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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作家‖【山村蜕变】◆童长福

 白云之边 2023-05-30 发布于山东


作者简介

童长福,笔名阿童,1964年5月生于福建将乐,1979年参加工作,先后从事教师、企管、办公室以及记者、编辑等工作,曾任“永安林业”上市公司党政办主任、三明日报永安记者站站长、永安市委报道组组长、《绿色永安报》总编、永安市委外宣办主任、永安市政府新闻办主任等职,现已提前退休。1979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已在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小说等文学作品百余篇、新闻作品300余万字,系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新闻专著《燕江流痕》《燕城骄子》,文学作品集《足迹》,2016年至2019年与报道组同仁合著新闻作品集《竹梦永安》4辑。


山村蜕变

大学生胡凭被组织部门选派到柒溪村任第一村书记。

吃完早餐,胡凭就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出发柒溪村。通往柒溪村的山路崎岖不平,山峰延绵不断,曲折盘旋步履艰辛。胡凭肩背挎包,奋力向山上攀爬前行,这是通往柒溪村的后山陡坡路。如果走前山,那要省去很多气力,但他没有这样选择,因为他心中装着一个早已听闻急于想见的场景——“穷山恶水”真面目。他汗渍涔涔地爬着,脑海中出现了很多画面:深沟险壑,悬崖峭壁,巨石挡路,瀑布如雪,鸟飞蝉鸣,猿猴游戏……

柒溪村来了大学生书记的消息,一下子叫风吹开了,吹漾了村口的五里坡,全村人都迎出村口去看,连久病的老人都做起筋骨蹒跚而来,眼巴巴地倚着拐棍看。柒溪村划破平时的宁静,像开了锅似的沸腾起来,异常的热闹。村头那截长满杂草的石头墙,像搭了戏台一样挤满了人,一旁的几株老树上也爬满了孩子,鸦雀被惶惶地轰散。这年头不兴动辄锣鼓,不然场面会更闹,叫邻村的人疑作他们又过了一回元宵。

大学生二十四五岁的光景,不像老人们想象的那个“官”模样,戴着一副眼镜,穿着一件长袖衫。很精神的一个青年,个子高高的,粗壮而均称,不留胡子,头发剃得很短,青光光的头皮看去象把板刷,应酬乡亲们的问候,他嘴上游戏着一丝羞涩的微笑。三月初的暖天,他没穿外套,直接把一件织着黑花的米色高领羊毛衫套在了外面,下边是条洗毛了的牛仔裤。

一阵山风吹来,胡凭稍感有些爽意。他向村口五里坡方向走去,伫立在一间板皮茅草屋前,目睹房舍,房前没有墙,是板皮上披搭防雨布加盖茅草遮挡风雨的。昨天村里老支书给他打电话说,这是村里最贫困的一家,家中的境况是“家徒四壁”。胡凭了解完情况后当即表示,一定要把村里这个“穷根”拔了!因此,他急于想见这家的状况。现在眼见为实,哪里可算“家徒四壁”呀,这不分明是家徒三壁吗?他眨了一下眼,迈步走进屋里。屋西角床上团缩着一位中年男人,他身旁一个大辫子姑娘正在端碗喂药。

“这板皮房每间不够十二平方。一家三口就住一间板房,另一间板房里面养了两头猪,再多就容不下了。”老支书介绍,住人的板皮房子内塞了两个老床架,男主人与儿子睡一床、大辫子姑娘女儿一床。两床之间挂了一块布帘,是入门的小空间,小得只容两个人擦身而过。做饭的家杂都堆在门口,吃饭连个像样的饭桌也没有,各人只能打饭菜端着碗,或蹲墙根或站着或坐在地上吃饭。

