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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往事

 我心飞翔张文强 2022-09-11 发布于湖北
那一日,那一年
上帝只是眨眨眼
那一刻,那一时
眉一皱,头一点
来到这个世界
只是履行一场轮回
人生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犹如流星和闪电
早晨出门是一张稚嫩的笑脸
傍晚归来
额头已爬满曲线
花开了,花落了
谁还记得你的从前
我爱过仙女小燕
月下花前
曾经的笑语连连
久了,倦了
嫌了,厌了
早忘了我一直守候在她身边
失去后才晓得妈妈的好
眼泪哪能弥补内心的亏欠
甜言和蜜语
只不过是春风的一个消遣
后悔和愧疚
只是和昨天又一次照面
曾经有眼泪,有笑声,还有恩怨
记忆只是一张白纸
需要时还要重新牵连
世事有许多无可奈何
有的或许是无理可言
不能忘记开心往事
也要记住似水流年
(一)  童年的记忆

七十年前,那年我三岁。

有天中午,母亲从田里干活回家,没看到我,就满村子找我,喊我。邻家的二妈看到母亲快要哭了,就笑着说,“你儿子在你家屋后的菜园子忙活着呢。”

母亲连忙跑回家,开了后门。看我满头大汗,“你在忙什么?”我头也没抬,把锅铲子举起来:“我在种豆。”

“那我喊你怎么没答应?”

“你没看到我正忙着吗?”

母亲觉得我好气又好笑:“今天你怎么想起来种豆的?”

“妈妈的肉烧豇豆好吃。”

“豇豆是春天种的,现在种,到冬天还没长豆角就会死的。”

“冬天会死?人到冬天怎么不死?”

母亲看到菜地里摆着白刀,木桶。桶里面还有水,畚箕里装着草木灰,那水瓢和盛着尿的粪勺放在一块儿。

“你把尿弄来干什么。”

我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说:“上肥呀。”我忽然想起来,“妈,人身上的尿是怎么来的。”

“喝水的呀!”

“喝水的?”尿是人身上的水,那水就是尿了。我突然把水瓢伸进粪桶里,舀了一瓢尿送到母亲面前,“你说尿是水嘛,那你喝,那你喝。”母亲本能地用手挡了挡,尿溅了我和母亲一身。

“别闹了,我要烧饭了。”看到这些烧饭的家伙全是泥,她苦笑地摇了摇头,“这中饭咋烧啊。”

中午天太热,我脱得一丝不挂睡在屋内的泥地上。一觉醒来,泥地上印了个硕大的虾印。我把水缸里的水舀进木盆里,人坐在盆的中央,觉得很开心,还用两手击打着水。水花溅到我的身上、脸上、头上、眼睛里。我抹掉脸上和眼里的水,又自顾自地打玩着。

天黑了,母亲从地里回来,我还坐在水盆里。她把灶膛里架着了火,揭开锅正准备加水烧晚饭,可缸里一滴水也没了。母亲只得熄了火,用木桶到村子里的人家去借水。

闲着,闲着,闲着就是闲着急;帮忙,帮忙,往往是越帮越忙。在家,我只过了几天清闲。看到锅和碗没洗,就站在板凳上在锅里洗碗。临下来时脚踩在板凳的一头,人摔倒了,手里的碗却把铁锅砸了一个裂口。上街远,母亲只好用黄泥补上。黄泥补锅手艺卖钱,母亲补的锅,煮饭时灶膛里滴着水,炒菜还有烟味。母亲笑着说:“今天炒的菜好吃吧?”

“这哪是吃菜呀,简直是吃命啊!”

夏夜,我怕热。母亲在门口的大椿树下,搭建了一张简易的床。

我起来在不远处小便,头顶上就象罩着一个硕大的黑铁锅。时间看长了,渐渐地觉得亮堂起来。天,像是铺了一层天花板,光洁、静穆、雅致。不知是谁毫不吝惜,毫无规则,毫无章法地在上面钉出许多窟窿眼儿?光亮有孔必出,我看到了闪烁的星光,眨着眼睛抛出媚态,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天空弹出一条白线。我说:“妈妈,天上的星星还会眨眼呢。”

“是的,人是天上的星,星是地上的人。”“呃!”天和地,人和星,我真的想不出其中的关联。

母亲似乎觉得我有疑惑,就用手指着天河东西边两颗亮星:“就拿这两颗亮星来说,这颗叫牛郎,那颗叫织女。他俩原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却被王母娘娘硬生生地拆散了。”

“那是为什么呢?”

“仙女是仙,牛郎是人,人和仙只能死后才能相聚。”

我还是没弄明白,母亲又说:“你再仔细看看,牛郎星的两边还有两颗不太亮的小星星。那是牛郎挑上去的两个孩子,这是他和织女在人间生的。王母娘娘看到牛郎快要追上织女,就拔下头上的金簪在两人前面一划,就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天河,他们只能隔河相望。每年的七月初七,喜鹊们都会上天搭桥,他俩才能鹊桥相会。”

“噢!”

“不信你到七月初七的前几天,一只喜鹊也看不到。”

母亲用葵扇拍打我的头和后背,像是拍掉我所有的疑惑似的。

“妈妈,你看天中间那颗星好亮啊!”

“谁做了亏心事,人不晓得天晓得。那些亮星是地上的王侯将帅死后变的,具体是哪个,我就说不清楚了。不过,那些灰暗的星就是地上的坏人,贪官和奸臣。死后玉皇大帝还会罚他们站在那儿,让地上的人唾骂。”

“人死后不是埋在棺材里吗?怎么会上天?”

“人都有三魂七魄,地上埋的只是尸骨,魂魄都要上天的。”

“噢”我未置是否,只得哼了一声。那时没有电,看不到电视,听不到音乐。不远处偶尔传来清脆的笛音,伴随着二胡幽扬柔绵的曲调,唤起我身边的虫鸣蛙叫。在那个宁静的夜晚,演奏出一场别开生面的音乐盛会。可是,那蚊子的“嗡,嗡”叫,和母亲“啪哒,啪哒”的葵扇声,唱响了人间最美妙的爱与情交响曲。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置身那时的场景,可能今生再也听不到那时的天籁之音了。

(二)  求医

一个好的母亲,她们不是只为自己活着。她们是人性的守护者。

这是七十多年前的事。

当时我才三、四岁,母亲领我去上坟。来到坟前,母亲要我从篮子里拿出纸钱,她说女人的手不能碰纸钱。我问母亲,家里没有男的怎办?她说那就要用筷子夹,否则死人是得不到烧的纸钱的。我把纸钱分出三叠:父亲、奶奶、三叔。父亲那堆明显多一些,母亲跪在坟头,让我也跪着。每点燃一堆纸钱,她就叫我喊某某人来拿钱。

父亲的坟,离村子二里多路。那片乱坟岗,埋着五、六个村里的死人,我们称那地方为小鬼滩。家庭富裕的人死了,买口厚实的棺材葬了。不富裕的,只得睡木匠现锯的几块薄板。要是未婚的青少年,那就在死人堆中,挖个坑埋了。

离父亲坟五米处有一个新坟,被野狗刨了一个窟窿。不远处遗留着残肢断体,泛出紫黑色的血,和地上的泥土干灰,粘结着。

“妈,那东一块,西一块的是什么肉呀?”

“ 那血是黑的,当然是猪了。” 

“ 妈妈,你骗人!猪还穿花衣服?”

“我们走!”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人头,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这不是邻家姐姐张小丫吗!她死才三天,比我大五岁。”

“别瞎扯!” 母亲拖着我就走。

坟岗下有条路,路下面是排洪河。河在这里是个弯道,河床也就宽了许多。几个村子的婴幼儿死了,用稻草一裹,然后束上三道,往河里一丢了事。遇到涨水和大风,这里就成死亡包裹的栖息之地。和那些病猪死狗,组成了水上坟场。我和母亲出了墓地,看到路上一个圆不溜秋,象头状的物体。那肠子从水边一直拖到河堤上。一股恶臭,把我几天吃的都呕出来了,母亲连忙背着我就跑。就是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

“娘,您几夜没合眼了,弟弟交给我吧。”

“你弟弟不醒,我是不会离开他床头的。”

她是母亲领养的女儿,叫“鸭子” ,音是“压子”, 母亲取名原意是我父亲被地主黄茂义打死时,我怀在母亲肚子里才五个多月,意在她要添个男孩为父亲撑门楼子。

事后,我从鸭子姐姐嘴里知道这几天发生的事。

那天上坟回来,我头很疼。到了夜里,我发着高烧。母亲用三根半的担绳,才从村中间的深井里打来凉水。用毛巾浸泡后敷在我的头上,打算捱到天亮去请医生。大半夜时,我说着糊话,又开始抽筋。姐姐小固,哥哥金锁,病死之前都有过这样的征兆。现在父亲死了,她像个赌徒,真的输不起了。母亲连忙叫醒姐姐来守护我。她独自去东耿村请耿德志为我治病。

东耿村离我们村只有四里路,平时我们经常绕道走下游的水坝。现在是夏天,外河的水涨上来,水坝淹在水里。要去东耿村,小鬼滩成了必经之路。夜黑风高,白天那一幕又出现在母亲的眼前。母亲心里想,把死人头当成石头就不怕了。没走几步,草丛中发出“卟噜”一声,她浑身毛孔一下子全竖了起来,心,咕咚咕咚地跳个不停。又走了几步,“叽”的一声尖叫,她差点扔掉手里的马灯。在那个相信鬼神的年代,一位三十岁的少妇,承受这样的恐惧是难以想象的。

耿德志在当地很有名气,听母亲要他给我治病。他把头伸出门外,“我一般是不出诊的!看你是一位妇女,独自带着儿子不容易。今晚有雨,明天早上去吧!”

“我儿子烧得烫人,还抽筋,我真担心今夜怎么过!”

“孩子危重,就去请别的医生吧!”

“我就是怕别人治不好,才来找您的。”

“半夜三更黑灯瞎火的,还要过小鬼滩。”

“小鬼滩,我一个女人也过来了,您老头子有啥不敢,还不是儿子命金贵吗。他父亲临终托付,要我一定带好儿子。假如今晚耽搁了,我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活头!要是有个闪失,就是寻死也没脸在阴曹地府见他的父亲!”

