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隐入尘烟》有几天了，“后劲儿”其实挺足的，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没有轰轰烈烈，也不是平平淡淡，是确确实实的真真切切。漫天的黄沙，灰暗的画面，复杂的人性，晦涩的表情，生命的哲学从屏幕上溢出来，人终究和驴、和麦穗、和农村闲置的老屋，没有太多的异样，隐入尘烟，成为一段鲜少被人记起的历史。 开篇就是相亲，画面没有人出现，驴圈里，老四还在干活，嫂子催促着，给他扔了一件“三哥的衣服”。餐桌上，贵英讷讷的、怯怯的，院里有人骂驴，老四心疼驴，起身去给它喂苞米，而贵英在别人的提醒下去“尿个尿去”。这是他们第一次同框，老四喂好驴进屋了，镜子里看到端碗吃饭，贵英的眼神中充满恐惧、无奈站在驴边上，画面的背景是两个人在说起他们的婚事：老四是因为侄儿要结婚了，家里多个老光棍儿怕遭新媳妇嫌弃，贵英的情况比老四更糟一些，从小受兄嫂虐待，睡在驴棚里，被打出了小便失禁的毛病，脊柱侧弯、腿脚颤抖，介绍人直言她没有选择权…… 老三给老四“找好了房子”，一辆驴车，别人闲置的房子，两个形同陌路的人不自在的拍照扯证，见证这段婚姻的还有后来他们几次搬家都带着的红双喜。没有台词，两个人脸上甚至看不出一点点表情，贵英坐着，老四起身去喂驴，贵英自鄙的在炉边烘她的裤子。给父母上坟的时候，应该是老四第一次有台词，我们知道了他叫有铁，有金、有银和父母都不在了，他给他们烧了纸钱，还给他们介绍了贵英。有铁递给贵英一个苹果、一个麻花，先说“吃去”，又补充“后人不吃，先人不得”，这是整部电影最打动我的台词。“后人不吃，先人不得”，马有铁真诚而憨厚的笑着，他劝贵英快吃，还给了一个必须吃的理由，这也是我理解祭祖宗的意义所在：后人相聚，先人被记起来，至于更深更远的意义，马有铁不懂得，我也不懂。 有铁知道“成家了”，上坟告诉父母兄长一声，这应该就是所谓的仪式感。 看这部电影，觉得“兄嫂”即便不是贬义词，至少让人爱不起来。有铁“给老三家当那么多年长工”，连间自己的房子都没有，贵英更是一直住在“哥嫂家的驴棚里”。有铁寡言，只知道干活，全部身家就是一头驴，显然是兄嫂亏待了他，错过了适婚年龄，才成了落魄的光棍。丧失生育能力和劳动能力的贵英，被嫌弃她的哥嫂丢破烂一样的丢给了马有铁。有铁的三哥，在他们婚后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叫有铁去城里给大侄子拉结婚的家具，另一次是让他申请贫困照顾的房子，而申请到的房子是三哥想着给另一个侄子的，他来找有铁是发现了这个亲弟弟的“剩余价值”。 两家的兄嫂，有一个共同目的：抛弃他们。榨干后的抛弃，两个被全世界遗忘、被亲人抛弃的人，捡到了彼此，也成全了彼此。 兄嫂给出的理由到底存在不存在呢？还是像介绍人口中那样心照不宣的“到时候，也没啥好说的了。”我有个远房亲戚，他们家有个大伯，一辈子没有结过婚，和马有铁一样，大名没人知道，我们只知道他大概叫“嘉儿”，或者是“江儿”的方言发音。“嘉儿”四十岁的时候侄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赶上他的寡母去世，侄女儿带着未婚夫回家奔丧。到第三天，老太太出殡，“新姑爷”就没再来，分手了，有人说男方嫌弃他们家多一个伯父要赡养悔婚了，也有人说是男孩子看到准岳母对大伯过于苛刻选择了远离这家人……至于准确的缘由，我们都不知道，当时尚且年幼的我，还傻不拉几的说了一句：其实家里有个“嘉儿”也蛮好的，重活累活都有人干了。那个比我长五岁的“嘉儿大大”的侄女儿，单身至今，“嘉儿”后来去了镇上的养老院。 想说的是：影片不是杜撰，给我们展示的是真实的生活。 出电影院，我问先生：女主是这部电影唯一的专业演员，你知道么？ 没看出演技，才是最大的“演技”，没有跌宕的情节，种地、养鸡、打粮食、做砖坯、盖房子、掰棒子、扛土豆…… 从头到尾，都在干活，遇到贵英之前，马有铁给三哥家干活，贵英的出现让他的生活有了盼头，他们开始为自己的日子干活。 他们坐在田埂上，说出那些哲思的话：“还是做人强。人有脚能走来走去，不像庄稼长地里，被驴啃、麻雀儿啄、镰刀割，生生死死风吹日晒，只能在地里干挨。”“我们长了脚又能跑去哪，还不是牢牢拴着地，你说农民离了地可咋活？” “我们不去”是贵英第一次大声说话，村里承包了大家土地、欠着大家租金，还欠着村里水费的张老板需要熊猫血，这“国宝”只有村民们记不住名字的老四有。贵英“回绝”得斩钉截铁，她在为这个给她爱护和关心的男人争取，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然而，并没什么用，哪怕是别人要有铁的血、哪怕贵英知道他们可以说不，他们的拒绝也是无力的，有铁也只是弱弱的说了句怕去医院。他们被全村道德绑架着，那些平日里忽略他们，甚至嘲讽他们的人。
