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前,那年我三岁。 有天中午,母亲从田里干活回家,没看到我,就满村子找我,喊我。邻家的二妈看到母亲快要哭了,就笑着说,“你儿子在你家屋后的菜园子忙活着呢。” 母亲连忙跑回家,开了后门。看我满头大汗,“你在忙什么?”我头也没抬,把锅铲子举起来:“我在种豆。” “那我喊你怎么没答应?” “你没看到我正忙着吗?” 母亲觉得我好气又好笑:“今天你怎么想起来种豆的?” “妈妈的肉烧豇豆好吃。” “豇豆是春天种的,现在种,到冬天还没长豆角就会死的。” “冬天会死?人到冬天怎么不死?” 母亲看到菜地里摆着白刀,木桶。桶里面还有水,畚箕里装着草木灰,那水瓢和盛着尿的粪勺放在一块儿。 “你把尿弄来干什么。” 我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说:“上肥呀。”我忽然想起来,“妈,人身上的尿是怎么来的。” “喝水的呀!” “喝水的?”尿是人身上的水,那水就是尿了。我突然把水瓢伸进粪桶里,舀了一瓢尿送到母亲面前,“你说尿是水嘛,那你喝,那你喝。”母亲本能地用手挡了挡,尿溅了我和母亲一身。 “别闹了,我要烧饭了。”看到这些烧饭的家伙全是泥,她苦笑地摇了摇头,“这中饭咋烧啊。” 中午天太热,我脱得一丝不挂睡在屋内的泥地上。一觉醒来,泥地上印了个硕大的虾印。我把水缸里的水舀进木盆里,人坐在盆的中央,觉得很开心,还用两手击打着水。水花溅到我的身上、脸上、头上、眼睛里。我抹掉脸上和眼里的水,又自顾自地打玩着。 天黑了,母亲从地里回来,我还坐在水盆里。她把灶膛里架着了火,揭开锅正准备加水烧晚饭,可缸里一滴水也没了。母亲只得熄了火,用木桶到村子里的人家去借水。 闲着,闲着,闲着就是闲着急;帮忙,帮忙,往往是越帮越忙。在家,我只过了几天清闲。看到锅和碗没洗,就站在板凳上在锅里洗碗。临下来时脚踩在板凳的一头,人摔倒了,手里的碗却把铁锅砸了一个裂口。上街远,母亲只好用黄泥补上。黄泥补锅手艺卖钱,母亲补的锅,煮饭时灶膛里滴着水,炒菜还有烟味。母亲笑着说:“今天炒的菜好吃吧?” “这哪是吃菜呀,简直是吃命啊!” 夏夜,我怕热。母亲在门口的大椿树下,搭建了一张简易的床。 我起来在不远处小便,头顶上就象罩着一个硕大的黑铁锅。时间看长了,渐渐地觉得亮堂起来。天,像是铺了一层天花板,光洁、静穆、雅致。不知是谁毫不吝惜,毫无规则,毫无章法地在上面钉出许多窟窿眼儿?光亮有孔必出,我看到了闪烁的星光,眨着眼睛抛出媚态,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天空弹出一条白线。我说:“妈妈,天上的星星还会眨眼呢。” “是的,人是天上的星,星是地上的人。”“呃!”天和地,人和星,我真的想不出其中的关联。 母亲似乎觉得我有疑惑,就用手指着天河东西边两颗亮星:“就拿这两颗亮星来说,这颗叫牛郎,那颗叫织女。他俩原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却被王母娘娘硬生生地拆散了。” “那是为什么呢?” “仙女是仙,牛郎是人,人和仙只能死后才能相聚。” 我还是没弄明白,母亲又说:“你再仔细看看,牛郎星的两边还有两颗不太亮的小星星。那是牛郎挑上去的两个孩子,这是他和织女在人间生的。王母娘娘看到牛郎快要追上织女,就拔下头上的金簪在两人前面一划,就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天河,他们只能隔河相望。每年的七月初七,喜鹊们都会上天搭桥,他俩才能鹊桥相会。” “噢!” “不信你到七月初七的前几天,一只喜鹊也看不到。” 母亲用葵扇拍打我的头和后背,像是拍掉我所有的疑惑似的。 “妈妈,你看天中间那颗星好亮啊!” “谁做了亏心事,人不晓得天晓得。那些亮星是地上的王侯将帅死后变的,具体是哪个,我就说不清楚了。不过,那些灰暗的星就是地上的坏人,贪官和奸臣。死后玉皇大帝还会罚他们站在那儿,让地上的人唾骂。” “人死后不是埋在棺材里吗?怎么会上天?” “人都有三魂七魄,地上埋的只是尸骨,魂魄都要上天的。” “噢”我未置是否,只得哼了一声。那时没有电,看不到电视,听不到音乐。不远处偶尔传来清脆的笛音,伴随着二胡幽扬柔绵的曲调,唤起我身边的虫鸣蛙叫。在那个宁静的夜晚,演奏出一场别开生面的音乐盛会。可是,那蚊子的“嗡,嗡”叫,和母亲“啪哒,啪哒”的葵扇声,唱响了人间最美妙的爱与情交响曲。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置身那时的场景,可能今生再也听不到那时的天籁之音了。 一个好的母亲,她们不是只为自己活着。她们是人性的守护者。 这是七十多年前的事。 当时我才三、四岁,母亲领我去上坟。来到坟前,母亲要我从篮子里拿出纸钱,她说女人的手不能碰纸钱。我问母亲,家里没有男的怎办?她说那就要用筷子夹,否则死人是得不到烧的纸钱的。我把纸钱分出三叠:父亲、奶奶、三叔。父亲那堆明显多一些,母亲跪在坟头,让我也跪着。每点燃一堆纸钱,她就叫我喊某某人来拿钱。 父亲的坟,离村子二里多路。那片乱坟岗,埋着五、六个村里的死人,我们称那地方为“小鬼滩”。家庭富裕的人死了,买口厚实的棺材葬了。