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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绅与文化空间、人文景观的建设 ——以民国时期温州市文成县南田镇士绅刘耀东为个案

 一介书生五十后 2022-09-03 发布于浙江

摘要

摘要

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的建构,是传统士绅进行地方治理的重要内容。民国时期南田士绅刘耀东的文化空间、人文景观建设实践,宗族文化空间方面偏重保存传统礼制在宗族文化中的应用;景观开发和公共空间建设方面积极运用自身的文化网络;而启后亭等空间中则偏重于个体审美趣味和价值观念的表达。在传统到现代的转换中,士绅在维护宗族文化传统时,虽然有着出色的话语能力,却也有时面临着“失语”的尴尬处境。这些实践,对当前“乡村振兴”战略下的地方文化建设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关键词

刘耀东;士绅;文化空间;人文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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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以后,随着儒家文化深入民间,士绅作为地方社会的知识和权力精英,成为维护社会秩序、进行风俗教化的主体。他们的治理理论与实践,或偏重于地缘、宗族组织建设,如“义庄”“义田”的建设;或偏重于儒家礼制的乡里实践,如《朱子家礼》等民间礼制的兴起。其中,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的建设,是士绅的价值观念和社会角色的体现,也是地方文化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

浙江省文成县南田镇(民国时属青田县)的刘氏宗族,自南宋迁入以来,逐渐发展为南田地区的重要宗族力量。特别是元末明初,刘基因辅佐朱元璋而成为明朝开国元勋,遂使刘氏宗族在南田地区的影响力更为扩大。明清及民国时期,刘氏宗族的士绅所主导的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的建构实践,是地方文化治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民国时期,在士绅刘耀东等人的带领下,南田地区进行了重修刘基庙,修建辞岭亭、九九亭、启后亭等文化空间。向云驹从非遗保护的角度辨析“文化空间”这一概念,认为它不仅仅指自然与物质空间,更重要的是体现了人类的时间观念、岁时传统等的在场[1]。需要指出的是,本文中所论及的文化空间,仅指一般意义上的含有各种文化符号的空间与场所。它们可能符合非遗保护领域的“文化空间”概念,如举行“太公祭”的刘基庙,也可能不符合,如辞岭亭。本文拟通过考察刘耀东的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建设实践,探讨士绅进行文化空间、人文景观建设时的内在动力机制。

