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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电影剧本—女人的心

 张志军_甬上 2022-09-06 发布于浙江

Родня (1981)

编剧:维·梅列日科

经过这里的列车票已经售完。
玛丽亚·科诺瓦洛娃,一个五十岁上下、身体强壮的妇女,倒退着从买票的人群中挤了出来。她撩了撩耷拉在脑门上的头发,向四面看了看,便向边上一条长凳的空座位走去。
“去它的!”
她坐下,把两只手提箱——一只用细绳捆着的小箱子和另一只稍大一点的——夹在两腿当中,然后从后脑勺的发髻里拔出一把小梳子梳梳头。她从远处旁观售票处门口挤票的人群,心想:算了吧……谁没去挤过,就体会不了那滋味;谁要是去挤过,就再也不想去受这份罪了。
忽然,她看见一个头戴呢帽的高个儿,拿着一张票从人堆里挤了出来。玛丽亚立刻蹦起来,就象身子底下有根弹簧似的。
“这位公民!”她急忙跑到那瘦高个儿面前。“劳驾,该不是这辆车的票吧?”
他茫然望着她。看来,刚才是把他挤糊涂了,现在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是这辆车的。”
“不是说没票了吗?”
“这是卧铺票,贵些!”
“贵得厉害?”
“也不算太厉害,”他笑了。“可是舒服啊。”
玛丽亚当即向前冲去,用箱子开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人统统挤开,什么都挡不住她。
车厢里整齐清洁,寂静无声,怪怕人的。除了过道尽头的地方有个身穿条纹衣服的人站着吸烟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人了,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玛丽亚踮起脚走,按号头找到自己的房间,拉开房门,一下子愣住了。
她从来没坐过这么漂亮的车厢,真是光彩夺目,还有悦耳的音乐声。嗨,甭管它,俗话说,一分钱一分货嘛。房间里有两个铺位,铺着雪白的床单,好象专为新婚夫妇准备的,这可真没见过。
她回头张望了一下,悄悄走进房间,把箱子塞在小桌子下面,把床单掀开一些,在床沿坐下来,突然,她想起门还开着,于是立刻起来把它拉上,然后坐回原处。这时,有人敲门了。
“请。”玛丽亚应道,打了个寒噤。
门拉开了,起先玛丽亚只看见来人的侧影,没有认出是谁,后来这人往前跨了一步,她才看清楚,原来就是车站上见过的那个戴呢帽的高个儿。他站在门口,看见玛丽亚又惊又喜。
“您好,”他说,“可以进来吗?”
玛丽亚心慌意乱地凝视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是您?”
“是我。”
“跟我一个房间?”
“大概是的。”
“就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
火车猛然开动,接着徐徐沿着月台驶去。
“那么,可以进来了吧?”戴呢帽的人又问,他有点不耐烦了。
“稍等一下……”玛丽亚从小桌底下拖出手提箱,拿起上衣侧身走到过道里。“请进吧。”
“那您呢?”
“这您就不用管了。”说着就向乘务员的房间走去。
“你们怎么搞的,欺负人哪?”她一边闯进乘务员的房间,一边嚷嚷着。
乘务员惊讶地望着她。
“怎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象这样坐车我可不干!要么给我换个车厢,要么叫火车停下!”
“到底怎么啦?”
“我不跟他呆在一个房间!不干!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他缠磨你啦?”
“谁?”
“同房间的。”
“他倒想!让他试试看!喂,我说,叫火车停下!”
“好啦,”乘务员息事宁人地小声说。“您先回房间,我们想想办法看。”
火车开得又快又稳,窗外电线杆子一一闪过,有如插进地里的小木棍,苍茫的暮色使一切都若隐若现,象是业余摄影师拍得不清楚的照片。
玛丽亚望着窗外,一言不发。那位旅客坐在自己的床上,紧挨着门,偶尔瞧她一眼,也默不作声,后来,他忍不住干咳了一声,倒不是真的咳嗽,而是想要搭讪。玛丽亚立即警觉起来。他又咳了一下,才开口:
“也许,我们应该自我介绍一下?”他望着玛丽亚,那样子简直有点象是在讨好。
她没有答话,重重地喘着气,眉头皱得更紧了。
“认识一下吧?”男的又问。
玛丽亚用冷冰冰的目光从他的鞋一直看到他那相当秃的头顶,然后问道:
“就这些?”
“就这些……”他几乎笑出声来。“您出远门?”
“唔,到该去的地方去。您呢?”
男的终于忍俊不禁。
“我也是。”
“好极了。”玛丽亚客气地点了点头,就背过身去。
停了一会儿,男的又问:
“那,该怎么称呼您呢?……当然,如果这不是秘密的话。”
“嘉普卡!满意了吧?”玛丽亚怒形于色了。
“满意了。我叫尤里·尼古拉耶维奇。尤里·尼古拉耶维奇·利亚平。”
“不是吧!”
“是真的。”
“瞧……跟谁说,谁也不会信的。”
“这倒不假。不过,嘉普卡这样的名字才真是少见呢。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那你就开开心吧,”玛丽亚哼了一下。“回家告诉老婆去吧。”
天已经黑了,房间里的一切都映上玻璃窗,车厢象是在原地晃动。
“大概,是探亲吧?”利亚平问。
“大概是的。”
“去看女儿还是儿子?”
“就算是看女儿吧。”
“是第一次去,还是……常去?”
玛丽亚突然大笑起来。
“真是粘上就甩不掉了。您该不是法院的预审员吧?”
“不是。”他答道。“我是总工程师。在鱼类加工厂工作。”
“嘿,你呀!你真是总工程师?”
“是的,”他象孩子那样感到得意。“怎么,不象吗?”
“唔,要是看你那秃脑门,倒是挺象的……你想用这块招牌来吓唬人吗?”
“干嘛?”那人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可不是吗?总工程师,尤里·尼古拉耶维奇……我只是个普通的农庄庄员,不过这又怎么样呢?”
“没怎么样嘛。”
“是没什么……如果您也跟我似的老是弯着腰侍候母牛,那就会谦虚点儿啦!”玛丽亚解开小箱子上的细绳,拿出几小包东西摊在桌上。
“您请便,我可是要吃晚饭了。”她拿出一只烧鸡,几只煮鸡蛋,一些西红柿,还有面包,慢条斯理地大嚼起来。
利亚平也从皮包里拿出旅行便餐和一瓶葡萄酒。
“您不反对吧?”
玛丽亚疑神疑鬼地怒目而视。
“什么?”
“您不反对喝点葡萄酒吧?”
她摇摇头。
“想把我灌醉吗?抬出总工程师的招牌不管用,就想用酒来进攻?!老滑头!真有你的!”
利亚平耸耸肩。
“随便您怎么想……”说着就走出了房间。
他很快就转回来,拿来两只杯子,斟满一杯酒,举举杯:
“祝您健康。”
他坐在那里美美地品尝着酒,然后说道:
“您真不该拒绝。这可真是好酒,《赫万契卡拉》牌的!”
玛丽亚咬住一块鸡肉用力撕下,摇摇手说:
“不喝照样活。”
“可惜。”利亚平又说。“这是一个朋友从格鲁吉亚给我捎来的。格鲁吉亚人搞这个可是内行。”
“您想说服我?”
他微微一笑:
“有那么点意思。”
“那么,好吧,不过少来一点。”
利亚平给玛丽亚斟了半杯酒。她擦了擦油腻的手,打量一下酒的份量,威胁地指指那男人说:
“您可留点神。”
“什么?”
“没什么……”她屏住呼吸,一口气喝完。
“味道怎么样?”利亚平问。
“一般。有点儿酸……你是不是为了要我喝才故意夸这酒的?”
他笑起来。
“不,这酒确实好。皇帝喝的!”
“瞧你说的!”
“真的。”
“那你自己又不是皇帝?”
“好象不是。”
“你姓什么,我忘了。”
“利亚平。”
玛丽亚笑了。
“肯定是!利亚平大帝!跟彼得大帝一样!……噢,我醉了。头直发晕……喝一点儿就不行了……你是故意的吧?”
“一会儿就好了。”
“喂,总工程师,”玛丽亚笑眯眯地指点着他。“你真鬼!把我这个老婆子给灌醉了……不过,我一喝醉,那可不是好玩的。”
“吓唬我吗?”
“不是吓唬,是警告。你还是趁早要求换个房间吧!最好是换个车厢!”她笑着摇了摇头,把鸡腿、又把鸡翅膀撕下来放到旅伴面前。“吃吧,亲爱的,别客气……啥也别怕,我是说笑话哩!”
“您有丈夫吗?”利亚平突然问道。
“嚯!”玛丽亚吃了一惊。“关你什么事?”
“我觉得有意思。”
“哼,钻到黑胡同里才有意思呢。照直走,朝左拐,懂了吗?他觉得有意思。这鬼家伙,想的倒不错……”
“何苦生气呢……。您误解我的意思了。”
“我呀,我一下子就明白你的意思了。一眼就看穿了!喝你的酒吧,少管别人的闲事,懂吗?”
“懂了。”
“懂了就好。”
一个灯火辉煌的小站从窗外一闪而过,镇上人家的灯火隐约可见,接着,一辆吐着热气的内燃机车轰隆一声擦窗开了过去,然后又是一片黑暗。
“我们干嘛吵架呢?”玛丽亚突如其来地问。
“我没有吵。”利亚平回答。
“别吵了,好吗?”
“好吧。”
“说真的,今儿我们同坐一趟车,明儿可能想都不去想了。我们之间也没什么过不去的,是吗?”
“是没什么。”总工程师说。
“干脆我唱支歌儿绐你听吧。想听吗?”
“在这儿唱?”
“怎么,不行吗?”
“行是行,就是……隔壁还有人。”
玛丽亚一挥手。
“我小声唱。没意见吧?”
“很高兴听您唱。”
玛丽亚合上眼睛,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问道:
“你知道《穆罗姆大道》这支歌吗?”
利亚平耸耸肩。
“大体上还知道……”
“你记得起来就跟我一起唱。我可特别喜欢唱歌呢,允其是喝了点,那简直不得了……好啦,听着吧……”
她又合上眼睛,轻声唱起来,歌声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三棵松树耸立在
穆罗姆大道上……
爱人向我道别,
明年春天再相见……
她的嗓音圆润厚实,唱到第二段,声音已经完全放开了:
他又赌咒又发誓
所爱只在我一身……
利亚平被歌曲感染,大吸了一口气,也一本正经地用低音唱起第二部:
在那遥远的异乡
朝思暮想我一人……
到第三段,他们已经合唱得非常和谐悦耳了:
他骑上骏马奔向
那遥远的地方。
我心里只留下,
痛苦和悲伤……
女乘务员走到他们房门口,正要敲门,把手又缩了回去。仔细听了听,房间里在唱歌。她诧异万分,把房门拉开。
“我的宝贝儿!”玛丽亚抢先说道,“进来吧,别客气!瞧,我们这儿多快活!尤里·尼古拉耶维奇,快招待这位同志呀!”
她把乘务员拉进房间里,利亚平已经在斟酒,可是乘务员不肯喝,拼命推让:
“不能喝……我在当班!真的,你们怎么啦!同志们,我说,我不能喝!”
“是格鲁吉亚的酒!皇帝喝的!”玛丽亚劝她。
“少喝一点儿!”
“不行,你们该懂得,这是不行的!”
“她不能喝,嘉芭!”利亚平替乘务员说情。“我知道,喝了要挨批评的。真的,嘉芭!”
