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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李晋成:太阳花(49)

 砚城文苑 2022-09-04 发布于山西

第 49 章

正如映雪所言郑泽芳如杳去的黄鹤,一无音讯,快一个月了,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文彬逐渐相信了蛮小、承青的话,她不过找了个离开刘家沟的借口。既然这样,文彬也就再不抱任何希望,想着瞅个合适的机会跟杨书记说一声,权当杨书记把她召唤回去了。有谋再拿这事奚落他,说他怜香惜玉不忍心美人受苦故意放她回去,他再没有辩解的勇气,只双眉紧锁地看着晒场对面的土坡。坡上向阳的青草好像真泛了绿色,惊蛰已过,虫儿开始骚动,从地下或是不起眼的旮旯里钻出来,蠕动的蠕动,鸣叫的鸣叫,仿佛催促人们快点翻地。勤劳的庄稼人早将地里的玉米根茬掏得干干净净,残留的地膜碎片也被耧到了沟里。只等肥料一到就能跟着嗒嗒嗒的拖拉机铺地膜、下种了。往年,这梁上的每一块地种玉米还是种山药或谷子早已规划好,甚至有的人家已经将粪送到了地里。今年,众人在心急火燎地等他说话,如果再等三五天,春分一过,他还不给人们一个明确的答案,或者说合理的规划,那么众人也就不再尊他的脸,不再听他的话,会像往年一般,各家规划各家的,各家种各家的。规模化种植、生产就实实在在成了有福等人说的“煽惑人的屁话”,收割机也就配不上用场。总之,一切美好的设想都将成为永远的设想,贫困的可能无法脱贫,脱贫的还可能返贫……想到这儿,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冲到梁上,他想确认青草绿了没有,应该没吧,晋西北的春天向来迟。他看着那些草,蔫蔫的,好像绿了又不像,这正是最可怕的,或许就在今夜,一场雨过后,它们就会瞬时抖擞精神,呈现春的早绿。不会的,不会下雨,他生平第一次害怕春天早来,希望它慢点再慢点。他已经联系了三四位晋源大学的校友,他相信这些校友能找到渠道,正如他相信杨书记一般。
杨书记,还能相信吗?他忽然有这样的疑问。
手机响了,是郑泽芳。他有点儿慌张地接起来迫不及待地问:“郑老师,您在哪儿?”“刚过乡政府,半小时后到刘家沟。”“回来就好,”文彬颓唐地说。“王书记,这两天怎么骂我的?”“没有,这事本来就难,那天也是一时兴起,怎么能派您去呢?”“后悔了?那我带着谷老板跟一干人返回去了。”文彬一听带着老板,这是来考察呀,高兴地边从梁上往下冲边说:“不要不要,欢迎女功臣凯旋,我们去村口迎接。”只听郑老师笑了两声,挂了。文彬冲到晒场的一堆玉米上才站稳脚,急忙招手叫来有谋一起去村口,让承青去叫老支书。
他们刚站定,三辆小车已开过来,前边是郑泽芳的标致508。承青指挥着车辆停到路边的停车场,去年硬化晒场时,有谋顺便将村口附近的一块空地也硬化出来,划出了车位,方便停放外来车辆。不然有来检查、视察或收购玉米的,车辆总没处停放,放街上杂乱泥泞又不好调头。有谋爱好,将这块停车场设计得跟晒场一样,三面都起了五十公分高的矮墙,晒场防止玉米谷物等外流也防黄土刮进来,停车场则是纯粹为了防黄尘。郑泽芳指着身边的高个子中年人说:“这是岚漪农业的谷老板——”文彬热情地握住谷老板的手,郑泽芳接着向谷老板介绍,“这是晋源大学保卫科的王科长,现在是刘家沟扶贫工作队队长兼'第一书记’。”又给文彬介绍了与谷老板一行的六人,然后说:“谷老板想看看咱们的地,看适合不适合规模种植。