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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散文||蓝月:到桥头去

 夏文清 2022-09-08 发布于湖南

作者简介

蓝月,本名陈雪芳,女,70后,江苏苏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小说选刊》《北方文学》《四川文学》《山东文学》等。出版小小说集《阳光穿过的早晨》等三部。

到桥头去

我的童年是在藏书镇外婆家度过的。当时的藏书镇街道中的一条河、两座桥形成井字形布局,人们习惯于把藏书镇叫作善人桥,河北岸的街叫善人桥街。人们上街,特别是农村人上街,会说“到桥头去”,而居住在镇上的城镇居民被称作“街上人”。

当时集市的繁华地段集中于还愿桥和善人桥之间,一边的门市朝南,一边的门市朝北,中间是石板街。朝北的门市建筑在河堤上,墙角深入河底,刚好起了河驳岸的作用。我经常看见里面的人将吊桶从窗户里面扔下去,提起满满一桶河水来。2012年的时候,我去凤凰古镇采风,看到那里的吊脚楼,觉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外婆家在善人桥街的东面,是“街上人”,房子是房管所的公房,坐西朝东。直到不久前我才知道藏书镇的民宅大都是西北向的原因,是出于对神明的敬畏,为了避让穹窿山。说起穹窿山,是值得藏书镇人骄傲的。穹窿山是苏州境内最高的山脉,山上不仅有历经千年风雨变迁的上贞观、宁邦寺,还出了一文一武两名杰出人物。家境贫寒的朱买臣酷爱读书,上穹窿山砍柴的时候也不忘带着书,将书藏于石头缝下,打完柴继续读,甚至为了读书而耽误了砍柴,遭到妻子嫌弃。后来朱买臣官至主爵都尉,藏书镇之名因此而得。另一位是兵圣孙武,传说孙武隐居穹窿山,写下了著名的《孙子兵法》。

在我小的时候是不懂这些历史人文的,和我有着生生不息关系的,是这条善人桥街。我外婆家居住的这栋房子一共有六间,住了四户人家。第一家是一位高位截瘫的女子,她总是坐在一个橡胶轮胎上,靠两只手来挪动身子;第二家也就是我外婆家;第三家是一位七十多岁的孤寡老头,性格孤僻,不爱说话,不时地咳嗽吐痰,整天和他的猫咪说话;第四家是理发师单师傅家,他和妻子都个子不高,面目和蔼,他们育有一男二女,女儿是双胞胎,大的叫大双妹,小的叫小双妹,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外人根本分辨不出来。后来她们悄悄告诉我,有区别的,姐姐左边脸颊有一颗小黑痣,不过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周边是农户,一溜延伸到街上,那一带有一个很贴切的名字叫小河上。

外婆不许我和农户的孩子玩,她认为那些孩子太过野性。于是单家兄妹成了我最要好的玩伴。记得有一天小双妹让我赶紧上她家去,说是有好玩的。我就屁颠屁颠去了,去了以后看到他们将一把方凳反扣了,方凳里面一块红方巾盖着一样不知道什么东西,不过肯定是活物,因为红方巾在瑟瑟发抖。我惊奇地盯着。哥哥说看新娘子,说着掀开了红方巾。里面是一只土黄色的小狗,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的。我不禁有点失望,说,这样的小狗,乡下多了去了,这游戏不好玩。他们立马围住了我,问我乡下有啥好玩的?我掰着自己的手指头说,我们很多小伙伴会在一起捉迷藏、过家家、爬在树上骑马马,还有捉蚱蜢、逮知了、摸螺蛳、抓蝴蝶,反正很多很多。看着单家兄妹羡慕的样子,我得意极了。他们叹一口气说,我爸妈不让我们玩这些的。我也叹一口气说,外婆也不许我玩了。

外婆说,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样儿,刺绣是女孩子必须学会的。一开始还有新鲜劲,我坐在绣绷前像模像样的,外婆喜得直夸我,但没几天,我就坐不住了,外婆说一句别跑远了,就由着我了。

我最喜欢沿着河边跑到街上瞎逛。朝南的有藏书小学、米店、杂货店、百货商店、饭店、理发店;向北的是农具店、水果店、馄饨店、茶馆,大清早还有摊贩,类似于集贸市场。我的小姨在百货商店上班。商店里面是一溜柜台,柜台上镶嵌着透亮的玻璃,里面食品、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边角的地方是布料柜台,各色花布卷在木板上,扯布的时候,布轴在柜台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刚出学校的小姨笑容满面地站在柜台里面,头顶上面是一条通往收银台的铁丝。有顾客买东西,她麻溜地开好票,将钱夹在票里,然后夹进一个大夹子,套在头顶的铁丝上,嗖地往收银台滑去。收银台建得比较高,四周还有围栏阻挡,上面的人可以俯瞰整个商店,下面的人却无法看清收银台上的人。收银台结好账、盖好章,票据和零钱又嗖地滑回来。小姨取下夹子,把发票和找零交给顾客,微笑地打招呼,请拿好,以后有啥需要就过来看看。