玛丽亚笑起来。
“什么嘉芭嘉芭的。我不叫嘉芭!叫玛丽亚!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明白吗?就这样……”她让乘务员坐下。“那你起码得在我们这里坐一坐。一分钟,行吗?说起来,他真是个好人!总工程师……是的!鱼类加工厂的!”
“这么说,您不换房间了?”乘务员小心翼翼地钉问明白。
“离开他?到别的房间去?不!我们处得很好。尤里·尼古拉耶维奇,我们处得不错吧?”
“好极了!”
“那么,下一支唱什么呢?”
他想了想,提议:
“唱《顿河上吹着……》。”
“来吧!”
玛丽亚睡了。晚间的紫色小灯照得房间里一片幽暗。车轮有节奏地敲打着铁轨,象催眠曲一样使人昏然欲睡。空气调节器在头顶上咝咝作响,偶尔有一束刺眼的光线透过窗帘射进车厢。玛丽亚突然一下子坐了起来,睁着朦胧的睡眼,惶恐不安地看着她的旅伴。
他没有睡,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双手抱着小腿,膝盖顶住下巴,也惴惴不安地望着玛丽亚。
“怎么啦?”她问。
“什么?”
“你不睡觉,还是怎么的?”
“没睡。”
“为什么?”
“睡不着……”
“告诉你……”玛丽亚用威胁的语气说,“你要是不熄灯睡觉,我可就要跟你大闹一场了。”
利亚平苦笑了一下。
“我不能睡……”
“怎么不能睡?”
“不能睡。”
“你失眠啦?”
“也不完全是失眠,”总工程师尴尬地赔着笑脸解释:“我……打呼噜。”
玛丽亚忍不住噗哧一笑。
“那又怎么啦?”
“我会把你吵醒的。”
“可我也是打呼噜的呀!”
“不会吧。”
“真的!喝了酒就更厉害了。”
他想了想,又问:
“您……不是开玩笑吧?”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
利亚平又再坐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说:
“好吧,那就试试看……”他关上灯,把枕头摆合适,窗帘拉正,然后就不作声了。
玛丽亚等了一会儿,整了整被子,也躺下把头靠在枕头上。可是,她刚合上眼,忽然……
不,这不是鼾声,它跟打鼾简直不是一回事。这是号啕大哭,是声嘶力竭的呼叫,既象山崩地裂,又象飞机在头顶呼啸。
玛丽亚一下子跳了起来,愣愣地望着她的旅伴。他也跳了起来。
“瞧,”他抱歉地说,“我不是对您说过嘛……”
这里铁轨纵横交错,侧线上停着许多车厢,左右两边都出现了城市建筑物。从这一切可以看出,列车已经进入一个大站。
玛丽亚和利亚平站在过道准备下车。他们一夜没睡好,眼圈发黑。两人无言地站着,象是陌生人。前前后后都是人,乘务员在擦扶梯的把手,早晨的清风吹拂在她的脸上。
利亚平怯生生地碰了碰玛丽亚的胳膊肘,低声说:
“还是让我来提箱子吧?”
她不回答,往前移动了一步。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你要干什么?”玛丽亚也低声地然而怒冲冲地问。
“我说,箱子挺重的……要不干脆放在地上,免得提着它们。”
“别缠着我!”
“您女儿还没来呢。您怕什么?”
她不高兴地摇摇头,提起箱子就往前挤,越过三、四个人才停住。
火车渐渐减速,窗外是站台建筑物,有些人拿着鲜花来接人。这时,玛丽亚发现了妮娜,使劲向她挥手,但妮娜好象并没看见,还是漫无目的地挨着向每节开过的车厢里张望。后来,她终于看见了母亲,于是也挥手作答。
玛丽亚感到背后有人在挤,回头一看,原来又是总工程师。
“看见女儿了吗?”他问,哈气几乎喷到她的后脑勺上。
玛丽亚不理睬他,目光一直盯住妮娜。
“我可以用车子送您……有人来接我。”
女儿跟着这节车厢走,她望着母亲,手里拿着鲜花。
“什么时候给您打电话最好——今天还是明天?”
玛丽亚提了提箱子,使它们更顺手,侧身向扶梯挤去。
“还是送送您吧,我们说不定还是同路呢!”
“去你的!”她一下子推开这个纠缠不清的旅伴,险些把乘务员撞倒。“真是要命,这个人怎么搞的!走开!”
车停稳了。玛丽亚先把箱子递下去,然后自己下车。她接过女儿的花,一把抱住她哭起来。
“你怎么啦?妈妈?”妮娜不解地问。
“怎么啦?”
“你哭什么?……”
“哦,孩子,……妈糊涂了!”
“别这样……好了,走吧。”
“走吧。”
妮娜瘦了一点,人很漂亮,但显得不太亲切。她穿着高跟皮鞋登登地走在母亲前头一点,时髦的紧士服又合身,又潇洒,玛丽亚提着捆着绳子的那只箱子,好不容易才跟得上她。看着女儿的背影,玛丽亚忽然感到自己是个多余的局外人。
她向四下一望,倏地看见刚才那个旅伴,他立刻就发现了她的目光,向她招了招手。
“斯塔尼克上班去了?”
“大概吧。”妮娜放慢了脚步,答道。
“伊林卡(注1)呢?”
“在幼儿园。”
“我们乘什么车?”
看有没有出租汽车。”
进屋时,玛丽亚照着女儿的样子也脱鞋,她扶住箱子才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妮娜却已经穿上拖鞋了。她边走边说:
“你睡在伊丽什卡(注2)的房间里。”
“你有三间房子?”
“三间。”
“那我们全够住了。”
玛丽亚想找个地方放她那双满是尘垢的皮鞋,找来找去最后还是把它们搁在门口,自己只穿袜子在冰凉的打蜡地板上行走。她每间房都看了看,又去看厨房、浴室、厕所。
“这套房子真不错,干干净净的。”
“谢天谢地,等了十年,你总算还是下决心出来了一趟。”
“可不是下决心了,不然老是让你们去看我……我想,来吧,我跑出来见一次世面也好啊。”
“只要你赶得及就好了……”
“什么?”玛丽亚没听懂。
妮娜不作声,从门上面的壁橱里拿出一张折叠床,搬进伊丽什卡那间舒服的小屋。
“是我来摆,还是你自己来?”
“我自己来!”母亲摇摇手,“刚才我讲到见见世面的时候,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只要你赶得及就好了。要不还怕把你累垮了哪!”
女儿走向厨房,玛丽亚也跟在后面,这时,电话铃响了。
妮娜过去拿起听筒,沉默了一会,又把听筒放下了。
“不是找我的吧?”母亲问。
“为什么是找你的呢?”妮娜哼了一下。“这有你什么事?”
她回到厨房,坐下,从皮包里拿出香烟抽了起来。
玛丽亚把眼睛瞪得滚圆。
“你干嘛?”
“又怎么啦?”
“你疯啦?”
“嗳,得了吧,”女儿摆摆手,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浓烟。“我这就已经够受的了。”
玛丽亚过去一把从她嘴里抽出香烟,揉灭了扔出窗外。
“非得这样不可。”
妮娜看着她怒不可遏。
“告诉你!”
“还说什么!”
“别象野人似的!知道吗?”妮娜站起身,“砰”的一声把厨房门关上。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电话铃又响起来。
“喂!怎么不说话?您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开口?白痴!”
玛丽亚从厨房走出来。
“没有答话?”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也许真是找我的呢?”
“谁?你刚刚才到!再说——有谁会给你打电话呢?”
玛丽亚微微一笑。
“也没准真有那么个人。”
妮娜看了她许久,然后无可奈何地说:
“让我安静一下吧。求求你。”
她又回到厨房,点上煤气煮茶,同时把杯碟摆在桌上,似乎随随便便地说:
“有一件事应该告诉你……”
母亲坐了下来。
“什么事?”
“你听啊……”妮娜端出糖罐、黄油,然后开始切面包。“我跟斯塔西克不在一起过了。”
“什么?……”玛丽亚没明白。
“就这么回事。不跟他一块儿过了。已经一个月了……”
“离婚了?”
“差不多。目前还没离婚,不过也快了。”
“他跟别人胡搞?这个坏蛋!”
“妈妈,我告诉你这件事,不是要听你发议论,正好相反。我们别再谈这事了。”
“可是……”
“妈妈!”
“可是伊丽什卡多可怜岈!他到底怎么啦,这个坏蛋……”
“我已经说过了,别再提他了!我不想再听到这事了。够了!”
玛丽亚把湿润的眼睹擦干,点了点头。
“好吧,孩子,我再也不提了。要说是,唉,反正也是一样……”
玛丽亚在做晚饭。炉子上冒着大股大股的蒸气。厨房里咕咕嘟嘟、哗哗喇喇的声音此起彼伏。玛丽亚系着围裙忙这忙那,在桌子、水池和炉子之间转来转去,要赶在女儿和外孙女儿回来之前把晚饭做好。
电话铃响了。玛丽亚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听筒。
“喂……喂!”她甚至对者听筒吹了口气。“喂,说话呀!……又开啥玩笑?又不是小孩子,闹什么。好,等你玩笑开够了再说话吧。”
她还没有走回炉子跟前,电话铃又响了。玛丽亚这次不是轻轻拿起,而是一把抓起听筒就骂:
“坏蛋!烂掉你的手!……”话说一半她就住口了。“您是谁?没有,她还没回来……是的,我是她妈妈,玛丽亚·瓦西里耶芙娜。您是哪位?格纳?……哪个格纳?我怎么没听说过?一个单位的?……好,回头我告诉她。好。”
挂上电话,她捂住嘴笑了一阵。后来又有人打电话来,一个又一个,但是她都没去接,只是远远瞧着电话不理它。
厨房里忙忙乱乱,没听见妮娜和伊丽什卡开门进屋的声音。她俩一直进到厨房,女儿叫了一声:“妈!”把玛丽亚吓了一跳。
“哦!上帝!……真把人吓死了!”玛丽亚甚至站不住了,坐了会儿才走到小外孙女跟前,蹲下对她说:“喂,你好,小外孙女儿……”
“你好,外婆。”伊丽什卡稚气十足地凝视着她,然而却是愁眉不展的样子。
玛丽亚亲了亲她的头,抱住她。
“你怎么这副样子?”
外孙女盯住她,一声不响。
“有人欺负你啦?”
摇摇头。
“累了?”
还是摇摇头。
“那是怎么啦?”
妮娜两腿又酸又累,坐下来脱袜子。她推了推小女儿。
“回自己屋去,外婆给你带来了好些礼物,就在屋里。去吧。”
伊丽什卡走了出去。玛丽亚悄声问:
“她怎么啦?”
“啊,”妮娜摆摆手。“从幼儿园回来总是这样。那儿活动太多,孩子也怪累的。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了。”接着问:“没人给我来电话吗?”
“有人来过电话。”
妮娜抬起头。
“谁?”
玛丽亚用手捂住脸笑了。
“这个人……叫格纳,他说是你们单位的。”
“嗯,他怎么说?”
“起先我把他骂了一顿,还以为他故意不说话,可他说,自动电话机出了毛病……”
“他没什么话让你转告我?”
“有。他说回头再打电话来。”玛丽亚感到女儿的语气有点儿异样,于是问道:“他是谁……这个格纳?”
妮娜没有搭腔,一心一意在袜子抽丝的地方打结。
“是个熟人,还是……?”
女儿瞪了她一眼。
“你问什么?”
“我说,他是你熟人吗?”
