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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延巳的词自成一家,王国维对他推崇备至,叶嘉莹也对他赞誉有加

 小话诗词 2022-09-10 发布于甘肃

曲子词因为具有娱宾遣兴、增添气氛的音乐性,在唐代文人雅士的聚会上经常被演唱。但作为一种文学样式,曲子词话语机制形成于花间词,花间词的语境模式对词的抒情功能有本质的决定作用。

五代词人欧阳炯《花间集·序》中写道:“绮筵公子,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绣幌佳人,出纤纤之素手,拍按香檀。不无清丽之词,有助娇娆之态。” 这就是花间词的土壤与空间,它直接导致描写女性成为词中最重要的因素,这一因素不仅提供叙述角度,更影响抒情功能。

在晚唐在五代期间,曲子词在花间词人笔下得到了充分发展。温庭筠、韦庄、冯延巳是晚唐五代词人中的扛鼎人物。但他们在表情达意上各有千秋。

对于这三位词人的风格,叶嘉莹先生的评论可谓一语中的。叶嘉莹认为温庭筠的词精美而缺乏个性,是词之初起所具有的一般现象。韦庄的词则打破了这种一般性,他使词从只供歌唱的不具个性的艳曲转而为可供读者抒写情意的极具个性的文学创作,只是不易引起更深远的联想。

在谈到冯延巳时,叶嘉莹认为冯延巳的词既富主观直接感发之力量,又不为外表事件所局限。冯延巳的词虽然受到花间词人的影响,但是他的词又不同于花间词人的作品。

在叶嘉莹之前,就已经有学者注意到了冯延巳的词作在词史上的重要地位。刘熙载就在《艺概》中提出:“(冯正中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刘熙载显然已经注意到冯延巳的词作对宋初词人的影响力。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王国维认为冯延己词作的视野、格局已经超越了前辈词人,不再拘泥于五代花间词对女性闺阁的情感描写。

冯延巳(903年-960年),字正中,五代江都府(今江苏省扬州市)人,五代十国时南唐著名词人,他的词作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冯延巳的词集名为《阳春集》,北宋时就有刊印本,但宋版词集没有流传下来。中华书局1999年出版的曾昭岷、曹济平、王兆鹏和刘尊明编著的《全唐五代词》,收录冯延巳词112首。

冯延巳生活的时代,正是花间词风行一时的时期。受“词为艳科”和“娱乐至上”观念的深刻影响,花间词中的意象大都集中于对女性之容止,服饰,及宴乐场面和闺房陈设的描绘上,作为娱宾遣兴的曲子词,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一股香艳绮丽之风,尤以花间词为甚。

冯延巳的词作也并未完全脱去这种传统,但冯延巳词中的一些精品佳作却能超出花间词的窠臼,将目光投向外面的世界,尽管仍不免局限于庭院,楼阁,园林之中。这种对景语的追求其实是对个人情感抒发的追求。

在冯延巳的精品佳作中,对景语的追求不仅是词人情感抒发的一个发力点,而且冯延巳对景物的描写有着独特的审美追求,如果找一个合适的词汇来精准概括的话,那只有“清新自然”这个词汇最恰当,最贴切,也最中肯。

这首《采桑子·花前失却游春侣》正是体现冯延巳词清新自然的代表作品,这首词并无浓厚的脂粉气息,只是感到词中似有一股清澈的流水随着情感的发展而自然流淌。原词如下:

花前失却游春侣,独自寻芳。满目悲凉,纵有笙歌亦断肠。

林间戏蝶帘间燕,各自双双。忍更思量,绿树青苔半夕阳。

开篇两句就为词作定下了忧伤的调子。词人花前游乐却没有游春伴侣陪同,他只好独自寻觅春天的芬芳。

词人由于孤独哀伤,对游春也失去了兴致,纵使笙歌婉转,也只能唤起曾经记忆,只会增添感伤与惆怅。

冯延巳为何在春光烂漫、游春赏春的时节里会有感伤与惆怅的心绪呢?这与冯延巳的人生履历和人生际遇息息相关。

冯延巳仕于南唐烈祖、中主二朝,三度入相。南唐由盛转衰,冯延巳与之有着直接关系,他成为众矢之的在所难免,现实的残酷无疑是对他自信心的无情打击,在谩骂与无人理解中他走进了孤独的深渊。但若从他的角度出发去体会他当时的孤独心境和尴尬处境,那复杂的感受是不难体会的。