不富裕的,只得睡木匠现锯的几块薄板。要是未婚的青少年,那就在死人堆中,挖个坑埋了。 离父亲坟五米处有一个新坟,被野狗刨了一个窟窿。不远处遗留着残肢断体,泛出紫黑色的血,和地上的泥土干灰,粘结着。 “妈,那东一块,西一块的是什么肉呀?” “ 那血是黑的,当然是猪了。” “ 妈妈,你骗人!猪还穿花衣服?” “我们走!”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人头,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这不是邻家姐姐张小丫吗!她死才三天,比我大五岁。” “别瞎扯!” 母亲拖着我就走。 坟岗下有条路,路下面是排洪河。河在这里是个弯道,河床也就宽了许多。几个村子的婴幼儿死了,用稻草一裹,然后束上三道,往河里一丢了事。遇到涨水和大风,这里就成死亡包裹的栖息之地。和那些病猪死狗,组成了水上坟场。我和母亲出了墓地,看到路上一个圆不溜秋,象头状的物体。那肠子从水边一直拖到河堤上。一股恶臭,把我几天吃的都呕出来了,母亲连忙背着我就跑。就是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 “娘,您几夜没合眼了,弟弟交给我吧。” “你弟弟不醒,我是不会离开他床头的。” 她是母亲领养的女儿,叫“鸭子” ,谐音是“压子”, 母亲取名原意是我父亲被地主黄茂义打死时,我怀在母亲肚子里才五个多月,意在她要添个男孩为父亲撑门楼子。 事后,我从鸭子姐姐嘴里知道这几天发生的事。 那天上坟回来,我头很疼。到了夜里,我发着高烧。母亲用三根半的担绳,才从村中间的深井里打来凉水。用毛巾浸泡后敷在我的头上,打算捱到天亮去请医生。大半夜时,我说着糊话,又开始抽筋。姐姐小固,哥哥金锁,病死之前都有过这样的征兆。现在父亲死了,她像个赌徒,真的输不起了。母亲连忙叫醒姐姐来守护我。她独自去东耿村请耿德志为我治病。 东耿村离我们村只有四里路,平时我们经常绕道走下游的水坝。现在是夏天,外河的水涨上来,水坝淹在水里。要去东耿村,小鬼滩成了必经之路。夜黑风高,白天那一幕又出现在母亲的眼前。母亲心里想,把死人头当成石头就不怕了。没走几步,草丛中发出“卟噜”一声,她浑身毛孔一下子全竖了起来,心,咕咚咕咚地跳个不停。又走了几步,“叽”的一声尖叫,她差点扔掉手里的马灯。在那个相信鬼神的年代,一位三十岁的少妇,承受这样的恐惧是难以想象的。 耿德志在当地很有名气,听母亲要他给我治病。他把头伸出门外,“我一般是不出诊的!看你是一位妇女,独自带着儿子不容易。今晚有雨,明天早上去吧!” “我儿子烧得烫人,还抽筋,我真担心今夜怎么过!” “孩子危重,就去请别的医生吧!” “我就是怕别人治不好,才来找您的。” “半夜三更黑灯瞎火的,还要过小鬼滩。” “小鬼滩,我一个女人也过来了,您老头子有啥不敢,还不是儿子命金贵吗。他父亲临终托付,要我一定带好儿子。假如今晚耽搁了,我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活头!要是有个闪失,就是寻死也没脸在阴曹地府见他的父亲!” 此时,耿德志就是不说话,母亲哭着说:“今晚您不去救我儿子,我就死在您家!”说完,双膝一跪把头向地上砸着。耿德志拉她起来,母亲又向他家墙上撞去。她额头上的血,在粉墙上开出一朵鲜艳的红花。堂屋里的闹腾,耿德志的儿子起来了。他儿子说:“爸爸,这孤儿寡母太可怜了。我给你打灯笼,陪你一起去!” 耿德志说:“好吧。”母亲也顾不得额头在流血,破涕为笑。耿德志用止血散,敷洒在母亲的头上。 母亲一进屋,鸭子姐姐看到她额头上在流血,忙问:“娘,你咋啦!”母亲笑着说:“没事。”鸭子姐姐又去灶台,撕了二盒火柴皮贴在母亲额头的出血处。 耿德志来到我家,给我搭了脉作了处理。开了药方后,又嘱咐母亲:“还有一味引子,我没开。你上街时在大河埂上采点黄蒿,没有籽那怕是枝叶也行。在锅里蒸煮后用纱布包着,趁热敷在孩子头和胸口上。熬出来的汁,加一点放在熬好的药里,喂他服下。 耿德志刚出门,一声惊雷使他缩回了身子。他又看了看我,对母亲说:“这小孩真的不能耽搁了!街上离这十多里路,马上又要下雨,不如叫我儿子陪你去吧。” “您能来,这大恩大德我就没法报答。您这一大把年纪,一个人回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是不怪我,我的良心也过不去啊!再说,寡妇门前闲话多,我就不劳驾他了。”说着,她把裤子卷到膝盖上,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打着赤脚,手拄着一树棍,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不识时务的风,一股劲地刮着。“咔嚓”一声,路边粗壮的树木被折成两截。闪电,硬把天空这张完美无缺的天花板撕开一道道裂口;雷神,聚集了多少天的怒气,想把它一下子发泄在母亲身上;可那雨儿,时紧时松,时大时小,时快时慢,漫不经心地洋洋洒洒地向她砸来。 在泥泞的路上,母亲步履踉跄地走着。雷声,掩藏掉她摔倒的响声;闪电,用照相方式记录她不同的摔跤姿式。也只有在这如同白昼的瞬间,才能看到她孤零零的背影。她,记不得摔了多少个跟头,也忘记走了多长时间。