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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故事 | 修竹:浦城这个地方

 向度文化 2022-09-08 发布于山东

人间故事

县城坐落在群山环抱的一片河谷盆地。南浦溪自北向南,在此突然划一个弧,绕城而去。


浦城这个地方

文 | 修竹

我从小生活的这个地方叫浦城。我已经在此度过了六十年光阴。除了不在这里出生,以及年轻时出去读两年书,我基本上一辈子都呆在了这里。浦城不是我的出生地,我却是地道的浦城人,我的父辈,以及父辈的父辈,都生活在闽北的这片山区。两周岁的时候,父母从部队转业,带着我从山东济南回到了故里。

看中国地图,福建省的形状像一片树叶。浦城在最北的叶端,叶尖处有个“三省亭”,是闽浙赣三省交汇点,站在亭子里,一脚踏三省。这一脚我很小的时候就踏过,因为那里是父亲的老家,他几乎每年清明节都要带我回去祭祖。那一带皆崇山峻岭,仙霞山脉与武夷山脉在此汇集,形成几列横贯东西的屏障。一条120公里长的仙霞古道蜿蜒翻越,连接起闽江和钱塘江,为中原入闽之要津。仙霞六岭,自古是车马商途与兵家必争之地,唐末的黄巢,明末的郑成功,太平天国的石达开,以及抗战时期国民党与日军,都在这里殊死争战,烽烟滚滚,战马嘶嘶。这条古道待我走时,早已断成数截,保存较好一段就在父亲的老家盘亭乡,沿那条磴道上行,直达浙江界的枫岭关。

县城坐落在群山环抱的一片河谷盆地。南浦溪自北向南,在此突然划一个弧,绕城而去。南浦溪也叫柘溪,发源于北部仙霞山脉的柘岭。它流经县城后向南奔去,汇入下游的建溪,再下游就是闽江了。所以,我家乡的这条河,是闽江的源头。其实,全县境内有大小57条河,分别流入闽江、长江和钱塘江,所以县志里有“山延两脉,水注三江”之说。“两脉”,就是仙霞山脉与武夷山脉。

县城不大,地势却很平坦,落在南浦溪北岸,过去四面皆城墙,开九个门与外界通衢。后来城区扩张,三面城墙都被拆毁,只留下南面临溪的一段,也早已残破不堪。念小学的时候,家住迎远门,那是仅存的三座城门之一。放学以后,我会沿城门边的砖级登上城墙,与几个同学一起往河里扔石头,比谁扔得更远。我们看人打鱼。那人撑一张竹排,排上站着一群鸬鹚。撑排人把它们赶下水去,然后用竹篙啪啪啪拍打水面,将鱼驱动,鸬鹚纷纷扎入水中,忽然钻出一只,嘴里叼一条银闪闪的鲫鱼。也有放弓捕鱼的,渔人坐在一只大木盆里,一扯一扯往水中放长线,线上挂满竹弓。木盆慢悠悠随波逐流,感觉那人不是在捕鱼,倒像是沿途看风景。

后来迎远门也拆了,我们家又搬到登瀛门边上。那时我已高中毕业,去南平读完两年师专,回到家乡当了一名中学教师。我们家的房子就落在老城墙上,是父亲单位的宿舍。从家中出来,下几道台阶,穿过昏暗的城门,就可以下到河埠。站在埠头往河的上游望去,可以看见两岸高大的枫杨树。我的视线不能穿越那片浓郁的绿荫,更看不见绿荫后面的龙潭门。三座城门之中,龙潭门最高大。它面对龙潭,看似一片静水,下面涌动暗流和漩涡,每年都会淹死人。小时候父母总是再三告诫,不许我涉足那片神秘的水域。

登瀛门外的溪流却很清浅。我时常去汲水,洗脚,或帮外祖母将一篮子衣物提到河埠,看阳光在水纹中漾动,照亮河底的卵石和成群的“青溜丝”,那是一种小青鱼,喜欢在岸边浅水里群聚。一天中的大多数时候,河埠空空荡荡,阳光寂寂地照耀石隙间的蕨草。夏天,有老人搬一把竹椅,坐在城门洞里乘凉,风从河面吹来,拂动老人的衣衫。门洞阴暗潮湿,墙砖青苔斑驳,每一块都刻有“祝徐氏捐修全城”字样。祝徐氏是清嘉庆年间人,县志记载,嘉庆五年夏,一场洪水将城垣东南西三面冲毁,祝徐氏捐银五万零四百两,独力重修了城墙。