“他不是告诉你了,是我们单位的……他说了没有?”
“说了。”
“那你还问什么呢?”
“他那么彬彬有礼……”
“你不喜欢吗?”
“有礼貌总是叫人喜欢的,不过就是有点儿过份了。”
“妈!……”
“嗯?”
“甭管别人的事,行吗?”
“我这管的可不是别人的事。”
“就是别人的事。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会处理好的。咱们就这样说妥了,好吗?”
母亲沉吟了一下,耸耸肩,便开始把女儿带回来的蔬菜从提包里拿出来放在池子里洗。妮娜走到她背后,抱住她:
“得啦,别生气。”
“我又没生气……”母亲关上水龙头,转过身来。“妮——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吧。”
“你有没有碰到过爸爸?”
妮娜放开玛丽亚,摆出一副挖苦人的面孔。
“什么爸爸?”
“嗯,你的爸爸呗……他就在这个地方。”
“你对他感兴趣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没他我也长大了,没他我照样能活下去。还有别的问题吗?”
伊丽什卡走进厨房,手上抱着《喂,等一等!》故事中的玩具大灰狼和小白兔。她高兴得眼睛都发亮了。
“你瞧……”她先给母亲,接着又给外婆看。
妮娜忽然蹲下来狂热地吻起她的脸颊、鼻子、眼睛、额头……伊丽什长直挺挺地站着,呆若木鸡,对母亲的抚爱毫无反应。
玛丽亚睡不着。折叠床又窄又发响声,躺在上面很不舒服。旁边那幢楼房上的广告霓虹灯透过薄薄的窗纱映入眼帘。还有伊丽什卡——虽然她脸向墙躺着,可是听得出来,她并没有入睡。当然,再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玛丽亚心事重重。
“外孙女儿,小外孙女儿……睡着了吗?”
她不响。呼吸的声音却不均匀,时有时无,然而仍默不作声。
“伊丽莎……你如果睡着了,就不用说话,如果没有睡,就告诉外婆……原来是爸爸扔下你们走了,是吗?”
没有回答。就连呼吸声也听不见了。
“别害怕,妈妈不会骂你的。她已经告诉我了……可是他干嘛扔下你们不管呢?是不是他们吵得很凶?”
床上好象没有孩子似的,一点声音听不到,只是被单下面显出一个人形。
“我的主啊,……又有公寓房子,又有固定收入,女儿也长得好好的——还要什么呢?可他们不,自己不好好过日子,也不让别人好好过。简直是疯了……也许,是妈妈自己不好?”
伊丽什卡憋得太难受,忍不住蠕动了一下,可是立刻又静下来。
“现在他们这些人——当爸爸的也好,当妈妈的也好——全都不对……他们上了学,读出个名堂,文化高了,就谁也管不住他们了。大人吵架,孩子受罪……外孙女儿,他们莫非动手打起来过吗?”
外孙女儿忽地坐起来,她的身影在广告灯光照耀下轮廓分明。
“我在睡觉,外婆,可你老在叨叨,晚安!睡吧!”她躺下,又一声不响了。
玛丽亚不开口了,她直挺挺地躺着,生怕动一下折叠床又轧轧作响,旁边那楼顶的广告灯光还是那么刺眼。
门外传来妮娜的脚步声,隐约听见电灯开关吧嗒一下,然后又一切重归寂静。
早晨,玛丽亚梳洗打扮停当,准备出门,临走之前,对着镜子再修饰了一番——扣好上衣,戴上头巾,这时,门铃响了。
她很奇怪,没有挪步,但门铃重又响起来。开门一看,原来是……她意外得有点不知所措。
站在门口的是斯塔西克。头顶已经有点秃了,脸色发黄,人也瘦了一些,可还是那个老样子。他微笑着哈哈腰说:
“你好……”
“你好……”玛丽亚打了个寒噤。
“欢迎你到这儿来。”
“谢谢。”
“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你好象还是这儿的主人呢。”
“我们这儿没什么主人不主人的。一九一七年我们就已经把主人清算了。那么,可以进来了吧?”
玛丽亚怒目而视,呼吸急促起来。
“听着,……你这公羊!你有良心没有?”
斯塔西克在她的注视下毫不畏缩,又哈哈腰,说:
“良心吗?……没有。”
“是啊,我看也是。你连女儿也不顾了!”
“这个题目太大,眼下几句话说不清,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还是留到以后再谈吧,现在请让我进去。我要取点东西……”
“走开!”
“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等妮娜在家的时候再来!”
“那就是说,母羊?”
“什么母羊?”
“既然我是公羊,那我的老婆当然就是母羊罗……”
玛丽亚当即抡起胳膊,张开粗硬的五指,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她动手,是因为实在忍无可忍了。
这意外的一击,打得斯塔西克往后踉跄一步,甚至手扶墙壁才没栽倒。他捂住脸半天没开腔,过后说:
“您不讲理……”
“走!”她压低嗓门说。
“当然,除此以外我还有什么办法!不过您——您是没理的!”他摸摸脸,冷笑一下。“现在,我郑重地请你转告妮娜,从今后我再也不上这个门,永远不来了!”
“我们照样能活下去,滚!”
“走着瞧!将来就明白了。而将来嘛,您也明白,是属于我们的……”斯塔西克走到楼梯口又站住了。“哎呀呀,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一个纯朴的俄罗斯女人……我想,女儿——您的女儿,不会原谅您的。我的女儿也不会的。”他转身快步跑下楼去。
玛丽亚关上门,回到屋里,坐在软凳上,仍然气喘吁吁,电话铃响了。
“喂!……您好。我?我没有追谁来着。您是哪位?哪个尤里·尼古拉耶维奇?啊——啊……喂,您有什么事?没出什么事啊!我把女婿赶走就是了!为什么赶他——赶走就了事啦。是撵出去的!这个坏家伙来取东西,我不知道,随您的便……哪里?好的。过多久?好……”
利亚平身穿一套黑衣服,手里拿着一个圆盒子,在邮政总局门口徘徊着等玛丽亚。他一颠一颠地来回走,不时四面张望一下,生怕错过了她。而她,老远望见利亚平就停了步,拐进旁边一家面包店,对他进行观察。她装摸作样地买了一个小面包,放进口袋,然后从窗口察看那个焦急不安的追求者,最后,才下决心向他走过去。
她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利亚平面前,使他很局促不安。他又点头,又咧嘴笑,而玛丽亚只是向他伸出手说:
“走吧。”
他们在市中心大街上逛。玛丽亚迈开大步走得很快,利亚平好不容易才跟上她。
“这么说,干架了?”
“跟谁?”
“不是跟女婿吗?”
“啊,干架了……摸了摸他的脸蛋。”
“到这种地步?……那女儿怎样?”
“女儿,什么怎样?”
“女儿不会骂你吗?”
“她还要谢谢我呢!”
“你有把握吗?孩子们总是不喜欢别人管他们的事的。”
“那要看是谁家的孩子。我的女儿知道我不会无缘无故欺负人!”
“这么说,她是例外罗……不过,一般说来孩子们是不喜欢的。”
“不喜欢也得忍着!……你拿的是什么?”玛丽亚转过头来,看了看利亚平手里的圆盒子。“刚买的东西?”
“刚买的……”他显得挺不好意思。
“是件什么圆的东西?”
“圆的。”
“是帽子吗?”
“是的。”
“这就对了。你那样的头发不戴帽子可不好,连剩下的那点儿也会掉光的!”
……他们走到文化休息公园,先高高兴兴地吃冰淇淋,后来又去坐电动小汽车。玛丽亚用手遮住脸,害怕得尖叫着。利亚平则雄赳赳地转动着方向盘,要在喜欢的女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勇敢大胆。
接着,总工程师又拉着玛丽亚去坐旋转木马,她死活不肯去。
“我害怕……”
“您从来没坐过吗?”
“趁早别坐!”
“没坐过就去坐坐吧……走,走吧!”
她咯咯地笑,但仍不肯去。
“万一老婆子送了命怎么办?”
利亚平也笑了。
“送不了命的,去吧!”
木马旋转得很快,简直叫人喘不过气,仿佛无论什么皮带也没用,人马上就会甩出去,落到十八层地狱似的。玛丽亚闭上眼睛,紧紧抓住总工程师的手,他却眯缝着眼,威武地迎风挺起胸膛,岿然不动。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便打开圆盒,拿出一顶由两个大小不等的圆圈做成的灰毛女帽。
“给您!”他喊道。
“您这是怎么啦?”
“真的!”
“不,我不要。”
“是我送给您的!……妇女们说这是最时髦的式样。”
玛丽亚戴上帽子,转过脸来问总工程师:
“喜欢吗?”
“好看极了!”他兴奋得差点儿没从木马的圈椅里甩出去,“真高级!不过小心别叫风吹跑了!”
她倚在他身上,双手抱住脑袋,身子稍微向前弯一点,整个人都让一种甜滋滋的恐惧感和飞快的旋转所支配。
“你怎么啦?”
“什么?”
“你老瞧着我干嘛?”
“我没在瞧您……”
“你以为我看不见?!”
“真的,我没老瞧您。只不过觉得有意思,所以望了一眼。”
这是一家有大玻璃窗的小咖啡馆。玛丽亚和利亚平坐在一个角落里,在衣架旁边,正在用餐。窗外可以看见文化休息公园里的种种活动。
“说痛快的,”玛丽亚说,“你搞这些名堂干什么?”
“什么名堂?”
“就是这些——帽子啦,旋转木马啦,冰淇淋啦,现在又上这儿来吃饭……这都是要花钱的。”
总工程师微微一笑:
“我满口袋都是钱。要给您看看吗?”
“偷来的?”
“干吗要偷?用诚实的劳动挣来的。”
“等回到家,老婆要你报账的。”
“也许我没有呢。”
“没有什么——没有老婆吗?”
“是啊。”
玛丽亚哈哈大笑。
“哎哟哟,实在受不了!……演员,真是个演员!哪怕是换换花样,想些别的招儿也好嘛!你们这些坏家伙,只要一出差,就准说自己没有老婆。真不知你们把老婆都藏到哪儿去啦!”
利亚平一本正经地等她说完了才开口:
“我真的没有老婆。”
“从来没有?”玛丽亚还是笑嘻嘻地问。
“以前有过。”
“现在没有了?”
“没有了。”
“扔下这样一个美男子跑掉了?”
“跑掉了。”
“连地址也没留下?”玛丽亚笑得前仰后合。
“没有留下。”
“那你现在是一个人?”
“一个人。”
“孤单单的一个?”
“孤单单的一个……”利亚平含情脉脉看着这位笑嘻嘻的同伴,小声说:“顺便说一下,就象您一样……”
玛丽亚的笑声戛然而止,她以一种诧异的、甚至是吃惊的表情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用餐叉把盘子里的菜翻腾一阵,然后站起身来。
“我该走了。”
总工程师也站了起来。
“我送送您。”
“不用了……我该付多少?”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好,我马上算一下……”他心里算了算,说:“大约一个多卢布。”
“给您两个卢布,”玛丽亚拿出两张揉皱的纸币。“请不要再惦念我了,再见!”
她的帽子还挂在衣架上。利亚平看见玛丽亚走到门外,踏上宽阔整洁的林萌道,然后迈着大步往公园的大门走去。
玛丽亚用自己的钥匙把房门打开,她一看见放在过道的皮鞋,就知道伊丽什卡和妮娜已经回家了,于是大声说:
“我也来啦!……你们早回来啦?”