只觉得上街这十多里的路,比走上百里还远,还吃力。 离街不远处有条河,河上有座无拦杆的拱形木桥。桥面,间隔地铺着厚实的木条。雨后的木条,像抹过油一样的滑。没走几步,母亲就重重地摔倒在桥上。还好,人没掉到河里,只是屁股和手臂一阵阵钻心的疼。她退回来用河堤上的稻草,撒在桥面上。到了桥的中间,那间隔有序的横木条,脱落了几根。其中有一截,有二尺多长只有纵梁,没有桥板。这是河对岸的农民,用牛驮圩里的稻谷踩断了桥面,还未来得及整修。借着闪电,她从蓑衣上解下绳子,把手里的树棍,往桥的大梁边一梱,绑住棍子的这一头,自己往桥上一趴,硬从这上面爬过去。 抓好药后,只有走山路回家了,母亲在药铺里要了一根木棍。临到山边,她看见路上有一个黑影拦住她的去路。借着远处闪电的余光,她看清是一条狼,挡在前面。狼的眼像两盏灯笼,闪烁出凶光,尾巴还在身后不停地揺摆着。她的心,一下子悬在嗓子眼上,咕咚咕咚跳个不停。 她想起几年前新四军在这一带打游击时,和日本鬼子拼刺刀的场景。就平端着的木棍,一步、二步、三步……向狼逼近。狼要是扑过来,她可以用棍子瞄准狼的眼、嘴,或是头,狠命地捣过去,棍子能收放自如。若是用棍子乱砍乱打,激起了狼的凶残兽性,打出的棍子不能给狼致命,又无法及时收回,那只有任狼鱼肉了。这条狼,看到母亲对它没有伤害,僵持了好一会,就从路上溜到河堤坎下,走了。 回到家,母亲把中药放在小炉子上熬着,让鸭子姐姐看着,又去圩堤上采摘黄蒿。等她忙好了一切,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此时,她才感觉到肋下,膝盖骨,腰和腿,一阵阵撕裂的疼痛。她那湿透的衣服,连上面的泥土也被她的身体烤干了。 西山顶上,残阳燃尽了今天的余晖。天空,被一位画师用巨大的排笔,蘸着淡淡的墨汁,一笔又一笔,一笔接着一笔,不厌其烦地涂抹着。大地,在黑色的渲染下被一张又一张浅黑色的面纱遮盖着。可那星星和月儿,硬从这天花板的窟窿眼儿钻出余光。随着地上遮盖的黒纱越来越厚,他们所释放出来的光芒越来越晶莹透亮。不过,这时的世界,黑暗仍旧是统治者。唯有村东边那三间草屋,小油灯从窗户上挤出来一丝亮光。 药不是灵丹,尤其中草药有个缓冲时期。 借着灯光,母亲的两只眼睛紧盯着睡在床上的我。一会儿她用手测试我头上的温度,一会儿又把我胸口那个纱布包换成热的…… 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中草药和母亲拼起了耐心,笑到最后才是胜者。母亲一刻也没歇过,她的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什么,别人不知道,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泪水,在她脸的两侧犁出一道道新渠。 “娘,您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弟弟就交给我吧。” “你弟弟不醒,我是不会离开他床头的。” 不久,姐姐的身体随着歪倒的凳子跌倒在地,在母亲的身边睡着了,母亲连忙脱掉她的衣服,把她放在床里头。就是这么折腾,姐姐也没醒来。 我的母亲,和中国千千万万个母亲一样,是一位平凡的母亲。为了我,为了她儿子已经三天四夜没合过眼皮。直到第四天夜里,我看到母亲扒在我的床头上,“妈,我要喝水。” 母亲看到我醒了,从小凳子上一跃而起。“我儿子醒了,我儿子醒了!”她想让全天下的人一起陪她高兴似的。可是,昏暗的小油灯下,闪烁出她脸上一道道干涸的泪痕,证明她曾伤心过。 “妈,您怎哭啦?” “没,没,我没哭呀!” 她说话有点语无伦次了,她笑了,笑得很开心。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微笑,也是最灿烂的笑,她的笑,似乎有点疲倦,有点惨淡,有点无奈。可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笑,是人间最动人的笑,也是她送给我一生中最宝贵的遗产。 (三) 一只烧鸡 每个幼小的心灵,都是一朵待放的花朵。需要浇水、除草、施肥、灭虫……小心呵护着。 五岁的那年,母亲带着我从山东枣庄回安徽。火车途经符离集车站,那时候的小火车站,铁路边是站台又是候车室。车子一停,一群卖烧鸡的蜂拥而至。火车窗口边的拥挤声,叫卖声,吵闹声不绝于耳。坐在我们对面是个男的,他买了一只烧鸡。这只烧鸡上辈子像是和他有仇似的,转眼间被他大卸八块。鸡头、鸡腿、鸡胸脯、鸡翅膀,一点点,一块块,被他撕碎放在共用的台子上。 他捋起袖子,抓起鸡大腿就啃。偶尔撒下的碎末,就用左手拣起,又往嘴边塞进去。他用舌头舔着手上沾的油腻,嘴里不时地发出吧嗒吧嗒的响。从那摇头晃脑的模样,真象深山里的猎人,在品尝着自己千辛万苦获得的猎物。香气四溢独特的烧鸡气味,是我平生第一次闻过,我那一双馋巴巴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烧鸡,一秒钟也不想离开。我把右手的食指塞进嘴里,继而中指、无名指也都塞进去了。最后我把五指捏成团,全都填进嘴里。 儿子是母亲的心头肉,我的行为哪能逃过母亲的眼睛。自打窗口有叫买烧鸡开始,她就在身上搜索着。随身携带的包,上衣口袋,连贴身内衣,她都捏了几遍。