小镇上的居民都喜欢找我小姨买东西,因为她热情,也因为她长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小姨穿着一条红色的百褶裙,乌黑的头发卡着两个红色的百结(发卡),让她年轻的脸庞更加白皙娟秀。我一直梦见自己也穿上了这条百褶裙。而我的大我两岁、胖乎乎、嘴巴像机关枪的表姐对红色发卡垂涎不已。终于有一天,表姐动手偷偷拿走了发卡。小姨发现发卡不见了,伤心得呜呜哭。我于心不忍,揭发了表姐,从此表姐看见我就给我两个白眼,还顺带一句“奸细白鼻子”。这个称谓让我立马想起了马戏团的小丑。我惶恐地跑到镜子前,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并没有变成白鼻子,这才放下心来。后来小姨去了木渎印刷厂上班,临走的时候,将两个发卡送给了我和表姐。

理发店我基本不进去,但我的三个小伙伴经常会在门口站一会儿。他们的父亲在里面上班,穿着白色工作服,手脚麻利地给顾客理发,但他并不专注,逮着空儿就会往门口瞄几眼。看到他的儿子和一对双胞胎女儿,就扬扬手,示意让他们一边玩去。他们有时候识相地走了,有时候不走,等着。等他们的父亲忙完手里的活儿,老大进去说,爸爸,我们要吃馄饨。馄饨店就在理发店斜对面,散发着面粉和肉混合的好闻香气,我们走过时总会吸一鼻子,然后咽下嘴巴里充盈的口水。当时吃一顿馄饨是很奢侈的。

茶馆给我的感觉总是冷冷清清,其实茶馆散市很早。那时候农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睡得早醒得也早,基本上早上四点不到就醒了,更有早的一两点就起床了。起床了,干吗?到桥头吃茶去!提溜上一个紫砂壶,步行到善人桥街的茶馆,吃茶聊天,大到国事小到八卦,天南海北,喝得肚子热乎乎,聊得神清气爽。天放亮起身打道回府,准备一天的劳作。人声鼎沸的茶馆也就清闲下来了。

我有时会偷偷溜进藏书小学。学校的门卫大爷很慈祥,顶着一头花白头发,有时候在翻看报纸,有时候在门口眯着眼睛晒太阳,看到我就绽开一脸笑,说一句别乱跑啊,不要影响你阿爹上课。我外公是语文老师,他写得一手好字,无论是钢笔字还是粉笔字,都潇洒极了,一如他的外表,高高瘦瘦,儒雅矍铄。因为一米八的个头,常常伏案批改作业,他的背略微有一点点驼,但不影响他儒雅的气质,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在黑框眼镜映衬下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看过他在白纸上写字,齐齐整整就像画着线一样。但外婆似乎对外公不满意,说他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一只鸡都抓不住。外公插嘴,手无缚鸡之力。外婆一瞪眼,就这个意思,你还好意思说。外公嘿嘿地笑,不和外婆争长短。

最西边是农机厂,也是我爱去玩的地方。我大姨夫是农机厂副厂长,当时生产的香雪海电冰箱非常有名气。我很牛地带着单家三兄妹鱼一般游入厂区,去寻找包装电冰箱的废弃泡沫。泡沫板很厚,在小河里游泳的时候可以当“浮探子”。可惜的是外婆管教严厉,我只能眼热地看着单家三兄妹抱着“浮探子”在河水里面撒欢。有一个游戏我是可以玩的,那就是蹦台阶。我们通常会在合作信用社的台阶上进行。这是善人桥街上最气派的房子,两层楼房,由于地基高,台阶很多,一层层上去,有一种让人仰视的感觉。我们一级一级蹦上去,再一级一级蹦下来。有时候坐在台阶上看横跨在河上的善人桥,看河对面的粮站。粮站的房子很规整,墙体用石灰水刷得雪白,平时都很安静,只有在农民卖粮的时候才会喧闹起来。农民们开着机帆船来到驳岸边上,架上跳板,就往上面运输稻谷或者小麦。我大舅舅在粮站上班,粮站给我的印象是,干净、宽敞,到处浇上了水泥地,里面的工人脸上也像抹了水泥般没啥表情,连我的大舅舅也是。于是从小我就和大舅舅有隔阂感。直到有一天,大舅舅拿着一大碗杨梅递给我,让我拿回家和外公外婆一起吃,我才感觉到了亲情的温暖。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我至今清晰记得。桥底沿河边有一家压面店,如今这家压面店还在营业,这在我小时候看来就破破烂烂的小房子,如今还是破破烂烂的,却屹立不倒。桥的北面有一幢高大的房子,是农机配件站,里面陈列着冰冷坚硬、非常神气的农用机器,但我更感兴趣的却是旁边的收购站。收购站大门向东,太阳出来第一时间就照了进去。我和小伙伴经常将捡回来的纸板废品拿去卖掉,换来的钱就可以变成零食。我最喜欢的是白色的冬瓜糖,吃到嘴里,有点沙沙的,非常甜。