“这家男主人叫贾南,早先娶了山后村的一媳妇,婚后生下一男一女,大的是女孩,今年该有二十岁了。”老支书说,家庭一直过得很贫穷。孩子渐渐长大后,家庭正在慢慢向好的方向变化。没想到,五年前的一天夜里,一阵大风大雨来袭,让这个原本贫穷的家庭再次坠入万丈深渊。暴雨的袭击,柒溪村损失特别严重,全村倒损房屋十几间,农作物只有二成多收获。就在这一次大灾中,贾南家唯一的破旧瓦房轰然倒塌,家里一切家杂都被打烂,妻子正好被房子的大梁柱打中头部,当场没救。贾南和两个孩子幸存下来,万幸的是他们三个人没受伤。灾后,村里帮助贾南在五里坡搭起了这两间板皮房,让他们一家暂时生活下去。本来只是作为临时解决的办法,没想到这一“临时”,却因为各种原因,就一直临时了五年多。贾南一家为了生活,只好挤在一间房里,腾出另一间养起猪,每年靠卖猪收入一点现钱。因为养猪污染了周围的环境,贾南没少被周围村民打骂,治保主任都成为他家的常客了。

“祸不单行呀!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为了供孩子们读书,贾南前年外出打工,想赚点零钱补贴家用,结果又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至今一直卧床不起……”不知是同情还是伤感,老支书声音有点沙哑,他说,这个家的不幸,最终还是苦了女儿贾玉,她先是辍了学,接着又要挑起照顾卧床养病的父亲和供弟弟上学的重担。

离开贾南家,胡凭在路上边走边与老支书聊起村里山林土地的事。

“这村里山林土地的事真是乱如麻呀!村民矛盾很多都是从山林土地问题上引起的。山林土地问题都是前两届村委造成的。这一届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啦!”胡凭听后,心潮起伏,若有所思。

“我有一个不解的问题想请教老书记,还请不吝赐教。”胡凭神思恍惚道。

“有什么要问就问呗,哪来这么多的客气。”

“村里没有收入、集体没有资产么?还是另有情况?”

“这个问题复杂呀,以后咱再慢慢聊吧!一个村这么大,什么鸟都会有的,什么事情也都是有可能发生的。”老支书深深的吸了口气,双眼望着天空,突然话头一转道:“你是不是下来镀镀金,回去就提拔了?听说以前来下乡的很多干部都是这样的。”

带着疑问,胡凭与老支书走进了村里唯一的一家店铺——“肠粉店”。进门一看,这哪里算什么店,就是在家门口腾出几米的地方,摆着两张小桌子。在房子的屋檐下建一灶台,每天就用这灶台做出十多份肠粉,卖给村里那些来不及吃早饭,赶着要上学或出工的人们,最多的卖出记录也就是二三十份吧。

天晚了,村口五里坡那头传来了阵阵狗叫声。一只只的斑鸠“咕咕”地飞过草坡,飞回山岗下烟濛濛的密林。渐黑的天空显出了星斗,半个月亮淡淡的,照着这空旷的山野。

胡凭来到柒溪村的第一个夜晚,失眠了。他失眠不是为别的,而是在想,自己要实现心中早已运筹好的“新农村建设五年发展规划”,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啊!想要使柒溪村的民众百姓致富实现真正脱贫,振兴乡村发展产业,确是任重而道远。他这样迷糊着,迷糊着,渐渐地就见天明了。

按着昨天晚上的村委班子成员商议决定,今天两委班子共同商讨他提出的“新农村建设五年发展规划”。两委班子成员都来得特别早,大家通过深入细致的分析,都无不赞同。五年发展规划,即在五年之内要做到:一,首要任务就是让贫困户贾南家脱贫;二,采取多方渠道筹集款项,克服种种困难把下山的路修好,让山产品和土特产走出大山;三,引进外资在柒溪村建立农副产品深加工企业,促进村民不走出大山就能安居乐业;四,充分利用山景地缘优势,筹建农家乐客栈,促进旅游业兴盛开展。

胡凭进驻柒溪村的这些日子,家家鸡鸣犬吠,人人激动不已,整个村子在动荡、在闹腾、在热盼,村民们用期待的目光迎接着每一天的朝阳。春雨滋润着大地,五里坡的草地绿茵茵地长了起来;春风掠过每一家的墙头、檐下,多少人把振兴乡村发展产业、建设美好家园的希望,寄托到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寄托在第一村书记、大学生胡凭的身上。

振兴乡村工作千头万绪,胡凭想了很久,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他决定第一步先让贫困户贾南家脱贫。

胡凭再次向村口五里坡走去,若有所思地走进贾南家。一进屋,看见贾玉依然端碗给父亲喂药。周末放假回家坐在一旁写作业的弟弟,看到胡凭的打扰,立即喊了两声“姐姐、姐姐”。