裤子的荷包还被她掏出个小小的窟窿,她把头向脚底下搜索着,半个钱边也没落下,可是,只凑到四毛九分钱。 “卖烧鸡的,我只有四毛九分,能不能买一只,哪怕小一点也行。” 她把头伸出窗外,对卖烧鸡的人说。 “五毛钱一只,不还价。”说着他就边走边吆喝着别人去了。 “妈,我要吃。”我看卖烧鸡走了,有点急不可待了。 “我钱不够。” 母亲有点愧疚地说。 “我不管。”我在下最后的通牒。 “卖烧鸡的,我买一只。” 母亲从内衣夹存里掏出一张仅有的五元炒票,那人接过母亲的钱,递了一只烧鸡给我。 “我去换钱。” 说着卖烧鸡的就离开了窗口。 对于长时间混迹在车站的生意人,母亲早有耳闻。从母亲掏出五块钱那一刻,卖烧鸡的就没打算去换钱。她也没指望卖烧鸡的会找钱给她,只是不想给我留下遗憾而已。世上有些遗憾,就象是一片枯叶风起了,叶子飘走了,就没了。可是,有的遗憾却是终生,是永远无法弥补的。母亲不愿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一颗不开心的种子,更不允许它生根发芽。或许能让我买个教训,哪怕是再苦,也是她最大的收获。 “妈,他没去换钱。”我看那人在不远处和几个人有说有笑,就提醒母亲。 “嗯”,母亲并没过分的在意,只是笑了笑。从母亲的笑容中,我看到了她的大度、宽容、理解、善待。就象一部老电影,一直到今天都在我的眼前回放着。 “好吃吗?”“好吃!”我用油腻的双手抱着母亲的脖颈,那脏兮兮的嘴和脸在母亲的脸上摩挲着。 我真开心,开心得连肚子也钻出来了,肠子也跑出来了,心肝五脏也都跳出来了。 “真的?”“不信你摸摸。” 我把母亲的手按在我的小腹上。 火车在小站只停留三分钟,火车开了,我看到那卖烧鸡的身影在变小,再缩小,再缩小;以至于模糊,模糊,再模糊;最后拉长,拉长,再拉长; 以至于变成丑八怪模样。 到了南京,母亲买了回家的船票,只剩下四分钱了。她看到码头有个柜台卖面包。 “姑娘,面包多少钱一个。” “一分钱一个。” “那我买四个。” 那个女的麻利地褪下包裹面包的纸,放在台子上理齐,押平。 “姑娘,能把包面包的纸给我吗?” “你不是马上吃吗?要包装纸干什么?” “我们说不定一天也到不了家,我怕儿子路上饿,把面包放在这里。” 她把手里的包递给女孩看。 那女的仔细地打量着母亲,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我。“我这有半块面包,要是不嫌脏的话就拿去吃吧。” “那我谢谢你了。”母亲接过面包,又把那半块面包用纸包好,放进了袋子里。 “那你……” “我是大人,不要紧。儿子还小,正在长个子,不能让他饿着。” 我知道了这事的起因,心里萌生一些愧意。就从袋子里拿出一块面包,递给了母亲。她用手推开了,“你吃,妈不饿。”几年以后,还是这句话,“你吃,妈不饿” 。我的母亲,在那个寒冬的夜里,只有北风偶尔为她哀号几声。她,永远,永远的离开了我!或许她真的饿了,去到一个叫“永远” 的地方去找吃的去了。 下午太阳偏西,我们下了轮船。码头离街上十多里路,不少人乘划子船上街。划船的老大看到母亲带着我,就说:“大姐,乘船吗?” 母亲停下脚步,没有说话。 “妈。”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哼了一声。母亲没理我,并不是生我的气,而是在考虑该怎么做才好。 那人又问“你们是哪里人?” “王村的,怎啦?” 我抢着说。 “要是下河王村,不远,顺大堤走一截就到。要是新乡王村,离街上还有二十多里,到码头就有四十里路了。不坐船你俩天黑也到不了。” 他看了看身边的我,脸上露出鬼蜮的表情。 母亲还是没说话,我又喊了一声。 “妈。” “大哥,”母亲终于开口了,“我是从山东来的,身上一分钱也没了。求你带着我娘儿俩,明天我一定把钱送给你。” “我们就是个卖烧饼的,现打热卖。人生面不熟,谁肯赊帐!” “大哥,行行好吧!这几十里路,我到没什么,只是儿子太小,我怕他真的走不了!就当我是讨饭的,向你求口饭行吗!” “不行!”那人毫不留情地说。 “那就求你稍带我儿子好吗?”说着说着母亲跪下了。母亲生在旺户,上有六位姐姐,她最小。后来的外婆只收养她一人,村里的人又常要她接济,她何时向人跪过。 “不行,”那人从牙缝里蹦出这两个字来,母亲只觉得浑身冰凉,一种透心的凉。 “没钱,那你就背着他慢慢地走吧!” “妈,那小船一晃一晃的,就是不要钱我也不敢坐。”我望着母亲,她两眼挂着泪珠,就象一粒粒冰雹,随时就会砸下来。 “妈,你哭啦!都是我不好,你一天没吃,能走得动吗?” “妈是大人,你腿上的骨头还没长硬,妈只怕你累着。” “妈,我没事。等我长大了,一定会背着你走的。”我牵着母亲的手,向回家的路上走着。此时,我身后传来船老大的声音。 “吆,小家伙挺有骨气的嘛。”听到这话,母亲笑了,笑得很开心。她的笑声里有欣慰,有骄傲,还有几许的无奈。 岁月,像是一个抽象的符号。几十年过去了,一直引领着我在模糊的梦中穿行。在我的记忆中,有些事或有的人,一直在扮演着方块三和红桃四的角色,从来没有改变过游戏的规则。他们,也许是根本不打算改变这个规则吧。 村子里,死了个八十岁的老太。出殡那天,屋里屋外挤满着人。有大人,有小孩;有男孩,有女孩;有本村的,也有邻村的。棺材抬到门口,架在两条大板凳上。两侧站着四个壮汉,他们把小孩递上棺材盖,小孩子在上面爬到棺材的另一侧。