一、刘耀东主导、参与的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建构

刘耀东(1877—1951),原名祝群,别号疚庼居士、启后亭长,浙江文成县(原青田县)南田镇九都村人。他十九岁举邑庠,未几补为郡廪,后拜于瑞安学者孙诒让门下。1904年东渡日本,入日本法政大学读书,与胡汉民、朱大符、汪兆铭、杨度等人交游。回国后参与浙南地区的教育事业,后被选为浙江省咨议局议员。辛亥革命后,他历任松阳、鄞县等县知事,后转任江苏镇江海关统捐局局长。1920年秋,他弃官归田。此后的三十年里,他积极参与南田地区的宗族、地方公共设施建设,如集资重修刘基庙,先后兴建辞岭亭、启后亭等建筑。在乡邦文献整理方面,他编纂了《括苍丛书》《石门题咏录》,著有《韩湘岩年谱》《刘文成公年谱》《南田山志》《疚庼日记》等。刘耀东的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的建构实践,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
1.重修刘基庙
刘基庙建于明代天顺三年(1459),是南田地区著名的文化空间。在刘耀东等士绅的主持下,刘基庙于民国1927年开始重修,“乃鸠工饬材,於是年十一月初十日重建前庭。明年修两庑,又明年建后寝,庚午七月建前门、崇周垣,今岁饰以丹雘,历五载而工乃竣,焕然光辉,视昔增丽。”[2]其中,刘基像的重塑、追远祠的兴建等,都体现了刘耀东“礼失求诸野”的文化观念。
(1)重塑刘基像。原庙内旧刘基像两旁的侍立者为两位阉人,刘耀东将其改为捧《春秋》、宝剑的两位侍者。“两旁侍者二像,前为阉人,余谓为不宜,易为左捧书,余题书跗以“春秋”二字。以先公由《春秋》之学成进士,生平功业根本。素王题此二字,极为惬当。其右捧剑,较为雅观。然当日有议余非是者,甚矣此不读书之故,不足与言也。”[3]412
(2)修建追远祠。自明代天顺年间敕造刘基庙以后,南田刘氏宗族民众奉刘基为始祖。而刘基以上七祖的神主侍立于刘基神主的两侧。刘耀东认为:“惟七世未建祠堂,神主列于寝侧。洪容斋所谓父侍子侧,神灵有知,其何能安者也?”[3]253按儒家的观念来看,这种“父侍子侧”的做法,失长幼尊卑之序。因而,他号召族人,按孔庙内崇圣祠之例,于刘基庙正殿后面修建了追远祠,以供奉自宋代刘延庆到元代刘爚的刘基上七世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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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修亭
刘耀东参与重修、修建的亭主要有三座:九九亭、辞岭亭、启后亭。它们既有供路人休憩的实用功能,也承载着修建者的文化观念。
(1)九九亭。1924年,刘耀东与其他八位南田士绅,一同成立九九修亭会。入会者每年每人捐出两元,用于南田地区路亭的修葺。1932年,修亭会开始在店岭村修建九九亭,供路人往来休憩。九九亭于1938年完工。
(2)辞岭亭。1922年春,为纪念刘基次子刘璟,刘耀东与族人在华盖山与天耳山间的山坳建辞岭亭。相传明初“靖难之役”时,刘璟反对燕王朱棣篡位。朱棣篡位成功后,将刘璟逮捕,从南田押送金陵。北赴金陵前,刘璟曾在此处辞别父老。在京见到朱棣后,他坚持不跪,不称对方为陛下而称殿下,叱责其谋逆篡位,难逃“篡”字。随后他被朱棣关进大牢,最终自杀而死。清乾隆四十一年,朝廷追谥其为“忠节”。辞岭亭的建设,是为了纪念刘璟的忠烈精神。刘耀东拟定的辞岭亭的匾额为“高山仰止”。又从《易斋集》中集成一联:“此日登临重感慨;至今人事几兴亡。”又自题两联:“亭建于五百廿年后;我忝为一十九世孙。”“到此者应抗心怀古;坐定后试放眼看山。”[3]132此外,亭内还挂有其他称颂刘璟的对联,精彩的如青田知县魏在田撰写的对联:“热泪洒西风高处寒多慨抚头颅辞故里,孤身投朔雪望中人远独留面目见先王。”
(3)启后亭。1932年冬,刘耀东开始在南田大水口处建设启后亭。启后亭为两层小楼,每层五间。一楼为过往行人的住所、看亭人的住所、大厅、厨房,二楼为刘耀东自己的书房。他曾将南田名胜、人物等整理成《南田山谈》,写在一楼大厅内的墙上,以供往来过客浏览。亭外有石砌院墙,院旁有买来的山林和田地,用来支持看亭人生活和亭子的开销。1938年,刘耀东又买亭前田租五石,以供施茶费用。启后亭同时具有生活空间、文化空间和信仰空间的作用。除为路人提供住宿之外,启后亭也是刘耀东和朋友散心之处。此外,启后亭内也供奉着儒释道三圣牌位及观音像,承担着南田地区的信仰空间的功能。功能的多元性,是作为传统士绅的刘耀东的多重身份与文化观念的表达。1958年,为修南田水库,民众将启后亭拆毁。
3.景观建设
此外,刘耀东对南田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建设的努力,也体现在开发百丈漈、争取将章太炎遗骨葬在刘基墓旁等事件中。
1934年,旅行家蒋叔南来百丈漈旅游、拍摄照片,激起了刘耀东开发百丈漈的热情。次年,刘耀东开始推动百丈漈摩崖石刻、修筑景区道路等工作。
1936年,章太炎去世后,刘耀东积极与章氏家人接洽,争取将章太炎葬在南田刘基墓旁。民国初年,章太炎被袁世凯软禁于北京时,自料难以活命,就筹划其身后事。他托人找到刘耀东,请求南田刘氏宗族许他葬于刘基墓旁。得到同意后,他预先写下了碑文:“民国驷年,乡有下武,曰章炳麟,瞻仰括苍,吊文成君。于铄先生,功除羯戎,严以疾恶,刚以勅中,如何明哲,而不考终。去之五百,景行相从。千秋万岁,同兹曶冡。”[3]342然而,因国民政府明令章氏家人在杭州择葬地,因而刘耀东的努力没有成功。