那场洪水有多大呢?据老人说,人可以坐在城墙垛上洗脚。从小到大,我只经历过一场类似的特大洪灾。那是1992年初夏,当时我们家还住登瀛门。那天我正好从上海回浦城,班车到县北五显岭,前面说桥断了过不去。我徒步涉水40公里,赶到家时洪水已经退去,留在屋里墙上的水印比我人还高,路道上的淤泥没到了膝盖。

如此大的洪灾可算百年不遇。浦城这个地方,难得有大的自然灾害,没有地震海啸,没有沙尘暴,台风翻山越岭吹到这里,早成了强弩之末,正好送来一场不大不小的急时雨。每年六、七月间雨季来临,会引发几处山洪泥石流,冲毁几处乡村道路,偶尔也会造成一场洪水,漫灌进城区。洪水当天就会退去,极少发生冲倒房屋淹死人的事情。

浦城自古是鱼米之乡,四季分明,风调雨顺,广袤的山区遍布森林与毛竹,河流冲积的盆地垦出良田千顷,浦城大米于闽地盛名久矣。浦城人请客,餐桌上摆满菜,嘴里还谦逊地说,菜没有,饭是有的。浦城人米吃不完,便从闽江运到省城,所谓“浦城收一收,有米下福州。”再有盈余,就制成各种糕点小吃。物埠民丰之地,才能够出美食,浦城菜重食材,多熬锅,偏咸辣,最有名的泥鳅芋子豆腐锅,号称“浦城佛跳墙”,除了油辣,还放桂叶,以汤浇饭,不及嚼,呼溜下肚,戏称“赶贼下岭”。豆腐丸也是浦城名吃,将豆腐搅得稀烂,滚入肉馅,成橄榄大的一粒丸子,入猪骨头汤锅中煮。一粒丸子入口,油香嫩滑,凡外地人吃过,都赞不绝口。

除了大米,吾乡还盛产薏米、灵芝、丹桂,号称“浦城三宝”。没有吃过浦城大米和“三宝”,不算来过浦城。
吾乡最有名的还是丹桂茶。丹桂就是红木犀。浦城是国家林业部正式命名的“丹桂之乡”,据说全国仅此一地。浦城丹桂品名“状元红”,树形圆整,叶子长,特别油绿,秋天开花可了不得,满树橙红馥郁,城里乡间都浸在桂花香里。城外樟元山下有一棵九龙桂,一树九干,庞然如巨,据说植于唐代。老桂树一旦盛开,惊动十里八乡,连外省人都专程驱车来赏。桂花开了,就要打下制花蜜。乡人在树下铺开篾席,持竹竿打花,橙红纷下,是为“丹桂雨”。打下的花须剔除残梗碎叶,这份耐心活多由家中老人来做。小时候,见过外祖母捡桂花:持一管鹅羽,埋头在箥箕上,将成堆的小花一粒粒拨挑出来。花捡好了便去厨间烧水,水沸了便给花儿杀青。捞起待凉,倒入白砂糖,拌匀,最后封入陶罐。丹桂茶正月里用来敬客,也给小孩贺岁。除夕晚上,新年钟声敲响,外祖母给我泡第一杯丹桂茶。她从橱里抱出陶罐,解开紧扎的麻绳,揭开牛皮纸,再捧出一只白瓷盘,盘里一只白瓷杯,杯里一把老银杓,杓柄一粒祖母绿。她从陶罐里舀一簇油红的桂花蜜,置入瓷杯,冲入滚水,轻搅一下,以双手端给我,祝一声:“清清吉吉!”

清清吉吉,是长辈对儿孙最纯良吉祥的祝福。

然而,被长辈祝福的后生,总不甘心困守一个小地方,都想走出这片大山,闯闯外面的世界。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像一阵狂风吹散了栖鸟,年轻人扛起背包,顺闽江南下,或者越仙霞岭北飞。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完成一次跨越数千年的巡回迁徙。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曾经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了这里。

因为地方富饶,又处南北交通孔道,中原每起战乱,便有大量流民翻越仙霞南迁,所以浦城是闽地开发最早的地方。公元196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东吴孙权出兵平定福建,浦城正式置县,称汉兴,取汉室振兴之意。后又改吴兴、唐兴、武宁,最后在唐天宝元年,以东越王馀善筑城南浦溪畔,定名浦城。东越王的故事则发生于年代更早的西汉,时闽地为闽越族所据,馀善筑六城拒汉,终兵败灭族。六城有三城落于浦城,其中汉阳城还载入司马迁的《史记》。县域北面的泉山,则成了馀善最后的负隅之地。泉山紧挨柘岭,有古道越岭盘山,连接闽浙,北上中原,时称泉山道,比仙霞道更早。南北朝,江淹为吴兴令,从泉山道入闽,留下一首《渡泉峤出诸山之顶》,诗吟:“万壑共驰骛,百谷争往来。”“百年积流水,千岁生青苔。”可见道途之险峻。

