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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难住周汝昌 黛玉姓林，人称多病西施，是《红楼梦》里女一号，也是金陵十二钗里第一钗。 生活在荣国府和大观园里的林黛玉，仿佛是江南妹子。如果连她说起话来都是满口东北味，影视剧版《红楼梦》里的人物对白，听起来是否会跟《乡村爱情故事》差不多？ 看看几年前头条号上这篇文章的标题：林黛玉说一口大碴子东北话？差点把红楼梦看成乡村爱情故事。 文明互鉴《林黛玉说一口大碴子东北话？差点把红楼梦看成乡村爱情故事》（头条 20170806），以《红楼梦》第二十九回“这样一出戏”开头： 宝玉拿了点翠的金麒麟，讨好黛玉说：“这个东西倒好顽，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带。”而林妹妹傲娇如故，直接冷冷地回了一句“我不希罕”。宝玉性子倒也是好，赶紧给自己找个台阶儿，笑道：“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着。”
文章说，令人惊讶的是，黛玉宝玉口中的“希罕”（今作稀罕），是典型的东北方言。 文章认为，不止一个“稀罕”，在《红楼梦》的日常生活中，随处充斥着东北文化元素。诸如： 贾府主人住“暖阁”，睡“炕”，坐“炕沿儿”，炕上“摆桌子”，吃饭称“放桌子”。宝玉穿的“貂颏满襟暖袄”之“貂颏”，是东北话中的“貂壳”。贾母称赞凤姐勤快，说的是“丢下筢儿弄扫帚”。 文章说，赞誉的内容用东北话说生动，而咒骂的内容用东北话说更带劲。在第六十五回，尤三姐骂贾珍贾琏兄弟俩：“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看）见。”“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其中的“花马吊嘴”“牛黄狗宝”，都是东北话常用语。 文章认为，《红楼梦》让读者知道，东北话在清代跨过山海关，影响着北京官话。 就《红楼梦》的文本而言，文明互鉴先生的文章似乎无可挑剔；就文字的音形义而言，希罕和花马吊嘴这两个词似乎需要推敲。 花马吊嘴（908）之马，于今在字形上差异显著，在语音上也不尽相同。出版地从内蒙古东部经黑吉辽到北京，下表所引几部方言辞书的注音，均为轻声。其中，陈刚《北京》之“末”与傅民《北京》之“马”音同为“ma”。
浏览上表，或能得到几点启发。一是方言轻读变韵现象繁多；二是轻读变韵影响字形推断；三是北京版本较东北版本趋近《红楼梦》文本，但没有附和；四是或因没有附和《红楼梦》，两个北京版本的字形也有差异。 互联网上将什么说成神马，绕口令里将鳎目（鱼）说成塔嘛，在时下堪称轻读变韵的两组标本。 比较起来，将稀罕（希罕）解读为喜欢的是非曲直，要比花马吊嘴复杂得多。 或因受到曹子笔下“希罕”的影响，同时又对“希罕”二字存疑，金毓黻主编《奉天通志·方言》将“稀罕”列为满语：谓喜欢或罕见曰稀罕。满语合意也。 喜爱，系刘氏《东北》中“希罕”之释文。刘氏《东北》，即刘 禾编《常用东北方言词浅释》，吉林人民出版社1962年刊行，或为新中国最早的东北方言辞书。金毓黻主编《奉天通志》，则成书于清末民初。 实际上，东北话里的喜欢，语音为“xiē hen/han”，属一般动词，与同属一般动词的爱等义。在东北话里，语义为喜欢的能愿动词，通常代之以爱或乐意。