此时,耿德志就是不说话,母亲哭着说:“今晚您不去救我儿子,我就死在您家!”说完,双膝一跪把头向地上砸着。耿德志拉她起来,母亲又向他家墙上撞去。她额头上的血,在粉墙上开出一朵鲜艳的红花。堂屋里的闹腾,耿德志的儿子起来了。他儿子说:“爸爸,这孤儿寡母太可怜了。我给你打灯笼,陪你一起去!” 耿德志说:“好吧。”母亲也顾不得额头在流血,破涕为笑。耿德志用止血散,敷洒在母亲的头上。

母亲一进屋,鸭子姐姐看到她额头上在流血,忙问:“娘,你咋啦!”母亲笑着说:“没事。”鸭子姐姐又去灶台,撕了二盒火柴皮贴在母亲额头的出血处。

耿德志来到我家,给我搭了脉作了处理。开了药方后,又嘱咐母亲:“还有一味引子,我没开。你上街时在大河埂上采点黄蒿,没有籽那怕是枝叶也行。在锅里蒸煮后用纱布包着,趁热敷在孩子头和胸口上。熬出来的汁,加一点放在熬好的药里,喂他服下。

耿德志刚出门,一声惊雷使他缩回了身子。他又看了看我,对母亲说:“这小孩真的不能耽搁了!街上离这十多里路,马上又要下雨,不如叫我儿子陪你去吧。”

“您能来,这大恩大德我就没法报答。您这一大把年纪,一个人回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是不怪我,我的良心也过不去啊!再说,寡妇门前闲话多,我就不劳驾他了。”说着,她把裤子卷到膝盖上,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打着赤脚,手拄着一树棍,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不识时务的风,一股劲地刮着。“咔嚓”一声,路边粗壮的树木被折成两截。闪电,硬把天空这张完美无缺的天花板撕开一道道裂口;雷神,聚集了多少天的怒气,想把它一下子发泄在母亲身上;可那雨儿,时紧时松,时大时小,时快时慢,漫不经心地洋洋洒洒地向她砸来。

在泥泞的路上,母亲步履踉跄地走着。雷声,掩藏掉她摔倒的响声;闪电,用照相方式记录她不同的摔跤姿式。也只有在这如同白昼的瞬间,才能看到她孤零零的背影。她,记不得摔了多少个跟头,也忘记走了多长时间。只觉得上街这十多里的路,比走上百里还远,还吃力。

离街不远处有条河,河上有座无拦杆的拱形木桥。桥面,间隔地铺着厚实的木条。雨后的木条,像抹过油一样的滑。没走几步,母亲就重重地摔倒在桥上。还好,人没掉到河里,只是屁股和手臂一阵阵钻心的疼。她退回来用河堤上的稻草,撒在桥面上。到了桥的中间,那间隔有序的横木条,脱落了几根。其中有一截,有二尺多长只有纵梁,没有桥板。这是河对岸的农民,用牛驮圩里的稻谷踩断了桥面,还未来得及整修。借着闪电,她从蓑衣上解下绳子,把手里的树棍,往桥的大梁边一梱,绑住棍子的这一头,自己往桥上一趴,硬从这上面爬过去。

抓好药后,只有走山路回家了,母亲在药铺里要了一根木棍。临到山边,她看见路上有一个黑影拦住她的去路。借着远处闪电的余光,她看清是一条狼,挡在前面。狼的眼像两盏灯笼,闪烁出凶光,尾巴还在身后不停地揺摆着。她的心,一下子悬在嗓子眼上,咕咚咕咚跳个不停。

她想起几年前新四军在这一带打游击时,和日本鬼子拼刺刀的场景。就平端着的木棍,一步、二步、三步……向狼逼近。狼要是扑过来,她可以用棍子瞄准狼的眼、嘴,或是头,狠命地捣过去,棍子能收放自如。若是用棍子乱砍乱打,激起了狼的凶残兽性,打出的棍子不能给狼致命,又无法及时收回,那只有任狼鱼肉了。这条狼,看到母亲对它没有伤害,僵持了好一会,就从路上溜到河堤坎下,走了。

回到家,母亲把中药放在小炉子上熬着,让鸭子姐姐看着,又去圩堤上采摘黄蒿。等她忙好了一切,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此时,她才感觉到肋下,膝盖骨,腰和腿,一阵阵撕裂的疼痛。她那湿透的衣服,连上面的泥土也被她的身体烤干了。

西山顶上,残阳燃尽了今天的余晖。天空,被一位画师用巨大的排笔,蘸着淡淡的墨汁,一笔又一笔,一笔接着一笔,不厌其烦地涂抹着。大地,在黑色的渲染下被一张又一张浅黑色的面纱遮盖着。可那星星和月儿,硬从这天花板的窟窿眼儿钻出余光。随着地上遮盖的黒纱越来越厚,他们所释放出来的光芒越来越晶莹透亮。不过,这时的世界,黑暗仍旧是统治者。唯有村东边那三间草屋,小油灯从窗户上挤出来一丝亮光。

药不是灵丹,尤其中草药有个缓冲时期。

借着灯光,母亲的两只眼睛紧盯着睡在床上的我。一会儿她用手测试我头上的温度,一会儿又把我胸口那个纱布包换成热的……

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中草药和母亲拼起了耐心,笑到最后才是胜者。母亲一刻也没歇过,她的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什么,别人不知道,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泪水,在她脸的两侧犁出一道道新渠。

“娘,您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弟弟就交给我吧。”

“你弟弟不醒,我是不会离开他床头的。”

不久,姐姐的身体随着歪倒的凳子跌倒在地,在母亲的身边睡着了,母亲连忙脱掉她的衣服,把她放在床里头。就是这么折腾,姐姐也没醒来。

我的母亲,和中国千千万万个母亲一样,是一位平凡的母亲。为了我,为了她儿子已经三天四夜没合过眼皮。直到第四天夜里,我看到母亲扒在我的床头上,“妈,我要喝水。”

母亲看到我醒了,从小凳子上一跃而起。“我儿子醒了,我儿子醒了!”她想让全天下的人一起陪她高兴似的。可是,昏暗的小油灯下,闪烁出她脸上一道道干涸的泪痕,证明她曾伤心过。

“妈,您怎哭啦?”

“没,没,我没哭呀!” 她说话有点语无伦次了,她笑了,笑得很开心。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微笑,也是最灿烂的笑,她的笑,似乎有点疲倦,有点惨淡,有点无奈。可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笑,是人间最动人的笑,也是她送给我一生中最宝贵的遗产。

(三)  一只烧鸡

每个幼小的心灵,都是一朵待放的花朵。需要浇水、除草、施肥、灭虫……小心呵护着。

五岁的那年,母亲带着我从山东枣庄回安徽。火车途经符离集车站,那时候的小火车站,铁路边是站台又是候车室。车子一停,一群卖烧鸡的蜂拥而至。火车窗口边的拥挤声,叫卖声,吵闹声不绝于耳。坐在我们对面是个男的,他买了一只烧鸡。这只烧鸡上辈子像是和他有仇似的,转眼间被他大卸八块。鸡头、鸡腿、鸡胸脯、鸡翅膀,一点点,一块块,被他撕碎放在共用的台子上。

他捋起袖子,抓起鸡大腿就啃。偶尔撒下的碎末,就用左手拣起,又往嘴边塞进去。他用舌头舔着手上沾的油腻,嘴里不时地发出吧嗒吧嗒的响。从那摇头晃脑的模样,真象深山里的猎人,在品尝着自己千辛万苦获得的猎物。香气四溢独特的烧鸡气味,是我平生第一次闻过,我那一双馋巴巴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烧鸡,一秒钟也不想离开。我把右手的食指塞进嘴里,继而中指、无名指也都塞进去了。最后我把五指捏成团,全都填进嘴里。

儿子是母亲的心头肉,我的行为哪能逃过母亲的眼睛。自打窗口有叫买烧鸡开始,她就在身上搜索着。随身携带的包,上衣口袋,连贴身内衣,她都捏了几遍。裤子的荷包还被她掏出个小小的窟窿,她把头向脚底下搜索着,半个钱边也没落下,可是,只凑到四毛九分钱。

“卖烧鸡的,我只有四毛九分,能不能买一只,哪怕小一点也行。” 她把头伸出窗外,对卖烧鸡的人说。

“五毛钱一只,不还价。”说着他就边走边吆喝着别人去了。

“妈,我要吃。”我看卖烧鸡走了,有点急不可待了。 

“我钱不够。” 母亲有点愧疚地说。

“我不管。”我在下最后的通牒。

“卖烧鸡的,我买一只。” 母亲从内衣夹存里掏出一张仅有的五元炒票,那人接过母亲的钱,递了一只烧鸡给我。

“我去换钱。” 说着卖烧鸡的就离开了窗口。

对于长时间混迹在车站的生意人,母亲早有耳闻。从母亲掏出五块钱那一刻,卖烧鸡的就没打算去换钱。她也没指望卖烧鸡的会找钱给她,只是不想给我留下遗憾而已。世上有些遗憾,就象是一片枯叶风起了,叶子飘走了,就没了。可是,有的遗憾却是终生,是永远无法弥补的。母亲不愿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一颗不开心的种子,更不允许它生根发芽。或许能让我买个教训,哪怕是再苦,也是她最大的收获。 

“妈,他没去换钱。”我看那人在不远处和几个人有说有笑,就提醒母亲。

“嗯”,母亲并没过分的在意,只是笑了笑。从母亲的笑容中,我看到了她的大度、宽容、理解、善待。就象一部老电影,一直到今天都在我的眼前回放着。

“好吃吗?”“好吃!”我用油腻的双手抱着母亲的脖颈,那脏兮兮的嘴和脸在母亲的脸上摩挲着。

我真开心,开心得连肚子也钻出来了,肠子也跑出来了,心肝五脏也都跳出来了。

“真的?”“不信你摸摸。” 我把母亲的手按在我的小腹上。

火车在小站只停留三分钟,火车开了,我看到那卖烧鸡的身影在变小,再缩小,再缩小;以至于模糊,模糊,再模糊;最后拉长,拉长,再拉长; 以至于变成丑八怪模样。

到了南京,母亲买了回家的船票,只剩下四分钱了。她看到码头有个柜台卖面包。

“姑娘,面包多少钱一个。”

“一分钱一个。”

“那我买四个。” 那个女的麻利地褪下包裹面包的纸,放在台子上理齐,押平。

“姑娘,能把包面包的纸给我吗?”

“你不是马上吃吗?要包装纸干什么?”

“我们说不定一天也到不了家,我怕儿子路上饿,把面包放在这里。” 她把手里的包递给女孩看 

那女的仔细地打量着母亲,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我。“我这有半块面包,要是不嫌脏的话就拿去吃吧。”

“那我谢谢你了。”母亲接过面包,又把那半块面包用纸包好,放进了袋子里。

“那你……”

  “我是大人,不要紧。儿子还小,正在长个子,不能让他饿着。”

我知道了这事的起因,心里萌生一些愧意。就从袋子里拿出一块面包,递给了母亲。她用手推开了,“你吃,妈不饿。”几年以后,还是这句话,“你吃,妈不饿” 。我的母亲,在那个寒冬的夜里,只有北风偶尔为她哀号几声。她,永远,永远的离开了我!或许她真的饿了,去到一个叫“永远” 的地方去找吃的去了。

下午太阳偏西,我们下了轮船。码头离街上十多里路,不少人乘划子船上街。划船的老大看到母亲带着我,就说:“大姐,乘船吗?” 母亲停下脚步,没有说话。 

“妈。”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哼了一声。母亲没理我,并不是生我的气,而是在考虑该怎么做才好。

那人又问“你们是哪里人?”