贾南的家就“建”在五里坡的南侧。五里坡草坡接草坡,据说五里坡曾有过茂密的树木,大片大片地绵延。后来一场大火,烧尽了树木,烧焦了土地,于是就只长草了,漫山遍野的草。这儿的草坡都起伏不大,象大湖里一个个平缓、舒展的浪涌。春天到了,那些牛筋草、大蓟、雀稗、茅草、马齿苋和茵陈蒿,泛出了新绿,鲜翠得叫人眼酸。毛茸茸的草覆盖了一片接一片的坡地,踩上去感觉是厚厚的地毯,从柒溪起了头,一直铺到老远老远的山岗脚下。

胡凭心想,这么一大片草地,如果承包给贾南家养殖奶牛,或者做奶牛场,引进加工企业是一个很理想的地块。因为就在他们家门前直坡的两边,和山脚下一片混杂林交界,林子后边还有一条清澈的溪涧,从柒溪山谷里流出来,可供奶牛场饮用,加上这片土地闲置多年,养殖奶牛便浑然天成。

胡凭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思路告诉贾南、贾玉。

那天,胡凭找到贾南,贾南躺在床上一直不作声,好像不愿谈及这个话题。躲到猪圈一边的贾玉,看得出是刚从外面干活回家,她把猪圈里边的猪,不停地驱赶,猪发出了“嗷嗷”的叫声。在猪圈与板房相隔的那扇简易的小门间,胡凭看到贾玉的侧身,她穿了件洗褪了色的蓝布衫,很单薄,肩头和腋下却汗透了,隐约还冒着水气。她的侧影很好看,胸脯高高的、尖尖的,仿佛要把衣衫顶破,一头黑发湿润柔软而美丽,又仿佛被晨露沐浴过。胡凭想,二十岁正荳蔻年华的她,没有像村里同龄的女孩一样卸下心理包袱,尽情享受多姿多彩的校园生活,却生存在这样的家庭、干这般的苦力,家里家外地忙活着,真是难为她了。

过了许久,贾南才喘着粗气、吞吞吐吐地把五里坡的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胡凭。原来,早在七八年前,五里坡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有松树、有杉木、有阔叶混杂林,是全村最好最肥沃的一片山林。林改时,村里按照权属关系,将这片林地分给了六户村民,以山坡脊背为界,山脊两边分上、中、下六段联合管护经营。后来,经营下段山场的一户族姓村民,在农田干活烧田埂草时,不慎引发了山火。很不凑巧,那天晴空碧日,万里无云,风刮得特别大,又正好赶上中午艳阳高照,火借风势,冲天的焰火在不到半小时便将这片山林吞噬了。事后,虽然肇事者被判刑几年,受到了法律应有的惩罚,但是村民损失的林木财产却不可估量,相互间不断地指责谩骂,谁也不愿意原谅谁,原本和睦相处的几家人,如今成了冤家对头。因为林木赔偿问题,至今都没有达成一致意见,这么多年下来,谁都不愿意投入资金重新去植树造林,又谁也不肯让谁去管护经营。因此,五里坡便成了绿草坡。

“土地资源是国家的,一直都不解决也不是个办法呀!”胡凭说,他既然遇上了,就要去面对、去解决。胡凭告诉贾南,他要去县法院以及林业部门,把五里坡的这个“包袱”理顺清楚,然后再利用好国家出台的农业农村政策,向相关银行申请扶贫贷款,扶持他发展奶牛养殖,实现脱贫致富。

贾玉从猪圈一侧走了过来,在她抬头与胡凭对视的瞬间,他看见她那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灿若繁星。不知道她是听到了什么,还是想到了什么,贾玉对着胡凭神秘的一笑,眼睛弯的像月牙儿一样,仿佛那灵韵也溢了出来。

没过几天,胡凭带着自己的愿景和任务下山进城去了。

下山的路狭窄坡陡,碎石遍地,艰难前行。但山岭路旁却盛开着马蹄莲、牵牛花、野山菊和映山红,山边的溪水也发出淙淙流淌着的水波声,那远山峰顶上生长着郁郁葱葱的青松翠柏和混杂灌木,这风光迤逦的自然景观开发成旅游景点该有多好呢!胡凭想着,脑海中浮现出了他的五年发展规划,必须把下山的路修好的意念更加坚定了。

胡凭进城回到柒溪村时,夏天快要来了,草坡上那些春天开的野草花,一片一片地落去。那些小不点的猪秧秧花,一度曾盖满了草坡,染出了一片粉绿色来,而今都褪净了。草的颜色也变深了,恍惚还都浸在那洗去了它们的鲜翠光泽的雨水中。那阵子的黄梅雨呀,真叫人腻烦,不然晴朗明净的天上,定会飘起五彩的风筝。

多好呀,五里坡!