他还专门带了技术员,看咱们的地种什么最合适。”文彬高兴地边走边给谷老板介绍,承青在前边带路。穿过晒场时,谷老板问:“这块场地是谁的?”有谋说:“这是我们村合作社的。”“你们注册了合作社?”有谋点点头。谷老板抓起一把玉米摊在手心里,看了看成色,又捏了一颗放嘴里咬了咬试验水分。“这是谁负责收的?”文彬指了指有谋,谷老板笑着对有谋说:“你好眼力呀,收得不错,这儿存着多少?”“已经卖了三百多吨,还有二百吨左右。”“以后你收的我都要了,我会配车来拉,”谷老板说。有谋高兴地说:“那您留个电话,我们好联系。”谷老板指着身后一位年轻人说:“小张,你将电话留一下,以后你们两个联系。”
坡虽不算高,爬上来也累得众人气喘吁吁,谷老板身体胖,中途小歇了一会儿。小歇期间,他也瞅了瞅了半坡的青草,仿佛再找春天,郑泽芳开玩笑说:“谷老板走哪儿,都不忘瞅瞅春色。”谷老板哈哈地笑了两声说:“这坡上的春色更诱人!”文彬猜不出二人的关系,也弄不清他们究竟是赏景还是说人,没有插嘴。谷老板对他的介绍也似乎不大感兴趣,直到上了坡才问了一句“这梁上共有多少亩?”原来一路的介绍对于他不过是耳旁风,过耳不入脑,文彬只好重说:“985亩。”“属于多少户,人们愿意种同一种作物吗?”郑泽芳娇笑着说:“这就看谷老板了,只要谷老板能确保秋后回购,下剩的工作我们去做,保证985亩全种一种作物。”谷老板很满意这个回答,高兴地说:“那人们想种什么?”文彬回道:“往年,人们多种玉米、谷子、山药等。今年,看谷老板主要回收什么。”“我们公司玉米、谷子、豆类都收购,尤其小杂粮。今年,新引进一种美葵,粒大、饱满,又很好销售,不知你们愿意种吗?”“美葵?会烂吗?自那年连阴半个月,所有葵花烂在了地里,这儿的人颗粒无收,以后一说种葵花人们就害怕。”“你说了需要连阴半个月,我保证这种葵花连阴二十天没问题。”郑泽芳说:“那种年份很少,四十年了才出现过一次。万一再出现,也是天灾,人们不会怪怨的。”“我倒不怕怪怨,只是想尽量让人们多些收成,早日脱贫。”“种这种美葵,一亩保证收入1500块,这在内蒙试验出来的,一家种30亩,保证脱贫。”文彬看看谷老板,总感觉不踏实,老板说的“保证”越多越令文彬发虚。谷老板让两名技术员分片采集土样,说要回去化验。这让文彬感觉踏实,验出土壤中的肥份,有助于改善土壤、科学施肥。谷老板又问:“村里还有哪些地能连成片?”文彬指着坡下后沟的那片地说:“还有那片700亩,能机械化作业。”谷老板顺着文彬的手指看去,才发现一块小盆地,三面环坡,盆底平缓,已经整拾过的土地露出肥沃的黑色。地与地之间的界限很模糊,或许只是一块石头或者一道小土梁,由于太远看不清楚。谷老板没想到这儿还有这么一块肥饶之地,高兴地说:“这片要全种成谷子,亩产保证在一千斤以上。”确实,去年,刘有海这儿的十亩地产了一万两千多斤,一亩谷子的收成相当于二亩玉米。文彬看着谷老板喜出望外的表情,见他如此好眼力,不由地多了几分信任,或许“保证”不过是他的口头禅而已,老板么,说话、行事都高调。