“王村的,怎啦?” 我抢着说。

“要是下河王村,不远,顺大堤走一截就到。要是新乡王村,离街上还有二十多里,到码头就有四十里路了。不坐船你俩天黑也到不了。” 他看了看身边的我,脸上露出鬼蜮的表情。 母亲还是没说话,我又喊了一声。

“妈。”

 “大哥,”母亲终于开口了,“我是从山东来的,身上一分钱也没了。求你带着我娘儿俩,明天我一定把钱送给你。”

“我们就是个卖烧饼的,现打热卖。人生面不熟,谁肯赊帐!”

“大哥,行行好吧!这几十里路,我到没什么,只是儿子太小,我怕他真的走不了!就当我是讨饭的,向你求口饭行吗!”

“不行!”那人毫不留情地说。

“那就求你稍带我儿子好吗?”说着说着母亲跪下了。母亲生在旺户,上有六位姐姐,她最小。后来的外婆只收养她一人,村里的人又常要她接济,她何时向人跪过。

“不行,”那人从牙缝里蹦出这两个字来,母亲只觉得浑身冰凉,一种透心的凉。

“没钱,那你就背着他慢慢地走吧!” 

“妈,那小船一晃一晃的,就是不要钱我也不敢坐。”我望着母亲,她两眼挂着泪珠,就象一粒粒冰雹,随时就会砸下来。

“妈,你哭啦!都是我不好,你一天没吃,能走得动吗?”

“妈是大人,你腿上的骨头还没长硬,妈只怕你累着。”

“妈,我没事。等我长大了,一定会背着你走的。”我牵着母亲的手,向回家的路上走着。此时,我身后传来船老大的声音。

“吆,小家伙挺有骨气的嘛。”听到这话,母亲笑了,笑得很开心。她的笑声里有欣慰,有骄傲,还有几许的无奈。

岁月,像是一个抽象的符号。几十年过去了,一直引领着我在模糊的梦中穿行。在我的记忆中,有些事或有的人,一直在扮演着方块三和红桃四的角色,从来没有改变过游戏的规则。他们,也许是根本不打算改变这个规则吧。

(四)  童年故事

村子里,死了个八十岁的老太。出殡那天,屋里屋外挤满着人。有大人,有小孩;有男孩,有女孩;有本村的,也有邻村的。棺材抬到门口,架在两条大板凳上。两侧站着四个壮汉,他们把小孩递上棺材盖,小孩子在上面爬到棺材的另一侧。那边的人马上接住,又从棺材下面递回来。这是我们家乡流行的一种风俗,叫做爬棺材。家长们指望着自己的小孩,能沾点死人的福寿喜气。母亲抱着我,非让我多爬二圈。她又从这家盛来一碗半生不熟的饭,叫长寿饭,要我吃下。

我在出殡的那家拣到半挂小鞭炮,掰了一截正在燃烧的香,又去那桑树下。可能是我刚爬了棺材,吃了长寿饭的原因,这次连鞋也没脱就爬上树。站在树上,我把小鞭炮一个个的拆散,俯身用香点燃,等引信快燃完才扔出。看到爆竹在面前爆炸发出的声响,心里特别开心。这个时候,我早把母亲说的保护自己,忘在九霄云外。一不小心从树上掉进了河里,头刚好砸在从桥上掉下的一块砖石上。由于疼痛,我翻滚到水里,人也昏迷过去。

半夜里,我在梦里看到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足足有半屋高,向我走来。我抬头看去,它头像只巴斗,血红的大嘴裂到耳朵边,那只巨大的手呈鹰爪状,在我的头顶上挥舞着,想要捏碎我。小时候听人说:人死后是要变成鬼的,难道这是那老奶奶变的?我不就是多爬了二圈棺材吗?就凭这要我的命,至于吗!

命,是值钱的。我抽身就逃,恨不得把手当脚使用。可是,我那两条腿就是不听使唤,像是没长在自己身上。眼前出现一座森林,我一下子钻了进去,心想总算逃过这一劫。可是,耳边却听到:“你跑呀,跑呀!”抬头一看,那个家伙正拦在我的前面。我抽身又跑,可没跑几步就重重地跌倒在地,还被倒拖了回来。我想起自己前些天逮一青蛙,用稻草拴住一条腿。青蛙跑快了我拽住稻草拖回来,跑慢了我用手拍打青蛙的屁股。

只听那家伙说:“怎么不跑了?” 它一脸淫笑又把右爪放在我头顶:“我要捏碎你的头!”。还把两只獠牙在我的脸上磨蹭着。吃就吃吧,还来侮辱我。我想: “要是有个地缝就好了。”突然间我从站的地方掉进一条深不见底的沟里,周围漆黑一片。我到处摸索着,四面全是坚硬的山石。怎么这么倒霉,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这下子就是长上翅膀,也难飞了。

“我要出去!” 无论怎么嘶喊,就是发不出声音。就在这时,沟里突然涌进许多水来,我浮上了沟面。谁知那怪物就在上面等着我。“这下子跑不了吧!”我觉得这一切的一切,全是恶魔在有意捉弄我。“我要捏碎你的头。”说着,说着,它把鹰爪状的手又向我的头顶伸来,我的头只觉到剧烈的疼痛,疼得无法忍受。

“妈妈,快救我!妈妈,快救我!”我终于喊出声来。

“别怕!妈妈在这,妈妈在这!”妈妈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那天晚上,我问妈妈人为什么要死。

妈妈说:“世界上的人要是不死,那怎能站得下。”

“别人可以死,妈妈不能死!”

妈妈不死不就成妖精了,妖精是会吃人的。 

“我让您吃,让您吃。”我把手塞进母亲的嘴里,母亲轻轻地咬了一下。

“不疼,我就知道妈妈舍不得吃我。”

“看我怎么收拾你。”话未说完,她把手插进我的胳肢窝、颈项、肚脐眼,拼命的折腾。我,踢掉了被子,一下子站在床上。

“你头还肿着,又发烧了,快进被子里。”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我被关进一个小黑屋,手脚被捆绑着,一会儿又来一个不像人的怪物,我要捏碎你的头。”

“救命呀!” 我终于喊出声来。

“儿子别怕,儿子不怕!妈妈在这,妈妈在这!”母亲一把搂住我,用手不停地拍着我的胸口。

第二天,母亲要去圩里给稻子车水,她用两个工换张海一个男工。

张海看到母亲背着我:“去圩里干活又不是走亲戚,还有一些工具,这大孩子,背着他怎么干活。”

“他昨晚发烧了,我不放心。干活的工具,我早就送到田里,藏在车水的那个大沟里。”

“你早上起来要挑水、洗衣、扫地、抹桌子,喂鸡喂鸭,还要烧早饭,你是什么时候起床的?”

“鸡叫头遍呀!我每天到那时就醒了,睡不着还不如起来干点事。”

“好长时间没看到你家鸭子了,她能松松你的肩啊。”

“我长大了,养身母也老了。她一生只养我一个,现在身体不利落,我让鸭子去她那儿,做个帮手。”

“啊!”

他们说到姐姐,那张调皮、亲切的笑脸又在我眼前晃动着。转眼间她的脸越拉越长,最后变成碎片,随风飘走了。

“妈,姐姐不好,小时候老打我的屁股。屁股被她打成两瓣儿,到现在还没长好,不信你看。” 我拉开裤子,母亲和张海笑得前仰后合。

过了几天,姨母来说外婆想母亲,我们三人一同去了。母亲背我一截,我就要下来。我不走路的中间,专走路边的草上。我指着被我惊飞的蜻蜓问母亲,“这是什么?”母亲说“这是蜻蜓。”我又指着大一点的彩色蜻蜓问母亲,“这是什么?”母亲说“这是蜻蜓。”

妈妈说谎,刚才那蜻蜓和这不一样。” 母亲说:“蜻蜓也有大人和小孩呀。”这时有一只长得好看的蜻蜓飞来,我又问母亲“这是什么?”母亲说“这是蜻蜓呀。”

“妈妈骗人,这蜻蜓这么好看?那蜻蜓怎么难看?”母亲笑着说:“这只蜻蜓是大姑娘呀。”

这时飞来一只蝴蝶,我又问母亲“这是什么?”母亲说“这是蝴蝶。”我不服气地说:“妈妈癞皮,刚才还说是蜻蜓,现在又说是蝴蝶。”母亲笑着说:“蜻蜓是一条腿,细细的,长长的。蝴蝶没有腿,它的翅膀大大的,圆圆的。”母亲逮住一只蜻蜓尾巴,那蜻蜓连忙环过头来咬住她的手。“咬住你了吧,我快活,我快活。”我在一边拍起了小手。

姨母对母亲说:“妹妹,我真羡慕你!我那三罐酒真不如你的一壶尿啊。”她把我三位表姐说是三罐酒,而把我说成是一壶尿。听到她们说尿,我连忙说:“妈,我要尿尿。”母亲笑着说:“你看,他真要尿尿了。”

到了外婆家,我见到了鸭子姐姐。她和母亲打过招呼后一把抱起我,我连忙对母亲说:“妈,我不要姐姐抱。我屁股被她打成两瓣儿还没长好,她要是又打了,我到哪辈子才能长好!”姐姐说:“我非把你屁股打成四瓣儿,让你四辈子长不好,就是长好了也只能穿开挡裤。”

“我要你赔,我要你赔。”我揪住姐姐衣服不放。姐姐连忙说:“我赔,我陪,陪你到茅厕坐坐。”我问母亲,姐姐陪我到茅厕干什么。母亲笑着说:“到茅厕只有屙屎吃屎呀!”我追上姐姐,用拳头锤打着她。外婆对母亲说:“丫头,这个开心宝真够你开心的。”母亲笑而不语。

(五)  池塘

我家屋后有一池塘,不大,有二、三十个平方。记忆中的小塘是活着的,包括周围的一草一树。

春天来了,池塘里的鱼儿,趁人不注意在某个旮旯处发出“唿啦”一声。波纹还没散尽,那惊慌失措的小鱼小虾,又在水面掀起阵阵的涟漪。

鲫鱼和土鲤,有时成双成对。他们贴着塘边,或池塘里倒插的树杈追逐,戏耍着。妈妈告诉我,那是在产小鱼儿。啊,小鱼就是这么产下来的!我有点疑惑。池塘里的树杈是妈妈有意插的,她怕村子里的人用网偷鱼。