在得到相关部门的支持并经多方交涉后,胡凭终于把五里坡遗留的“节症”解决了,同时,他还到县交通局递交了柒溪村公路建设项目报告。

夏天总算来了,草坡上那些夏天开的野草花,一朵一朵地绽开。大蓟的花苞从春天时就一直顶在茎上,急切地期待着这个日子。

贾南的身体也日渐好转,偶尔可以下床走走,有时还会扶着板房帮助女儿喂喂猪,做做饭。对于这样的一个家庭,对于肩压千斤重担的贾玉来说,这已经是人间最大的幸福了!贾玉因此也暂时从繁琐的家务事中解放出来。

贾玉是个清明的姑娘,她总有一股糊涂的力量推动着,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做家务、种地,没完没了的农活,牵引着她走向愈来愈浓重的迷雾中。自从胡凭出现在她家后,或许是那次与贾南的谈话,让她知道父亲已应允了胡凭帮助她家发展奶牛养殖项目的事情,她的性情就愈加开朗了,往日里不见的笑容,现在时不时地挂在脸上,尤其是见到胡凭后,还有一种犹如锅巴或者浆糊的感觉,非粘住他不可。

“胡书记,扶贫贷款可以办了吗?要怎么办?”这天上午,贾玉没有下地干农活,而是在村部守株待兔等着胡凭的出现。

“想好要养牛啦?从事奶牛养殖是有一定风险的,既要有奶牛的饲养技术,懂的给奶牛防病治病,还要有吃苦耐劳的思想准备。”胡凭认真的问道。

“我想好了!不养牛我还能做什么?不懂不会的技术,我可以进城学呀!”

“那回家准备准备材料,等我通知吧,有空我就带你去县里办理贷款手续。”

胡凭交代贾玉办理扶贫贷款所需的材料,还告诉她回家尽早把那两头猪处理了。贾玉回眸一笑,挥挥手离开了村部。回到家里,她发呆似的坐在床头,眼前一片尽是胡凭的影子,她特别喜欢胡凭那副眼镜。她曾经与村里的姐妹们说过,眼镜是知识的象征。

当明天变成了今天、昨天,最后成为记忆里不再重要的某一天,人们突然就会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被时间推着向前走了,这不是在静止火车里与相邻列车交错时仿佛自己在前进的错觉,而是自己真实的在成长,在每一件事里成就了另一个自己。贾玉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她已不再是只知道天天下地干活、天天没有目标的女孩了。她渐渐地从那个充满霉菌味道的家庭、从面色苍白的童年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变成了另外一个自己。

从胡凭告诉贾玉准备去办理贷款的那个时刻起,笑意就一直写在她的脸上,脸上漾着欢乐的波纹。因为她的身体长得不高又十分消瘦,所以走起路来总是轻飘飘的。她的那双眼睛灵活之极,很漂亮,眼里有内涵,充满欣慰和力量。

胡凭帮助贾玉办好小额贷款,请来帮工建好了牛棚,又介绍贾玉到城里一个大型奶牛场去培训了几天,还从城里这个大型奶牛场挑选了四头壮年牛,与贾玉一同牵回柒溪村。一路上,他俩奔奔跑跑、说说笑笑,说出了许多的梦想。少男少女独处的时光,有聊不完的话题,有扯不尽的精力,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在吸引着异性的眼光。

不知不觉间,贾玉已经喜欢上了胡凭。

恋得愈痴,快感愈强,惆怅亦愈深。自打认识胡凭后,贾玉便没有别的欢乐,除了起早摸黑地干活,她唯一的消遣、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就是随心所欲地虚构她和胡凭在一起的故事,天天修改,时时润色,不断地添枝加叶,让这个故事一天天地完善、丰满、美丽……