既然是一般动词，喜欢的语义包括爱之全部——心理之爱和身体之爱。因此，喜欢的客体，与数量的多寡无干。 【喜欢】〔xiē hen/han〕喜欢〔xǐ huān〕的方音。也指亲近或亲吻等。见于褚氏《锦州》（286） 与褚氏《锦州》同音，吴氏《东北》中喜欢条【附注】写道：喜欢，非稀罕。喜欢人类，何惧众生芸芸；不喜欢虾（蛤）蟆，哪怕它只长三条腿。 关于喜欢在东北话里的音义，某些网文的判断似乎较某些方言辞书更切合实际。诸如： [歇痕] xiē hen 喜欢；喜爱。见于东北文化网（20210531）《东北话辞典，东北话集锦-X》 稀罕，是喜欢的误读。见于凤凰网（20141103）《东北方言文化底蕴很深厚：多元文化融合的结晶东北方言》 那么，喜欢，怎么能说成“xiē hen/han”呢？ 首先，说喜如“xiē”，有规律可循。籍〔jí/jiè〕，见于《新华字典》；结〔jié/jì〕，见于《康熙字典》。其次，说欢如“han”，属于省略韵头（u）；说“han”如“hen”，属于顺向同化。应该指出，喜欢〔xiē hen/han〕二字，属于特定语境里的音变。离开特定语境，各自都将恢复原状。 另外，前文所举，牛黄狗宝之谓，乃睾丸之讳。语出尤三姐，面对贾氏兄弟，符合人物身份和会话情境。 却说林黛玉的话。最具东北味的词语，当推“可是呢”——难住周汝昌的“可是呢”。 探春笑道：“也别要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见于第四十二回（566） 一个是《红楼梦》里金陵第一钗的林黛玉，一个是人称“红学泰斗”的周汝昌，假设某日在时光隧道里穿越邂逅。泰斗夸夸其谈，黛玉不断点头：“可是呢”“可是呢”。泰斗听着，满头雾水，暗道：“懵圈”“懵圈”。
难住周汝昌之说，从何而来呢？ 周汝昌先生在其《红楼梦辞典·序》中指出，大量口语的运用，超越了以往的同类作品。而这些口语，向来是缺少“定字”的。这一类词语，不妨说是构成《红楼梦》语言的主要“成分”，自然是辞典选设词目的重点。 周《序》说，还有一类词语，似乎词典之中无收录的“合适地位”，但又容易为读者（特别是译者）忽略和误解。如“我说呢”，意思近乎“啊，原来如此”，或“这就无怪乎了”。又如“可是说的”“可不就这样罢了”“可不是”“可是呢”，这些“可”或“可不”，都不是今天用法中的转折词义。如将“可不是”译成了“但非”之意，岂不是一个笑话。关于这一类，辞典如何处置为宜，我还拿不准，或许注一注也还不算多余吧。 “可是呢”，周氏《辞典》似乎终于没有“注一注”。个中真实原因，或如周先生自己所说“拿不准”。 周定一主编《红楼梦语言词典》虽有涉及，却将其视为“可是”之用例。语义的诠释，不能说不靠谱；语助的忽略，不能说不遗憾。 可是呢，应属东北话里的感叹句。其语法结构应为“可+是呢”，并非“可是+呢”。 呢，换成呗，说成“可是呗”，语义不变。如： “瞧，老张家的房盖儿刷的蓝颜色多亮堂”。“可是呗，栅栏都换了，我在这儿生活了快一辈子了，还真没想过咱村要修水泥路呢！”见于内蒙古新闻网（20150804）《“十个全覆盖”工作不断推进——小村旧貌换新颜》。文中小村，地处内蒙古大兴安岭西北麓，系呼伦贝尔牙克石市的农牧大镇。 眼见偷车贼演技如此高超，张先生似乎也无师自通，瞬间入戏，连忙客气地说道：“啊，那可是呗，以后这酒可真得少喝啊……”机智的张先生，边说边向身旁的妻子使了个眼神，妻子心领神会走到一边悄悄报了警。见于澎湃新闻《男子偷车遇车主秒变戏精车主入戏陪聊妻子报警》（新浪 20180923）。文章背景地，为黑龙江省齐齐哈尔。 可是呢，有时也会说成“可是啊”，语义也不变。 《红楼梦》里的“可是呢”，最早出自薛蟠之口。他是金陵第二钗薛宝钗的哥哥，后来成为男一号贾宝玉的大舅哥。原文如下： 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见于第二十六回（357） 可是——此处作“可不是”解。系薛蟠所言“可是呢”之脚注。 忽略语助“呢”，令一个句子变成一个词——连词或副词，东北话的语法意味不复存在。 说过“可是呢”这句话的人，《红楼梦》里不仅有黛玉和薛蟠，还有王熙凤和赵嬷嬷。其中，王熙凤对贾母，赵嬷嬷对王熙凤。据此，能否推断：可是呢，在《红楼梦》里应属常用词语。不分性别、年龄和地位，不论说与不说，起码都能理解。 可，义为“满；全”。这个说法通行于北方很多地区。如哈尔滨、洛阳、银川、太原和忻州。摘自《新华方言词典》 《红楼梦》第七十五回（1044）之可着头做帽子，尹氏《东北》（909）之可屁眼儿灌铅，褚氏《锦州》（257）之可钱儿添脾气，视角不同，庄谐有异，语义相通。作为可字用例，三者更是如出一辙。 可是呢，既然是一个句子，后面的语言则悉数用于强调。即使将后面的语言省去，也不会对其语义的理解产生任何影响。
