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案)
嘉靖皇帝要御前审案,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皇帝要审的案,是一桩买官案。
当然了,如果是普通的买官案,是轮不到皇帝小题大做,亲自上场的。
顺天府能审案,刑部能审案,都察院能审案,大理寺能审案...
偷鸡摸狗的事儿皇帝当然不愿意,也没时间过问,几百两纹银买个县官,闲官之类的小案件皇帝当然也不会关心,但问题在于,今天摆在朝堂上的这一桩买官案,却可以说是一桩惊天的大案。
买官的人,是弥勒教首领,曾经多次策划颠覆国家政权的反贼头子李福达,当然了,买官的时候,为了保险起见,李福达起了个艺名,叫做张寅。
卖官的人,是明王朝开国功臣武定侯郭英的五世孙,翊国公郭勋。
而买卖的官职,则是朝廷的正三品军职,太原卫指挥使。
群众不是吃闲饭的,这样恶劣买官卖官的行径很快被举报到了朝廷里,上达到了天听中。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方会审,文武百官们临时加班再审,得出的结果十分统一:
反贼李福达原本就在通缉令上挂了号,他买不买官都得死,所以这桩案件,我们要严肃处理的,应该是卖官鬻爵的翊国公郭勋。
(翊国公郭勋 形象)
至于怎么处理,大臣们心照不宣,当然是往死了处理。
郭勋自然大呼冤枉,他不仅自己大呼冤枉,还拉上了在朝廷里十分要好的两位同僚,张璁和桂萼一起大呼冤枉。
当然了,如果只是跪在皇帝面前一阵猛磕头,像复读机一样重复“我好冤”是没有用的,所以这三位仁兄很快给出了自己冤枉的理由,那就是:
我们三位,当年可都是皇帝您的铁杆死忠粉,大礼仪之争的时候我们可都是站在您这边,替您说话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朝堂上的这帮大臣们才记恨我们,所以才趁着这个案子往郭勋的身上泼脏水。
三位老兄一口咬定,张寅就是老百姓,老实人张寅,绝不是反贼李福达,官位也不是从郭勋那里收受贿赂买来的,而是张寅捐了一百万石粮食换来的。
人家给得多,官自然当的大。
不得不说,他们替郭勋洗脱罪名的方式十分有趣,因为他们主要围绕的并不是郭勋有没有犯罪,或者是证明自己无罪,而是反反复复的在提出一个理论,大臣们想要治郭勋的罪,表面上看是在维护法律的公正,但其实是不甘心当年在大礼仪之争中落败,从而借机报复当年支持皇帝的亲信们。
(明世宗朱厚熜 画像)
好一招祸水东引呐。
几个人一顿白活儿,居然把矛头指向了朱厚熜。
年轻的朱厚熜毕竟政治经验浅薄,被这仨货这么一糊弄,居然轻易地相信了他们的说辞,皇帝脑筋一转,开始对整个案件的看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好啊,原来张寅不是李福达,而是个仗义疏财的慈善家。
好啊,原来郭勋没有犯罪,而是你们这帮大臣们联合起来故意打压他。
好啊,好啊,原来你们如此揪着这件事儿不放,就是想要报当年大礼仪之争落败的仇,为了消灭掉我朱厚熜的心腹,剪除我的羽翼啊!
可恶!可恶!可恶的文官!
在这种充满了怨怼和偏见情绪的引导下,朱厚熜越走越远,居然萌生了要为李福达翻案的想法。
刑部审不出来是吧?都察院审不出来是吧?大理寺也审不出来是吧?
(三法司)
一帮文武百官审来审去,都要置李福达和郭勋于死地是吧?
诚然,朱厚熜面对这样的结果,是十分愤怒的。
但即便他再愤怒,他再让有关法律部门再审核十次,百次,上千次,结果还是一样的。
因为李福达就是反贼头子,郭勋就是枉顾国法,卖官鬻爵。
这是事实。
只不过,在张璁这几位仁兄的蛊惑之下,朱厚熜已经不愿意相信这个结果了。
所以,他要御前审案,他要为他认为的这一桩冤案翻案。
不过,真要让皇帝来当这个青天大老爷,还是有点难度的。
虽然《大明律》从本质上来讲是为了皇帝服务的,但明王朝的大多数皇帝其实并不懂法。
他们不仅不懂法,甚至很有可能是法盲。
因为法律制约的是官僚阶级,地主阶级,农民阶级,而唯独不会制裁皇帝。
韩非子说“法不阿贵,绳不挠曲”,司马迁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虽然理论上法律对皇帝同样具有同等的效力,但古往今来似乎除了金朝太宗完颜晟到国库偷酒喝,然后被大臣们按在地上用板子打了一顿之外,几乎没有皇帝能真正做到与庶民同罪。
(金太宗完颜晟 塑像)
在某种意义上,皇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皇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皇帝可以摆脱这个世界上一切有关于道德和法律的约束而不必承担任何后果。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那只是一句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如果真有的缺心眼的大臣敢对皇帝说这样的话,皇帝虽然不能保证他一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但却能保证明年的太阳一定能照在他坟头的草上。
皇帝把自己当成了罗翔老师,但其实是他顶多是个皇帝圈的罗振宇。
如果皇帝要亲自审案,必然会闹出更多的乱子和笑话。
因为皇帝不懂流程,皇帝也从来不会参照手续,皇帝只会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最后,还是内阁首辅杨一清好说歹说,这才让朱厚熜刹住了车。
皇帝不审了,但皇帝一倒手,把案子交给了张璁和桂萼,以及另外一位叫做方献夫的大臣。
张璁负责带领刑部重审案件,桂萼负责带领都察院,而方献夫则负责带领大理寺。
张璁和桂萼都是帝党心腹,方献夫虽然跟朱厚熜的关系混得不怎么样,但他不是傻子,知道皇帝这么来来回回的折腾,想要的究竟是一个什么结果,于是,三位老兄一顿忙活,严刑拷打,居然真就把这案子翻了。
(方献夫 形象)
不过,翻案的过程,可以说是极为滑稽。
一般来说,审讯犯人,台词都是这样的:
长官问:堂下犯人,你可知罪?