伊丽什卡从育儿室里往外张望,她象大人一样,严肃地看了看外婆,什么话也没说,又消失了。
玛丽亚也脱下皮鞋,换上拖鞋。
“妮娜,”她说,“你们早回来啦?”
“刚回来,”妮娜答道,但没有从厨房走出来。
母亲走进厨房,看见女儿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朝她冷笑。
“玩够了?”
“甭提了……”玛丽亚也坐下来。“腿都不听使唤了。”
“累吗?”
“累啦,孩子。”
“能不累吗……”妮娜冷嘲热讽地接着问道:“你大概要在我们这儿住很久吧?”
“不知道,”玛丽亚耸耸肩。“住到你赶我为止。”
“我赶你?”
“是呵,总不会是我赶你吧。”
“没准真是你赶我呢。”
“怎么说?”
“就是这样。我正在想,更可能你会把我赶走的。”
玛丽亚大吃一惊。
“你怎么啦,孩子?胡说些什么?”
伊丽什卡抱着大灰狼和小白兔走进厨房,静静地贴墙站着。
“回自己屋去。”妮娜吩咐她。
伊丽什卡一动不动。
“跟你说,回自己屋去!”
伊丽什卡仍然站着,瞪着眼睛看她。
妮娜一把抓起她的手把她拖出厨房。
只听见门“砰”地一响,妮娜走回来,坐到原处。
玛丽亚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等着她说话。
“斯塔西克来过?”女儿眯缝着两眼问道。
“来过。”
“怎么样?”
“来了又走了。”
“还有呢?”
门再次打开,伊丽什卡又探身进来。
“又来了!”
“去吧,外孙女儿。”玛丽亚说。“我跟你妈妈说几句话,随后就来。”
小女孩没有动,闷闷不乐地盯着她的母亲。
“想挨打吗?”妮娜不耐烦地厉声叫道。“马上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我要好好给你一顿!快走开!”她再次把伊丽什卡拉出门外,然后立即转回来。“你为什么打他?”
“打斯塔西克?”
“是的,斯塔西克,谁求你这么干的?!”
“我不需要别人求我——又不是孩子,我心里明白。”
“你明白什么?什么?而且,我们的事你本来又知道多少?你干嘛要管旁人的事?”
“难道你是旁人吗?”
“是旁人!……没想到吧,就是旁人。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什么也不用你管!你有什么资格动手打人?”
“丫头片子……”
“说谁?”
“就说你!……我活了一辈子,可你倒要教训起我该对谁凶,对谁亲来了。自己不会安排,那就让别人来安排好了!”
“你这'一辈子’安排得好码?”
“安排得好,没什么可抱怨的!起码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我身边没人跟我找麻烦。就连你,也是凭我自个儿把你培养成材的。”
“你认为把我培养成材了吗?”
“怎么不是?是谁大学毕业了?谁在城里找到了工作?谁搞到这么好的房子?……这还少吗?”
“够多的了,”妮娜冷静地回答。“够多的了,妈妈……可我总觉得还缺少点儿什么。”
“我倒要听听,你缺什么?”
“多少年过去了,我已经不是个小姑娘——已经做妈妈了!现在你总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了吧?你是应该回答、有义务回答的。为什么你跟爸爸分开?”
“你所缺的就是他吗?”
“就是他。”
“你们住在一个城市,去一趟就见着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你是爱他的,我知道!也许到现在还爱他……那你又干嘛要把他赶走?”
“谁赶他了?”
“你!人家告诉我的。我知道!”
“你到邻居那里去打听来着?”
“是的。世界上好人还是不少。你干嘛对他这么残酷?他也是爱你的呀……”
“当初爱过。”
“后来呢?”
“他当初爱过我……可是骑在我头上,一天比一天厉害!怎么样,满意了吗?”
“是啊!你不喜欢别人骑在你头上,最好是自己骑在别人头上,骑得稳稳的!推也推不下来。而且还要高高在上发号施令,什么都得按着你的意见办!只许按你的意见,别人什么意见全不算数!……”
“傻瓜……”
“是的,我是傻瓜。傻瓜!”妮娜哭起来。“你聪明。聪明得没法再聪明了……你到这儿来干嘛?来帮我忙吗?不,正相反,帮倒忙,打起人来了!可我愿意我的孩子有父亲。我希望孩子不会遇到我那样的命运。”
“那么,格纳又是怎么回事呢?”
“什么格纳?”
“就是那个格纳。”
“这跟你无关!这件事你根本不了解。而且,你想干什么?如果来办自己的事,那就去办好了,我的事你不必多管。我自己总会搞好的。不需要别人帮忙!”
“明白了,”玛丽亚点点头,站起身来走进伊丽什卡的房间,那里放着她的东西。
“好啊!妙极了!”妮娜在她后面喊道。“我才高兴呢!也许,你终于会懂得,什么时候该管别人的事,什么时候不该管!哪怕一辈子你能明白这么一回也好!”
母亲没有答话,她打开那只大点的箱子,不慌不忙整理起自己的衣物。外孙女儿坐着不动,也不看地,两眼望着窗外。
玛丽亚收拾完毕,关上箱子,走到外孙女儿面前吻了吻她的头说:
“听妈妈的话……”说完就往门口走去。
伊丽什卡仍然站着不动,玛丽亚走进厨房说:
“你别生气,孩子,我走了。这样好些。你的事会处理好的。我呢,上帝保佑,也会变聪明些……”
“随你便,”妮娜鼻子发齉地说。她擦了擦眼睛,又补充一句:“随你便……不管怎么说,我可没赶你走。”
“我知道。你这儿不需要我,你也顾不上我。而且,我确实也妨碍了你……”
“要不明天再走?”
“车票已经买好了,”玛丽亚撒了个谎。“跟斯塔西克说完话,我立刻就跑到车站去买票了。我估计到会这样的。”
“你看着办吧,随你便……”
“噢……”母亲走到门口站住了。“夏天让伊丽什卡到我那儿去吧。我照样欢迎。我们那边空气好。”她停了一会儿,含笑说:“至于你爸爸……我确实很想见见他,哪怕见一面也好。可是你瞧……算啦,让它去吧,下回再说吧。只要我们不死。”
她不想去售票处排队。时间有的是,并没有人在赶你,回头买也来得及。而且,说不上为什么心里不急着去买票。
玛丽亚坐在宽阔的长凳上,漠然望着车站上乱哄哄的人群。她有时苦笑一下,又摇摇头。
可是突然……
起先她并没有认出来——他只是人群中的一个。后来忽然意识到,这又是他,就赶紧提起箱子想躲开,但已经叫他发现了。他腼腆地笑着径直朝她走来。
玛丽亚没有再躲。利亚平走过来坐在她旁边,解释说:
“您女儿告诉我了。我还怕赶不上呢。”
玛丽亚看了他一眼,耸耸肩:
“你这是怎么回事呢?”
“怎么?”
“叫人捉摸不透。干嘛你总缠着我?”
他想了想,也耸耸肩:
“不知道,”接着反问:“您不喜欢?”
“我倒无所谓。不过你好象已经不是那种死乞白赖追女人的年纪了。”
“那倒是。”总工程师说。“别人看起来一定觉得很荒唐。”然后他突然把话钱一转:“您想今天走?”
“我正在考虑。又想走,又不想走。”
“留下吧。”
玛丽亚笑起来。
“真是疯子……女儿把我赶出来了,我还怎么留不!难道叫我睡大街不成!”
“比如,您可以住到我那里去啊。”
“住到您那里在哪儿?”
“住在旅馆里。”
她哼了一下。
“他们还等着欢迎我呢!以前我也住过旅馆,叫我简直高兴得淌眼泪,可是我一看:算了,还是走吧。”
“要不,回女儿家去?”利亚平谨慎地问。
“不……即便留下,也不住她那儿了。让她自个儿安排自个儿的生活吧,到时候再瞧。我在这儿还得去看一个人。”
“看谁……如果不保密的话?”
“有什么可保密的……看我的丈夫,以前的丈夫!”
总工程师咽了一口唾沫。
“那……他……”
“他就在这个地方。听说,又成家了,还有孩子……我们三十年没见面了。”玛丽亚回想起过去,禁不住笑起来,“当初我很爱他,爱得不得了……他手风琴拉得可好啦。”
“现在呢?”
“现在?……现在也许已经不拉了。”
“不,我是说,现在您还爱他吗?”
“不知道……”她耸耸肩。“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爱不爱的。说不定见面都不认得了!”
“还是让我们上旅馆去试试吧。”利亚平提议。
玛丽亚看看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同意了:
“试试也不妨。走吧!”
他们走出车站时,妮娜正奔进候车室,可是他们没有看见。妮娜先去售票处,又看了遍长凳上坐的人,接着向一个民警打听了一阵,就向月台奔去……
旅馆高大豪华,灯火通明,令人望而生畏。霓虹灯组成的大字招牌就在正门上方,乐队在餐厅疯狂地演奏,汽车来来往往,门口还停着几部写着外文的大轿车。
利亚平走到离门口二十来米的地方,让玛两亚停下来,说:
“您先等等,我去打听一下……马上就回来!”他向沉重的大玻璃门小跑过去。
玛丽亚看见他跟看门的说了几句,在灯火辉煌的前厅闪了一下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跑回来,面带歉意地说:
“没有房间了……”
“我说什么来着?”玛丽亚笑了。“真要命,还是拔脚回家吧……”
“不。不能这么就算了。再想想办法……”总工程师很快就想出了一个主意。“喂,把箱子给我。”
“干嘛?”
这时,一群外国人说笑着走过。利亚平等他们走过之后,悄声对她说:
“先把箱子拿到我房间去,回头就好办多了。”
玛丽亚还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干嘛要先把箱子拿去?”
“嗨,您总不能当真睡在大街上啊!给我吧!”他几乎是硬把箱子抢了过去,狡黠地向她眨眨眼,就快步走向旅馆大门。
玛丽亚在长凳上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欣赏喷泉五光十色的水花,有几对情侣伸手去探那喷出来的水柱,她身旁和对面都有小伙子跟姑娘拥抱接吻……
利亚平满面笑容返回来了。
“行啦!主要的难关过去了。下一步就是想法溜进我的房间……”
玛丽亚顺从地听着。
“我先进去,”总工程师说,“跟看门的人说话,让他分神。您呢——随后就来。等您走到我跟前的时候,您就大声问,'我们的人都到齐了吗?’”
“'我们的人’是谁?”
“我们的人呀……就是——假装我们来了一帮人。这样,守门的就不会追问了!”
“那往下呢?……”
“唔……我就回答:'齐了,就差您一个了……’”
“再往下呢?……”
“这就行了。然后我们就乘电梯上楼。”
“到了那儿呢?”
“到了那儿再想办法。要一步一步来。走吧?”
玛丽亚耸耸肩:
“走吧……”
“那么,我先去了……”
利亚平站起来,深深吸足一口气,再用力把气吐出,仿佛要去建立什么丰功伟绩似的,然后向旅馆走去。
玛丽亚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珠,由于紧张,全身都在发抖。总工程师已经吸引住看门人的注意力,几次向她示意该行动了。她站起来,但两腿发麻,不听使唤。而利亚平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再也没什么可对看门人说的了。于是玛丽亚几乎是跑步奔向大门。
“您好!”玛丽亚对看门的说着就向存衣处冲去,一面不假思索劈头就问:“我们的人都……抓齐了吗?”
