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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昂艺话】我对传统书法的理解 (二)

 梅仙居 2022-09-06 发布于澳大利亚

三、赵之谦的话

赵之谦在《章安杂说》中说:“书家有最高境者,古今二人耳:三岁稚子,能见天质,绩学大儒,必具神秀。故书以不学书、不能书者为最工。”

这就是作品表现人的典型鼓吹。这一段话很多人引用,但多有望文见义之嫌,没有认真思考其中蕴含的意思。

“不学书”指大儒,这里的“书”指书法,大儒不攻书法。“不能书”指稚子,这里的“书”指书写,稚子连基本的书写都不会,只会涂鸦。大儒由深厚的学养脱去技法的桎梏,而能直抒胸臆见神韵;稚子不会技法,全凭儿童的天性涂鸦亦能自然流露出天真无邪的本质。从艺术表现文化与性情的传统主张来看,这二者是高境界。这一段话其实表达了这么一层意思:如果不表现人不表现文化,只在技法层面上做书法,则连三岁稚子都不如!

有人狭隘简单地理解这段话,以为既然大儒与稚子是高境,那就学他们好了。于是书家学者化被提出来了,但这显然不现实,王羲之不是学者,吴昌硕不是学者,所以这个口号太武断,没有人响应,也没人响应的了。学大儒不成,学稚子总可以吧!于是模拟童稚的东西出现了,说是烂漫天真、返朴归真,这总可以算高境了吧!

误解啊!不是说稚气就是高境,高境是表现传统文化与自家性情。你不是三岁稚子,你表现出的稚气不是你自己的而是模拟孩童的,说白了也是技法的表演。这算什么高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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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读过一篇文章,说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点了一个点,问:这是什么?如果是成年人,答案就是一个点。如果是儿童,答案就五花八门了,小星星、小石子、小蝌蚪……。由此作者感叹成年人想象力很萎缩,而儿童的想象却是如此的丰富多彩。这议论未免过于简单化了,儿童有儿童的想象力,成年人有成年人的想象力,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可比性。成年人早已过了儿童这个年龄段,已经没有了儿童的天性,成年人能够理解儿童的想象,但不能自觉地做儿童一样的想象。如果一个成年人也自觉地作小星星、小石子、小蝌蚪之类的想象,那一定是大脑还没有发育。

有人可能会问了:三岁稚子由着自己的涂鸦是高境,成年人难道就不能由着自己去涂抹吗?

不行的。这是因为孩童是单纯的,我们看孩童的眼睛,漆黑、纯净、明亮,孩童的一举一动,没有半点的遮掩,全是天性的流露,所以即便是涂鸦,也是天性所致,所以可爱。而成年人呢?你看那眼睛,浑浊啊!那是尘世的污染。成年人沾了太多世俗的东西,机心很重啊!这机心掩盖了天性。所以成年人如果由着自己涂抹,出现的必然多是野气、浮躁气、酒肉气等等,总之是世俗之气。

传统书法是追求人格化的,所以很重视风度气息,气息要雅要正,我们常说的“古”,其实就是“雅”,就是“正”,就是不艳,不腐。

对书之气,清人刘熙载有高论:“凡论书气,以士气为上。若妇气、兵气、村气、市气、匠气、腐气、伧气、俳气、江湖气、门客气、酒肉气、蔬笋气,皆士之弃也。”(《艺概》)

所以成年人如果不明白传统书法的主张,而我行我“素”地去涂抹,所显之气必然为士之所弃。苏东坡说“我书意造本无法”,黄庭坚说“老夫之书,本无法也”,这里的“无法”不是说没有技法,而是说在意象上没有去规模哪一家,哪一法,是自己“意造”,这个“意造”是遵循传统书法的主张建立自家的艺术语言,树立自家的艺术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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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就书法来说,三岁稚子的所谓高境是虚幻的,史上也没有三岁稚子的书法被奉为瑰宝的例子,赵之谦只是以此说明书法表现性情的重要。小孩子总是要长大,天性总会被淹没,眼睛总要变浑浊,因此无论是文化知识还是书法艺术,都要适时加以学习与熏陶。待到长大了,孩童的天性没有了,但文化修养却丰富了,便能摈弃自身的机心,抵御世俗的东西,表现真性情、高品格。陆游有诗云:“文能换骨余无法,学到寻源自不疑”,是很意味深长的。