谷老板坚持要去小盆地看看,承青带着众人先绕下坡,转出后沟口,又走了近三四里才站在小盆地的边沿。文彬已习惯了沟里的土路,郑泽芳跟谷老板一行就不同了,他们以为在坡下,下了坡就是地,其实沟里的地全然不是这样,看着对面一步之遥,走起来拐拐弯弯,十步百步甚至千步也到不了,有时明明觉得地在北面,路却一直向南,走到尽头转个弯地忽然就出现在了眼前。在沟里,才能真正体会到“路转溪头忽见”的妙处。他们不知体会到没,只见一个个灰头土脸,尤其郑泽芳,涂满脂粉的脸被黄尘无情地打回了原形,眼角的鱼尾纹,纹脊呈土黄、纹谷呈灰白,黄白对比分明,更突显了纹路的立体感。这张脸,谁还敢认是郑泽芳?她也知明地跟在文彬身后,再没主动上前。谷老板倒是精神十足,用脚踢开地,抓了一把土放手心看了又看,仿佛看着一块令人垂涎的蛋糕,大有想吐一口的意思。技术员识趣地上前来,将老板手中的土收集到取样袋内。谷老板拍了拍手,司机递来一块纸巾,老板示意不用,展眼望了望远方,那眼神像极了老支书,充满爱意与眷恋。他对土地怎么会这么深情,应该也是农村出来的吧,文彬想。
返回的路上,文彬跟谷老板基本议定了合作方案,岚漪农业有限公司负责提供种籽,秋后回收规模种植区内所产的粮食,并提供必要的技术支持与培训。刘家沟村农民经济合作社负责提供土地进行规模化种植,保证所产粮食达标。双方又将刘家沟确定为“岚漪农业种植基地”,谷老板负责基地挂牌,但希望挂牌时有县级领导参加,最好能剪彩。这对文彬来说不是难事,杨书记或者吴校长一来,县、乡两级领导肯定全程培同,如果李副省长来了,市里的领导都会过来。不过文彬没有拍着胸脯说“保证”,只说尽量邀请,他不能把话说绝,万一领导临时有事,他岂不食言了。他请谷老板去工作站喝杯茶,谷老板说不了,还得跑两个村子,然后就上了奥迪A6。另一辆车已先行带路。郑泽芳将他拉到车前说:“走吧,中午陪谷老板喝两杯,这事你不能让我这个女流之辈出面吧。”当然不能,文彬安排了有谋、秦露几句正要上车。郑泽芳早已坐在了副驾,意思让他开车。他只好开了,今天她立了大功,得好好敬着,虽然他挺不喜欢开女式车,尤其是红色,太艳太热烈,与他沉稳思静的性格不投。一上车,郑泽芳说:“委屈一下,王书记,你看我成什么样子了,你总该让我补补妆吧。”文彬笑着说:“委屈什么,成天开车呢,您补吧。”郑泽芳边补边说:“王书记,看姐老了吗?”“不老,芳华依旧。”“谁都会这么说,其实哪能不老呢,四十多,已是豆腐渣的年龄,谁还想多看一眼。”“您不一样,还是光彩照人。”“你不要一口一个'您’,不老也让你给叫老了,以后叫我芳姐。”姐姐妹妹的称呼一种是在女性间,表面的热乎掩饰着背后的挖苦中伤;一种是在大观园,超乎寻常的亲昵是宝玉对女孩真挚的关怀;还有一种是患难与共的真情,是发自内心的敬重与亲切,如他私下里叫“露姐”。他叫她,算什么呢?“怎么,叫不出口?”郑泽芳反问。文彬脸一红,未置肯否。
车已赶到奥迪身后,郑泽芳补好了妆,问文彬怎么样,文彬说西施又回来了。郑泽芳笑了笑道:“西施也是'豆腐西施’”,而后又平静地说,“王书记,我让你叫姐,不是想占你便宜,也不是套近乎,只是对你进行一下速成培训。”培训?文彬回过头来怔着眼看她,她真的很漂亮,大花眼,眼睫毛绒绒的,像芭比娃娃,如果去掉周围的皱纹,真能迷倒众生。怪不得年轻时“芳泽众人”,如今仍“芳香幽远”。他怕了似的回过头,郑泽芳见他不明白进一步解释说:“你身上少点儿江湖气,社会如江湖,出来混没点儿江湖气怎么行?”文彬半懂不懂地试着叫了一声“芳姐”,郑泽芳笑着拍了他的肩膀说:“这就对了。过会儿,在饭桌上叫时,你在加点色迷迷的表情,就像谷老板看我的样子,这样他们就觉得你跟他们一样,心近了,各种事情都好办。”他皱了皱眉头问:“需要吗?”“太需要了,你喝酒是希望老婆在跟前吗?”“不希望。”“这不一样,谁想恣意妄情的时候跟前有一双冷峻的眼睛,随时有被挑毛病的风险,那喝酒、唱歌有啥意思,还不如回家吃家常菜。”文彬好像懂了些,点点头。“你要有这么一双冷峻的眼,你说,你的事能办成吗,他们躲你还来不及。”哦,文彬不知道,酒场、歌舞场还有这么多门道。
可他还是想:社会真如江湖吗?