利亚平大惊失色,声音都变了:
“齐了!……就等着您了!”看门人莫名其妙,利亚平当面把这位女客拉进了前厅。
电梯里挤满了热带国家的来宾,人们都挤得动弹不得。利亚平和玛丽亚分别被挤到两个角落里。电梯每停一次,总工程师的眼睛就增加一分绝望的神情。他向玛丽亚打手势,叫她往外挤,可是谈何容易!她总算越过前面两个人,正在这时,电梯门开了,利亚平跌跌撞撞地出了电梯,向她又招手又张嘴,但门又关上了,电梯继续往上升去。玛丽亚没挤出来,她只看见这是十楼,此外什么也没看见。
天知道到了第几层她才挤出电梯。她走过去问值班的服务员:
“您好。这是几楼?”
值班的诧异地看了看她。
“十九楼……”
“哦,十楼……在下面吗?”
“在下面。”
“打哪儿往下走?”
“那边。”
“谢谢……”玛丽亚尽量彬彬有礼地点点头,就按他指的方向走去。
走到第十层楼,她小心翼翼地左看右看……走廊里空无一人,连值班的也不在。她发现利亚平正在其长无比的走廊尽头向她招手。
玛丽亚赶紧过去。起先她踮着脚尖走,接着小跑起来,最后简直是脚不沾地飞奔过去。
玛丽亚一进总工程师的房间就瘫倒在椅子上。由于奔跑,再加上紧张,她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利亚平哆哆嗦嗦地去关门,向门外张望了一下,呆头呆脑地问:
“怎么样?顺利吗?没有叫人看见吧?外面怎么样?”
玛丽亚仍然气喘吁吁地定不下心来,也说不出话。
“一切都顺利吗?没事吧?”
“走廊好象是空的……没人。谢天谢地,一个人也没有……”
“妙极了!好,等一等……您就睡这儿,我……我睡地板。”
“先坐一下吧,”玛丽亚指指椅子。“回头再说,先坐一会儿,让我定定神。现在……”
“我坐着呢,听您吩咐。”利亚平恭顺地坐下,甚至把手掌合上夹在两膝之间。“值班的没发现,太好了。她这么巧走开了……”
玛丽亚望了他一眼,忍不住噗哧一笑,然后干脆两只手捂住脸大笑起来。她愈笑愈厉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后来已经不是在笑,而是在叫了。利亚平看见她这副模样,也受到了感染,跟着她傻呵呵地乐,接着变成哈哈大笑,最后直笑得把脸埋在靠垫里,全身颤抖起来。
笑声渐渐止住了,总工程师擦了擦笑出的眼泪,问道:
“您笑什么?”
“噢……我想起了一些事。”
“比如说,想起了什么呢?”
“我想起了……比如,你那个打鼾法。”
“啊……”他笑了笑。“确实是好笑,我自已也知道。今晚要尽置不打鼾。我正训练自己呢。”
“怎么个训练?”
“很简单,上闹钟,每十五分钟闹醒我一次。过去隔壁房间的人老敲我的墙,现在不敲了。”
“也许现在干脆没人愿意住你隔壁。”
利亚平笑了。
“也有这可能。不过我总觉得自己有进步了。”说到这里,他悄声问道:“我们来喝点茶好吗?”
“早晨再喝,”玛利亚也用小声回答。“现在快睡吧。免得又惹麻烦……还是我睡地板吧?”
“无论如何不行!您是女人!让您在哪儿您就在哪儿睡吧,完了再叫我进来。”
总工程师向浴室走去,正在这时传来了清脆有力的敲门声。两人都愣了。利亚平把手指放到唇边,示意对方不要出声。外面又敲了一阵,这次更响、更有份量了。房间的主人踮起脚尖走到门边、侧耳细听一下,讷讷地问:
“什么事?”
“会客时间已过!”一个女人用训练有素的声音说。“已经十一点多了。”
“啊……”利亚平本来打算提出异议,但又想不出理由,只得答应道:“好的,马上……马上就走!”他转过身来摊开双手对着女客人说:“他们的服务工作真细致,已经发现了……”
他们在车站过夜。
他们坐在候车室离门口最远的一个角落里,宽大的长椅子上,除他们之外还有五、六个人。那几个人都在睡觉。只有玛丽亚和利亚平毫无倦意地低声交谈。
“你可以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不过你得老老实实回答。”
“行。”
“你是一下子就喜欢上我了,还是……渐渐喜欢的?”
“一下子。”
“我要求诚实。”
“我是很诚实的。一下子就喜欢了。”
“那为什么呢?”
“总的来说……”
“没什么总的不总的。如果产生好感,那一定有某种具体原因。”
“可我不是这样。我总的来说很喜欢您,喜欢您这个人。”
“我不懂……有一个军人曾经对我说:您的身段真美,简直象女神一样……”玛丽亚用手捂住脸,吃吃地笑。“真要命。他就是这么说的——简直象女神一样。”
“是的,”利亚平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他说得对。”
“哎哟,算了吧你!我都脸红了……啊,我倒想知道,你的老婆会说什么呢?”
“我没有老婆。”
“不敢承认吗?”
“不是。我真的没有老婆。有个女儿,已经长大了,我打光棍已经十年了。”
“她扔下你走了?”
“真的。”
玛丽亚看他一眼,还是不信。
“连总工程师也不要了?”
“那时我还不是总工程师,只是个普通工程师。她爱上了别人,一个军人,就……就跑了。连女儿都不要了——如此这般的爱情。现在就剩下我们父女俩。”
两人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广播通知夜班快车就要进站,引起了长椅上的乘客一阵骚动,随后又静下来。
“怎么,”玛丽亚又问,“没有哪个女人把你吸引住?”
“您不是见到了,没有呀。”
“真有意思……周围有的是女人,可他还打光棍。你是在找什么特别的女人吧?”
“特别的,就象您这样的……”
她一下子噎住了,惊讶地望着他。
“您有病吧?”
“我很健康。”
“可是我看您有神经病,而且还挺厉害呢。”她扭转身去。“真见了鬼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又怎么啦?”
“您,这么说,还在想念您的丈夫?”
“关他什么事?”
“可您自己说——三十年过去了,还是忘不了他。”
“忘不了!”玛丽亚挑战似的看了他一眼。“又怎么样?”
“没怎么样。”
“本来就没怎么样。他要找一个特别的!这种男人我们见多啦!”
“您别生气,”利亚平说。“我说我的,您只当没听见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话,您别在意。”
“这就对了。”
“可也用不着你教训我。”
“我并没教训您。”
“不,你这不是教训嘛!”
“我不是教训。”
玛丽亚看了看他,笑了起来。
“喂,让别人看着,会说我们象幼儿园的孩子。”
“我就喜欢这样。”总工程师真诚地说。
“我也喜欢……要是我有时候大吵大嚷,那也多半是因为我习惯这样罢了。女人总是吵吵嚷嚷的呀。”
“撒娇。”
“兴许是……不过总的说来,你是个不错的男人。虽然性格有点软弱,可是个好人。”
“我答应您一定要改变我的性格。”利亚平笑吟吟地说。
“没必要。”她摆摆手。“就这种性格对我也挺合适……”
“科诺瓦洛夫,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齐……”玛丽亚往市问询处的小窗口里张望,想看看坐在里面的那个女人。“一九二三年生人,俄罗斯族……”
“出生地点?”
“罗斯托夫省,亚历山大罗夫村。电话号码也请您给查一下。”
“有就告诉您。”
“好的。他的妻子叫什么名字,能査一下吗?或者告诉我他孩子的名字也行。”
“这种材料我们不提供。”小窗口里面那个看不见的女人说着就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儿个字递给玛丽亚:“过半小时再来。”
“好。”玛丽亚把纸片揣在上衣口袋里,回到站在一边等她的利亚平身边。
早晨,朝霞辉映,凉气袭人,已略有秋意。
“叫我过半小时再去。”玛丽亚拿出那张纸片。
“这么说,已经下决心了?”
“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玛丽亚莞尔一笑。“再说,又有什么不得了呢?反正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那好吧……”总工程师两眼望着很远的地方,再次说:“那好吧……我也该去办事了。那么,再见了?”
“再见。”
他伸出手去,庄重地跟玛丽亚握了一下手,点了点头,就跨着八字脚大步走开了。
她目送他远去,他也似乎感到了她的目光,突然停步,沉吟片刻,又迈着大步转回来,径直走到她跟前。
“就是说,永远不再见面了?”
玛丽亚笑了。
“我问是不是永远不再见面了?”
“晚上再见。”
“那么……几点?”
“就说,七点吧。”
“在这儿?”
“这儿也行。”
“好,那么晚上见……七点见!”利亚平跟玛丽亚握了握手,他按捺不住满心高兴,转过身去,迈着比刚才轻快得多的步子,一蹦一跳地走了。
这是一个新建区,楼房东一栋,西一栋,象埃及的金字塔,孤零零地耸立着。孩子们在空地上玩耍,出了城区就是黑黝黝一片茂密的树林。
玛丽亚轻而易举就找到她要去的那栋搂房——她向迎面走来的一个女人打听,那人立刻告诉了她。但走到楼前,她却站住了,等到门口没有人的时候,才悄悄地快快溜了进去。
上楼之后,玛丽亚拿出纸片来对房门号。她心慌意乱得竟然不知该把这张小纸片放回哪里才是。但最后她还是按了按门铃。
她站在门口,紧张得要命。可是并没人来开门。她一按再按门铃。这时,才发现门似乎并没关紧,一推就开了。玛丽亚怯生生地走了进去。
窄小的过道倒还干净,就是不象有人居住的样子。
“喂!”她轻轻叫了一声。“有人吗?”
没有回答。
再往前去,走进一个房间,她站住了。
房间里有一张沙发,一张漆得发亮的桌子,两把椅子,一个带镜子的大衣柜,屋角还有一个吸尘器。窗户上挂着印花布的窗帘,地板上铺着陈旧的线地毯。全部陈设就是这些。
她踮起脚尖悄悄走进厨房。那里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窗帘和那边屋的一样。炉子上的水正滚开着。她关上煤气,往窗外看了看,便到楼梯口按了一下邻居的门铃。
“谁?”里面问道。
“可以打听点事吗?”
钥匙转了几下,门打开了。一个嘴唇上汗毛很重的胖女人不满地打量着玛丽亚。
“打听什么事?”
“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科诺瓦洛夫住对面吗?”
“嗯,就住对面……”
“他现在在哪儿?房门开着,可屋里没人。”
“大概是买东西去了……马上就会回来的。”胖女人说完砰的一声关上门。
玛丽亚回到刚才的屋里坐下来等。
周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耳鸣。
突然,传来走路和开门的声音,有人哼着歌走进厨房,接着就响起瓶瓶罐罐的声音。
玛丽亚仍旧一动不动地等着。
厨房里砰的响了一声,好象有什么东西倒了。那个人继续哼着歌儿,把东西弄得乒乒乓乓响。接着他大嚼起来,满满塞了一嘴吃的,一边哼着歌儿,一边走进房间。
“噢!……”这人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您好!”
“您好。”玛丽亚站起来回答。
“您是什么人?找我吗?”
“找您……”
这人穿着汗背心和普通的运动裤,蘸过水的头发整齐地朝两边梳开。他的脸盘儿不大,刮得光溜溜的,象擦过粉一样,双颊布满血丝。他一手拿着瓶酸奶,另一手拿着一个咬了几口的营养面包。
“我想您不是公安局的吧?”
“差不多。”
“您要是开玩笑的话,那可并不高明,如果说的真话,那我就不理解了。”
“您不记得我了?”玛丽亚问。
“为什么我就该记得您呢?我们……见过面吗?”