每到下雨天,池塘里的水满了。鱼儿觉得原先养活他们的池塘小了,会悄悄地溜进东面的排水沟里,连鲤鱼鲳条也加入到越狱的行列。看我来了,他们像逃犯一样一摆尾溜之大吉。没有网,我只能干瞪眼。

我回家拿来一把菜刀,在塘边的柳树上砍枝条,用枝条把排水沟密密麻麻地扎牢。刀子砍在树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声,我似乎听到树在喊疼、疼、疼。我停住手里的刀,不忍心再砍下去。

到了夏天,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塘面上,水被涂上一层金黄色的光芒。鱼儿都站直了身子,把他们圆圆的嘴巴露出水面,一张一合地象要和谁亲吻似的。我有点纳闷,讲他们在喝水,未必要浮出水面。说他们吃露水,可能迟了点。要是享受新的一天,这还说得过去,可不要只露个嘴呀。

母亲要是淘米洗菜,那些小不点的鱼儿,总是围着篮子团团转。若是整理鸡鸭,他们会悄悄地接近,趁我们不注意,咬着鸡肠鸭油拖着就走。我在一旁气不过,抓起菜篮快速地向水里捞去。被我捞上的几条小鲳鱼,在篮子里拼命地蹦呀跳的。有两条跳出菜篮,一下水就逃之夭夭了。

一只喜鹊跳上杨柳枝头,那毛绒绒的絮儿学着蒲公英到处漂泊,我不知道“水性扬花”是不是指它们。我到觉得,这无根的爱,柔和、平凡、自信、善良,寄托着人类的希望和凄美。柳儿的手,比冬春两季伸得更长了。水浅时,风一牵手他们就在水面上扭动着,或舞或招摇撞骗。水深时,伸在水里的手想弄点动静要把塘水搅浑,那怕是天翻地覆也好。不过,有时那些草鱼会咬着他们,一直到拖断为止。

母亲捞来浮萍,当作鱼饲料,还能给鱼遮阳。浮萍,是团结互助的群体,我很欣赏它们友爱的生活。他们以树枝为依托,抱成一团,其乐融融。

一天,风儿骤起。一只在外围的小浮萍,有半边叶子被风儿硬塞进大浮萍下面。它拚命地挣扎着,无济于事。一阵旋风刮来,水面的波把它弄得底朝天。那埋在水底维持它活着的根须,被暴露在阳光之下。没有根基的它犹如一叶无舵无桨的小舟,在水面上任凭风儿推搡、蹂躏。它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累了,想歇会儿脚,可做不了主。哪儿是它的家?该在哪儿歇脚,它不知道。它头朝下根在上,呼吸渐渐地越来越急促。这就是生存?求生的欲望使它憋着气强忍着。我仿佛听到微弱的声音,“救救我,救救我”没人答理。“谁来救救我!”它几乎拼尽了全力。我伸出右手准备把它翻过来。就在我的手快要抓到它时,又是一阵风刮来。就差那么一点点,它离我越来越远,那呼救声也越来越弱。哎!救得了它的今天,救不了它的明天!我有些释然了。

那时没有电,更不用说电风扇了。晚上,母亲有气无力给我摇着葵扇。我一丝不挂,全身还是湿漉漉的。母亲的衣服,没一处是干的。

下塘去!母亲领着我来到池塘。我俩坐在木头做的水跳上,把腿伸进水里。

“妈,这木跳戳我屁股。” 我把母亲的右手,拖到我的屁股下面。母亲摸了摸,“是戳人。”她把我调到左手边,这是棒槌槌衣服的地方。

“哎!”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总觉得这口气堵在她的心里很久很久。

“妈,您怎么啦?”

“没怎么,你是小孩子,问这没用。”事后我才知道母亲那晚叹气,和这水跳有关。

一九四二年,这里是新四军七师司令部。四四年的秋天,七师北上抗日刚走几天,日本鬼子把全村烧得精光。我家的房屋单门独户,离大村子有六百多米远,也没能幸免。那天,父母亲在五、六路外的圩里干活。看到村子烟雾弥漫,跑到离家几百米的山岗上,看见日本鬼子兵正在烧我家的房子。

“我的房子!”这三间房子,是父亲打了二十多年的长工才盖起来的。里面还制了一套结婚的家具和农具,他绝望地向家里跑去。母亲看到两个鬼子兵端着枪,在房屋前后踱着方步来回地走动,就死死地抱住他。

“我要去救火!哪怕是在房子上滚,也要把火灭掉。”

“你今天要去救火,除非是从我的尸首上踩过去。有人就会有房子,人没了,有房子没人住,要房子何用。你打吧,打死我也不放手!” 母亲抱着父亲,死也不撒手。父亲举起的右手,在半空间突然转了方向,狠狠地打在自已的脸上。

“没房,我们可以住露水颗里。没人,就什么也没了。” 听到这话,父亲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房屋的大梁被烧倒下来,几个鬼子兵才离去。父母亲来到屋外,只剩下残垣断壁和支离破碎的家具散发着余烟。唯独东西大梁的两头还在烧着,他俩各提一桶水,浇灭了折断大梁的两头。之后,母亲请木匠刨掉焦木,制成了水跳。这个水跳和泡在池塘里的一张磨子盆,成了父母劫后的仅有财产。那张小盆,父亲拉来稻草垫在里面,一人一头睡在盆里,这张小盆陪伴着父母亲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

事过境迁,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池塘早已不在,可我儿时记忆还在。秋天,本该是收获的季节,却让我收获了一颗今生“仇日”的种子。

(六)  小桥

老屋是一部电影,珍藏着我儿时的记忆。那是个天真浪漫、多姿多彩的岁月,晚上从遥远的山边,飘来悠扬的笛音和绵柔的二胡声。宛如树上蝉鸣,田里蛙叫,草丛中不知名昆虫低吟。我置身美妙之间,无忧无虑,心情特别舒畅。就象一首忧郁的诗,美丽而不美好,却让我流连忘返。那种永远长不大的稚嫩记忆,深深藏在我心中那个叫天真的地方。

老屋门前有一条大沟,沟的西头连着山边的水库,东头长河的水流入长江。沟上有座石拱桥,桥下有个用砖石砌的小水坝可以蓄水,以备干旱时农田灌溉。潺潺的流水路过桥下,清澈见底,不同的时段,弹奏着不同的乐调。春夏两季,鱼儿在水里歇脚、游荡、追逐、玩耍,别有一番情趣。

四、五岁时,有一天我和母亲从桥上经过,看到几条鳊鱼排成一字形的队伍,在水里游荡。我抢过母亲肩上的扁担,在水里一顿猛搅。水浑了,鳊鱼横躺在水上。我把鳊鱼一条条扔上了堤埂,像是拣到宝似的,心里特别开心。儿子的快乐和幸福,在母亲的心里总是用乘法来计算的。看到我兴奋的样子,不用说她特别开心:“我儿子快成鱼老鸹了。”她笑着说。

又是个春雨天,桥下的鲫鱼在我面前悠哉游哉。时不时从水里探出头来,似乎是向我示威。鲫鱼可比鳊鱼灵巧,狡猾。我在水里折腾了半天,上下唇冷得乌紫,浑身发抖,最后连一只鱼鳞也没捞着。我噘着小嘴,提着湿鞋和泥衣服进了屋。母亲看到我狼狈的样子,连忙给我换衣服,还笑着说:“怎么啦?我儿子今天和鱼吵架了!”我一拳打在母亲身上,算是回答。

“这一次不就是没逮着鱼吗!没事,你有的就是机会。”母亲笑着说。

石拱桥旁边的埂堤上,长着一棵老桑树。谁也说不清这棵老树的年龄,它像一位饱经风霜的人,弯曲而又驼背。但它的枝桠粗壮,而又扭曲,就象一只贪得无厌的手,一直伸到水沟的中央。无事时我会爬上树干,枝上走动。或折一树棒背在身后,模仿着图画中孙猴子的某些动作,摆出大腿翘二腿的姿势,盘腿打坐

“你妈来了。”有一玩伴在树下说了一声。我也不管是真是假,宛如一条蟒蛇紧紧地缠住了树干。下面一阵嘻笑声,我才知道上当了。

每临麦收季节,风儿会扯掉一些青不青红不红的乌桑果,飘在水上。引来鱼儿们争抢、打斗。有紫黑色的乌桑果,我也会吃个半饱。吃过后用手袖在嘴上一抹,万事大吉。

“好吃吗?”在我的面前,母亲那张慈祥的脸,从来都是晴天。

 “好吃什么?”我怕母亲批评,没答反问。

“乌桑果呀!”她让我说出来,只是想分享我的快乐而已。

  “妈,您晓得了。”

“你的嘴唇太老实啊!它不会说谎,更不会对妈妈说谎。”她随手递给我一面镜子。

“那棵树的枝桠粗壮还有点弯曲,可它不是椅子,不是秋千,更不是桥。”母亲的脸、身子不断地变换着姿势注视着我,想从我的脸上读出点什么。

“它长在河堤上,根不见得扎得牢靠。要是跌下去砸在河里石头或树桩上,一定会摔伤的。”一个母亲,她知道儿子要走的路比她的路更长,更远,那要靠他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她还要为一家生存劳碌奔波,总不能时时刻刻老盯着儿子。她能做的,只能在有生之年,提醒儿子要时时刻刻地保护自己。

没多天,离桥不远有一家死了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出殡那天,屋里屋外挤满着人。有大人,有小孩;有男孩,有女孩;有本村的,也有邻村的。棺材抬到大门口,架在两条大板凳上。两侧站着四个壮汉,一边的壮汉把小孩递上棺材盖,小孩子在上面爬到棺材的另一侧。那边的人马上接住,又从棺材下面递回来。这是我们家乡流行的一种风俗叫爬棺材。家长们指望着自己的小孩,能沾到死人的财运,喜气,福气和寿气。母亲抱着我,非让我多爬二圈。又从这家盛来一碗半生半熟的长寿饭,非要我吃下。

我在出殡的那家拣到半挂小鞭炮,掰了一截正在燃烧的香,又去那桑树下。可能是我刚爬了棺材,吃了长寿饭的原因,这次连鞋也没脱就爬上树。站在树上,我把小鞭炮一个个的拆散,俯身用香点燃,等引信快燃完才扔出。看到爆竹在面前爆炸发出的声响,心里特别开心。这个时候,我早把母亲说的保护自己,忘在九霄云外。一不小心从树上掉进了河里,头刚好砸在从桥上掉下的一块砖石上。由于疼痛,我翻滚到水里,人也昏迷过去。

半夜里,我在梦里看到一个黑不溜秋东西,足足有半屋高,向我走来。我抬头看去,它头象只巴斗,血红的大嘴裂到耳朵边,那只巨大的手呈鹰爪状,在我的头顶上挥舞着,想要捏碎我。小时候听人说:人死后是要变成鬼的,难道这是那老奶奶变的?我不就是多爬了二圈棺材吗?就凭这要我的命,至于吗!