那边的人马上接住,又从棺材下面递回来。这是我们家乡流行的一种风俗,叫做爬棺材。家长们指望着自己的小孩,能沾点死人的福寿喜气。母亲抱着我,非让我多爬二圈。她又从这家盛来一碗半生不熟的饭,叫长寿饭,要我吃下。 我在出殡的那家拣到半挂小鞭炮,掰了一截正在燃烧的香,又去那桑树下。可能是我刚爬了棺材,吃了长寿饭的原因,这次连鞋也没脱就爬上树。站在树上,我把小鞭炮一个个的拆散,俯身用香点燃,等引信快燃完才扔出。看到爆竹在面前爆炸发出的声响,心里特别开心。这个时候,我早把母亲说的保护自己,忘在九霄云外。一不小心从树上掉进了河里,头刚好砸在从桥上掉下的一块砖石上。由于疼痛,我翻滚到水里,人也昏迷过去。 半夜里,我在梦里看到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足足有半屋高,向我走来。我抬头看去,它头像只巴斗,血红的大嘴裂到耳朵边,那只巨大的手呈鹰爪状,在我的头顶上挥舞着,想要捏碎我。小时候听人说:人死后是要变成鬼的,难道这是那老奶奶变的?我不就是多爬了二圈棺材吗?就凭这要我的命,至于吗! 命,是值钱的。我抽身就逃,恨不得把手当脚使用。可是,我那两条腿就是不听使唤,像是没长在自己身上。眼前出现一座森林,我一下子钻了进去,心想总算逃过这一劫。可是,耳边却听到:“你跑呀,跑呀!”抬头一看,那个家伙正拦在我的前面。我抽身又跑,可没跑几步就重重地跌倒在地,还被倒拖了回来。我想起自己前些天逮一青蛙,用稻草拴住一条腿。青蛙跑快了我拽住稻草拖回来,跑慢了我用手拍打青蛙的屁股。 只听那家伙说:“怎么不跑了?” 它一脸淫笑又把右爪放在我头顶:“我要捏碎你的头!”。还把两只獠牙在我的脸上磨蹭着。吃就吃吧,还来侮辱我。我想: “要是有个地缝就好了。”突然间我从站的地方掉进一条深不见底的沟里,周围漆黑一片。我到处摸索着,四面全是坚硬的山石。怎么这么倒霉,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这下子就是长上翅膀,也难飞了。 “我要出去!” 无论怎么嘶喊,就是发不出声音。就在这时,沟里突然涌进许多水来,我浮上了沟面。谁知那怪物就在上面等着我。“这下子跑不了吧!”我觉得这一切的一切,全是恶魔在有意捉弄我。“我要捏碎你的头。”说着,说着,它把鹰爪状的手又向我的头顶伸来,我的头只觉到剧烈的疼痛,疼得无法忍受。 “妈妈,快救我!妈妈,快救我!”我终于喊出声来。 “别怕!妈妈在这,妈妈在这!”妈妈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那天晚上,我问妈妈人为什么要死。 妈妈说:“世界上的人要是不死,那怎能站得下。” “别人可以死,妈妈不能死!” “妈妈不死不就成妖精了,妖精是会吃人的。” “我让您吃,让您吃。”我把手塞进母亲的嘴里,母亲轻轻地咬了一下。 “不疼,我就知道妈妈舍不得吃我。” “看我怎么收拾你。”话未说完,她把手插进我的胳肢窝、颈项、肚脐眼,拼命的折腾。我,踢掉了被子,一下子站在床上。 “你头还肿着,又发烧了,快进被子里。”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我被关进一个小黑屋,手脚被捆绑着,一会儿又来一个不像人的怪物,“我要捏碎你的头。” “救命呀!” 我终于喊出声来。 “儿子别怕,儿子不怕!妈妈在这,妈妈在这!”母亲一把搂住我,用手不停地拍着我的胸口。 第二天,母亲要去圩里给稻子车水,她用两个工换张海一个男工。 张海看到母亲背着我:“去圩里干活又不是走亲戚,还有一些工具,这大孩子,背着他怎么干活。” “他昨晚发烧了,我不放心。干活的工具,我早就送到田里,藏在车水的那个大沟里。” “你早上起来要挑水、洗衣、扫地、抹桌子,喂鸡喂鸭,还要烧早饭,你是什么时候起床的?” “鸡叫头遍呀!我每天到那时就醒了,睡不着还不如起来干点事。” “好长时间没看到你家鸭子了,她能松松你的肩啊。” “我长大了,养身母也老了。她一生只养我一个,现在身体不利落,我让鸭子去她那儿,做个帮手。” “啊!” 他们说到姐姐,那张调皮、亲切的笑脸又在我眼前晃动着。转眼间她的脸越拉越长,最后变成碎片,随风飘走了。 “妈,姐姐不好,小时候老打我的屁股。屁股被她打成两瓣儿,到现在还没长好,不信你看。” 我拉开裤子,母亲和张海笑得前仰后合。 过了几天,姨母来说外婆想母亲,我们三人一同去了。母亲背我一截,我就要下来。我不走路的中间,专走路边的草上。我指着被我惊飞的蜻蜓问母亲,“这是什么?”母亲说“这是蜻蜓。”我又指着大一点的彩色蜻蜓问母亲,“这是什么?”母亲说“这是蜻蜓。” “妈妈说谎,刚才那蜻蜓和这不一样。” 母亲说:“蜻蜓也有大人和小孩呀。”这时有一只长得好看的蜻蜓飞来,我又问母亲“这是什么?”母亲说“这是蜻蜓呀。” “妈妈骗人,这蜻蜓这么好看?那蜻蜓怎么难看?”母亲笑着说:“这只蜻蜓是大姑娘呀。” 这时飞来一只蝴蝶,我又问母亲“这是什么?”母亲说“这是蝴蝶。”我不服气地说:“妈妈癞皮,刚才还说是蜻蜓,现在又说是蝴蝶。”母亲笑着说:“蜻蜓是一条腿,细细的,长长的。蝴蝶没有腿,它的翅膀大大的,圆圆的。”母亲逮住一只蜻蜓尾巴,那蜻蜓连忙环过头来咬住她的手。“咬住你了吧,我快活,我快活。”我在一边拍起了小手。 姨母对母亲说:“妹妹,我真羡慕你!我那三罐酒真不如你的一壶尿啊。”