虽然冯延巳的文学天赋颇高,但他的决策失误导致了南唐国土尽失,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他为千夫所指是必然的,他的朋友不会很多,即使有也很难知心。

冯延巳不敢将友情诉诸笔端,在与友人聚少离多的情况下,写友情难免要回忆过去共度的欢乐时光,或是展望未来、期待重逢,而冯延巳在接踵而来的挫败感与无力感中逐渐迷失自我,否定自我,迷惘且自我否定。

冯延巳深信自己的境遇难以改变了,他没有勇气去回忆或者展望,因为过去的快乐只会更强烈地反衬出当下的痛苦,而未来又是遥远未知、虚无缥缈所以,冯延巳不敢去触碰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希望,更不敢深剖内心,用笔表达。正因为这样,冯延巳在孤独的旋涡中愈陷愈深,无法自拔。

孤独令词人内心伤感,他举目四望,眼前一片凄凉,这也折射出词人情感世界的孤独哀伤所以,上片最后一句“纵有笙歌亦断肠”,词句自然流畅的词句,毫无矫揉造作之嫌,没有修饰,仅几句情景交融表达心理感受的描绘,却营造出清新自然的意境。

笙歌在游乐时最受欢迎,但无人相伴,则笙歌之声,听来就没有多少让人感到欢愉的气氛了。“纵有”两字,从反面衬托出词人内心世界的悲伤:笙歌散尽,固然使人因孤寂而断肠,但他却感到即使笙歌满耳,也仍然是愁肠欲断。

林中戏蝶、帘间飞燕成双成对,既照应上文,又衬托词中人物的孤单悲伤而忍不住地一再思量,词人将无限愁绪赋给那绿树青苔上洒满斑驳的斜阳。

彩蝶、燕子都成双成对,使他怎能再耐得住自己的孤独之感。“绿树青苔半夕阳”一句,以景结情,夕阳斜照在绿树青苔之上的静景,正与上片的“满目悲凉”遥相呼应。

冯延巳的这首《采桑子》,词语清新淡雅,词景山清水秀,词境诗情画意,词情自然流畅。由此可见,冯延巳词注重的是创设一种表达情感的意境。

整首词情感层层深入,情景水乳交融,特别是其词所表现出的哀而不伤、思而不艳、含蓄蕴藉、雍容娴雅,具有温文闲雅的美感。

叶嘉莹对冯延巳的词作称赞不已,她说冯延巳的词作不喜雕饰而散发出清新秀逸的感发之气。事实的确也是这样,冯延巳的词是一种以情感为中心的抒情状态,以朦胧的哀怨之美铸就了清新自然的词体特征。

冯延巳不崇尚用华丽的辞藻堆砌章句,他的词写得清新自然,而且清新中往往蕴含着百转千折、委婉缠绵的情思。下面这首《鹊踏枝·梅落繁枝千万片》可以说就是此类词作中的C位之作,原词如下: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寒山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栏人不见,红绡掩泪思量遍。

开篇三句写的是繁茂的枝头梅花纷纷飘落的景象。冯延巳笔下的落梅已不仅只是词人的眼前所见。

当花瓣飘落的时候,也就预示着它的生命周期结束了,飘落的梅花在词人眼中俨然成为一种陨落的多情的生命体了。

花瓣凋零,生命陨落,千万片花瓣在风中飘落的景象是何等绚烂缤纷。词人认为,落红既是花瓣离开枝头的无情表现,也是对枝头的最后一丝眷恋。

所以下面的“犹自多情”四个字,又写出了梅花的多情。落花本身有意去学白雪随风之翻转,其本身就表现着一种多情缱绻的意象,而不仅是写实的景物了。这三句虽是写景,却构成了一个完整而动人的景象,这是词人对梅花生命历程的思考