命,是最宝贵的。我抽身就逃,恨不得把手当脚使用。可是,我那两条腿就是不听使唤,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上。前面有一座黑森林,我一下子钻了进去,心想总算逃过这一劫。可是,耳边却听到:“你跑呀,跑呀。”抬头一看,那个家伙正拦在我的前面。我又扭头就跑,可没跑几步就重重地跌倒在地,还被倒拖了回来。我又想起自己前些天逮一青蛙的景象,茫然了。

“怎么不跑了。” 他一脸淫笑:“我要捏碎你的头!”。它的右爪又在我头顶上晃动着,还把两只獠牙在我的脸上磨蹭着。吃就吃吧,还来侮辱我。要是有个地缝就好了,突然间觉得站的地方真的裂开了一条大缝,深不见底。我掉进沟底,周围漆黑一片。我到处摸索着,四面全是坚硬的山石。我怎么这么倒霉,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这下子就是长上翅膀,也难飞了。

“我要出去!” 可是,无论怎么嘶喊,就是发不出声音。就在这时,沟里突然涌进许多水来,我飘上了沟面。谁知那怪物就在上面等着我。“这下子跑不了吧!”我觉得这一切的一切,全是恶魔在有意捉弄我。“我要捏碎你的头。”说着,说着,它把鹰爪状的手又向我的头顶伸来,我的头只觉到剧烈的疼痛,疼得无法忍受。

“妈妈,快救我!妈妈,快救我!” 我终于喊出声来。

“儿子不怕,妈妈在这,妈妈在这。”在母亲心里,她就是我的保护神。哪怕用自己身体十倍的疼痛,替代儿子一分的痛苦,她也心甘情愿。

愿望只是一张白纸,在上面能画出许许多多漂亮的鸟儿,可那鸟儿却不能动,不能唱,更不会跳出纸外。母亲觉得自己被五花大绑地绑着,所有的努力,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搂紧我,不停地拍着我的后背,不停地说: “别怕!妈在这,妈在这。”

在母亲怀里,我感觉到有股滚烫的液体,流淌到我的头上,脸上。我用手顺着液体向上摸索着,从母亲的脖颈,下颚,一直到脸上。漆黑的夜,母亲流了许多泪,无声地哭了。我不明白,她是为我的淘气而哭?还是为没能保护好我而哭?她为什么不打我呢?为什么不骂我呢?我说不清楚。她连发泄心头一点点闷气也不敢,只想让我痛苦少一些,再少一点。这就是母亲,一位平凡而又伟大的母亲。

第二天,我的头肿得象个灯笼,眼也看不清了,伤口流出血不血水不水样的液体。“妈妈,我会死吗?”这是母亲心里一道坎,永远无法逾越的一道坎。但她马上就说:“你不会死的!你爸爸会在阴曹地府保佑你的。你奶奶,你哥哥,你姐姐都会保佑你的。要是真的要死,妈妈替你去死。” 看到我脸上露出笑意,她释然了。她缓慢地站起身体,悄悄地走到房外。过了好一会,我看到母亲从后门进了家,脸上还有斑斑的泪痕,鞋帮上沾满了许多黄土。我终于明白,母亲那是去屋后的土地庙,去求土地公婆保护我平安无事。每当我生病或受惊吓后,她都会去土地庙声泪俱下地跪求一番。当时的她,多么象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啊!

妈妈,人为什么要死。” 母亲见我换了话题,也就自然起来。“世界上的人要是不死,那怎能站得下。”

“别人能死,妈妈不能死。没有妈妈,我就没有人保护了。除非…” 还没等我说完,母亲用手捂住我的嘴。她猜到我要说什么,更不愿听到我准备说的话。这是她的心结,永远无法解开的结。她随着我的话题:妈妈不死不就成妖精了,妖精是要吃人的。

   “我让你吃,让你吃。”我把手塞进母亲的嘴里,母亲轻轻地咬了一下。

“不疼,我就知道妈妈舍不得吃我。妈妈就是妈妈,又不是老虎。隔壁的二妈说,虎毒不食儿呢。”

   “看我怎么收拾你。”话刚说完,母亲把手插进我的胳肢窝,颈项,肚脐眼,拼命的折腾着。她把我当成了玩伴,这样或许会让我忘记了疼痛。我掀开被子,一下子站在床上。

“你昨晚发烧,快把被子盖上。”我突然发现母亲额头上的鱼尾纹,深了许多。乌黑的头发,不知被谁掺了许许白发。她才三十岁呀,怎么一下子老了?可能是太苦了吧。我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但我又不想当着妈妈的面哭。我使劲地咽口水,我想让眼泪流进肚里。可是,眼泪并不听我的。

“疼吗!我儿子是最棒的。” 她以为我是疼得哭了,左手抚着我的头,右手轻轻地为我擦眼泪。可她的眼泪,却爬满了脸颊。我真浑,当初怎么不给母亲擦呢?哪怕只擦一下,只一下也行啊!

有一天放学,有几位老人站在小桥上指指点点,象在议论着什么。我觉得好奇,也背着书包去看热闹。桥的北侧蹋掉了一块方石,听其中一人说这是老母猪顶的。它厌了,累了,不想顶了,想找个替身投胎人世。平时我没在意,这时才想起来看桥底下。那一块块的片石,只是靠石灰和黄泥的掺和粘接的。别说这些片石承受着桥的重量,上面还有人走牛驮,就是它自身的重力也会自行倒下的。

都说人和畜死后有魂魄,没有形状。桥底下那些片石不掉,真是有许多魂魄在桥底下顶着吗!?刚才那几人说造桥时死了人,还是两个,那他们就是在这桥下顶石头了。这时,我又纳闷了:难道修一个小桥还要先和人呀畜呀商议一下,那也要看谁愿意去死,死后肯去顶桥梁啊。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看到母亲打着赤脚,风风火火地来到我的面前。二话不说,拉起我的手拖着就走。我被她不是拉回家里,而是来到土地庙。她跪在土地公膝下,痛哭流涕地说:“土地老爷,桥神是归你管的,你可千万千万别让我儿子去顶桥梁啊!你晓得的,他是四房的独苗,没出世父亲就不在了,我真的输不起了。要是你实在没办法,那就让我替他顶吧!”过了一会,她双膝挪到东侧土地奶奶脚下。“你是神仙,也是一位母亲。你懂得一位母亲心里的苦楚,你一定要帮帮我,在土地老爷面前给我说几句好话,让他保佑我儿子平安无事。我这给你叩头了!”

这种话,我不知道母亲说了多少遍。估计她每次来,都在重复着上面的话。就像学校旁边那个老尼姑,老是念叨着“阿弥陀佛”。我有点不屑,昨天我还站在土地老爷的膝盖上,用手抹掉它脸上,身上的彩粉,涂在我用黄泥做的菩萨上。好半天,母亲起身用衣角揩掉了眼上泪花。“饿了吧,回家我烧饭给你吃。”饭烧好了,母亲说:“你吃吧。”我在埋头吃饭,等我抬头一看,母亲却不在家里。她去哪儿,去干什么?我一概不知。

又过了好半天,母亲手里抓着一个红布条从外面回来。上面写着,“石叫石和尚,自叫自承当,早早回家转,石匠顶桥梁”。她把这当作宝贝,用针缝在我的左胸上。我这才明白,她去村里为我求老私塾先生了。

“走,我送你上学去。从今天开始我会送你上学,接你放学。”

“妈,你还没吃饭呢。”

“妈不饿”。她听人说老母猪会化成人形和人搭讪,谁要是搭理它谁就要去接替它去顶那块方石。母亲怕我经不起生人的哄骗,让她不省心。无论下雪刮风,打雷下雨,她每天都守在桥的附近。此后,她拿出自己私房钱,把这座桥修好。

几年后的冬天,久雪初晴。那座桥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一位十多岁的女孩贪图桥边没有污泥,不小心滑进桥底下的冰水里。有个人把这事当作茶余酒后的故事,说给母亲听。

“那不淹死也会冻死的,你怎么不救她。”母亲说。

“我干什么要救她,这大冷的天。我又不认识她,惹了黄鼠狼会沾上了一身骚呢。”救人是人情,不救人是本份。母亲没理由指责别人,但她心里想,没有爱心的人那不就成了木头。她回过头来对我说:“你在家呆着,我去去就来。” 

“我也去。”一出门,我就被一股冷飕飕的北风推回了屋内。一把冰冷的刀,在脸上一次又一次磨蹭着,很凉,很疼。

 “妈,冷。”

 “冷,你就不要去了。”我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不放心妈妈,还是去了。

 桥边蹲着一个女孩,大约十岁左右,在寒风中抖抖簌簌。水里的小女孩扒在桥下的小水坝上,显然已经精疲力竭了。母亲用铁锹想铲一台阶,可锹下泥土比骨头还硬。水里小女孩满脸青紫,再不救上来生命就会危险,起码也会终身瘫痪。她脱下鞋袜,小心翼翼向水里走去。就在她快要拉住小女孩的手时,脚底一滑跌进水里,左手刚好抓到沟边露在地面的树根。她爬上来了,小女孩也得救了。

回到家里,母亲脱掉她衣服。把她放在床上,旁边放着火盆,让她身体渐渐地回暖。又把她刚买的,准备过年穿的新衣服给小女孩穿上。

“还行,只是大了一点,凑合着穿吧。”母亲微笑着说。几天后,那女孩和那次陪她的女孩来了。进门只说:“还你家的衣服。”我看衣服被女孩穿着脏兮兮的,洗也没洗,就有点生气。

“你家没大人吗!”记得那次我把脚崴了,村子一位三叔把我背回家,母亲说了多少声谢谢。还觉得过意不去,又送去十个土鸡蛋给他。

“你家大人有事去了吧。”母亲眨巴着眼睛对女孩说。

“不是的!”我气愤地接过话茬。

“那你说呀。”母亲把头偏向了我。就在母亲和我说话的时候,两女孩走了。我追出门外:“你是猪呀,你爸爸你妈妈也是猪。”两女孩还是不声不响地走了。母亲一把拉回了我,对我说:

“她一定是想感谢我们,女孩子可能害羞,没好意思说出口。她父母没来,肯定有没来的理由。你骂女孩和她父母,你的骂不可能使他们改变什么。我没有责备她,就是不想破坏我们在她心目中的好印象,也不会是因为她的犯错而伤到了自己。换而言之,事情都过去了,骂她、打她又能起什么作用。”

“大雪天人家不救,你去救。又不是我家什么亲戚,管她干什么。”

“多做善事,多做好事,好人一生平安。”