犯人说:大人明鉴,小人无罪。
长官说:大胆狂徒,还敢狡辩!
犯人说:小人无罪,抵死不从。
问询没有结果,长官们难免对犯人严刑拷打,直到把犯人打得皮开肉绽,挺不住了,犯人才连连告饶,表示自己认罪伏法。
到了这一步,不管是真心悔过,还是屈打成招,一桩案件就基本上算是落下了帷幕。
但这一次审讯李福达,却和我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李福达 形象)
李福达犯案,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现在的他,可以说是肠子都悔青了。
自己买个官儿怎么买出这么多事儿来?都闹到皇帝面前了,这和自己看的《让子弹飞》也不一样呀。
在太原被御史马录第一次审讯的时候,自己就全都撂了,反正自己是反贼,横竖就是一死。
但自己痛痛快快地承认犯罪事实并没有换来痛痛快快的一死,反而是连夜被塞上了开往京师的火车。
到了京师紫禁城,刑部审完都察院审,都察院审完大理寺审,大理寺审完了文武百官再审。
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自己有二十五个小时都在接受审讯。
李福达感觉自己不像是犯人,像是动物园的猴子每天被不同的人看来看去。
唯一不同的是,他不能收门票,属于是义演,并且要对每一位没买票就进来参观的游客报以最大的热情。
可是不管谁来,自己都是老老实实的伏法认罪,那套车轱辘话说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遍了,结果这事儿反而没完没了。
如果我有罪,请让刽子手来审判我,而不是找一帮人天天跑过来喂我吃香蕉。
以前是一个一个地审讯自己,现在倒好,一帮人坐在一起审讯自己,还一直逼问自己有没有说实话。
青天大老爷,我一直在说实话啊,我说了一万遍实话了,我就是求个死,有这么费劲么?
事实证明,还真挺费劲的。
(会审)
我们来想象一下当时的场景。
大臣们问:李福达,你认罪么?
李福达说:大人,我认罪。
大臣们问:你认什么罪?
李福达:我认造反罪,伪造身份罪,买官罪,数罪并罚,要求个凌迟处死不过分吧?
大臣们说:过分,太过分了。
问话问到这里,李福达有点懵了。
过分?老子要个凌迟还过分?
事实证明,的确是很过分。
李福达当然很不解,于是就会问:一心求死,求个凌迟还过分,这有什么过分的?
大臣们说:因为凌迟是针对罪大恶极的犯人的刑罚,你还谈不上罪大恶极,所以要求凌迟很过分,属于超出咱们的报销范围了。
李福达表示:我们老李家从成化年间就开始造反,一直造到嘉靖初年,这还不是死罪?我找郭勋买官,而且一买就是三品大员,这还不是死罪?
藐视法律,颠覆国家政权,这还不是死罪?
你告诉我,这不是死罪,什么是死罪?
(牢房)
大臣听完之后表示:你撒谎,你根本不是李福达,你是张寅,你身家清白,从来没有参与过造反活动,祖祖辈辈都是良民,你三品大员的官儿也是通过慈善捐款的方式得来的,所以...
李福达瞪大了眼睛,问:所以什么?
大臣们异口同声:所以你无罪。
李福达简直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自己活了四五十年,闹市里造过反,山村里起过义,杀人的勾当他干过,害命的事情他做过,人生风风风雨,大奸大恶,他也经历了个七七八八。
他曾经看到过时代在他的面前变化,他也见到过生命在他的面前枯萎。
但此时此刻,他却三观尽碎,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
无罪,自己居然稀里糊涂的变成了无罪?
得知这个消息,李福达并没有感到开心或者庆幸,反而,他在心底里涌出一股十分不详的预感,
死罪变有罪,有罪变无罪,无罪变成被冤枉。
死的能说成活的,活得也能聊成死的。
林子里的鹿能变成平原上的马,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也能变成看不到一点光亮的黑暗。
直到这时,李福达才明白,自己当初想要通过买官来成为大明王朝公务员的行为实在是太过幼稚了。
官场如战场,自己还是太天真了,自己玩不明白。
玩不明白,就会被别人玩死。
不被人玩死,就会终生被人玩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