二、士绅参与文化空间、人文景观建设的三种动力机制

以刘耀东为代表的浙南士绅,在社会身份和知识结构等方面,具有双重面向:一方面,他们是地方祭祀、信仰和治理活动的主导者,是地方文化治理领域的权威。他们通过宗族建设、公共事业建设等,致力于地方社会的长治久安、良风善俗;另一方面,他们往往受过儒家经典的影响,不但具有士人的审美品位和价值观念,而且能自觉地用儒家礼制来审视地方文化,是儒学“大传统”在乡里社会的践习者。正因如此,士绅往往能从宗族文化、士绅的文化网络、士绅个体的文化观念三个角度,来聚合资源,进行地方社会的文化空间、人文景观建设。
1.宗族文化传统与文化空间建构
刘氏宗族从宋代迁入南田地区以来,经过长期的繁衍,形成了较大规模的聚居人口和稳固的宗族文化传统。由此,宗族组织与制度、崇宗敬祖的文化观念也就构成维护地方社会秩序、慰藉民众个体心灵的重要文化资源。以刘耀东为代表的士绅,在进行文化空间的重构时,往往借助于在民众生活中具有合法性的宗族文化传统。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刘耀东等人通过修建辞岭亭,将南田地区打上刘氏宗族历史文化的烙印。辞岭亭在空间上、景观上具象化了明初刘璟在靖难之役后去南京赴死前的历史情境。从宗族历史建构的角度而言,辞岭亭的建设,先祖“忠贞死节”精神的彰显,使得宗族历史与“大传统”书写的宏大历史相勾连,从而更确认了刘氏宗族的存在意义。对南田地区而言,辞岭亭的建构,使南田的自然景观留下了刘氏宗族的烙印。这种宗族历史的景观化、空间化,将南田纳入刘氏宗族史的话语中,使南田因是宗族世代生息繁衍之地而具有意义。
其次,在进行景观与空间建构时,刘耀东保持着“礼失求诸野”的保守的文化观念。面对新旧思潮交锋影响下的地方社会的动荡,在刘耀东看来,需要实践传统礼制。因而,他确立了“礼失求诸野”的信念,即在偏僻的南田乡野,保存被现代文明冲刷下岌岌可危的传统礼制。
这种文化立场,体现在他对刘基庙重修中“父侍子侧”现象的关注。“父侍子侧”在刘基庙存在近五百年之久,没有引起民众、士绅的重视。然而,在以“礼失求诸野”为己任的刘耀东看来,纠正世系源流上的长幼尊卑之序,就太过重要。士绅治理之所以能够达成,主要取决于两点:(1)士绅——民众的二元权力关系。作为地方文化精英的士绅,与普通民众之间,有一定的知识和权力的落差。这种士绅——民众的二元权力结构,促使士绅秉持儒家的礼仪观念,对宗族文化空间进行修正,从而促进宗族文化传统完全、细致地在民众生活和文化空间中贯彻。民众对士绅的知识、权威的认可,基于宗族文化传统在地方社会中的正当性。他们可能不太懂得祭祀的某些细节的文化内涵,但出于崇宗敬祖的宗族情怀,愿意跟随士绅的引导,积极展开实践。(2)士绅治理的文化资源。士绅在纠正地方文化中不合理的部分时,往往有明确、清晰的文化观念,有丰富的、可以借鉴的文化资源。孔庙崇圣祠较好地解决了神主的“父侍子侧”这一有悖礼制的问题,从而启发了刘耀东修建追远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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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面对罅隙:士绅文化网络与文化空间、人文景观建设
刘氏宗族虽然占据南田地区的中心地区,却没有完全覆盖南田地区。刘氏宗族的民众,出于对宗族文化的认同,在参与兴建与宗族有关的公共设施时,有很高的热情。因而,刘耀东等士绅能够在宗族组织内动员、号召民众。然而,在兴建与刘氏宗族关联不大的公共设施时,刘耀东等人则很难通过宗族组织发动民众进行募捐。由此可见,宗族与地方之间的罅隙,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地方社会的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的建设。对此,刘耀东等士绅主要从以下两个途径,增进建设的动力:
首先,集合志同道合的士绅一同建设。九九修亭会的建立,体现了刘耀东等士绅基于共同的治理理念进行建设的努力。以“九九”命名修亭会,除了指此会由九人共同发起之外,还有几种寓意。如“九”谐音为“久”,寓意修亭会“期其久远”,以及“岁修一亭,亭得久存”[3]137;推及到政治组织方面,“更进而县之会、省之会、国之会,莫不群策群力,以修明政事,若斯会之修亭然。虽我国今日遍地荆棘,民无宁息,如破亭之无以避风雨,然一经修理,将百废俱举”[3]137;最后,“由冬而春,九九寒消,凡我黎民,歌咏太平,固前途所有之希望也。”[3]137以九九寒消,冬去春来的季节转换,来祝愿美好的国家前途。总而言之,体现了士绅个体对国家、地方社会未来的情怀。
然而,这种依靠士绅个体的情怀而建立的组织,有明显的脆弱性。首先,参与者少,参与力度较小。修亭会内共有九人,每人每年出资两元助修路亭。然而,1938年,九九亭开工时,修亭会才积攒了七十元。由于资金的缺口,会员每人又另各捐十五元。此外,具体主持修亭事务的刘卫群、刘卓群两人又垫付一百四十元。可见,修亭会历年的积蓄都不够用来新建一个路亭;其次,修亭会效率低下。由修亭会发起的九九亭的建设,历时六年才得以完工;最后,有退出机制。参与者因对地方社会、国家的情怀而团结在一起。而时过境迁,参与者很可能因理想破灭等原因退出。随着地方社会的日益困苦,到20世纪30年代末时,像刘耀东这样的士绅,往往对地方与国家前途较为失望,再难有修亭会刚成立时的情怀。1937年,有一位会员退会,引起了连锁效应,于是修亭会解散;九九修亭会的出现,是南田地方文化治理的困境的体现。南田地方宗族文化传统发达,而在关涉到地方社会文化、交通设施这些不仅仅是一族一姓之事时,缺乏宗族的号召能力。只能依赖士绅个人的文化观念和公益情怀。修亭会的成立,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以上的缺点。然而,亭会组织本身的脆弱性,因而很难真正地长期运转下去,更遑论对南田文化治理产生更大的影响了。
其次,借助士绅的文化网络,带动南田地区的景观建设。刘耀东谙熟士人的审美趣味和文化心理,在与他们接洽时,着意于进促进地方的景观建设。1935年,为了开发百丈漈,刘耀东邀请陈叔通、丁辅之等六人来南田游览刘基庙、百丈漈等景点。意兴浓时,他们诗歌唱和,宾主尽欢。回去后,陈叔通等人利用其关系网络,宣传百丈漈的胜景,积极为百丈漈的修路、摩崖等工程建设筹集资金。刘耀东也答应将筹款人的名字在刻在百丈漈的摩崖上,成为自然景观和地方历史记忆的一部分。
刘耀东积极回应章太炎埋骨于刘基墓旁一事,切合了章太炎在民国初年的处境和文化心理。清末革命党人出于反清的政治立场,推崇元末致力于“祛除胡氛”的朱元璋的政治集团。刘基因是朱元璋集团中的重要策士,成为清末革命党人话语中备受推崇的偶像。而且,刘基因“严以疾恶”而不得善终,其晚年的心态与悲剧命运,也让当时被袁世凯软禁的章太炎感同身受。更重要的是,章太炎筹划埋骨于刘基墓旁的做法,也有表明志向、进行政治宣示的成分存在。正是这些原因,使得当时的章太炎主动联系到刘耀东,请求刘氏宗族允许他埋于刘基墓旁。对此,刘耀东给予了积极的回应。在章太炎去世后,他也争取南田作为章太炎的葬地。虽然没有成功,但刘耀东的努力,却反映了为故乡山水增添文化色彩的热心和长远目光。
3.文化空间、人文景观建构的士绅个体动力机制
刘耀东的士人的审美趣味和对人生价值的追求,也是推动他建构南田的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的重要动力。
