士兵打听学校的情况,他们告诉我:“等通知。”再也没有人来通知我们,直到事情发生后的一个星期,我才听人说那所学校所有的孩子都死了。丈夫的同事在那场爆炸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使用过火。我和丈夫因为住在工厂的最外围,仅受了些轻伤。

当时,我们被安排在了郊野的一片儿梭梭林里,搭上帐篷、铺上临时用的毯子。直升机在上空每天从头顶给我们投递矿泉水和泡面。接下来的好几天,我们跟外界都没有任何联系。士兵把守着我们,我们只知道爆炸了,至于炸成了什么样,没有人知道。每到了夜晚,人们就抱在一起相互祷告、忏悔。巫术和秘语像神秘的种子在灾区的人中流传。失去丈夫的女人和失去妻子的男人,聚集成堆儿像火苗一样攒在一起。淫乱、秘语、巫术,即便是邪术,只要能给心灵带来一丝慰藉,我们就会毫不犹豫地相信。我们再也没有回到那里。屋顶刻着雕花和各种中古世纪流传下来的镂空艺术的房子,以及精美无比、耗尽一个女人一生经历所绣的地毯。什么都没有了,包括我们养的可爱的小猫咪,在爆炸后变异成了野兽。

没有人知道,那些日子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围绕着那个工厂一圈儿十公里的地方全被封了。我们3号工厂剩下的人被分配到了1号、2号工厂。一时间镇子上全部的人都慌了起来,每个人都不想上班了,包括那些1号和2号工厂里没有受伤的人。那个时候我和丈夫想过离开这儿,去别的地方生活。但只要一想到离开这儿,我就会梦见我的孩子。梦见他奔跑在我们计划要去的草原上,浑身是火。我也在梦中使劲地追赶他,可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我总是在梦中哭醒,发现自己的丈夫蜷缩在被窝里浑身冰冷。

正在我们犹豫不定的时候,戒严开始了,如果你想坐火车离开这儿就需要批准。我们每天都在开会,电视上、广播上,无数人的声音在告诉我们,外界的人们需要我们。我们像一个个战斗英雄似的被需要着。没有人知道爆炸真正的原因,电视上的说法很模糊,据说是因为操作员的失误。我们每周都在进行安全训练,后来也确实没有再出过那样的事故。有一段时间,我们甚至恢复了对生活的信心,我们相信着一切都会变好的,会回到一个正常的轨道中去。我们还会有孩子。广场上每天晚上都很热闹,上面的人为我们安排了舞会、还有体育竞赛项目。他们在厂里设计了许多兴趣班,鼓励我们参加运动,学习艺术。有时候我甚至在那些激烈的体育比赛中又重新看到了最开始的那种辉煌和希望。但不是那样的,仅仅又过了一年,所有的一切都不再被需要了。戒严很快就取消了,人们被告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有专门的火车可以把你送走。可是真到了这一步,却不知道去哪儿。我们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全部的青春,哪怕是灾难降临,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别处拥有我们的记忆。

后来,我们甚至开始尝试着用火烧“X”, 为了消耗掉它,让它重新被这个世界所看重。为了那些赶路的商贩,能在我们的镇子上多停留一会儿,为了可口的山粘糕、奇异的香料和珠宝。但他们全都走了,在他们离开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意识到,这个城镇不再被需要了,X已经找到替代品了。可是尽管如此,X还是太多了。它已经被生产出来了,变不回去了,多余的X像血水一样流淌进土地里,污染着我们剩余不多的地下水。

“消化掉它们!”这是上面的人给我们唯一的指令。没有人告诉我们能用什么来消化X,但是又必须消化它。我们只能一步一步地消化它们,先把它们运出工厂埋在无人居住的地方,谁知道那儿去了一批动物。那些动物通过食草、季节性的迁徙又把它带回到了我们身边。而且也并非所有的X都能运出工厂,一部分的X会吸附在工厂的墙壁上、蒸发在空气里,但只要有风它们就能聚集在一起。我们开始衰老得越来越快,人们会在夜里突发疾病去世,花朵开出奇怪的形状,生出畸形婴儿。后来从遥远的地方,来了一批科学家,据说是来帮助我们的,他们研究来研究去,最后发现真正能一步一步降解它们的是我们的肉体。

现在,最后那一道政策来了,在星期三的时候。但是没有关系,即使在世界的其他角落,我们也会自己毁灭自己。历史上也许会有关于X的记载,但是关于我,什么都不会有。谁会知道我的存在呢?谁会知道这个被遗落在世界角落的城镇呢?不知道也没有关系,永远有X在诞生,也永远有X在毁灭。

作者李柳杨,1994年出生于安徽,诗人、小说家。曾出版小说集《没有玫瑰的街道》《对着天空散漫射击》。2019年在安徽鼎城美术馆策划并举办“非少女与情绪影展”。2020年主编并出版诗集《正在写诗的年轻人》。

题图Lunatics, Odd Nerdr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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