“见过……”
这人走过去坐在一张椅子上。他把酸奶和面包放在一边,特别仔细地看着来客。
“认不出来。”
“可是我认得你……”
“哦……那么,我是谁呢?”
“伏洛佳(注3)·科诺瓦洛夫。”
“知道这个不足为奇。这许多人都晓得。您还知道什么?”
“伏夫契克(注4)·科诺瓦洛夫。”
他突然怔住,呼吸急促起来,拿面包的手一下子抬起贴到脸上,几乎呆了似的望着来客。
“这不可能……你是玛鲁霞(注5)?”
她哭了。
“是我……”
“这不可能……”科诺瓦洛夫摇晃着头,“不可能……”
“不可能,可也没准儿。”玛丽亚擦了擦眼睛。“瞧!我们变得多厉害!”
“是——啊……”科诺瓦洛夫还没有恢复常态,那瓶酸奶和面包也不知该放到哪儿才好。“是——啊……真没想到。见到谁都不奇怪,就是没想到会是你。简直不敢相信。”
玛丽亚从他手里接过瓶子放到窗台上。
“我只坐一会儿。看看你就走。”
“你怎么……专门来看我的?”
“顺便来的。我来看女儿……看妮娜!我想,就找找你吧。”
“喂,”伏夫契克一心想着自己的事,提议说,“我们还是上厨房去坐吧,那儿地方小点,反倒舒服一些。我们还是到那儿去谈谈吧。”
“随你便。”
他们到了厨房,科诺瓦洛夫手忙脚乱地给玛丽亚搬过来一把椅子。
“我这副打扮你不介意吧?我马上去换衣服。”
“算了吧。”她摆摆手。“你一个人过?”
“一个人……一个人,玛鲁霞。这件事我们等一会儿再谈。我生病来着……病了两个星期,今天,我想,行了,该上班了,躺够了!就去买了瓶酸奶和面包。怎么说呢……唔,要滋补滋补吧。瞧,就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事,你来了!”
“你上中班?”
“干嘛?干嘛一定要上中班?我的上班时间不固定。可以早晨六点去,也可以……下午五点。全看单位里的情况而定。”
“你当领导了?”
“有点儿这个意思……你还是坐坐等会儿,我马上就来。”
厨房里只剩下玛丽亚,她看看光秃秃的四壁,又瞧瞧墙角的一大堆空酒瓶。
科诺瓦洛夫很快就回来了。一手拿着酸奶酒,一手在扣刚穿上的有点皱巴巴的奶黄色衬衫。
“何必挖苦人呢,”说着,他口对瓶子喝了一口。“是啊,当领导了!还不是一个小领导,是本市最大的汽车运输公司的总会计师呢!”
“我根本没说什么挖苦人的话。只不过这时候一般人早都上班去了,可你还跑去买酸奶。”
“我认得出来……认得出来这就是你,玛丽亚!可是你一点儿也没变……”科诺瓦洛夫坐到她对面注意地看她。“我们多少年没见面了?”
“好象有三十年了。”
“真的?真有三十年了?”
“要不,该是多少年?女儿都三十二岁了。”
伏夫契克把嘴一瘪,摇摇头。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时光不饶人哪……妮娜就住这儿吗?”
“就住这儿。”
“那好。那很好。全都理所当然。请原谅……”
他站起来走出去,可没有忘记随手带走那瓶酸奶。
自来水管咕咕地响起来,叫得水龙头直颤悠,楼上有人使劲地敲起暖气片来。
伏夫契克转了回来,用手背擦擦嘴,又坐在玛丽亚对面。他脖子上耷拉着一根领带,酸奶瓶已经不在手上了。
“瞧,三十年过去了。时间不短了,对有些事是可以重新评价,改变看法,甚至感到后悔了……比如你,玛丽亚,难道你对什么都不后悔吗?你对生活很满意?”
她思索了一下,耸耸肩,说:
“是的。”
“你结婚了?”
“是的。”
“他是什么人……你看中的那位?”
“总工程师。”
“噢—噢—噢!……这么说,真不简单,是个有身分的人罗?噢—噢!……哪儿的总工程师?”
“鱼类加工厂的。”
“不坏呀。起码是个缺门。好吧,恭喜恭喜,请接受我的……如此等等。我很高兴。”
“那你的呢?”
“我的?我的……我的什么?”
“就说孩子吧。听说你有两个孩子。”
“是那么说。”
“怎么啦?你不跟他们一块儿过?”
伏夫契克没吭声,只是望着她干笑了一下。
“我马上就告诉你……”他站起来,竖起一只手指。“不过我还得去把衣服穿整齐。今天我要去上班……对不起!”
静了半晌,然后听见隔壁房间里当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又听见衣柜门叭的一声关上,随后,科诺瓦洛夫又出现在门口。他加了件上衣,可下身还是那条运动裤,领带倒系好了。他重重地往原来那张椅子上一坐,双手把脸抹了一下,作出一副厌恶的样子。
“这就告诉你!……不过我首先想再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问吧。”
“等一等……问题很复杂。很难回答。”
“问吧。”玛丽亚还是那样说。
“我问……当然要问。我早就想问您了,可一直没得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伏夫契克往椅背上一靠,好象在琢磨什么似的,接着突然下了决心:“不,我变卦了,不值得一问!……这太伤我的自尊心了。”
“说的是我把你赶走这件事吗?”
科诺瓦洛夫默不作声。
“是说这件事吗?”
“多么锐利的目光……多么善于猜测别人的心思!好吧,说的就是这件事。您怎么讲呢?”
玛丽亚沉吟一会儿,诚恳地答道:
“.我不知道。”
“谢谢您,”伏夫契克说。“谢谢您这句话。您是诚恳的。没有拐弯抹角!哦,请原谅,我还要……换条裤子……我向来是穿得整整齐齐去上班。行吗?”
他又把玛丽亚撇下,走到自己房间的衣柜跟前,拿出一瓶没有喝完的葡萄酒,嘴对着瓶口把它喝光,接着又在一堆衣服里找出另一瓶,喝掉一半,然后才从衣架上取下裤子,吃力地先伸进一条腿,再伸进另一条腿,拉紧皮带,照照镜子,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回到厨房。
他坐下来,用拳头顶住不断颤动的下巴,默默地瞧着来客。突然,他大笑起来,用手捂住眼睛,一边笑着一边擦去就要流出的眼泪,彬彬有礼地问:
“对不起……总工程师好吗?”
“好。”玛丽亚轻声说。
“我听了很高兴。我们也不错。起码没什么可抱怨的。您认为是这样吗?”
“是。”
“不对。一看您的表情就明白了。您一脸优越感。某某总工程师的夫人怜悯一个无名小卒,一个会计,可我不要别人怜惘。也不让别人小看我!……我有我对自己的看法!想不想听我坦白刚才的谎话?想听,那就请吧。我根本不是什么总会计师,连主任会计都不是。我是骗您的。我只是第六汽车厂的一名普通会计,如此而已……你听了该大吃一惊吧?该失望了吧?人倒下了就该抬开吗?不过还可以告诉您,我倒是做过主任会计,当过头儿的。不过这都是往事了。现在这样倒简单些,轻松些,自由些。高兴的话,我向别人脱帽行礼,不高兴,就把帽沿低低压到眉毛上……唔,说到帽子……”
科诺瓦洛夫站起来,摇晃了一下,但总算还是站稳,走进了他的房间。
他在那里先把刚才那瓶酒喝光,然后从衣柜里摸出一顶压扁了的帽子,用手拉平,拍拍灰,戴在头上。他就这样一副打扮又往厨房走。
走到辑房门口他站住说:
“齐了。准备好了。半小时之后我们就可以走了。您送送我吗?”
“你坐下。”玛丽亚指着椅子说。
伏夫契克顺从地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又用拳头抵住下巴。
“您有话要对我说吗?”
“你的家眷在哪儿?”
“什么家眷?”
“你的家眷。老婆,孩子?”
“老婆,孩子……老婆和孩子。想必是在家里。”
“他们不跟你一块过?”
“不知道。也许一块儿过,只不过我看不见他们。您找找看吧,兴许能找到。比方说,在床底下……”
“伏夫契克,我说正经的。”
“不是吧……难道是正经的?哎哟哟怎么也没法让人相信!真的,您不是在开玩笑?好吧……当然啦!这样正经的夫人,难道还能开玩笑?性格这样严肃的人,对待生活问题这样果断的人……不过要真是说正经的话,那我就告诉您。是的,我有老婆!有家庭,有孩子!……但愿上帝让每个人都有孩子。我有两个孩子!……身高都是一米九!力大无穷!我亲自领教过!……我确实一个人过,可这是因为任性。现在的男人都很任性。怎么都不对他的劲儿……一会儿吵吵闹闹,一会儿要求分居。要求分居,那就请吧。一个人过吧。我就一个人过了!我还是挺知足。一个人过的优越性你不是都瞧见了?况且,孩子们并没忘记我。这两个儿子!……他们有时候来,问候我:爸爸,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回答:很好!亲爱的,我很高兴看见你们。他们也很高兴。走的时候还给我留下点儿什么……作纪念……想看看吗?”伏夫契克掀起上衣和衬衫,露出一大块青紫色的瘀血。“瞧……这是大儿子瓦西里留下的。他就是这么说的——这个,他说,留给你作纪念……”他的嘴唇抽搐起来,但他紧紧咬住,难过得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个家伙,还挺会干的……起先我还没感觉怎么样,现在可好看了……”
玛丽亚没有哭。她僵直地坐着,圆睁两眼连动也不动。
“嘘—嘘—嘘……”伏夫契克把干瘦颤抖的食指放在嘴唇边。“求您不要,千万不要多嘴。一切正常。活该如此。您当初做得也是对的。我是一堆臭狗屎。这是明摆着的。即便那时我们都还年轻……也是明摆着的。我并没把自己看得那么高。不!您要是跟我一起生活就会感到日子很难过。等于是受刑!……服苦役!……流放!……所以您做得完全正确。一脚踢开,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一个自甘堕落的人,还跟他在一起混什么!不过,您可不许笑。微微一笑也不行!您敢笑,我就宰了您!不过,请您老实告诉我,必须说真心话。难道您……不!不对,不该这么讲……没说在点子上!还是让我自己说。说完了,这事也就了啦。我那时候是爱您的,爱得发狂!我以为自己没法活下去了……可是结果还是活下来了。您不是已经看见了吗,我活下来了。现在还活着。活给你们大家看!而且我什么都不后悔。甚至对于……甚至对于……当初爱过您,也不后悔……”
他不响了,两手按住太阳穴,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一阵阵地喘大气,全身都在微微抖动。
玛丽亚站起来,走过去抱住他那沉重的发抖的脑袋,长时间地无言地站着,只是她的身体在轻轻地晃动……
门铃响过以后,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出来开门。她穿着一件式样古怪的、拖地的黑色连衣裙,领口和下摆还绷着白线。看见玛丽亚,她有点发窘,问道:
“您找我们吗?”
“您是科诺瓦洛娃?”
“我是科诺瓦洛娃。”
“可以进来吗?”
“请进来吧……”
玛丽亚走进这两间一套的住所,科诺瓦洛夫的妻子伸出手来请她到一间屋里去坐,同时莫名其妙地盯着她。
“您有事吗?”
“我也是科诺瓦洛娃。”玛丽亚说。
“我不明白……”
“科诺瓦洛娃。玛丽亚·科诺瓦洛娃,……没听说过吗?”