他们进城了，路上贵英犯晕下车坐在路边吐，张老板的儿子发现她尿在了车上，下一次车上就铺上了塑料膜。城里是另一个景象，相对于马有铁和曹桂英的居无定所，张家是大宅豪宅，餐桌上摆满了吃食。一个护士长模样的人，吃饱喝足，看了化验单，一锤定音：没有传染病，可以用。马有铁饭都没吃一口，被叫到另一个房间抽血，一远一近，贵英和有铁再次同框，她担心得不愿意吃饭。 大衣，是有铁想给贵英买的礼物，因为“能遮住屁股”，他不会讨价还价，摊主价格降到了一百，他还是买不起，只说“下次有钱了再来买”。张家的儿子出现了，一口价“八十块”买下大衣给了马有铁，看到这里的时候，心里有些愤愤：他再次被“绑架”了，收了人家的礼物，欠了人情，就更不得不让他们抽血了，但有铁说“就当借的”。 贵英担心献血多了影响有铁的身体，焦急的喊来医生说满了，另一个声音说还可以再抽，张家的儿子又递过来一件“薄大衣”，善良的不再说话，她知道多说无益，而有铁也只说希望张家解决村里的欠款。张家解决欠款的方式竟然是给大伙苞谷抵账，单价似乎比外面还高，有铁主动提出扣除两件大衣，开宝马车的张家的儿子竟然欣然应允，有铁在其他人的“暄暄”声中来、又在其他人“暄暄”声中离开，一切都像是理所应当的。 贵英站在等进城帮侄子拉家具的有铁回家，热水换了四次，为的只是让有铁在第一时间喝口热水；有铁给贵英披上大衣，招呼她坐车，这一幕满屏都是爱，这爱温暖了他们，也滋养了我们。 他们是慢慢熟络起来的，从一开始的不自在到后来的“吃去”，到风雨中自嘲“又哭又笑，鼻涕搅尿”的自嘲，“栓裤腰带上”怕贵英掉下去，搓澡、印花，在有铁的呵护下，贵英变得开朗，在贵英的关心下，有铁的日子变得有盼头，他们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贵英“做梦也想不到”的家。 爱不是说出来的，直接溢出来了，我的好朋友说：电脑两倍速，方言听不大懂，但他们的感情脉络我看得清清楚楚。 爱让两个人互相依靠，照亮彼此的人生，让日子充满了希望。 发火的有铁才真实，第一次是责怪贵英大冷天不在家带着，站在风中等他，贵英没有申辩，跟着驴车走。“爱之深责之切”，这个男人很会疼老婆，他不是真生气，而是担心她的身体受不了。 第二次，是在装麦秸的时候，有铁担心上上下下的碰掉了麦穗，想让贵英把地上捆好的麦秸叉上去、递给站在驴车上的他，头一回贵英摔倒了，再来一次，贵英又翻倒在地……好揪心，好无助，在这之前，有铁爬上爬下，车上的麦秸也掉了好几次了。这次，马有铁真的怒了，心疼掉了的麦穗，责怪贵英无用，“养个驴，还能给我拉车”，不远处另一对夫妻正配合着干活，这一段的对比，无声却有力，他推开了贵英，这一幕刺痛了许多人。贵英也没有申辩，默默的提着捡麦穗的篮子走，有铁又招呼贵英坐车，还说给她在上面“做了个窝窝”，为了让她坐得舒服点。 有铁是人，是西北地区最普通的男人，或者说抛却主角光环，他比普通人稍微差一点点，他是个四十多岁还没娶上老婆的男人。这次发火，是一个人最真实的反应。麦子，他以为最公平的地里长出来的麦子，本应“种一袋长出几十袋”的麦子，是他俩生活的希望，贵英两次摔倒，麦穗折了再折，他心疼麦子，忧心他们以后的生活，如果这时候他还能不着急、不发火，我就觉得不真实了。发了火的有铁，迅速的反省自己，他心生愧疚，做出了“善后”处理，让贵英坐回车上。憨厚的西北汉子，用实际行动表示了他的歉意，默默走着的自卑不安的贵英不理他，他连续邀请的理由是：车头装轻了，你坐上去给我压压车头。“我给你做了个窝窝，你坐到窝窝里去”则是他给贵英道歉，于是日子继续，温暖继续，爱继续，委屈和不快也只是生活的调味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里有没有你我，是不是我们最普通的日常？百分百的相敬如宾我是不大相信的，真性情的流露才是最真实的。 看到最后，是一种不甘心，意难平。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怎么就没了呢？明明那么有爱，为什么还那么沉重？卖了粮，给了钱，还了蛋，什么都不重要了，“轻轻省省”的！他们辛苦建起来的“家”，最后又成了拿了一万五千元的补助，而这钱、这世界终究是和老四和贵英无关了，他们很快就会被人们忘记…… 熊猫血，影片的结尾，应该是张家的人又开着宝马来找熊猫血，毫无悬念的结局，导演却借张家儿子之口说出“跟你一起去住，也是新生活的开始。” 这是对众人的救赎——亏待马有铁曹桂英的兄嫂、抽他们血的张家人、水渠边喊老四一起“暄暄”、觉得他“一个人轻轻省省也挺好”的人们，还有我们，马有铁曹贵英身上有最珍贵的品质，这才是值得尊重，并引起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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