无论是与不是,文彬跟着郑泽芳算是真正江湖了一回,在酒桌上他不仅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还吆五喝六地敬了桌上十二个人每人一碗,其中有四位美女,他还不忘奉承谷老板,恭维各位美女,或者用眉眼挑逗一下“芳姐”,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气氛可谓极其融洽、热烈。特别是唱歌时,他虽五音不全,仍撕心地喊、尽情地吼,不时跟美女们来段对唱乱舞。他发现那个时候,人们都愿意将记忆暂停,疯够了,回家睡一觉。第二天起来,似懵非懵地问:“我昨天怎么回来的?”
文彬这样一问,秦露半含着笑指着郑泽芳说:“你问她吧!”郑泽芳说:“我连自己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你们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反正我一早进来,泽芳在炕上躺着,王书记在桌子旁杵着,”秦露依然似笑非笑地说。文彬一惊,急忙示意秦露别瞎说,秦露一摊手作出事实如此的表情。郑泽芳倒不在乎,好像不关自己的事一般,冲了杯奶茶边喝边吃早餐饼。文彬坐到秦露面前悄悄说:“露姐,再有人问,千万不能这样说,就说你来时,我们俩刚回来。”秦露知道文彬一叫露姐,她就得担着。
“我看这两灰杵子回来了吗?”老支书嚷着走进来。见文彬吃面,郑泽芳喝茶,沉着脸问文彬:“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天一早,”文彬忙回答。秦露忙给老支书搬来藤椅说:“我一早过来,他们刚进门。”“喝了整整一夜?”“不是,喝多了,没敢开车,在城里住了一晚。”“还知道不能开车?”老支书脸色缓和下来,“以后也一样,不能开就不要开,千万不能硬撑着开。”老支书转脸问郑泽芳:“郑老师,没事哇?”郑泽芳忙说:“没事,就是有点儿头疼。”老支书劝道:“以后少喝些,你的心我知道,想给村里办成这件事,无论成不成,我领这个情。”郑泽芳没想到老支书这么说,有点儿感动,在她所称道的“江湖”里,谁会对她这么说?文彬端着面走过来说:“应该办成了,后续工作,我想还让郑老师具体负责。”老支书说:“行,只要闺女不觉得委屈,我同意。”郑泽芳眼里湿润润的,老支书竟然知道她委屈。老支书知道了,她就是再受些委屈也愿意。她抬头说:“我想让秦露帮我。”秦露走过来站在郑泽芳身旁笑着说:“乐于效劳。”“那就这么定了,我跟有谋、老支书做每家每户的工作,争取梁上、后沟各种一类农作物,形成一定规模,便于耕作也便于收割,保证量产。”“那对面梁上的三百来亩呢?”秦露问。老支书诡秘地说:“傻闺女,鸡蛋还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让人们再种些杂粮。有些人不愿意,也好兑换一下地。”秦露恍然大悟,原来王书记没向谷老板介绍对面梁地,不是疏忽而是智慧。秦露不由地看了看文彬,觉得那张平静的脸越来越有吸引力,怪不得映雪那么痴情。可是他俩会有结果吗?往往越真的感情越易折,越美的东西越易碎,像木石姻缘、梁祝感情。秦露有点悲凉,郑泽芳用胳膊蹭了蹭她问:“怎么啦?”秦露一惊说:“没什么。”文彬还以为她也担心与谷老板签协议的事,是啊,这事文彬总感觉有点悬,会不会空欢喜一场?



李晋成,网名松竹,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2006年开始陆续发表作品,中篇小说《心尘》荣获忻州市2017年“重点文艺创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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