“啊!……”科诺瓦洛夫的妻子用手掌捂住嘴巴,脸渐渐红了起来。
“不错。”玛丽亚点点头。“就是我。”
“瞧我这副模样。这件衣服……是一个朋友请……我帮她改的。我这样,您不介意吧?”
“我不是来看您的样子的,是想跟您谈谈。”
“好。请等一下……””科诺瓦洛夫的妻子合上缝纫机,匆匆忙忙捡起扔在椅子上和沙发上的碎布头,把一切都收拾起来之后,便在玛丽亚对面坐下来,好象怕冷似的把手掌夹在膝盖中间。
“请说吧。”
“我刚去过您丈夫家。”
那女人点点头。
“这人要毁了。”
又点点头。
“应该想点办法。”
科诺瓦洛夫的妻子又点了点头,问道:
“比如说,想什么办法呢?”
“这该我来问您。”
“我不知道。您知道吗?”
“我要是知道,就不来找您了。孩子们在家吗?”
“没有。一个在班上,一个上学去了。”
“他们力气很大?……身体很好?”
“力气又大,身体又好。”
“据说他们常常去看望父亲?”
“我不知道。他们没跟我说过。”
“常去看。还绐他留下一点什么……作纪念……譬如,胸口上的紫血块啦什么的。”
“什么?”
“紫血块。普普通通的紫血块。留在胸口上的!……”
科诺瓦洛夫的妻子猛然起立。
“我不留您了。”
玛丽亚也站起来。
“我也没打算在这儿多坐。”
“再见。”
“再见……”玛丽亚向门口走去,走到过道停下步。“不过临走之前我还想跟你说几句。”
科诺瓦洛夫的妻子,这个又瘦又小,穿着古怪的连衣裙的女人跟她面对面站着,点了点头。
“如果您确实很想说,那就请说吧。”
“我要说……你并不爱他,因此他眼看就要毁了。”
“可是您……您到如今还爱他?”
“现在不是谈我。他并不是在我身边变成这样的……别的且不说,你给他喝过热的肉汤吗?”
“他不喝肉汤,他爱喝红菜汤。大概是在您身边养成的习惯。”
“这无关紧要。如果你爱一个人,那就什么事都可以为他去做。”
“我想问您……”
“没什么可问的!……一切都已经很明白了!”
“可我还是要问……您说,您有什么权利到这儿来审问我?”
“你不喜欢?”
“我倒无所谓……不过很奇怪就是了。其实您又不是他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前妻!”
“前妻……这是他自作自受,您就相信我的话吧……”
“我不相信!一点儿也不相信!见死还要相救呢,何况……”
科诺瓦洛夫的妻子沉默了半晌,瞟了来客一眼,然后说:
“好吧。那请您等一下。”她走进房间。
她拉开五斗橱的抽屉,取出一叠相片,从中挑出一张,回到过道递给玛丽亚:
“您看看这个。”
这张相片不大,大概是四寸的,质量也不算好。相片上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身旁是笑容满面的、也还很年轻的科诺瓦洛夫,草地上还有两个脸蛋圆圆的胖小孩,手里拿着汽球。
“是您吗?”玛丽亚不相信地指着相片上的女人问道。
科诺瓦洛夫的妻子没有回答,接过相片也端详起来。过后,抬起呆滞的眼腈望着天花板说:
“节日前夕他回家了,那是'五一’节的前夕……还送给我一件连衣裙。那种样式在当时很时髦,很雅致,价钱也很贵。在这以前我们吵了一次,他两天没回家……后来说是住在朋友家了。节日前他拿着连衣裙来了。可是那件连衣裙……接着就……我不知道干嘛要跟您说这些……两天以后,刚过完节,就是过了两天,我记得很清楚,他就把连衣裙送进寄售店了……不错,我自己把它赎回来了,不过问题不在这里。我要告诉您的就这些。”
玛丽亚没费多大劲儿就找到了设计院——斯塔西克的工作单位。她站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不时看看手表,等他下班。
突然,她看见了斯塔西克。
他不是一个人出来,他旁边还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年龄和他相仿,已经不太年轻了,相貌也平平,甚至有点儿呆板,手上拿着一个买菜用的提包。但是,当女婿挽起这个女人的胳膊时可把玛丽亚气坏了。
她立刻跟在他们后面。
斯塔西克和他的女朋友一路上谈笑风生,有一次他们跑过马路,玛丽亚几乎撵不上他们。后来,坐无轨电车的时候,她悄悄从前门挤进去,一路上从玻璃窗上映出的影子窥看车厢里的动静,既怕被人发现,又怕丢了那一男一女。
他们在市中心下了车。这里事情就好办了,一来大街上行人多;二来黄昏已经降临。
女婿和他的女朋友有时走远了,玛丽亚就加快步伐赶上去,以致几乎贴近他那如此熟悉,又变化得如此之大的后脑勺。她想,这时他该回过头来,那么他们就会面对面……
可是斯塔西克却若无其事地拐进饭店去了,这一招干得那么轻巧自然,使玛丽亚一时简直不知所措。她眼巴巴看着他们从看门人身边走过,透过玻璃门又看见他们上了台阶,于是玛丽亚也决定跟随进去。
“喂,大婶,哪儿去?”看门人把他叫住。“这儿是饭店!”
“知道!我又不是瞎子!”玛丽亚推开他,也上了台阶。
走进餐厅,她用眼睛一扫,发现女婿和他的女友坐在靠近乐队的一个角落里。于是她也往那边走去。
这时,斯塔西克也看见她了。他以惊奇的目光看着她走近,同时对女友嘀咕了几句,后者立刻略微俯下身子,似乎有点惶恐不安。而玛丽亚却目不斜视,径直向他们旁边一张空桌走过去坐下……
她根本不往女婿那边瞅一眼。
服务员过来彬彬有礼地俯身对她说:
“这张桌子有人了。”
“怎么?”
“有人订座了……您想用晚餐就请挪一下,那排桌子有空座。”
“要是我喜欢这儿呢!”玛丽亚说。“要是我哪儿也不想挪呢?”说着转过身去。
“可是这张桌子已经有人预订了!”
“听着,走开,别惹我生气!”
“那好吧。”服务员用威胁的口吻说着就走开了。
乐队在演奏,一对对男女翩翩起舞。
斯塔西克突然站起来,替女友拉开椅子,挽着她的胳膊一起走到餐厅另一头。
玛丽亚看透他的花招,注意观察他们挪到哪里去坐。她装模作样地又坐了一会,然后站起来也往那边走去。
舞池中人头攒动,玛丽亚绕开他们,从几张桌子中间穿过去,发现女婿身旁还有唯一的一个空座,便过去坐下。
斯塔西克两眼瞪着岳母,他的女伴则望着面前的空盘子,一边用叉子在那里划着,一边说:
“我们走吧,斯塔西克……”
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让她放心,然后问玛丽亚:
“钉梢吗?”
玛丽亚抬起愤怒的眼光望着他,没有作声。
“想找不痛快吗?”
“想!太想啦……想得要命!”
“马上就让你尝尝……”他抬起手摇了一下,“服务员!服务员!”
旁边坐着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们。
“服务员!……”
“叫吧,叫吧……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也许,你干这一套倒还是有能耐的。”
服务员走过来,一个瘦高个儿,也是那么彬彬有礼。
“请吩咐。”
“这个女人……我们来吃饭,可这个女人……”斯塔西克激动得话都说不清了。“她神经不正常,请把她带走!”
“怎么……不正常?”服务员没听明白。
“精神病,”玛丽亚替他说。“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哦,”服务员笑了。“非要坐有人预订的那张桌子就是您吧?”
“是我,孩子。哪儿也没你大婶的座儿,我这辈子就这么一次想进大饭店,可是叫人家赶来赶去,活象猎人赶兔子似的。”
“挪到那张桌子去吧。”
“不愿意……”玛丽亚故意刁难说。“我很喜欢这个小伙子。”
服务员乐滋滋地打了个噎,说:
“首先,我认为,对您来说,他稍老了一点儿……其次,他已经……有一位女伴了。”
“喂!”斯塔西克怒不可遏。“别自作聪明乱耍嘴皮子啦!”
“对不起!”服务员一哈腰,又向玛丽亚说:“那么我们还是到那——那张桌子去吧?”
“那——那张?”
“那——那张……”
她想了想,答应了:
“好吧。”
他们穿过餐厅走到另一张桌子跟前,那里四个座位都是空的。玛丽亚坐在能望得见女婿的那个座位上,对服务员点点头:
“祝你长得又高又大。”
“没法再长了。”他颇为幽默地回答,然后问道:“想吃点什么?”
“来一份肉饼吧。”
“不要别的?”
“我就这个多钱……三卢布。”
“三卢布?……我们就按三卢布来配菜吧。”服务员说完就走开了。
玛丽亚独自坐着,看那些年轻的和不太年轻的人随着音乐跳舞,自己也用脚打拍子,同时一直望着斯塔西克秃了顶的脑袋。
服务员来上菜,玛丽亚作梦也没想到晚餐竟然如此丰盛。她惊讶地望着那些菜:
“三卢布这么多!”
“差不离……”服务员上完最后一道菜,把手巾一扬,说:“这是城市无产阶级奉献给农村劳动者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三卢布的纸币递绐他:
“给。”
“谢谢。”
他想走,可是玛丽亚把他叫住:
“你听我说……”
“还要什么吗?”
“这是我的女婿。”
“谁?”
“这一位……赶我的那位。”
服务员看着她,以为她真是神经病。
“这一位?”
“是啊……明白了吗?”
“当然。那么您是他丈母娘?”
“对啦!”玛丽亚甚至笑出声了。“你是个明白人……我有你这么个女婿就好啦!”
“谢谢。”服务员一鞠躬,同时为了以防万一,往后退了一步。
“喂,你等等!”玛丽亚伸手拉住他。“我是说正经的。要不要我把女儿介绍给你?这姑娘可是第一流的!她有工作,自己挣钱,有个六岁的小女孩。”
“我有个五岁的小子。”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可以作伴儿!你挣得多吗?”
“好象还知足。”
“行啦!……这一位我们就叫他开路!”
“这一位?”
“这一位。”
“到哪儿去?”
“远远的。好吗?”
服务员从她手里挣开:
“让我考虑考虑行吗?”
“害怕啦,害怕啦……”玛丽亚用手捅了捅他的胳肢窝。“得了,走吧。我这是跟你开个玩笑。走吧。”
“再见。”服务员也说不上为什么向她道了声再见,然后走开了。
玛丽亚打量着满桌的佳肴,看该从何下手。她本来已经够饿的了,这时便先把那碟丰富的鱼冷盘挪到面前,在面包上抹上黄油和鱼子酱,然后叉起几块薄得透明的肉片,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厨房里的人隔着布帘好奇地看着她。
饭店里人声嘈杂,男男女女都在跳舞,人人兴高采烈,只有斯塔西克和他的女友愁眉苦脸,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
玛丽亚挤了过去,又在他们旁边坐下。
“可以吗?公民同志们?”
女婿抬起愤怒的眼睛狠狠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我走了……”女友说着就要站起来。
“坐着!”斯塔西克轻轻地按住她,两眼继续盯着岳母。
“生气啦?别生气。我们不算是陌生人吧。”
“说完了吗?”他终于开口了。
“没有,没说完。”
“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们回家吧,女婿,打发走这位……美人儿,我们回家吧。我说的可是正经话。”
“要是我不愿意呢?”