所以,在我看来赵之谦这段话不是叫人们做大儒做稚子,而是用一种极端的话语提醒人们表现性情表现文化才是书法的真谛。

听说某教授研究指出:从甲骨文到吴昌硕之5000年中国书法没有真正的艺术创作,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稿》等等都不是真正的艺术创作,只是“书写唯一”行为。这让有些人很是惊讶不解,以为这是教授故作惊人之语,而我以为这很正常,传统书法并不是纯粹的艺术,这是个基本道理。这是因为在传统文化中,纯艺术行为是低层次的,是匠人,是被看不起的,艺术必须依附于文化才能提升品格,艺术必须用文化来阐释才能得到升华,才能登上大雅之堂。虽然五千年来书法没有艺术创作只有书写,但因为讲文化,五千年来出现了丰富耀眼的书法精品,这就更加说明了传统书法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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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君子什么样?

按照传统的教化,书法要表现君子的高品格,那么会不会使得书法变成保守迂腐,没有生气而千人一面呢?

在古人那里,君子是什么样的呢?孔子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文质彬彬”这个词,现在是形容一个人很斯文,很文雅。其实原意不是这样的,原文出自《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文,是后天的教化。

质,是先天的禀性。

孔子认为:如果一个人先天的禀性盖过后天的教化,那就会显得“野”,野就是粗野,如乡野村夫,粗俗少教养;反之,如果一个人后天的教化盖过先天的禀性,又会显得“史”,就是呆板无趣(史是古代祭祀仪式上祝官,就是司仪,祭祀仪式上的司仪,严格按程序操作,毫无个性特征可言,所以说是呆板无趣)。故而孔子提出了“文质彬彬”的要求,“文质彬彬”就是“文”与“质”要兼备,要相当,只有做到文与质都兼备都相当才可以称得上“君子”。孔子他也是很人性化,似乎是后人把他涂抹成一个顽固不化的迂老头。今天我们说“文质彬彬”,仿佛是一个戴着眼镜,从不会大声嚷嚷的柔弱书生,其实按孔子的说法这就是“文胜质”,也就是“史”,呆板无趣了。

书法要体现君子的形象与品格,也是要从“文”与“质”这两方面下工夫。

文是后天的教化,就是对书法从技法到思想乃至整个文化的学习修养。

质是先天的禀性,就是自家的性情。

如果质胜文,则浮躁、无法度而成野道。

如果文胜质,则墨守成规毫无个性而成写字匠。

必须让文化与性情在书法中得到相当的体现,才具有君子的品格,也就有了艺术的魅力。

《宣和书谱》卷四在杨鉅这一条有这么一段话:“杨,史失其传,喜作字,得正体。其沉着处,有类钟繇,而点画则柳公权法也。当时赠警光草书诗序者,无虑数十人,而各出一家之见以附载于文,独之立论以性之与习,自是两途。有字性不可以无学,有字学者复不可以无性,故其为言曰:'习而无性者其失也俗,性而无习者其失也狂。’盖以谓有规矩绳墨者,其习也;至于超诣绝尘处,则非性不可。二者相有以相成,相无以相废,至此然后可以论书欤!”


“字学”就是“文”,是后天的学习、熏陶,“字性”就是“质”,是先天的禀性。“学”与“性”都具备,才是好书法。

由此看来传统的主张也并不迂腐保守,在这里有相当广阔的个人空间,关键是文与质如何融合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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