烈日炎炎,熏着大地,地里的禾苗灰蒙蒙的垂头丧气。尽管如此炎热,但对于贾玉养的四头奶牛,却是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青草,喝不完的甘泉。不多久,四头牛都开始产奶了。

贾玉每天五点多就出来干活,等挤完四头牛的奶,她才回家吃饭。

听说贾玉家的牛产奶了,胡凭很高兴,也过来看看热闹:“对奶牛挤奶要严格遵循挤奶时间,不可打乱已经形成的挤奶规律,挤奶时要洗净双手,穿好工作服,备好消毒药水。”

胡凭走进牛棚,一弯腰从横栏下钻了进去,把臂肘支到了她身前那头大花牛的背上,脸对脸地看着她。她双手不停地挤着奶,两眼羞答答、笑盈盈地盯着他,让他看得忘情,看得忘掉那些不敢往下想的事情。

“这么多牛奶,你怎么送到县乳品厂的?”胡凭问。

“每天挤完奶,我就桶装好,约好时间,用自行车载着把鲜奶送到乡里,然后乳品厂的专车来接。”这时,胡凭愈加感觉修好下山公路的重要性。这条下山公路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开的老公路,离乡里约5公里,由于柒溪村没有集体资产,更没有村财收入,这么多年都没有维修,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加上原来的路基差又窄小,有的路段因山体塌方,或是堵塞或出现了裂缝和豁口,成了断头路。村民下山,不得不靠走路或者骑自行车,路段差的时候就下来推车。

胡凭决定再去县交通局跑一趟,问问公路修缮硬化手续审批进展情况,顺便也看看有没有愿意到柒溪村兴办牛奶加工厂的企业,或者兴办奶牛场,扩大奶牛养殖规模,这样,不仅能够盘活柒溪村闲置多年的草场资源,解决贾玉鲜奶销售问题,而且还可以吸纳柒溪村村民到加工厂上班,实现村民不走出大山就能安居乐业的愿望。

这次进城,胡凭收获颇大:他从县交通局打听到,柒溪村的下山公路维修工程年底就可以动工实施了,最关键的资金问题解决了,由省、县、乡三级政府各出一点,村民配合投工投劳。同时,乡政府还鼓励村民发展风险小、见效快的奶牛养殖业,优化产业结构,做大产业规模。

回到柒溪村后,胡凭便时不时地往五里坡跑,有时走进贾玉的牛棚看看牛,有时帮助贾玉处理挤好的鲜奶,有时还会从坡底跑到坡顶,用他的话来说这叫“深度考察”。五里坡实际上没有五里,只是山脊狭长,且长得比其他山坡更平更长,因此村民们都叫五里坡。

胡凭到五里坡的次数多了,久而久之,村民们就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开来,说是胡凭恋爱上了贾玉。而贾玉也经常在牛棚里一个人发呆,从不和人说话,也不东张西望,仿佛柒溪村发生了什么都与她无关。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牛棚门口,仰头看着天空的云彩,仿佛在她的眼中总是有回味的另一个世界,而不愿意面对现实。有的时候,她还会独自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双手抱着腿,在那里静静的发呆,本来就瘦小的身子在微风吹拂下,更让人觉得凌乱而又孤寂。

胡凭也听到一些议论他的闲话。从入夏以来,闲话就没断过,因为他在不断翻新花样,做出种种叫村里乡亲们大为讶异的新奇事来。比如,组织村里的年轻党员义务清理环境卫生、在村里评比文明家庭、简办红白喜事等等……对于他的议论,有时多些,有时少些,有时严重些,有时委婉些,起起伏伏,就象江潮一浪一浪的。但无论人家讲啥,他都没放在心上,照样上班干活,依旧我行我素。他不是来柒溪村安家落户的,所以没必要入乡随俗地为了一群乡亲们的少见多怪,而委屈自己去改变做人的“做相”或者叫行为方式。他还是当初那个样子,那套行头,那副作派,那样的落拓不羁,只是放得愈开,愈逍遥自在,待人接物愈漫不经心。身为第一村书记的他工作很尽责,生活作风也不坏。