接下来的“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二句,才开始正面写人叙事,词意通俗明了,大意是说,昨夜的歌舞酒宴结束得很早,词人酒醒之后,无限惆怅起来。

词人为什么酒醒之后添新愁?原来是笙歌容易散与梅花的凋零,这又与前三句景物所表现的意象遥遥相应。

歌舞宴席的结束也就意味着词人要与朋友分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终日能在一起谈心的知己,这让词人想到了梅花飘落,梅花的凋零与朋友的分散,正是生活的常态。

面对此易落易散的短暂无常的人生,生命的哀伤愁苦当然也是必然的了,词人内心油然而生对生命的思考

所以落花既随风飘转,表现得如此眷恋多情,而词人也在歌散酒醒的时候平添了无限哀愁。这两句虽然写的是现实里的人与事,可是在梅花飘落,飞红满天的场景的映衬下,这二句便有着更深刻的意蕴了

下片“楼上春山寒四面”,说的是楼上清寒,寒山围四面。这只是词人对所居环境的描写,但是下面的“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二句后,才能体会出诗人在楼上凝望的时间之长以及词人内心挥之不去的无限惆怅。

词人接着写到一行行鸿雁从天边掠过,蔼蔼暮色逐渐从天边蔓延开来;鸿雁春来秋去,也最容易让人的思绪与踪迹的无定与节序的无常联系起来。而词人竟在这小楼之上伫立良久,凝望这些漂泊的鸿雁消失在天际。

接下来的“暮景烟深浅”五个字,正写出暮烟因远近而呈现出浓淡不同的形态。这五个字不仅写出了一片苍然的暮色,更写出了高楼上对此苍然暮色之人的一片怅惘的哀愁

从白昼到日暮,词人为何竟在楼上凝望至如此之久,答案就在结尾的两句中。“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便完全归结到感情的答案来了。

原来词人是在苦等着某个人的归来。凭栏凝望良久,视线中也没有出现他要等候的人,他不禁罗帕掩泪把他思量遍。至于词人为何凭倚在栏杆旁边如此之久?那当然是因为内心有一种期待与思念的感情的缘故。

冯延巳所说的“人不见”,所表达的是寂寞之中又有所期待怀思的某种感情状态,这种感情可以是为某人而发的,但又并不使读者受任何现实人物的局限。词人所写的是现实中的人和事,而词人要表达的,则是一种全属于心灵上的怅惘孤寂之感。

冯延巳词之所以选择外部景物意象,正是为了通过由这些意象建构起的意境来表达自己深沉的生命情感体验。可以说,词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到冯延巳手中已经由单纯的对宴饮娱乐的描写上升为文人士大夫对个人情怀的书写与咏唱上。

读冯延巳的词,词中的情感世界所蕴含的清新自然的趣味会很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其清新自然的词风对北宋中前期士大夫雅词形成具有重要的开启作用。

冯延巳词中的情感世界是很深的,既体现为其词情感涵量深沉广大,又体现为其词蕴含的情感深挚动人,更体现为其词的清新秀逸和意境的深远

冯延巳词因大量使用景物意象,使其所写既不滞于感官印象和人物场景的描绘,而又不为现实具体的情事所局限;冯延巳词作的意境既寄寓了深沉的生命情感体验,令人慨叹唏嘘,又能发人深省并由此产生深广之联想和启发。

同时词人那种无处不在的生命悲情投射于所制造之境界中,构成深美的意境,使其超越了景物自然状态的描摹。

这种意境具有较大的意蕴张力,读者能够在其中体悟到词人某种情感体验,尤其是那种基于生命的体验与认知。较之花间词人,冯延巳词对意境的拓展进一步丰富了词作为文人士大夫抒情体裁的表现手段。

诚如刘熙载所言,冯延巳的词风,晏殊从中学到了俊丽的一面,欧阳修从中学到了精髓。以晏殊、欧阳修为主的北宋中前期士大夫崇雅词派,继承与发展了南唐词风,特别是继承与发展了冯延巳的清新自然的词风

从这一点来说,冯延巳在词史上有着重要而显著的地位,他在名家辈出、佳作纷呈的中国词史上,是占有一席之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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