如，林黛玉所说“可是呢”后面的“都是他一句话”，即探春所说“都是刘姥姥一句话”。省去“都是他一句话”，只说“可是呢”，探春不至于听不懂吧？ 说着“可是呢”，听着“可是呢”，林黛玉贾宝玉们，会有反认他乡是故乡之感么？ 何处是他乡？何处是故乡？既是地理问题，也是方言问题。 内心最深切的表达，往往需要口头最熟悉的方言。古今中外，概莫如此。 曹子最熟悉的方言，是方家们指向的北京话，还是文本里呈现的东北话？ 当然，北京话与东北话难分彼此。孰源孰流？有北京方家指出，当代北京话源自清代初叶的东北话。 最初由八旗军兵带去的东北话，强势、高贵且时尚。直到清政府瓦解，“由'高高在上’变为'深深入市’，带有旗人特点的京腔也就此在北京城传播开来。”语出北京晚报《京片子的记忆：住到了城外的老北京们》（人民网20121215） 【作者简介】 吴歌，曾用名吴戈。辽宁省语言学会会员，市级非物遗“锦州方言”代表性传承人。 【参考文献】（部份） 曹雪芹著 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版，2018年第70次印刷。简称《红楼梦》；与其它版本共同出现时，简称通行本。书名或其回序等后面（）内数字，为页码或回序加页码。如，《红楼梦》（716），通行本（716），第五十三回（721）,通行本（五十三721），等等。下同。 曹雪芹 高 鹗著 《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1版，2014年第13次印刷。俞伯平校 启 功注。简称启功注本。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2年。简称庚辰本。 《康熙字典》标点整理本，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简称《康熙字典》 《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3年。简称《说文》 周汝昌主编《红楼梦辞典》，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文中简称周氏《辞典》，表中简称周汝昌。 周定一（主编） 钟兆华 白维国《红楼梦语言词典》，商务印书馆，1995年。文中简称周氏《词典》，表中简称周定一。 冯其庸 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增订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文中简称冯李《辞典》，表中简称冯其庸。 董联声著《中国·东北方言》，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15年。文中简称董氏《东北》，表中简称董联声。 尹世超主编《东北方言概念词典》，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文中简称尹氏《东北》，表中简称尹世超。 唐聿文著《东北方言大词典》，长春出版社，2012年。文中简称唐氏《东北》，表中简称唐聿文。 许皓光 张大鸣编《简明东北方言词典》，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年。文中简称许张《东北》，表中简称许皓光。 吴 歌著《东北方言注疏》，白山出版社，2016年。文中简称吴氏《东北》，表中简称吴 歌。 陈 刚编《北京方言词典》，商务印书馆，1985年。文中简称陈氏《北京》，表中简称陈 刚。 傅 民 高艾军编《北京话词语》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文中简称傅高《北京》，表中简称傅 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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