“会愿意的。这我知道。别生我的气。就算我一时性起,考虑不周……还值得为这些生气吗?……不能宽厚待人又怎么生活呢?”
“是否可以理解为您这是准备向我道歉?”
“就向你道个歉也可以。请原谅我吧,女婿……我再也不这样了。”
斯塔西克两眼还是盯着她。
“满意了吗?”玛丽亚问。
“不完全满意。您敢不敢站起来大声再说一遍?当着大庭广众说。”
“干嘛?”
“叫大家都听见是您错了。来吧。”
她想了想,耸耸肩。
女友碰碰斯塔西克的手,说:
“别这样,斯塔西克。”
“你坐着你的!……”
“行,可以这样办!”玛丽亚站起来,向四面看了看,果然放大嗓门喊道:“原谅我,斯塔西克!……我又老,又蠢,所以打了你!……回家去吧!”
她屏住呼吸,坐下问他:
“合意吗?”
“合意……不过我还是不想回去。您并没说服我。再见。”
玛丽亚不作声,过了半晌,站起来。
“原来是这样……”她走开了。
她找到自己的臬子,甚至还勉强吃进去几口,随后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回女婿跟前,双手往腰里一叉,说道:
“我们跳舞去。”
他冷笑一声。
“跳舞去,坏蛋,不然就要叫你好看!”
“去吧,斯塔西克,”女友劝他。
“等一等,”斯塔西克止住她,对玛丽亚说:“这位姑娘是妮娜。也叫妮娜!……她是我的未婚妻。我要跟她结婚。跟您女儿离婚!跟她结婚!现在您满意了吧?”
女友大惊失色,看着他,怕会出什么事。
“跳舞去。”玛丽亚平静地说。
斯塔西克猛然起立,推开椅子,二话不说,首先向拥挤的舞池走去。
乐队奏着轻快的曲子。
“女婿!来吧!”玛丽亚两手一摊,一边走一边开始跳起来。“来吧……来吧!别不好意思,好女婿,别害羞!……还记得你在婚礼上跟我跳舞吗?……来吧,好,就这样!好样的,就这样!”
斯塔西克怒火中烧,准备大干一场,不顾一切疯狂地跳,可是他不大会跳,所以显得有点可笑。他把双手放在背后,扭动着两脚、大腿、全身……
“累死你!”玛丽亚大声喊,一会儿绕到右边,一会绕到左边。“我一点儿也没意见——就这样好啦!看你能挺多久!咱们瞧吧!”
周围的人看见他们赛舞,便在舞池里腾出一块宽敞的地方。人们并没有停止跳舞,但同时又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对不寻常的舞伴。
玛丽亚开始感到累了,喘不过气来,脚也不怎么听使唤了,但她硬撑着,甚至还挖苦她的女婿:
“怎么样,好女婿?还不求饶吗?再不求饶可要丢人啦!……我的记性好得很,不会忘记的!”
斯塔西克跳近舞池边,向靠外边的那个乐师手里塞了一把揉成团的钞票,喊道:
“别停下!……加快些!”
乐队象是打了一针兴奋剂,演奏得更快更好。斯塔西克回到岳母身边,手还是放在背后,更加起劲地珧了起来。
“你这是耍什么花招?”玛丽亚气喘吁吁地喊。“想整死你丈母娘吗?办不到!我倒有能耐整死别人呢。你休想!”
周围跳舞的人都停了下来,把玛丽亚和斯塔西克团团围住。一些本来坐着用餐的人也好奇地从后面挤上来。人们笑着,随着乐曲的节奏打拍子,给这两个赛舞的人加油。
“见没见过这样的乖孩子?”玛丽亚向围观的人说,她挪动步子都难了。“他才三十,我已经五十开外了——可他要跟我赛!……年纪轻轻的,鬼点子倒不少,可我照样要好好教训他。嗨!”
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斯塔西克脸色苍白一些,光亮的脑门上渗出一些汗珠,除此以外看不出什么异样,他依然满有把握地跳着,而且总的来说还是轻快的。
“好啦,女婿。够啦!”玛丽亚认输了。“跳不动啦,气都喘不过来啦,真没想到……”说着,她便向自己的桌子走去。
斯塔西克仍旧跳着绕到前面挡住她的去路。他不说话,只是扭动着汗流浃背的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干嘛老缠着我,我说,够啦。我认输啦!”她想绕过他走开。“壮得象头牛……好小伙子!”
他不放她过去。
“你们瞧他!是疯了还是怎么啦?”
“跳!”斯塔西克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再说一遍:“跳!岳母!”
乐队继续疯狂地演奏。
玛丽亚推开女婿,人们让出一条路,她脚步踉跄地走回自己的座位,而斯塔西克碰撞着桌椅继续跟在她后面跳着,跳着……
玛丽亚拉开椅子坐下,双手蒙住脸,喘不过气。斯塔西克仍在她身旁跳个不停。
最后他停住了,气喘吁吁地站了一会儿,也坐了下来。
两人默然相对。乐队也停止了演奏。
“怎么样?女婿?”
他笑了笑,虽然很累,也很吃力,还是勉强笑了笑。
“一切正常,岳母。”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什么问题也没有。如果您不反对的话,倒是想想劝您一句话。”
“说吧。”
“您这一辈子是不是已经过得差不多了?”
“你认为我已经过得差不多了?”
“您当然不这样看,是吗?……您认为自己还年轻,还有各种各样的想法?”
“是啊,多着呢!……”玛丽亚挑战似的答道。
斯塔西克带着讥讽的神情看了她一眼,过了半晌,说:
“算啦,这只是些小问题。就是……您有过丈夫,是不是?”
“就算是吧。”
“您跟他分开了?”
“嗯。”
“您也过来了?”
“你不是看到了吗?”
“是呵。这就是我所要说的。您也过过来了,谁也没干涉过您的事。”
“妮娜没有你也能过下去。”
“正是这样。没有我,可也用不着您,对了……没有您的帮助她也能过下去。所以,您不必多管闲事!至于说到我……好吧,我可以讲一讲。至于我,我在那儿完全不受欢迎。不是我主动要闹翻的。我老实,而且……糊涂。糊涂到了看不见另外有人经常往我家跑。一个叫格纳的人。您没听说过吗?……您女儿还没吿诉过您?不要紧,很快就会认识的!您会有一个新的女婿,他的名字就叫格纳。因此,请您理解我,原谅我……”斯塔西克站起来,微微一鞠躬,“再见。”
“再见。”
斯塔西克走了几步,又站住。
“您自己回得了家吗?”
“凑合吧。”
“那么,再见了。”
玛丽亚两眼发直,对乐队的演奏,斯塔西克和他的女友以及其他跳舞的人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直到刚才那个服务员走近她,才如梦方醒。
“经过考虑,我得出一个结论:其他什么都好办,就是叫我把老婆往哪儿搁呢?”服务员望着她,期待她夸奖自己的幽默。“这可是个问题!”
玛丽亚在他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
“再动动脑筋吧……”
玛丽亚走下台阶,看门人为她推开沉重的大门,嘟哝了一句什么,她也没听明白,就走到大街上去了。
四处空无一人,霓虹灯闪闪发光,汽车尖叫着飞驶而过。
玛丽亚走到拐角,停步站了一会儿,然后靠在墙上又难过又委屈地痛哭起来……
利亚平在约好的地方等她,他站着一动不动,象是铆钉固定在那里一样。
已是深更半夜,他还在等着,手里拿着那顶没被她收下的帽子。
看见她来,他高兴极了,慌忙小跑着迎上去。
“出了什么事?……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到处打电话!还给您女儿打过。她也没睡,急得不得了。”
“箱子在哪儿?”玛丽亚问道。
“在寄存处。火车站里。”
“好。就放在那儿吧。”
“干嘛?我们现在去旅馆。我已经安排妥了。有空房间!拿上箱子就……去旅馆!”
“就放在那儿好了。”
总工程师不安地望着她。
“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我决定回我丈夫那儿去了。”
“回谁那儿去?”
“丈夫。我的丈——夫……”
利亚平惘然若失,显得很可怜的样子。
“你看见他了?”
她点点头。
“那……怎样?”
“我下决心啦。”
“可是已经三十年……”
“我带他回去。到乡下去……住在那儿。从前我跟他想好好过日子没过成,往后要是能一起度过晚年也不错……”玛丽亚瞧了瞧总工程师,淡淡一笑。“你不要生气,好吗?”
他想了想,摇摇头说:
“我不生气……”
“对,这才是好样儿的。我知道你是好样儿的。那么,再见了?”
“也只好这样了。”
“再见……”她向他伸出手,他握了一下,却仍旧站在那里。
玛丽亚走开了,利亚平站着不动,目送她远去,后来忽然想起那顶帽子,便喊道: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他追上去,把礼物交给她。
“给您……收下吧。”
她没有接受,又还给了他,说:
“谢谢……”便继续往前走去。
妮娜送她上火车。
这是一个凉飕飕的清晨,列车已经进站,旅客正纷纷上车。她们母女俩站在车厢旁边,没有往车上送行李,而在不断张望,科诺瓦洛夫本该马上到的。
“他不会来了。”妮娜说着,把呢外套裹得更紧一些。“我那会儿就相信他是不会来的。”
“再等一等……”玛丽亚目不转睛地望着车站大门,手里不停地揉弄着两张车票。
“好吧,再等一等。”
女乘务员点着车票,统计已上车的旅客人数,在小本子上记些什么。
“对了,”妮娜说,“我还没吿诉你呢……咋天斯塔西克来过一个电话。”
“嘿?……”
“也没什么事。只不过问问我和伊丽什卡怎样……顺便也问起你。”
“谢谢……你跟格纳怎么样?”
妮娜一听就发火了:
“什么格纳?……你们简直都为这个格纳发了疯了。我们只不过在一起工作就是了!……再说,他有妻子,还有孩子!格纳,格纳……什么都往他身上想。”
“对不起。”
“好了,妈妈,算了。上车吧。到时候了。我随后去找到他,亲自把他送到你那儿去……上车吧。”
“他不来我不走。”
“可是你瞧,他就是没来呀。可是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因为他不来就让车票废了吗?”
“就让它废了吧。”
“同志们,你们上车吗?”女乘务员问道。
“上车,上车。”妮娜连忙答道。“妈妈,上去吧。”
“你别管啦。”玛丽亚挡开她的手。“他会来的……”
“真是的,他不会来的!不来啦!你怎么搞的,真象个小孩子似的!这么固执,打定个什么主意,谁也说服不了你!你就这么少不了他!”
玛丽亚瞪了她一眼,她立即闭上嘴。
“马上就开车了,”乘务员说。“请上车吧。”
“妈妈……”
“我不走了。”玛丽亚说完就把箱子从车厢旁边拖开些。
妮娜从她手里夺下箱子,站住了,指着正在徐徐开动的火车说:
“上车吧,要不就晚了!”
“已经晚啦……”
日正当午,过往的旅客乱哄哄地涌出涌进,头顶上扩音器不停地哇哇叫,不时有晒得很热的列车进站,停一会儿,又慢馒地开走。玛丽亚坐在远处的长椅上,脚旁放着两只手提箱,报纸上摊着午饭——切成片的西红柿、黄瓜、肉肠。她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站大门,等待着……
(全剧终)
注释:
注1、注2:都是伊琳娜的爱称。——译者
注3:弗拉基米尔的小名。——译者
注4:弗拉基米尔的爱称。——译者
注5:玛丽亚的爱称。——译者
李湄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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