闽越族盘桓之前,这里则是古闽人的栖地。县城东50华里外,有一座牛鼻山,那里发掘出新时器晚期先民的聚居遗址,除了发现大量的磨制石器,还找到两粒炭化的稻种。我去过牛鼻山。那是春天,遗址在半坡上,但见遍地青草与黄泥壤,火红的杜鹃花开满山岗。

我什么也没有找到,只采了一塑料袋荠菜回家。五千年前,它们也是先民的食物。

浦城山区广阔,人口却不多,至今也才40万,然而历史上还是出过一些人物。最让邑人引以为荣的,是宋代出了八个宰相。一个小小县邑,于一个朝代出八个宰辅,恐怕全中国也找不出第二个。

八相之中,最有名的是真德秀。

真德秀是南宋人,官至参知政事,相当于副相。他是朱熹的私淑弟子,著名理学家。其最大功绩,是以一本《大学衍义》,说动宋理宗,将理学捧为国家正统学说,影响后世六、七百年。

宋时,浦城还出“理学十三子”,出编撰《文苑英华》的杨徽之,出“西昆体”代表人物杨亿,出“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叶绍翁。

元代,浦城出杨载。与虞集、范椁、揭傒期并称“元诗四大家”。

清道光年间,出古琴一代宗师祝凤喈,创古琴四大流派之一的“浦城派”。

浦城还出“梦笔生花”的典故。
我现在的家,就住在梦笔路附近。从家里出来,往西走一华里,便是梦笔山。山上原有江淹祠和宋真文忠公梦笔山房,均不存,尚剩一座等觉寺,始建于五代,亦毁,现寺院乃原址重建。梦笔山最早叫孤山。传说当年江淹做浦城县令,在山上做了一个梦,梦到晋人郭璞授他一支五彩笔,从此文采飞扬,如有神助,孤山就此改作梦笔山。郭璞乃两晋名士,善方术,长于赋文,以“仙游诗”名重于世。江淹得此神笔,自然文思如涌。江淹此人,做官很成功,三朝元老,死的时候梁武帝为他穿素服。但是,他做文章却有些虎头蛇尾,从浦城回到京城之后,就再没写出什么好词赋,于是又有了“江郎才尽”这个成语。可见要写出好文章,离开浦城是不成的。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以为自己会很快离开家乡。正如现在那些年轻人所想的,这么一座小县城,怎么可以把我困住呢?如今我已年过六十,不仅没有离开,反而真心迷恋上了这里。我喜欢举目可见的大山和野地,我熟悉那些路遇的草木,就像老朋友一样跟它们打招呼。我习惯咸辣的家乡菜,爱吃浦城大米和点心。虽然,这个县城与中国其它地方一样,每天都有新鲜事物出现,街头那些抽烟的少女和染白发的摩托少年,让我感觉陌生,但我依然对这座县城保持着好奇。从我家出去往文化路,大街两边都是门店,有些店招很新潮,其中一家最奇怪,叫“谜雾剧本推理社”。这是一家什么店呢?每次经过我都很想推门进去看看。终于有一天,我推开那扇厚实的木门,向柜台后面那位穿黑西装的青年打问,他礼貌地回答:“手游。”

手游?
嗯,手机游戏。

虽然,县城每年都在改造扩张,不断有新的大街和楼盘横空出世,老城区被砍切得七零八落,残存的部分沉默不语。我喜欢在那些时光陈旧的弄巷间漫走,辨察墙隙间的蕨草和苔藓,呼吸空气中飘浮的熟悉油烟味,经过一扇半掩的木门,院墙后面会忽然窜出一声乡音,几句俚语。春天里,我会在某个角隅邂逅一棵老泡桐树,地面的落花让我的脚步更加迟缓。

我想,这辈子,我可能真的离不开这里了。

有一回,我陪同一位外地来访的友人游览县城。晚上,我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带她到几片老城区转悠。穿过一条灯光昏暗、人声稀微的小巷,她说:“真好,我好喜欢这个地方!”

我想,我也是的。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修竹,原名刘军,福建浦城人。写过诗,尝试性写过小说,如今专注于草木与随笔文字。图文散见于纸媒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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