她把我三位表姐说是三罐酒,而把我说成是一壶尿。听到她们说尿,我连忙说:“妈,我要尿尿。”母亲笑着说:“你看,他真要尿尿了。” 到了外婆家,我见到了鸭子姐姐。她和母亲打过招呼后一把抱起我,我连忙对母亲说:“妈,我不要姐姐抱。我屁股被她打成两瓣儿还没长好,她要是又打了,我到哪辈子才能长好!”姐姐说:“我非把你屁股打成四瓣儿,让你四辈子长不好,就是长好了也只能穿开挡裤。” “我要你赔,我要你赔。”我揪住姐姐衣服不放。姐姐连忙说:“我赔,我陪,陪你到茅厕坐坐。”我问母亲,姐姐陪我到茅厕干什么。母亲笑着说:“到茅厕只有屙屎吃屎呀!”我追上姐姐,用拳头锤打着她。外婆对母亲说:“丫头,这个开心宝真够你开心的。”母亲笑而不语。 (五) 池塘 我家屋后有一池塘,不大,有二、三十个平方。记忆中的小塘是活着的,包括周围的一草一树。 春天来了,池塘里的鱼儿,趁人不注意在某个旮旯处发出“唿啦”一声。波纹还没散尽,那惊慌失措的小鱼小虾,又在水面掀起阵阵的涟漪。 鲫鱼和土鲤,有时成双成对。他们贴着塘边,或池塘里倒插的树杈追逐,戏耍着。妈妈告诉我,那是在产小鱼儿。啊,小鱼就是这么产下来的!我有点疑惑。池塘里的树杈是妈妈有意插的,她怕村子里的人用网偷鱼。 每到下雨天,池塘里的水满了。鱼儿觉得原先养活他们的池塘小了,会悄悄地溜进东面的排水沟里,连鲤鱼鲳条也加入到越狱的行列。看我来了,他们像逃犯一样一摆尾溜之大吉。没有网,我只能干瞪眼。 我回家拿来一把菜刀,在塘边的柳树上砍枝条,用枝条把排水沟密密麻麻地扎牢。刀子砍在树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声,我似乎听到树在喊疼、疼、疼。我停住手里的刀,不忍心再砍下去。 到了夏天,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塘面上,水被涂上一层金黄色的光芒。鱼儿都站直了身子,把他们圆圆的嘴巴露出水面,一张一合地象要和谁亲吻似的。我有点纳闷,讲他们在喝水,未必要浮出水面。说他们吃露水,可能迟了点。要是享受新的一天,这还说得过去,可不要只露个嘴呀。 母亲要是淘米洗菜,那些小不点的鱼儿,总是围着篮子团团转。若是整理鸡鸭,他们会悄悄地接近,趁我们不注意,咬着鸡肠鸭油拖着就走。我在一旁气不过,抓起菜篮快速地向水里捞去。被我捞上的几条小鲳鱼,在篮子里拼命地蹦呀跳的。有两条跳出菜篮,一下水就逃之夭夭了。 一只喜鹊跳上杨柳枝头,那毛绒绒的絮儿学着蒲公英到处漂泊,我不知道“水性扬花”是不是指它们。我到觉得,这无根的爱,柔和、平凡、自信、善良,寄托着人类的希望和凄美。柳儿的手,比冬春两季伸得更长了。水浅时,风一牵手他们就在水面上扭动着,或舞或招摇撞骗。水深时,伸在水里的手想弄点动静要把塘水搅浑,那怕是天翻地覆也好。不过,有时那些草鱼会咬着他们,一直到拖断为止。 母亲捞来浮萍,当作鱼饲料,还能给鱼遮阳。浮萍,是团结互助的群体,我很欣赏它们友爱的生活。他们以树枝为依托,抱成一团,其乐融融。 一天,风儿骤起。一只在外围的小浮萍,有半边叶子被风儿硬塞进大浮萍下面。它拚命地挣扎着,无济于事。一阵旋风刮来,水面的波把它弄得底朝天。那埋在水底维持它活着的根须,被暴露在阳光之下。没有根基的它犹如一叶无舵无桨的小舟,在水面上任凭风儿推搡、蹂躏。它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累了,想歇会儿脚,可做不了主。哪儿是它的家?该在哪儿歇脚,它不知道。它头朝下根在上,呼吸渐渐地越来越急促。这就是生存?求生的欲望使它憋着气强忍着。我仿佛听到微弱的声音,“救救我,救救我”,没人答理。“谁来救救我!”它几乎拼尽了全力。我伸出右手准备把它翻过来。就在我的手快要抓到它时,又是一阵风刮来。就差那么一点点,它离我越来越远,那呼救声也越来越弱。哎!救得了它的今天,救不了它的明天!我有些释然了。 那时没有电,更不用说电风扇了。晚上,母亲有气无力给我摇着葵扇。我一丝不挂,全身还是湿漉漉的。母亲的衣服,没一处是干的。 “下塘去!”母亲领着我来到池塘。我俩坐在木头做的水跳上,把腿伸进水里。 “妈,这木跳戳我屁股。” 我把母亲的右手,拖到我的屁股下面。母亲摸了摸,“是戳人。”她把我调到左手边,这是棒槌槌衣服的地方。 “哎!”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总觉得这口气堵在她的心里很久很久。 “妈,您怎么啦?” “没怎么,你是小孩子,问这没用。”事后我才知道母亲那晚叹气,和这水跳有关。 一九四二年,这里是新四军七师司令部。四四年的秋天,七师北上抗日刚走几天,日本鬼子把全村烧得精光。我家的房屋单门独户,离大村子有六百多米远,也没能幸免。那天,父母亲在五、六路外的圩里干活。看到村子烟雾弥漫,跑到离家几百米的山岗上,看见日本鬼子兵正在烧我家的房子。 “我的房子!”这三间房子,是父亲打了二十多年的长工才盖起来的。里面还制了一套结婚的家具和农具,他绝望地向家里跑去。母亲看到两个鬼子兵端着枪,在房屋前后踱着方步来回地走动,就死死地抱住他。 “我要去救火!哪怕是在房子上滚,也要把火灭掉。” “你今天要去救火,除非是从我的尸首上踩过去。有人就会有房子,人没了,有房子没人住,要房子何用。你打吧,打死我也不放手!” 