他仍有比一般村民多得多的闲暇,常常用来看书学习,仍旧每星期看一本书,等下次进城再换一本或者几本。在柒溪村小伙子、姑娘们眼中,他依然被深深地崇拜着,尽管他(她)们都受到过爹娘的警告:“人家是大学生、人家是村书记,你学他什么,好好下地干活去!”。

每当晴天,他还会跑到五里坡去放风筝,放给贾玉看,像在小时候学校的舞台上,演出他那层出不穷的“魔法”,又凭这风筝做了孩子王……

但这一切他都渐渐腻了。这山沟沟不比在城里单位,没有人指示他怎样怎样,所有的玩法、活法都是他自己的“独创”,做来自得其乐。但这个乐,毕竟是人为地寻找来的,而不是生活中固有的、自然碰上的。本来是为着愉悦精神,却因“独创”寻找刺激而耗费了许多精神。他渐渐感到累了,望着天空绵绵的细雨和那泥泞的道路,破败的农舍,一行大雁,几条瘦狗,还有那许许多多在他周围嘤嘤嗡嗡的男人和女人,他每每发困,哈欠一个接一个。

胡凭不爱听村里关于他的那些闲杂话,一有闲暇时间,除了看书就是做风筝、放风筝,天晴的日子,就让这些风筝高高地飘扬在五里坡的上空。草坡上的风筝不光迷醉了贾玉,还招引来村里一大群孩子。村里的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风筝,更不知道怎么放风筝,看着天空飞着的一只只蝴蝶、小鱼、小鸟感觉非常的好奇,就连大人们看着看着都会情不自禁地叫好。

胡凭做了五六只不同造型、不同花色的风筝,他合抱着双臂在五里坡草地上来回踱步,等到头顶的风势变大了,便一顺溜地放飞这些风筝。一只只风筝飘在溪风飒飒的高空,仿佛成了一次次风筝展览。这时,他不看自己的这些“作品”,只斜睨着仰脸望天的贾玉,从她的脸上看到了神奇和美丽……

贾玉最喜欢胡凭做的那只画得花里胡哨的椭圆形大风筝,谁也看不懂他在那上边画了些什么,但人人都说好看。它迎着风,缓缓地飘升,像逆水的鱼,抖擞着它那条长长的尾巴,等它飞得很高很高了,借着风力停留在那个高度,胡凭便把线板往草地上一插,开始放飞第二只风筝。他喜欢把好多风筝接二连三地放上去,让它们一同在天上游荡。第二只的形状像张开双翅的蝙蝠,被他涂得漆黑。然后,他又放第三只、第四只……他告诉贾玉,还在他念小学的时候,他得过学校的风筝比赛冠军,可惜中学、大学都不搞风筝比赛了。

“在城里,你也放风筝吗?”

“是啊!不过城里地方狭,难得一块空地又四面是高楼,还种着树,还有像蜘蛛网似的许多电线,一不小心就'落井’,挣断了线就'出国’了,玩起来真憋气!放风筝没比这五里坡更好的场地了。”

风吹得风筝簌簌地抖,扯着线儿跑,不几步它就飞上去了。没过多久,村里的孩子们看着看着就手痒了。胡凭便把自己做的风筝,慷慨地奖赏给这些最忠实、虔诚的追随者,然后教他们怎样制作风筝,怎样扎篾,怎样糊纸,怎样上彩,甚至怎样从他们的母亲那里“要”到大团大团的线来。于是,草坡上有更多的风筝飞起来了,大的,小的,做得好的,做得不好的……也有好多怎么也飞不起来的,被呼喇喇地牵着跑,草坡上象翩跹着一群彩蝶。尤其是最近一段日子,有些孩子星期六一放假,就会躲着父母跑来五里坡玩风筝,急匆匆玩的一脸汗,手忙脚乱地在草坡上奔窜。

胡凭不断地翻新花样,新做的风筝玩不几回又被他淘汰。他的新产品愈搞愈大愈豪华,什么花样都有,后来孩子们还见他搬出了一套巨大的“几何大全”,分别为正方形、长方形、圆形、椭圆形、三角形、梯形、扇形,而每一只风筝上又画满对比鲜明的大小色块,拼砌在一起,包容了所有这些图形。它们高高在上,神秘而自在,一片连着一片,仿佛叫人们看一部讲几何的天书。