收购站斜对面是医院,可能是大门朝西的缘故吧,显得有点阴沉。我外婆在医院打临工,不仅要在食堂帮忙,还要清洗病房里换下来的床单被套。外婆将这些床单被套放在一个很大的木桶里面,用搓衣板搓洗,洗好后放篮筐里面,用扁担挑到小河边去漂洗,无论酷暑寒冬。外婆个子高大,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一双手干不完的活儿,医院的活儿、家里的活儿,还做刺绣,腾出空帮忙照顾隔壁邻居。帮我洗头的时候,我感觉就像受刑,简直要把我的头发生生薅下来一般。

离我外婆家不远,有一家钟表修理店,在我幼小的心中,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店面的门板黑漆漆的,店里面三面墙上挂满了老式挂钟,有的钟摆在动,有的不动。一走到这里就感觉很严肃,很寂静,仿佛有时间走动的声音,这声音让店堂更加寂静,偶尔有顾客上门,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走。开这家修理店的是一个哑巴,不知道他叫啥名字,都叫他哑巴佬。哑巴佬师傅整天在店里,坐在正对大门摆放着各式手表的柜台里面,左眼扣着一黑色圆筒形的放大镜,头也不抬地摆弄那些细小的零件,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好像他生下来不仅仅丢失了声音,还丢失了笑容。他一直单身,也没有任何家人,陪伴他的就是这些大大小小的挂钟,还有柜台里面的各式手表。也许时间就是他的家人和爱人,他用他灵巧的手指让时间在他指尖咔咔走动。这一定是一个无比美妙的过程。

岁月荏苒,斗转星移。现在很少听到有人说“到桥头去”了,农村人和“街上人”的差别早就消失了,藏书镇的街道已经不是原来的布局。沿河的善人桥街因为太过狭窄,无法满足现代人快节奏生活的需要,集镇中心迁移到了靠北面一条新街道。这条沿河的善人桥老街就冷落了下来,以前的店面都变成了居民住宅,但是建筑依旧还是原来的样子。我的外公外婆早已不在人世,他们坎坷劳作的一生最终在穹窿山南面的寿山之上定格。我的大舅舅、小姨都不在藏书镇生活了,而我却扎根在了这里,曾经的外婆家变成了我真正的家。

钟表修理店的那位哑巴佬师父前几年过世了,那黑漆漆门板静穆着。我走过,似乎还能听到钟表走针咔咔的声音。时间的流逝本来是没有声音的,但通过钟表获得了声音,这声音是实在的,也是虚无的,兼具着仁慈和残忍。时间让万物生长、四季更替,让生命萌生消亡、轮回往复。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孩提时的我会对钟表店感觉到神秘,这神秘的感觉源自于对时间的无法揣摩,它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

这无处不在的咔咔声,让我对这家钟表店修理店念念难忘,成为一颗种子,几十年后它竟然开始发芽,在我笔下诞生了一篇名叫《哑巴佬》的小说。这篇以修钟表的哑巴师傅为原型的小说,带着江南小镇特有的水气和润泽,也带着我儿时的好奇,铺陈开来。

闲来我喜欢散漫地在老街上行走,脚下踩着街上的石条板,心会变得格外轻柔安静。无论是阳光下还是细雨蒙蒙中,老街都是静逸的,伴着和它同生共存的小河。小河无声,老街无语,连风也似乎收敛了喧哗,但目光所到之处,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那些曾经的人和事腾腾然在记忆中再一次鲜活。

“到桥头去——”我仿佛听到一位女孩腼腆的笑声朗朗响起,是那样清晰、那样纯粹、那样动人。我的眼中不由自主地盈满了泪水,内心涌动起一种既凝重又轻盈,似乎转瞬即逝,又分明醇厚悠长,血脉相连的熨帖和温暖。

原载《朔方》2022年第6期

本栏责任编辑、主持 曹海英

朔方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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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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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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