母亲抱着父亲,死也不撒手。父亲举起的右手,在半空间突然转了方向,狠狠地打在自已的脸上。 “没房,我们可以住露水颗里。没人,就什么也没了。” 听到这话,父亲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房屋的大梁被烧倒下来,几个鬼子兵才离去。父母亲来到屋外,只剩下残垣断壁和支离破碎的家具散发着余烟。唯独东西大梁的两头还在烧着,他俩各提一桶水,浇灭了折断大梁的两头。之后,母亲请木匠刨掉焦木,制成了水跳。这个水跳和泡在池塘里的一张磨子盆,成了父母劫后的仅有财产。那张小盆,父亲拉来稻草垫在里面,一人一头睡在盆里,这张小盆陪伴着父母亲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 事过境迁,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池塘早已不在,可我儿时记忆还在。秋天,本该是收获的季节,却让我收获了一颗今生“仇日”的种子。 (六) 小桥 老屋是一部电影,珍藏着我儿时的记忆。那是个天真浪漫、多姿多彩的岁月,晚上从遥远的山边,飘来悠扬的笛音和绵柔的二胡声。宛如树上蝉鸣,田里蛙叫,草丛中不知名昆虫低吟。我置身美妙之间,无忧无虑,心情特别舒畅。就象一首忧郁的诗,美丽而不美好,却让我流连忘返。那种永远长不大的稚嫩记忆,深深藏在我心中那个叫天真的地方。 老屋门前有一条大沟,沟的西头连着山边的水库,东头长河的水流入长江。沟上有座石拱桥,桥下有个用砖石砌的小水坝可以蓄水,以备干旱时农田灌溉。潺潺的流水路过桥下,清澈见底,不同的时段,弹奏着不同的乐调。春夏两季,鱼儿在水里歇脚、游荡、追逐、玩耍,别有一番情趣。 四、五岁时,有一天我和母亲从桥上经过,看到几条鳊鱼排成一字形的队伍,在水里游荡。我抢过母亲肩上的扁担,在水里一顿猛搅。水浑了,鳊鱼横躺在水上。我把鳊鱼一条条扔上了堤埂,像是拣到宝似的,心里特别开心。儿子的快乐和幸福,在母亲的心里总是用乘法来计算的。看到我兴奋的样子,不用说她特别开心:“我儿子快成鱼老鸹了。”她笑着说。 又是个春雨天,桥下的鲫鱼在我面前悠哉游哉。时不时从水里探出头来,似乎是向我示威。鲫鱼可比鳊鱼灵巧,狡猾。我在水里折腾了半天,上下唇冷得乌紫,浑身发抖,最后连一只鱼鳞也没捞着。我噘着小嘴,提着湿鞋和泥衣服进了屋。母亲看到我狼狈的样子,连忙给我换衣服,还笑着说:“怎么啦?我儿子今天和鱼吵架了!”我一拳打在母亲身上,算是回答。 “这一次不就是没逮着鱼吗!没事,你有的就是机会。”母亲笑着说。 石拱桥旁边的埂堤上,长着一棵老桑树。谁也说不清这棵老树的年龄,它像一位饱经风霜的人,弯曲而又驼背。但它的枝桠粗壮,而又扭曲,就象一只贪得无厌的手,一直伸到水沟的中央。无事时我会爬上树干,在枝上走动。或折一树棒背在身后,模仿着图画中孙猴子的某些动作,摆出大腿翘二腿的姿势,盘腿打坐。 “你妈来了。”有一玩伴在树下说了一声。我也不管是真是假,宛如一条蟒蛇紧紧地缠住了树干。下面一阵嘻笑声,我才知道上当了。 每临麦收季节,风儿会扯掉一些青不青红不红的乌桑果,飘在水上。引来鱼儿们争抢、打斗。有紫黑色的乌桑果,我也会吃个半饱。吃过后用手袖在嘴上一抹,万事大吉。 “好吃吗?”在我的面前,母亲那张慈祥的脸,从来都是晴天。 “好吃什么?”我怕母亲批评,没答反问。 “乌桑果呀!”她让我说出来,只是想分享我的快乐而已。 “妈,您晓得了。” “你的嘴唇太老实啊!它不会说谎,更不会对妈妈说谎。”她随手递给我一面镜子。 “那棵树的枝桠粗壮还有点弯曲,可它不是椅子,不是秋千,更不是桥。”母亲的脸、身子不断地变换着姿势注视着我,想从我的脸上读出点什么。 “它长在河堤上,根不见得扎得牢靠。要是跌下去砸在河里石头或树桩上,一定会摔伤的。”一个母亲,她知道儿子要走的路比她的路更长,更远,那要靠他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她还要为一家生存劳碌奔波,总不能时时刻刻老盯着儿子。她能做的,只能在有生之年,提醒儿子要时时刻刻地保护自己。 没多天,离桥不远有一家死了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出殡那天,屋里屋外挤满着人。有大人,有小孩;有男孩,有女孩;有本村的,也有邻村的。棺材抬到大门口,架在两条大板凳上。两侧站着四个壮汉,一边的壮汉把小孩递上棺材盖,小孩子在上面爬到棺材的另一侧。那边的人马上接住,又从棺材下面递回来。这是我们家乡流行的一种风俗叫爬棺材。家长们指望着自己的小孩,能沾到死人的财运,喜气,福气和寿气。母亲抱着我,非让我多爬二圈。又从这家盛来一碗半生半熟的长寿饭,非要我吃下。 我在出殡的那家拣到半挂小鞭炮,掰了一截正在燃烧的香,又去那桑树下。可能是我刚爬了棺材,吃了长寿饭的原因,这次连鞋也没脱就爬上树。站在树上,我把小鞭炮一个个的拆散,俯身用香点燃,等引信快燃完才扔出。看到爆竹在面前爆炸发出的声响,心里特别开心。这个时候,我早把母亲说的保护自己,忘在九霄云外。一不小心从树上掉进了河里,头刚好砸在从桥上掉下的一块砖石上。由于疼痛,我翻滚到水里,人也昏迷过去。 半夜里,我在梦里看到一个黑不溜秋东西,足足有半屋高,向我走来。