有一天,孩子们还没放学,草坡上只有胡凭和贾玉俩偷闲玩耍。六七只风筝停在空中,被强硬的山溪大风鼓着,把线都扯紧扯硬了,稍微一拨,就像琴上的丝弦铮铮有声,天上的风筝便有动作,一抖,一颤,风筝连带那长长的飘带,整个地翻了个筋斗。

“这叫'晴空霹雳’,看过没?”他又一拨,风筝在天上频频地点头。

“这个我知道,叫'鸡啄米’。”她笑意盈盈的眼睛看着胡凭,胡凭也冲她笑笑,算是认可了。

“这叫'荡秋千’。”

“这是'豆腐块’。”

“画些花儿、鸟儿、虫儿不好么?为啥画这些,胡书记?”贾玉边问边蹲在一旁帮他绕线。

“这个你就不懂了,世界是几何的组合。天地方圆,总归逃不出这些图形,我这叫天地人间。”胡凭开始奔跑,将他的“几何大全”送上蓝天。但那天的风软,风筝在天上停不多久,不等他把全套风筝放飞,最先放上去的那只大三角就坠落下来了。

通常,只要山谷里来风,刮得硬些,胡凭定能跑出一口气来。玩风筝,他确实身手不凡。他那些风筝不光做得豪华,飞得高远,并且也仿佛是他手中的魔术道具,玩到得意时,便由他耍出一手很噱头的把戏来给人看。

渐渐地,看的人多、玩的人多了,又有长舌妇多嘴男议论道:“这个书记是来给我们村办实事促发展的?还是来放风筝的?”

“这样的年轻人,怎么带动村民建设新农村呀?”

……

胡凭从来不与村民争辩什么,他天天照样信心满满地上班工作、玩风筝、看贾玉,或者走进牛棚看贾玉养的奶牛。正如村民们所说,他的确是来“玩”的,不仅如此疯狂地玩风筝,而且还经常走进村尾那大山,趟河涉水,翻山越岭,摘野果,玩奇石,看瀑布,一走就是一整天。

一转眼就进入冬天了。冬天里的风好大,呼呼地从山谷吹来,吹的五里坡的草儿悄然变枯变黄了,大雁刚刚南归,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雪,就把草地推进寂寥的冬,好在贾玉为几头奶牛做了充分的准备,储备了足够的过冬粮草。

柒溪村顾名思义有七个山谷、七条小溪,因盘踞在一条大动脉的山脚下,溪水长年不涸,晶莹碧透,在乱石中蹦蹦跳跳,翻出洁白的水花,温柔而欢快地流淌着。春暖花香时,明净的小溪像一条白玉带,水中的柳树轻悠地飘动着纤细的嫩枝,那些倒影映在水中的翠绿的小草,夹杂着三三两两的不知名的野花,浅黄、淡蓝、粉红、微紫,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夏天斗折蛇行,是山乡的特景之一,它蜿蜒曲折,不依不饶,斗志昂扬,俨然像一个热情奔放的小伙;秋天,小溪摇身一变,犹如一位身着素服、身材修长的窈窕淑女,静静地、缓缓地流淌,既不像春天那样活泼,也没有夏天那样迷人,但是,它也有独特之处,当一片片枯黄的叶子飘落下来,小溪便把它们接住,让它们随着自己流动,一片片叶子犹如一条条金色的小船在水面上滑行;进入了寒冷的冬天,小溪结冰了,大地仿佛穿上了一件银白色的睡衣,安然入睡。

连绵大山,峰高林密。山谷中,更有一条条瀑布似万千猛虎在翻腾咆哮,再看那白练,却多姿多彩,真是“石挑练破,化为点点玉珠飞溅;雨打花开,幻作朵朵白莲飘浮。”白练扎在山脚下,击起一片雪白的泡沫,如同一片繁盛的“梨花”,它们聚集着,变幻着,似乎竭力要彰显这大山的气魄。好个柒溪村呀!纵横交错的林中峡谷、山涧溪流,将一座座大山网成一块一块的绿茵,风过之处卷起了千层绿浪。