作为传统士绅,刘耀东在古典诗歌、散文方面都有较高的审美品位和创作造诣。在建构文化空间时,他也着意表达他个人的审美趣味,进而赋予地方文化生态以典雅、清丽的成分。如启后亭除为南田地区提供公共服务之外,也是刘耀东精心营造的、充满雅致情趣的文化空间。这明显体现在亭内的楹联、碑记等方面。启后亭大门处有对联“在山觉泉味;到处说茶香”,大厅悬有“山高水长”匾额,大厅两旁挂有“石柱峥嵘看后启;川流不息悟生机”的楹联。[4]63亭右的石碑上,刻有刘耀东自撰的律诗一首:“选胜山隈又水隈,一亭门傍路边开。足音空谷能多少,奔走长途自去来。雪后有鸿留印爪,风前得鹤守寒梅。浔阳松菊聊娱志,爱竹东园更手栽。”[4]63诗歌中抒发的隐逸情怀,有时也体现在刘耀东的日常生活中。此时的启后亭,成为他散心或与二三友人宴客的场所。“晚餐后,走乡校乘凉,因偕筱琴、瘦仙、悦群、志邦步月至启后亭,散坐池井边,举杯邀月,吟风弄花。尝谓吾辈中年哀感并集,如此良夜,不可多得也。归已更阑。”[3]306这是刘耀东日常生活中最为闲适、惬意并充满诗意的部分。
受传统士绅的价值观念的影响,他的价值追求也分别体现在对宗族文化传统的信服和皈依,和他基于士人心态对不朽的追求这两方面。
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的建构过程,也体现并推动了他精神的蜕变过程,使他将更多精力放在宗族文化的传承方面。20世纪20年代末,刘耀东的季子去世、长孙分别早夭而去,对他打击极大,让他心灰意冷,无意于人世。于是,他在武阳村后山上买了一片墓地,开始为自己营造生圹。在筹划自己坟墓的形式、朝向、墓碑上的对联、碑记等的过程中,他也在对自己的生命历程进行审视。相对于子孙的早夭,宗族文化却源远流长,帮助刘耀东抵抗亲人死亡带给他的精神创伤。由此,他逐渐从家庭生活的不幸中解脱出来,将个人的精力主要放在宗族与地方文献的搜集与撰写、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的开发方面。这种价值观念的转换和个人精力的转移,也体现在他的斋号的更换方面。1920年,刘耀东出于对长子自溺身亡的愧疚、自责之情,将自己的斋号起为“疚庼老人”。而30年代初,随着他对人生意义的追求更偏向于地方、宗族文化层面,他将斋号换为“启后亭长”。前者的含义仅限定在家庭生活领域;而后者则扩大到宗族、地方层面,体现了他对刘氏宗族负有承先启后的责任。
除受宗族文化传统的影响外,刘耀东也拥有传统士人的价值观念,渴望个人声名的流芳后世。余英时从精神与人格的角度考察传统士人,认为理想的传统士人具有文化使命感和实践精神,有着“全面的眼光”,是“基本精神价值的维护者”等[5]。而由刘耀东的案例发现,士绅的对自身价值的认定、对声名的追求,构成其文化使命感和实践精神的重要方面,构成其参与地方文化建设的内在动力。在对南田钱氏一族的兴衰的思考中,刘耀东认识到个体的“不朽”,在于从事造福地方的事业。刘耀东曾屡次在日记中提到宋代南田钱氏所造大水桥一事:“余尝摹大水桥题名为:'宋绍兴二十九年己卯,钱仁惠造。’吾乡钱氏,宋世甚盛。览其残谱,某氏某官,实繁有徒,今欲求其遗迹,一无所有,惟钱仁惠与其妻周十二娘、男大成、大声造此桥以济人,讫今八百年,过之者摹挲题字,想象其人。天下事长久之计,固在此而不在彼也,而况乎立德、立功者乎?”[3]217钱氏宋元时期在南田地区极为繁盛,然而,八百年间沧海桑田,真正能够为钱氏在地方留下些许名声的,只有当时钱氏修建的一座桥。可见,个体人生价值的实现、声名的留存,在于从事长久地造福地方的事业。正是基于传统士人追求“立德、立功、立言”的价值观,刘耀东更坚定了以地方社会的福祉与个人的人生价值相结合的方式,实现个人的长久声名的价值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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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话语策略与失语:士绅与传统宗族文化空间维护

