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地球》
02. 末日面前,人类会怎样? 关于末日的畅想,除了对于美学的建构,另一个永恒的话题是:如果末日来临,人类会怎样?又要怎么做? 假如我们真的置身其中,肯定不会像欣赏一幅绝美风景画那样简单,所有的恐惧、战栗、来自未知和死亡的压迫都会真实存在。像勒古恩这段对心理的描绘:
相较于其他科幻,勒古恩除了描绘世界的环境细节,更着重于挖掘在面对末日时人类的心态表现。 在《寻获与失落》收录的另一篇小说《失落的诸乐园》里,地球已经变得污染枯竭、战乱频繁、满目疮痍。于是一些人类乘着一艘飞船,准备飞往一个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球,飞行过程十分漫长,横跨数百年、历经几代人。
飞船上生活的人,渐渐就分化产生了不同的生态态度。由于许多人出生起就在飞船上,对地球已经并无记忆和感情,对目的地星球更是毫无概念。他们便希望能永远生活在飞船,生活在一种无菌、有序的环境下,从而抵达「极乐」。这逐渐发展为一种宗教,有一部分人虽然不信仰这种宗教,却也同样不愿意改变当下的安稳生活。 最终,有一部分人留在了「新地球」,开始了艰难但真实的生活,飞船则载着「极乐教」教徒,重复着秩序井然、一成不变的生活,飞往永无终点的空洞宇宙。 勒古恩描写的是末日中不同的人性,但却像是提供了一面镜子,她不仅迫使我们面对与现实对应的幻想世界,也让我们去面对镜中的自己。 当一个陌生的世界突然降临时,我们都要从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些之前也许可以视而不见的选择,现在也不得不去正视。 《潜行者》 在这个抉择和挣扎的过程中,或许你会发现,末日时最困难的往往不是恶劣的环境,而是人必须得直面自我怀疑和自我厌弃。比如假如你要反抗现实,但最后结果不会像最初构想那样理想化,一定需要有所妥协。 可是裹挟在多方势力之中,你又是否意识到自己过了某个临界点时,已经算是在助纣为虐呢?在几近真实的末日环境与人性里,我们必须时时面对这种拷问,而这才是最折磨人的。 这就是勒古恩想象这些不同末日与困境的意义,作为「科幻教母」,她一向很擅长构想社会实验,比如《黑暗的左手》里那个不存在固定性别的人类社会。 但仔细翻阅勒古恩的科幻小说,我们又会发现,其实这些实验也不能算特别「极端」,也许只是给现有的社会修改了一个小小的参数(比如性别),但最后一切却都会大不一样。 我们能从这些实验中看到普遍的人性,在陌生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当然,勒古恩并不会直接倡导我们采用哪种态度去面对末日,她只是告诉我们,人在什么样的情境下有可能会做出什么事情,她相对平和地把这些细节都描绘出来,并且不会给予直接的批判态度。 这同时也是一种反思和提醒,现有社会运转的所有规律、准则、甚至「常识」,是否都是理所当然?它们可否被改变和挑战,又是哪种因素,造就了末日的局面? 所以勒古恩不是那种「科幻大片」式的作者,她没有醉心于描绘杀戮、战争、惊心动魄的动荡,不只是「一个帝国」「一个星球」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但她的建构同样很宏大,是另一种维度上的广博和辽远,如她的自白所述:
03. 当一切「坚固」都烟消云散了 戴锦华曾评论,勒古恩小说最迷人之处在于有着「如此丰满而柔软的生命与想象的质感」,它能让我们即使置身在现实世界里,也能「突破物理与生理的疆界去探究生命与人」。 除了小说创作者,勒古恩更像是一位「宇宙人类学观察家」。 她在自己的小说里,建立了一个又一个的沙盘模型,看着里面的小人走来走去,挣扎在不同的命运里。她当然也会抱有同情和柔软,但更多时候,她还是没有那么「投入」地进行观察。 作为一个创世者,面对世界末日的终结,她也许会有点叹惋,却也并不会极力阻止。 《另一个地球》 这或许也是勒古恩的作品经久不衰,并打动这么多人的原因。她的创作视角总让人感觉恰到好处,她非常有意识自觉地观察和创作,不断地自我反思自己作为「上位」的观察者视角。 勒古恩的描写视角总是恰到好处,审慎而自持,不会过近、以至于像是在煽动的情绪;也不会过分遥远,把自己的创作者视角完全剥离,假装自己好像只是客观的上帝。