每当阳春五月,漫山遍野盛开着杜鹃,千姿百态,姹紫嫣红。它们有的红艳似火,茁壮挺拔;有的洁白素雅,别具风骨。一树树的花团锦簇,一团团的火样人生,当他漫入这片花海时,便会感受到花与人形影不离,人与花魂牵梦系,搂抱着岩石的虬根都春情漾动,即使一柄柄花蕊也春意盎然。

当然,这么一片神秘的森林,自然是缺不了一个与人类息息相关的动物世界。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起猴子。柒溪村的野猴品种和峨眉山的都属于猕猴,它们生性胆大活泼,喜好群居,是最人类相处最好的动物。

胡凭就喜欢这样充满野性的山,一进山就能自由地玩,奔放地野。不仅他自己狂欢,而且还从城里带来一群群朋友进山与他一起狂野。他们总是进到山中随意找一块大山石坐下,闲闲地看小溪流淌,静静地听小溪浅唱。他说,眼睛清亮了,耳朵静幽了,一颗心顿时也便宁静安详起来了。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早就按捺不住的他,带着城里来的五个客人准备好干粮和登山工具,一头滚进火热的阳光里。“向前!向前!向前!”大叫着开路进山了,清风拂面,好凉的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就在胡凭透心凉,爽歪歪时,脚下踩滑了一片青苔,他被重重地摔倒在地。等他清醒时,他已经在县医院躺了一天了,这一跤还真摔得不轻呀!医生诊断说是大脑内颅损伤,好在他被朋友及时送医院抢救,住院些日子就可以康复出院。

这阵子的惶恐真折腾人。看到胡凭住院,有些喜欢风筝的村民会常来看看他,也有些看不惯的村民却幸灾乐祸起来,说:“不务正业,这样的书记不要也罢……”

住院期间,先前与胡凭一起进山的那五个客人又去了一趟柒溪村,依然“向前向前”地挺进大山。这次不同的是,他们没有胡凭的陪同,肩上好像还背了一些仪器似的东西。下山时,天已完全放黑了,当天晚上,就在老支书家里过了一夜。据说,这五人是县旅游部门的工作人员,此前,胡凭与他们进山,是给他们带路、探景,进行旅游线路规划策应的。

贾玉听说胡凭一跤摔进了医院,她惶惶不安地从牛棚里跑出来,第一时间赶赴医院。等他睁开双眼,看到她坐在他的床头时,她哭红肿了的双眼,又笑成了一条细缝。她边喂药边骂俏道:“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就一直睡着呢!”

见他不说话,贾玉又说:“你不是说还要帮我引进奶制品深加工企业吗?现在怎么耍赖躺床上呢?”

如今,通往村里的公路已经修好,并且还实施了水泥硬化,车辆进进出出方便多了。贾玉的奶牛场也办的一日比一日红火,前些日子,她通过村民互保联代,又向银行筹了点钱,再买进了一批奶牛,现在她每天单是鲜奶就能生产三四百公斤,不仅雇了村里闲杂无事的村民帮助打理日常业务,还聘请了城里的兽医定期进山给奶牛做健康检查。听村民说,贾玉还今年还打算利用山景地缘优势,筹建农家乐客栈,在村里开民宿。现在从城里到柒溪村一日游的顾客可多了,尤其是节假日、双休日,有城里带孩子到五里坡放风筝的,也有“驴友”专程去爬山的,还有呆在城里想到乡下换换新鲜空气、吃吃家养鸡鸭和天然无污染蔬菜的……

转瞬,五年时光逝去了。五年里,很多村民盖了新房,买了小车,村里也建了公园,柒溪村真正实现了乡村振兴五年发展规划的既定目标。此时此刻,柒溪村出现了这样的一幅画面:成排瓦房一片片,小楼坐落绿荫间,水泥路面保洁净,高挑路灯照安全。柒溪村也建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村,在贾玉的带动下,山上建起的旅游客栈——“农家乐”一家挨一家……

天降大任,形势不等人。五年间,柒溪村村民以往那僵硬的脸孔忽地都舒展开了。此时此刻,他们需要来一阵狂欢,为着压惊,也为庆贺收获。五里坡的农家乐喜孜孜地等待着开业,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男男女女进山或者旅游,或者采购山货,一队队的男人和女人,嘻嘻哈哈地赶路,像飞过田野的一群斑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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