   前几年,我去上父母的坟,那里早已是物是人非了。桥,早已不在,母亲的故事在老年人中传诵着,也深深地扎根在我的心里。

(七)  母亲的第二次微笑

隔层肚皮隔座山,人生最怕的是遭落单。

我是从二年级跳到四年级的,母亲为此骄傲过,好像这个跳级是她而不是我。有个周六,数学老师对他布置的课外作业说只要一乘就行,而我认为是先除后加。课堂上当时一片哗然,有的讥讽,有的冷笑,有的赞赏,有的鄙夷。

第二天是星期天,大清早四叔和母亲下地干活。我一边晃着睡桶里的小弟,一边验算着我和老师的两种做法。晃着晃着就慢下来,一慢下来弟弟就哭。我把桶的一头支了一块砖头,只要弟弟一哭,我就加大晃桶的力气。也许是用力过大,睡桶被我晃了个底朝天,弟弟被压在地上。就这么巧,这一幕被从田里干活回来的四叔和母亲看到了。四叔说我想谋害弟弟,不由分说地打了我几个耳光。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他还对我连说了几声“滚!”。

倔强是男孩子天性,我头也没回地走了。外面有点冷,我回来讨衣服。看到母亲站在原地没动,一直保留着我被打时的姿势。我第二次出门,母亲一句话也没说。父亲死了,母亲改嫁,我意识到这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我回到了曾经的小屋,屋里啥也没有别说吃的。我又饿又渴,就去村子东边那块山垅。山垅边有个池塘,我洗干净了手,找一处清水,划掉上面的浮草落虫,捧了几捧水喝。山垅上长着茅草花,我把外面草衣剥掉,抽出里面的白色嫩心吃。看到有种野草上面长着小豆角,我摘下来扒掉里面的籽,放在嘴里当口哨吹。此时我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太阳像是被钉在天上,一动也不动。闲着无聊,我在地上划了一个长方形的方块,又把里面分成十二个小格,找来石子和碎碗片,下起了石头棋。

正在我津津有味地下棋时,听到母亲在焦急地呼唤着我,手里还拎着一个用毛巾裹着的布包。此时,我觉得母亲已经不属于我了。看到母亲越来越近身影,就丢下手里的棋向麦田深处躲去。随着母亲的背影越来越远,呼唤声越来越低,我才从麦田里走出来。

一株麦穗,被我绊倒在棋盘上。一拽,麦芒和麦壳掉了,我把嫩麦果子放在嘴里,觉得又嫩又甜,还有点清香味。这下好了,饿了,我吃麦果子,渴了,就去池塘里喝水。

在那一天里,母亲寻遍了家前屋后; 跑遍了村子附近方圆几十里的荒山野岭; 我曾去过的地方她找过; 我没去过的地方,她怕我会去也找过; 她找过的地方,怕她走后我会去,又要重复去找。方圆几十里的丘陵山谷,每个地方她都找了几遍。一直到太阳快落山,母亲第三次一瘸一拐地向我躲的麦地里找来,手里仍然拎着那个包。母亲的声音已经嘶哑,走起路来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她的两眼还在不停地搜索着,搜索着---哪管得上脚底下的沟坎土包。就在这时,“卟嗵”一声她重重地摔倒在地,手里的那个包仍然在她怀里捂着。我眼睛湿润了,连忙从麦田里跑出来。“妈,你没事吧。”

“妈没事!” 痛苦地挣扎起来,我的泪水不听使唤地爬满面颊。可我看到她在笑,笑得很开心。

  “早晓得跌倒能找到儿子,我早就跌了。”

“妈,您的头破了,还流血呢!疼吗?”我用手揩掉了她头上的血。

“没事,找到儿子我哪儿也不疼了。”

我上下打量了母亲,她的腿上,身上很多地方有泥。我扒开母亲的长裤和衣袖,看到她胳膊肘子,膝盖上有一块块的淤青。她却岔开了话题。

“这饭还热,你一天未吃,饿了吧。”我接过母亲手里的饭,并没有吃。

“怎啦?这大孩子还要妈喂。好吧,妈喂。”

现在我想清楚了,当我被四叔一巴掌打肿脸后,母亲象一具木偶,好久没有改变姿势。她不是不想说话,气头上的两个男人,谁也不会听的。让两个男人干耗着还不如暂时走掉一个好,这才能让双方冷静下来,她还要给四叔留一点面子,那只能委屈她的儿子——我了。

可想而知,她当时的心比谁都苦,比谁都痛。她何尝不想被打肿脸的是自己,而不是她的儿子。现实是无法替代的,也不能回到当初的那个场合。在我离家之后,她和四叔大吵了一架。母亲不在了,我把她写出来,只是追忆我对那件事的愧疚和悔恨; 也记录着我的辛酸和眼泪。只有这样,我的心才会好过一点。或许能给某些人提个醒,在父母死后才想起他们,为什么在活着的时候不能多珍惜他们,为什么不能换个角度,换一个方向,换一个位置,替母亲多想想。多一份的关心,会少十份的后悔。

此时西边那颗残阳,放射出一抹深红色的霞光,宛如一片波澜壮阔的红色海洋,红得发紫,红得滴血。霞光中我看到母亲在笑,一直在笑,笑得是那么的开心。那张笑脸,就像晚霞中一朵怒放的红牡丹。这也是母亲给我留下的第二次微笑。和那晚母亲在小油灯下给我留下的第一次微笑,是如此的相似,如此的真实。

(八)  寒冬

一九五九年是三年自然灾害年代。那年腊月,寒风似刀,滴水成冰。

母亲怕二岁的弟弟冻着,就把他放在生了火的站笼里。过去的小孩棉裤是套筒式的,(便于大小便,)两面钉着带子系在腰间。母亲要去生产队上工,才可以在三个毗连村的公用食堂里打来维持一家生命的吃食。

小弟在站笼里,不知什么原因把系在腰间的带子弄散了。拖到火盆里的裤带燃着后一直往上烧,烧着了棉裤棉衣。亏得有人喊回母亲,才暂时保住了小弟的命,可他那下体却被严重烧伤。村子里有位好心人告诉母亲黑狗油可治烧伤,并说在十里路外的山边有个叫裴老凹的小村子,一个叫裴老五的家里有黑狗油。她要请半天假,可是妇女队长黄秀英却说:“你要请假?晚上你家几口人就不要去食堂打饭了!”在那个饿死人的年代,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谁都可以想象!

无可奈何,母亲只得晚饭后去裴老凹村子。连日来的大雪,遍地皆白。丘陵地带迎风的路上,雪稍浅一些,避风处的积雪就有半人甚至于一人多深。雪还在下着,风不时地筹划着把现下的雪挪腾到什么位子。去时是路,来时未必是路。尤其是夜晚,母亲只能凭着感觉走了,是路是坑只有走过去才知。

回来的路上,母亲掉进一个被雪蒙住的一人多深的粪池里。深更半夜的荒山野岭,母亲呼天不应,叫人无音。她折腾了半天,也无法爬上来。她在默默地祈祷着,“都是我的错,上天若是要我的命我无话可说。可是,我的儿女们都小,尤其是小儿子还等着我拿黑狗油去给他治伤。老天今晚要是放我一马,来世我愿变牛做马毫无怨言。”

浑身臭烘烘的,她无心去理会;全身麻木了,她却拼命挣扎着;用双手奋力地划拨着粪水,此时,她只有一个信念,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家里的我们在等着她,自己要是死了,襁褓中的几个儿女就活不成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她的心感动了上苍;还是那种坚强的理念支撑着她。最后,那个牛棚的主人怕牛夜里冻着,来到牛棚,才使她脱离了粪坑。

死罪已免活罪难饶,由于在冰水里浸泡时间太长。她那全身,尤其是腿脚和后腰,已经无法利索地行动。回家后高烧不退,为了一家能在食堂里打到饭,她还要硬撑着去生产队上工。

那天,母亲在生产队挖胡萝卜。她趁在田埂坂解小便的机会,偷偷塞了几个结了冰的萝卜,藏在自己下身的隐秘处。带队的黄秀英发现后拉开了母亲的裤子,搜出胡萝卜后狠狠地打了她五六个嘴巴。母亲看到村上几个男人来田里挑萝卜,就慌忙提起裤子。黄秀英硬是扯下母亲的裤子,“你既然不怕冷也不顾丑,那就别想穿裤子,好让村里的男人看看你那块风水宝地吧!”母亲又气又冷又羞,就向结了冰的水塘跑去。村子里的李二姐一把抱着她,对她说:“你死是一了百了,你那三个儿女怎么办?他们都小,不能没有你呀!”冰天雪地里的两个人,四行清泪融为一体,渐渐地成了冰锥。母亲听到这话,浑身一软,一屁股坐在雪地里。经过几个人的好说歹说,黄秀英才让母亲穿上裤子,最后还扣了她五天的工分。

谁都不难想到: 在那样冷的天,在自己唯有一丝温度的下身,私藏几支冰冻的胡萝卜是什么样的感觉。天下除了我的母亲之外,没有第二个会愿意这么做的。

可是,母亲回到家却听到妹妹说:“妈,我饿得受不了了。”她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不敢说出来而已!她想出去挑点野草煮熟给弟妹们吃,可那时各家的铁锅早被生产队打烂,送到小高炉大炼钢铁去了。母亲用瓢从缸里舀一碗水,自己喝了两口,又让弟妹们喝。他俩各自喝一口,就没喝了。母亲掏出她两只干瘪的奶子,塞进弟妹嘴中。“啃啃吧,或许会好过些。你们要是饿得受不了,就咬下奶子,吃进肚里!”

屋外,一双无形的大手,把鹅毛大的雪,从天上接连不断地洒下。那雪,在半空中不停地旋转着,来了个华丽转身。可能觉得还有未了的情缘,在落地的那一刻又被卷起,再来一个华丽的转身,然后砸在地上。难道这是母亲的一个缩影,我说不清楚。

(九)  妈,我回来啦

一九五九年那个寒冬腊月,接连下了几天大雪。腊月二十三这一天特别地冷,我在自己的小屋,卷缩在那象铁皮似的被子里,连动也不敢动一下。朦胧之中,有一个温暖的身体紧紧地搂着我。“这难道是梦?”我在琢磨着。“儿子,妈对不起你!这几年我没能照顾好你,也对不起你死去的父亲。”我的脸有一股滚烫液体在滑动着,有一只温柔的手在轻轻地揩擦着。

我听到是母亲的声音,就接着装睡。只听母亲说:“做一个母亲容易,只要能生儿育女就行。可是,要做一个好母亲就很难很难。”母亲看到我的脸,也在流泪。就接着说:“你是男孩,要成家立业。我是一个农村妇女,这身骨头,拆下来也卖不了几个钱。犁耙水车抛秧撒种,里外一把手我可支撑不了多久。”

我却想:“凭您这几滴眼泪,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能把我这三年所受的苦轻易打发掉!”