随着中国社会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传统士绅所依赖的儒家文化的“大传统”,在现代思潮的冲击下早已没落,地方社会中的宗族文化传统也面临着衰落的命运。随着抗战的兴起,浙江省内的联合高中、银行、图书馆等机构纷纷迁入南田地区。外来人员的流入,也促使着南田宗族祠堂功能的转换。在此过程中,士绅运用话语策略,维护宗族文化传统,同时,也遭遇着“失语”的尴尬困境。
首先,刘耀东运用灵活的话语策略,维护宗族文化空间。民国时期,刘氏宗族祠堂也面临着功能转换、使用权争端等问题。1943年3月,青田县政府商议将县城内的文成公祠改造成法院。刘耀东与族弟慎甫、振禾等人,呈文给县政府,要求取消前次政策,以保护古祠。其中,刘耀东陈述的理由主要有“为明代革命元勋,功在国家,风教所系,非与其他私祠可比”[3]220。“绅等为先祠关系风教起见,凡有血气,莫不尊崇,况在后人,何能缄默?”[3]220最终,经过刘耀东等人的据理力争,文成公祠得以保留。
面对文成公祠被政府侵占,刘耀东等人只能强调了刘基的“革命元勋”身份和对地方“风教”的影响。这种话语与目的之间的撕裂,虽是士绅灵活的策略、出色的话语能力的体现,也可见宗族文化传统的正当性,在国家与政府层面逐渐面临着被无视、被否认的可能。
其次,士绅在维护宗族文化时面临着尴尬处境。1942年夏,由于浙江抗战形势严峻,省立临时中学迁入山中,刘氏祠堂被移作学生宿舍。这影响了宗族的正常祭祀活动,民众只能草草设祭,在家里举行烹胙。对此,刘耀东则保持了沉默,或者说处于“失语”的境况。借宿期间,有两位学生病故,南田民众认为这是亵渎神灵的恶报。因而,抗战胜利、学校搬回去后,民众就打扫祠堂,又延请僧人诵经、放焰口、施食等。对此,刘耀东认为“事虽不经,然于尊祖敬宗之意,未可厚非也,”[3]413隐晦地表达了对祠堂移作他用的不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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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两个案例也表明,士绅的话语策略与“失语”境况,体现了传统士绅在现代社会中的困境。首先,士绅所倚重、珍视的宗族文化传统在现代社会中,逐渐失去了合法性。刘耀东为了保护县城的文成公祠,只能借用刘基的历史身份和对“风教”的影响,来向政府表明作为宗族财产的文成公祠的存在的合理性;其次,祠堂功能的转换,是现代国家与地方宗族、民间信仰之间的矛盾。以刘耀东为代表的士绅一方面以维护宗族文化为己任,另一方面又持有士绅保守主义色彩的文化立场,运用传统的治理方式来应对地方社会变革的产物。他们的道德激情、公共精神值得钦佩,他们的具体做法值得借鉴,但随着传统士绅的没落,他们的实践难以真正应对20世纪上半叶风云激荡的历史进程。这些也为当下致力于“乡村振兴”战略的文化空间、人文景观的重构,提供了一定的借鉴。

参考文献

[1]向云驹. 论“文化空间”[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3).
[2]刘耀东.南田山志[M]//文成县政协文史学习委员会.文成文史资料:第21辑.文成:文成县新民印务中心,2008:34.
[3]刘耀东. 疚庼日记[M]//文成县政协文教卫体和文史委员会.文成文史资料:第31辑.文成:文成县新民印务中心,2016.
[4]刘天健.南田人文景观轶事两则[M]//文成县政协文史学习委员会文成文史资料:第18辑.文成:文成县新民印务中心,2005:63.
[5]余英时.论士衡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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