说到底,这样的距离需要足够「真诚」,真诚地呈现这些痛苦、挣扎,并发自内心地达成包容和理解。 如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时光》里的自白,「艺术家的责任在于,毫不隐藏他所体验到的真实——即便这种真实会不合人意。艺术家当然也会迷路,但如果他足够真诚,这仍值得深深关注,因为它展现了他在真实环境下的彷徨与挣扎。谁能掌握终极真理呢?」 所以,在勒古恩的小说里,对于末日的描绘总是让人耳目一新,呈现了许多不同的社会形态与超出意料的走向。另一方面,这些构想却又总可以跨越时代,每每与当下的生活形成互文。 这或许也与勒古恩所处的时代有关,她创作的高峰期位于二十世纪下半叶,那时的人类经历了经济萧条、美苏冷战、核战威胁、太空竞赛、生物实验、环境污染等等阴影的笼罩。 过往科幻「黄金时代」那种一路高歌的科技进步幻觉也渐渐被打破,勒古恩作为这之后「科幻新浪潮」的代表人物,她开始重新思考科技发展,以及并不一定光明的人类未来。 冷战时期,幻灭感普遍萦绕在人们的心头,世界失败了,过往一切坚固的都开始烟消云散,我们却得在它的废墟里活着,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们又该如何生活,内心的不安又能怎样排解与安置? 所以,《寻获与失落》中的许多故事虽然发生在太空,但并不是我们熟悉的「星球大战」式的叙事,而更像是一部星际口述史或新大陆考察笔记,散发着浓郁的「后冷战」气息。 在这些世界里,似乎都曾经有过某种伟大的建构,如今已然崩毁、烟消云散。 在废墟里求生的人不断追忆「世界尚年轻时」,反复重述我们所能理解的曾发生的一切,不断追问其中的矛盾、暧昧之处,以此在茫茫宇宙中,确认人类这一渺小族群的坐标,以及「当下」的位置和意义。 这种表达,甚至已经跳脱出许多具体的科幻设定、社会构想,一切只关于「故事」和存在本身。因为在阅读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时,我们也进入到不同的世界里,依靠不同的叙事以确证自己的存在,不断推翻又重建自己的世界: 「你为了讲故事而从中挑选的,就是一切。你用以搭建自己世界的基础,那个局部的、可理解的、理性的、连贯的世界,就是一切。」勒古恩曾在《祖民之子》中如是说。 勒古恩并不掩藏,也不避讳描写人性幽暗,世事无常,毁灭与失落。她并不非常乐观地安排一个光明完满的大结局,让世界末日似乎在人们齐心协力中就能轻松揭过。 深受道家思想影响的勒古恩(她是英文版《道德经》的译者之一),小说中总暗含着一种「无暗不生光」的思想——也许当下看似黑暗,但光明就蕴含在其中。世界失去了平衡,但我们还是可以校正它,当然之后可能又会很快崩坏。 「黑暗是光明的左手,光明是黑暗的右手」,勒古恩更倾向于把这些所谓的末日当作一个流动的过程和整体来观看。比起末日本身的细节,勒古恩更加关心的是,当面对一个几乎不可战胜的困境时,人可能暴露出的种种人性。 当然,描写不同的人性不代表勒古恩毫无倾向,即使在面对纷争、流血和动乱等状况时,勒古恩笔下的人物往往会思考「一定得做点什么才行」。而他们的选择中,宽恕与和解一直占据着极大的分量。 文学理论家哈罗德·布鲁姆不仅在《西方正典》中收录了勒古恩的小说,他还高度评价说,「她节制的悲悯总能令人动情,有时甚至会升华为一种崇高的情感」。
在末日面前,当一切「坚固」都在崩塌,在死亡和无常随时会降临的当下。我们或许只能够面对,明了自己的微不足道。但人只能做自己所能够做的事情,况且很难说哪一次小小的举动,就会成为一次撬动大门的钥匙呢? 《另一个地球》 勒古恩曾在访谈中说过,「我不是真理的追寻者或探寻者。我打心眼里不认为会有一个答案,故而我也从未去寻找它。我的动力并非追寻,而是玩味。我喜欢尝试各种想法、生活方式以及宗教认知,我只是不适合皈依。」 所以,在一切「坚固」都在烟消云散时,或许我们可以进入到一个又一个末日的故事里,它并没有破坏一切的能量,也不提供确定的答案,却会让我们明了,没关系,生命大概就是不断的寻获与失落。 🪐 封图:《银翼杀手2049》 撰文:苏小七 监制:猫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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