母亲知道我不肯理她,就又说: “你外婆多次让我找个伴,我想了很久,女人再婚肯定会生子。你要是有个晚老子,我一定会成为你的后妈。选择你四叔,是考虑到你是他的亲侄子。为了慎重,我带你去部队两次。在部队结婚时,部队首长担保不会对你有二心,我才勉强同意。还是不出我的所料,在他有儿女时就不会有心在你身上。对我来讲,他的儿女和你一样,都是妈身上掉下的肉。他们比你小,更需要我给他们母爱,妈妈实在是力不从心呀!”

母亲越说越伤心,当看到我也在不停地抽泣,顾不得自己只管用手给我擦眼泪。又说: “儿子,妈妈实在撑不下去了,回到妈妈身边吧!”那对双眼皮,早已失去了闸门的作用,她要把在人世间仅剩的泪水,全部落在她的身上,滴在我的脸上,淌在被子上。

我这才转过身子,看到母亲的前额,刻着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深深皱纹。她那痛苦的脸上,只是用一张干巴巴的皮蒙在她那高耸的颚骨上。显得干瘦、憔悴、徬徨、疲惫不堪。和往日那俏丽圆润的瓜子脸,形同陌路。我心里也很难过,但一想起自己所受的苦,就把肚子里的窝火全发泄在她的身上。

我说: “我不回去,您只当我死了吧!”母亲迟疑了一会,有点愕然地说: “我当你死了?你要是死了,我死后去阴曹地府有什么脸去见你父亲。说着说着,她又大哭起来。

“儿子,回家吧,妈求你了!”话音未落,她要跪下了。母亲看到我无动于衷,想到这么大的雪天,家里还有五岁的妹妹和三岁的弟弟,只得无奈地下了床走出小屋。她那凄怆的哭声,瞬间被屋外的北风,和踏碎冰渣声淹没得一干二净。

我的小屋和母亲住的地方,中间隔着一块五、六十米的洼地。鹅毛大的雪片,在任性地狂舞着。这多天来,雪受风的指使,把洼地埋在一人多深的底下。我悄悄地来到小屋门前,只见一尊雪人在艰难地蠕动着。好不容易来到洼地中间,那雪掩埋了她胸部以下的身体。她忽而用手扒雪,忽而用手把后腿从雪里挪出。随着雪越来越深,突然间她躺在雪上滚动起来。可只滚了两个翻身,就被松疏的雪埋在里面。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只得在雪地里躺了一会,然后又卯足了劲匍匐着向前爬行。正巧被邻居张大海看见,他从家里拿来两块木板,才使母亲挪出这块洼地。

雪,不知疲倦的飘洒着,它掩盖了母亲的痕迹。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这是母亲的脸。北风呜……呜的刮着,象是母亲的抽泣声。此刻的我,恍惚间觉得母亲离我很远很远。“呯”的一声,我身后挂在草屋檐上的冰锥,由于沉重结结实实地摔碎在结冰的地上。我觉得扎碎的不是结了冰的地面,而是我的心。

突然间,我做出平生以来一次重大的决定:“我要去找母亲!”

“我要回到母亲的身边!”我匆忙地离开属于我几年的小屋:“妈,我回来了!”来到母亲的住处,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屋门。这么大的雪,母亲的门虚掩着。我知道,几年来她一直为我留着门。她怕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我进不了家。看到母亲在床上正搂着五岁的妹妹和三岁的弟弟,心里就有一股莫名的醋意。不过从我离开小屋开始,就已经原谅她们了。这也意味着我从心里接受这两个比我小,更需要母爱的妹妹和弟弟。听到我的声音,母亲那阴霭的脸豁然开朗。她连忙放下一左一右正依偎在怀里的妹弟,也顾不得穿上棉裤,就从被子里一跃而起。大声地喊道:“我儿子回来了,我儿子终于回来了!”她大概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似的,高兴得有点发狂,连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了。

外面飞舞的雪片,有点肆无忌惮,母亲连忙扑掉我身上的雪花。一股寒风袭来,她打了一个寒噤,忙说:“儿子,天太冷,快上床偎着!”这时我才发现母亲像把筛子,早已是上牙打下牙了。

母亲一边上床,一边问我:“儿子,那块凹地有一人深的雪,你是怎么过来的?”我笑着说:“妈,您不是说过'宁走三步旱不跨一步水吗’,我是从后山绕过来的。”听到我的话母亲笑了:“我儿子真聪明!要是你爸爸在世那真高兴哦!”

“唉……”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象要把几年来积下的怨气和伤感,全部从这口气里吐出,吐净。

当她看到我像是一尊塑像,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中央,那张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的笑脸,顿时阴沉起来。“难道他还想回到小屋?” 她心里猜想着,就又补了一句:“儿子,怎么不上床呀!”当看到我的肩上那根草绳,一头系着被子,一头捆着我的衣裳,她终于笑了。“都是妈不好!自己怕冷让儿子受冻。”她从被子里纵身跃起,一个趔趄,身体撞在饭桌上。

“妈,您不要紧吧!”我赶紧扶起母亲。她稍微缓口气说:“刚才起来太快,有点头晕眼黑,现在好了!”

我说:“您要干什么,我来做。”母亲说:“你不晓得做。”说着就麻利地解开我身上的绳子,把我的衣服塞进橱柜,又把小被子铺在床上。然后说:“儿子,天太冷,就在妈对面偎着。”她边说边进了被子。她还在不停地抖颤着,声音也显得断断续续还有点结巴。

冬天是冷酷的,尤其是寒冬腊月,冷得似乎不尽人情。那残阳却恰恰相反,每天却用她最顽强的毅力,支撑着那火红的倦体,尽力拖延下坠的时间。她用那仅剩的血色涂抹着天空,使天空变成五彩缤纷。给人们多一点美丽,多一点温暖,多一点和谐,多一点爱意。但她终究熬不过夜神的催逼,念念不舍地离开这个充满着诱惑的世界,她尽力了。虽然有银盘似的月光和妩媚的星星接替,对比之下,那就逊色得多了。我的母亲,就是这轮残阳。

我上床后,母亲连忙把两条腿倦缩起来,又向床沿边挪了挪。我看到母亲不停的打颤发抖,就把脚一伸。那哪是母亲的腿呀,简直就是两条冰棍。

“妈,我给你焐焐!”我笑着说。“妈是大人,身体好着呢。不能把你冻感冒了!你一感冒,就会接连几天高烧不退。”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母亲为这肯定吃了许多苦头,也操碎了心!

我说:“妈,我刚才跑得一身汗,不信你摸摸。”我把腿硬向母亲身上贴去。

她笑着说:“小孩屁股三把火,我儿子身上就象小火炉。”

我说:“妈,你忘了,以前你总说我是一只小火炉呀!”

“嗯!”她机械地哼了一声。从她的表情和口气,我感觉出她今天的幸福隐藏着许多愧意和沮丧。

(十)  母亲的第三次微笑

车开走了,印痕留下; 人走了,情感永恒。

晚上,我用小木桶从三个村子共用的食堂里打来四个人的晚饭。五九年闹饥荒,本来分给每个人的口粮就少,当官的克扣,村干部和炊事员的偷食,这维持着人活下去的口粮就所剩无几。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夜,炊事员把仅有的米碾成碎米面下到食堂的大锅里,用大量的萝卜叶和野草添加足量的水熬煮。三个村子男女老少一千几百号人,在齐胸深的大孟子锅边上排队。炊事员用半人高的大铁锹,在锅里不停地绞动翻滚,开始排队打到的饭,除了野草和水却很难见到点儿米心。那天晚上我特别幸运,打的四个人饭,小粥桶的底下还沉淀着一寸多高碎米粥儿。

母亲下床后点亮了小煤油灯,随即拿来了四双碗筷。她用勺子把桶里的稀粥和萝卜叶搅拌了几下,盛了一碗递给了我,说:“吃吧!”我刚回家,也想做点表现。就对母亲说:“妈,您先吃,我来喂小妹小弟。”母亲说:“你弟弟还要我喂呢。”我说:“我来喂吧。”母亲说:“你不晓得怎么喂!”我说:“妈,我这么大了,连喂饭也不会?”母亲说:“早上我去小屋,你还睡在床上。你一天没吃肯定饿了,快吃!”我把母亲盛来的粥,端给坐在被子里的小妹。母亲又盛了一碗递给了我。我说:“妈,您先吃,还是我来喂弟弟吧。”母亲说:“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妈叫你吃,你就吃!”她的声音似乎有点严厉。

此时,从门缝里挤进一股寒风,把那快要燃尽的煤油灯火吹得摇摇摆摆,像是非要吹灭不可。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的脸显得腊黄干瘦,颚骨突兀,苍老而又弱不禁风。那双递给我粥的手,却在不停的颤抖着。我要是再坚持不接,真担心连碗都会被摔到地上。

那时候的粥,真是鼻子一吹三条浪,嘴里一吸两条沟。说白了就是混浊的淘米水,上面飘上几根野草。我用筷子把一根胡萝卜叶子送进嘴里咀嚼着,发出咕叽咕叽声音。然后用嘴含着碗的边缘,从左向右边滑边吸,发出唏哩呼噜的声响。我贪婪的吃饭形象,母亲已经好久没看过了。在小弟“啊,啊”的要食声,她才知道自己的失态。可她还没喂好弟弟,我和妹妹都吃完了。我从粥桶里舀一碗给妹妹,看到桶里连水也没剩一碗,也就放下手里的碗。

母亲看到我放下了碗,连忙说:“儿子,桶里还有呀,你不是说自己盛吗!”我说:“桶里只剩一碗了,您还没吃呢。”

“妈不饿,你吃吧。”母亲看到我并没有去盛,就连喂了小弟几口,然后抓起我的碗,把剩下的粥全盛进我的碗里。并说:“我儿子快成大人了,不能饿坏身体,以后这个家就全看你了。”母亲说的前半句,我能理解,对于后半句我却不明就里,我没去接母亲手里的碗。

她有点发火:“儿子,你刚回来就不听妈的话?”我连忙说:“妈,你吃什么?”母亲又说:“不是告诉你妈不饿吗!”母亲看到我还在发呆,就说:“听话,快吃!不然我真的生气了。”我迟疑了一会,只得接过她手里的碗。母亲端来一条凳子坐在我的对面,傻傻地看着我。她要把我每一个吃饭的细小动作,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当作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珍藏,带到另一个世界去欣赏。看到我吃完后,母亲像一尊弥勒佛笑着问我,“你吃饱了?” 我“嗯”了一声。“吃饱了就好,吃饱了就好!”

我说:“妈,您吃什么?”母亲连忙说:“马上睡觉了,挨到明天早上不就有吃了吗!”那时候食堂只烧两餐,我说:“那起码也得九、十点钟呀。”母亲说:“睡着不干活就不饿了!”

