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出游,见一披麻戴孝的少妇坐在一座新坟前,手拿扇子朝坟堆连扇不已。 庄生道:“娘子为何要举扇扇土?” 少妇道:“此乃我夫君之墓,他不久前病亡,死前曾说:'如要改嫁,须等坟土干了。’这要等到何年何月?我举扇扇之,望其早干!” 庄生听罢,闷闷不乐走回家中,将所见告知妻子田氏。田氏听罢,把扇坟妇人骂了一顿,又道:“如此薄情之妇,世间少有!” 庄生却道出四句诗: 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怒道:“你分明说我与那妇人一样无情。” 庄生沉思半晌道:“娘子,假如我忽然死了,你这青春年少,能守个三年五载么?” 田氏道:“休说三五载,便守一世也无妨!你也莫说妇人不是!你们男子,妻子死了,谁又独守一生?还不是旧人坟土未干,新人花轿便进门了!” 庄生笑道:“正是如此,可见世上情爱,本是镜花水月!” 田氏道:“休胡扯,若你死了,我终身不嫁,好叫你闭嘴!” 没几日,庄生忽病重不起,他对田氏道:“我死后,娘子嫁守自便,不必执着!” 田氏道:“妾从一而终,誓无二志。” 庄生听罢,一口气上不来,顿时气绝。 田氏哭一场,央邻舍制备衣衾棺谆收敛尸体。她身穿孝服,日夜悲啼。 庄生的死讯传出,前来吊孝的人络绎不绝。到第七日,来个少年秀士,衣着华丽,却是个绝顶风流的美男子,身后跟个老仆,挑两只担子。 少年来到灵堂,对田氏作揖道:“在下楚王孙,昔日与先生有约,欲拜入门下。不想先生竟撒手人寰,特地来祭拜!” 说罢,叫老仆取素服换了,拜道:“弟子愿为先生执百日之丧,以尽私淑之情。”说罢,起身对田氏行礼道:“弟子欲在此暂住百日为先师守丧,先师若留下著述,请夫人借我一观,以领遗训。” 田氏见楚王孙俊秀异常,又彬彬有礼,心里便有几分喜爱,便道:“既与先夫情如师徒,便请住下。”随后,将庄生所著《南华经》交付给他,楚王孙忙取一金钗做酬谢。田氏推几推便收了。 自此,二人就在客房住下。楚王孙常寻田氏攀谈,言语温存,时不时送东西,田氏心里愈发喜欢。 又过半月,田氏暗想:“庄生穷困寒酸,哪比得上楚王孙富贵俊俏!如今他死了,我不如改嫁给楚王孙,也免了孤苦一生!” 这日,田氏唤老仆进房,赏以美酒,随后问道:“你主人曾婚配否?” 老仆道:“未曾婚配。” 田氏问道:“不知他要何等人物才肯婚配?” 老仆道:“主人曾说,唯有娘子这般的人儿,才可婚配!” 田氏喜道:“如此,求您说合,奴家情愿嫁他。” 老仆道:“主人早爱慕娘子,只碍着师徒之谊,不敢造次!” 田氏道:“口头约为师徒,又未真拜入门下,何来师徒名分?况此地山僻荒居,谁会议论,求您成全!” 老仆喝干了酒,点头道:“我这就与主人说去!娘子等我好讯。”说罢,摇晃出门而去。 田氏等得焦躁,到灵堂朝外张望十余回,到黄昏时,才见老仆走来道:“事情恐怕不成。主人说如今堂中摆着棺木,不可行吉礼;又兼自己品学不及庄生,若结为连理,恐被娘子轻视;自己也未带足金银帛匹,成婚之费,一无所措。” 田氏笑道:“这有何难!明日请人将棺木抬到后院破屋中;庄生是无用之人,却自命清高,你主人青年好学,又是王孙之贵,强他百倍;聘礼宴席,我自做主,不必烦心。我看明日正宜嫁娶,请你叫他放下疑虑,明夜成婚就是。” 楚王孙满口答应,田氏大喜,脱了孝服,对镜梳妆起来。 次日,她找几个邻舍,将棺木抬到破屋中,随后打扫堂屋,置办酒宴。当夜,田氏着吉服,与楚王孙成亲。 二人刚进洞房,楚王孙忽捧心口大叫道:“痛煞我也。”随即倒地抽搐不止。 田氏忙唤老仆,老仆道:“主人原是有病,两三年一发。发作时,取生人脑髓就酒服下,疼痛立止。往日都是奏过楚王,从死囚中取脑髓服用。如今在这山野之地,恐是无救了!” 田氏忽道:“死人脑髓可用否?” 老仆道:“凡死未满四十九日者,皆可取用。” 田氏道:“庄生死了二十余日,就用他的脑髓救治王孙!” 老仆道:“娘子舍得么?” 田氏道:“死尸一具,有何不舍?” 说罢,寻了劈柴斧,提灯走进破屋,将灯放下,照棺木猛劈。 棺材砰的裂成几半,棺内传来一声叹息,随后庄生竟慢慢坐起来。 田氏吓得跌坐在地,抖作一团。庄生道:“莫怕,扶我起来。” 田氏战战兢兢将他扶起,二人一起走到正堂,主仆二人早无影无踪。 庄生径自到桌前喝起酒来,田氏更是惶恐,只得扯谎道:“奴家方才听棺中有声响,想到古人中多有还魂之事,故以斧劈棺,不想夫君果然重生。” 庄生道:“你为何穿着吉服?” 田氏道:“开棺见喜,权用锦绣,以取吉兆。” 庄生道:“那我的棺木被扔在破屋里,也是取吉兆么?” 田氏无言以对,庄生道:“娘子,我已悟到情爱犹如梦幻,你却赌咒要守节一生。如今让你见两个人!” 说罢用手朝外一指,只见楚王孙和老仆走进来,再一指,二人便不见了。 田氏惊恐不已,庄生道:“此乃我分身幻影,你我情尽,各自珍重。” 说罢,出门飘然而去…… 改自《警世通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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