小油灯下,母亲那张笑脸像刚开的红玫瑰。母亲笑了,笑得很开心。在白雪的衬托下,更加娇媚。在白雪映衬下,又显得很惨淡。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母亲第三次微笑。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微笑。

这次微笑就像一把利剑,经常深深地扎进我的心窝,我仿佛听到自己的心,在滴答答流血声音。

吃完饭后,我要去洗碗。母亲说: “你要成为男人,洗洗刷刷是妈的事。”母亲说的男人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母亲端起碗筷,快到水缸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妈,您怎么啦!” 我连忙跑上去,看到她的头刚好砸在缸沿上,鼓起一个大血包。右手也被碗渣子扎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滴。在我的搀扶下,她勉强地站起来。说:“刚才起来太快,一不小心就摔了一下。”可我明明看到她是用舌头舔喂小弟的粥碗。接着她又说:“妈没事。”就在我去找布给她包扎伤口时,听到母亲揭缸盖声和“咕咚,咕咚” 喝水声。我突然间想哭,可粥已经吃下去了,吐也吐不出来。就是能吐出来,母亲也不会答应的。“我真该死,我怎能吃下这最后一碗!?这碗盛的还是粥吗?那是母亲的一条命呀!”七十多年过去了,可谁能知道,要用多少只碗才能盛下我淌出来的愧疚泪水……“妈不饿。”这难道这是她在尘世间经典名言?就是这句“妈不饿。”让我自已悔恨一辈子!

母亲的那付碗筷,静静地放在饭桌上,好象那只是一种摆设。它们由于孤独和寂寞,变成煞白和乌黑两种容面。它们是冲着我来的,那是对我的愤怒和鄙视。我觉得有种窒息感,不敢正眼看它们。母亲看着我发呆,就说:“上床吧,还发什么呆呀!”我这才回过神来,机械地应了一声,“嗯”!

(十一)  母亲悄悄地走了,就象她悄悄地来

腊月二十三的夜晚,飞舞的雪片,象一把把铮亮的匕首,不停地向大地射来。母亲哄睡了妹弟,来到我的床头。母亲又像往日那样,习惯地搂着我睡。我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吮吸着那略显僵硬比陈花生米粒稍大的乳头,享受着柔软而又干瘪乳房的温存。我说:“妈,您真好!”“嗯!”她随口哼了一声,语气有点僵硬,又有些伤感。“你都快成大人还含着妈妈的奶,羞不羞!” 说着她就把手伸进我的胳肢窝挠痒痒,我笑着吐出了奶头说:“妈的奶被弟妹们霸占了几年,我一晚也不行吗!”接着我又继续着我的工作,又用手揉搓她的奶帮子。久违的母子相拥而眠,彼此都想重温曾经那幸福的时光。

只听母亲说:你四叔在家干几个月,嫌苦现在又去二坝铁路民工团,这几年我一人带着你弟妹,还要在生产队上工,不上工全家就要饿肚子。事实上你四叔在有自己的儿女后,对你不好,他儿女也是妈身上掉下的肉呀,他们比你小,更需要我的母爱啊!我实在没时间,也没有精力照顾你,我知道你恨妈,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呀。

那天我怕你弟弟冷,让他蹲在站笼里烤火,我上工前还把他裤带子重系了一下,越小心越出事,把他烧成这样!前几天为了给你小弟找黑狗油治烧伤,我掉进了粪坑,差点死在里面。

母亲又说:“十年前,你父亲把家里'撑门楼’的担子卸给了我。我是一个女人,撑得好苦啊。现在你长大了,也该学着撑吧!”她对我充满着的自信,又显得无奈。我当然不知道“撑门楼”是什么意思,更不知这担子有多重。她先把村子里和亲戚家欠我家的债向我交待清楚,怕我一时记不住,就又反复唠叨了几遍。之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是终于办完了退职手续似的。

屋里静得出奇,连平常猫跳鼠闹的声音,也被藏得一干二净。 被窝里的我俩,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有两人的心跳,像是赛场上运动员的脚步声,你超我越此起彼伏。

“儿子,妈实在支撑不住了!”母亲打破了沉静,开口说:“我独自把你抚养到五岁,原以为让你四叔帮我抚养你。他回家干了两年,嫌苦东奔西跑。我白天在生产队上工,回家还要照顾你弟妹,那能顾及到你。就是这样,我还是做了一件最大的错事。半个月前去生产队上工,我怕你小弟冻着,让他站在生火的站笼(烤火工具,一米多高,底下生火,里面站人)里。他在里面不知怎么把裤带子挣脱了,拖到下面火坛里,裤子烧着后把他的下身烧得不成样子。亏得我回来得早,才保住他的命。为找黑狗油给你弟弟治伤,那晚我掉进粪坑,差点回不来。”

 “妈妈,你别说了!” 我终于大哭起来。听到我失声痛哭,母亲反而停止了哭声,搂紧了我,好像我就是她的一切,生怕再失去我。过了一会,见我情绪慢慢缓和下来,她又把自己的故事全部告诉了我。她在做父亲死后的述职报告,又像是做母爱的职责总结,我终于懂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把头埋在她的怀里,不知啥时候,我睡着了,我也不知母亲是什么时候停止了说话……

第二天一早,我只觉得母亲抱紧我,束得我透不过气来。她的左手又冷又硬,我用力推了推母亲,她没有动。我急着说:“妈,您想束死我呀!”她不理我。我抬起头来,母亲安祥地闭着眼,好像沉沉的睡过去了。她是面对着我侧身右卧的,那左眼框还躺着一根细细的小冰锥。我挣扎着爬起来,用力推了推她,她纹丝不动。我再用力,她的整个身体就像一块冰板,彻底地翻了个身。小时候,母亲想要我长命百岁,让我爬过棺材。那是死人沉殓在棺材里抬出来的,我可没见到真正的死人。此时,我刚十岁,更不会把母亲归入死人的范围。可能是她母爱过于沉重,没法回答我;也许是和我迟来的母子沟通,时间聊得太长;要不就是她急着去一个很远很远那个叫“永远的地方,看到她心爱的儿子正在熟睡中,不忍心叫醒我!我使劲地摇晃着母亲那僵硬的躯体,大声喊:“妈,我又错在哪儿?你要我回家我也回来了……”此时我突然想到母亲会死。“妈妈,您可不能吓我呀!”母亲仍然没有咋声,我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我到今天也没想到,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母亲没有看到。她悄悄地走了,就像她悄悄地来。

“妈妈,妹妹和弟弟还小,我保证不和他俩争您的母爱,我要帮您照顾小妹小弟,做您的好儿子,儿子求您了!”我重重地跌跪在地上,哭着,喊着。听到有人进屋,我分不清是张伯还是李婶。我突然爬起来,发疯地跑出屋,向雪地奔去。边走边喊“我要妈妈!”

“妈妈您不能丢下我呀!我想从雪地里找到母亲走时的脚印,追上去把母亲拽回来。夜里的雪花,象一台疯狂的鼓风机,把从某个地方活剥了许许多多白色的鹅毛吹来。连昨天母亲去我小屋的脚印,也被掩埋得无影无踪。唯有前面丘陵地那位醉卧的仙女,和昨天相比只是略微变换了一下姿势,稍稍长高了一点。我情不自禁地大喊:“您是我的妈妈吗?您快回家。没有妈妈,儿子就没有家了!我想听您的声音,儿子,妈妈回来了!”可是,无论我怎么声嘶力竭地哭喊,她没有理我,连身子也不肯挪一下。

我在雪地里,连滚带爬地寻找母亲的足迹。那半人深的雪就向学校里的障碍赛,阻止我的脚步。不时有雪浸入我的肉体,对于冷,我已经麻木了。我的声音早已嘶哑:“母亲,你在哪儿?”

“母亲,儿子不能没有你呀!”

“母亲,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帮你照顾好弟妹!”我不停地喊着、哭着、吼着、爬着、滚着。我成了一个十足的疯子,泣不成声的呻吟声只有自己能听到。好心的人喊来了我的伯父,几个人把我从雪地里要强拉带抬要把我拖回家。

“我不要你们管,我要妈妈!”

“你们再阻拦我,我真的找不到妈妈了!”

“嘭”的一声,我的脚重重地踢在一个抬我人的脸上。那个人的脸是淤青还是雪泥我才不管呢,正巧抬我头的那个人手离我的嘴不远,我昂起头狠狠地咬了一口。那人痛得嗷嗷叫,只得松开了手。我的头一下子跌进了雪堆,成块的雪儿向我脸上砸来。我的眼和嘴被雪儿蒙着,我连“呸”了几声也没吐干净。最后又来了几个人,才把我强行拖回家。

一九五九年腊月23那个小年夜里。我每次想起这天,就会不分场合,不管时间,无论做什么事,有谁在场,都会扒在某个地方痛哭一场,久久不会停息。

大雪天无法上街买棺木,在众人帮助下,只得用母亲昨晚给我藏衣服的那个老式站柜,勉强拼制成母亲的“新家”,盛殓了她还没来得及挪走的躯体。此时我的四叔,在完工的裕溪口到二坝的铁路工地上处理善后事宜,等他年初二回来时,母亲已经去世几天了。

 十二)  母亲饿了,也累了,她去了一个叫永远的地方

那是一个寂静的冬夜,北风,铆足了劲“呜”的一下,就没了声音。雪花,在快落地的时候,又来了一个旋转,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又轻轻地落下,完成了一个华丽的转身。

地,满目皆白。白得阴沉,白得压抑,白得清纯,白得耀眼。唯有那突兀处,坎坷间,才能找到一丝丝、一点点的杂色。有黄的,有褐的,还有几许殷红和无色。那黄色的是汗珠,白色是体液,红的是鲜血,那无色可能是眼泪吧。这是生活的磨难,岁月的彩绘。金子一定会发光,磨难才能显示光彩。这些的这些,都和天地融为一体。覆盖了田野,覆盖了整个冬天,覆盖了一切,也覆盖了我的一生。

就是那个寒冷的黑夜,没有儿女的吵闹,没有眼泪的滋扰,没有世间的纷争,没有生活的欲望,我的母亲,她,沉沉地睡过去了,永远,永远……永远大概是她的最终的栖身之地吧。

“只差六天,母亲就四十四岁了。老天爷连六天的生命也不施舍?人都说好人一生平安。难道母亲不是好人?!

满世界的大雪,漫天漫地的白。白得刺眼,白得阴沉,白得压抑,白得让我喘不过气来。白,覆盖了田野,覆盖了冬天,覆盖了一切,也覆盖了我的一生。

后记

这篇流年往事,记录母亲的后半生。我的母亲和千千万万的中国母亲一样,用她平凡的一生,为她的儿女做出了一件件不平凡的事。我是用血掺着泪珠再次修改了这篇文章,希望得到您的共鸣……

——2021年7月29日修改


码头
莫道桑榆晚  为霞尚满天
鹿头摘桃记
村里的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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