我抬头看去,它头象只巴斗,血红的大嘴裂到耳朵边,那只巨大的手呈鹰爪状,在我的头顶上挥舞着,想要捏碎我。小时候听人说:人死后是要变成鬼的,难道这是那老奶奶变的?我不就是多爬了二圈棺材吗?就凭这要我的命,至于吗! 命,是最宝贵的。我抽身就逃,恨不得把手当脚使用。可是,我那两条腿就是不听使唤,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上。前面有一座黑森林,我一下子钻了进去,心想总算逃过这一劫。可是,耳边却听到:“你跑呀,跑呀。”抬头一看,那个家伙正拦在我的前面。我又扭头就跑,可没跑几步就重重地跌倒在地,还被倒拖了回来。我又想起自己前些天逮一青蛙的景象,茫然了。 “怎么不跑了。” 他一脸淫笑:“我要捏碎你的头!”。它的右爪又在我头顶上晃动着,还把两只獠牙在我的脸上磨蹭着。吃就吃吧,还来侮辱我。要是有个地缝就好了,突然间觉得站的地方真的裂开了一条大缝,深不见底。我掉进沟底,周围漆黑一片。我到处摸索着,四面全是坚硬的山石。我怎么这么倒霉,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这下子就是长上翅膀,也难飞了。 “我要出去!” 可是,无论怎么嘶喊,就是发不出声音。就在这时,沟里突然涌进许多水来,我飘上了沟面。谁知那怪物就在上面等着我。“这下子跑不了吧!”我觉得这一切的一切,全是恶魔在有意捉弄我。“我要捏碎你的头。”说着,说着,它把鹰爪状的手又向我的头顶伸来,我的头只觉到剧烈的疼痛,疼得无法忍受。 “妈妈,快救我!妈妈,快救我!” 我终于喊出声来。 “儿子不怕,妈妈在这,妈妈在这。”在母亲心里,她就是我的保护神。哪怕用自己身体十倍的疼痛,替代儿子一分的痛苦,她也心甘情愿。 愿望只是一张白纸,在上面能画出许许多多漂亮的鸟儿,可那鸟儿却不能动,不能唱,更不会跳出纸外。母亲觉得自己被五花大绑地绑着,所有的努力,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搂紧我,不停地拍着我的后背,不停地说: “别怕!妈在这,妈在这。” 在母亲怀里,我感觉到有股滚烫的液体,流淌到我的头上,脸上。我用手顺着液体向上摸索着,从母亲的脖颈,下颚,一直到脸上。漆黑的夜,母亲流了许多泪,无声地哭了。我不明白,她是为我的淘气而哭?还是为没能保护好我而哭?她为什么不打我呢?为什么不骂我呢?我说不清楚。她连发泄心头一点点闷气也不敢,只想让我痛苦少一些,再少一点。这就是母亲,一位平凡而又伟大的母亲。 第二天,我的头肿得象个灯笼,眼也看不清了,伤口流出血不血水不水样的液体。“妈妈,我会死吗?”这是母亲心里一道坎,永远无法逾越的一道坎。但她马上就说:“你不会死的!你爸爸会在阴曹地府保佑你的。你奶奶,你哥哥,你姐姐都会保佑你的。要是真的要死,妈妈替你去死。” 看到我脸上露出笑意,她释然了。她缓慢地站起身体,悄悄地走到房外。过了好一会,我看到母亲从后门进了家,脸上还有斑斑的泪痕,鞋帮上沾满了许多黄土。我终于明白,母亲那是去屋后的土地庙,去求土地公婆保护我平安无事。每当我生病或受惊吓后,她都会去土地庙声泪俱下地跪求一番。当时的她,多么象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啊! “妈妈,人为什么要死。” 母亲见我换了话题,也就自然起来。“世界上的人要是不死,那怎能站得下。” “别人能死,妈妈不能死。没有妈妈,我就没有人保护了。除非…” 还没等我说完,母亲用手捂住我的嘴。她猜到我要说什么,更不愿听到我准备说的话。这是她的心结,永远无法解开的结。她随着我的话题:“妈妈不死不就成妖精了,妖精是要吃人的。” “我让你吃,让你吃。”我把手塞进母亲的嘴里,母亲轻轻地咬了一下。 “不疼,我就知道妈妈舍不得吃我。妈妈就是妈妈,又不是老虎。隔壁的二妈说,虎毒不食儿呢。” “看我怎么收拾你。”话刚说完,母亲把手插进我的胳肢窝,颈项,肚脐眼,拼命的折腾着。她把我当成了玩伴,这样或许会让我忘记了疼痛。我掀开被子,一下子站在床上。 “你昨晚发烧,快把被子盖上。”我突然发现母亲额头上的鱼尾纹,深了许多。乌黑的头发,不知被谁掺了许许白发。她才三十岁呀,怎么一下子老了?可能是太苦了吧。我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但我又不想当着妈妈的面哭。我使劲地咽口水,我想让眼泪流进肚里。可是,眼泪并不听我的。 “疼吗!我儿子是最棒的。” 她以为我是疼得哭了,左手抚着我的头,右手轻轻地为我擦眼泪。可她的眼泪,却爬满了脸颊。我真浑,当初怎么不给母亲擦呢?哪怕只擦一下,只一下也行啊! 有一天放学,有几位老人站在小桥上指指点点,象在议论着什么。我觉得好奇,也背着书包去看热闹。桥的北侧蹋掉了一块方石,听其中一人说这是老母猪顶的。它厌了,累了,不想顶了,想找个替身投胎人世。平时我没在意,这时才想起来看桥底下。那一块块的片石,只是靠石灰和黄泥的掺和粘接的。别说这些片石承受着桥的重量,上面还有人走牛驮,就是它自身的重力也会自行倒下的。 都说人和畜死后有魂魄,没有形状。桥底下那些片石不掉,真是有许多魂魄在桥底下顶着吗!?刚才那几人说造桥时死了人,还是两个,那他们就是在这桥下顶石头了。这时,我又纳闷了:难道修一个小桥还要先和人呀畜呀商议一下,那也要看谁愿意去死,死后肯去顶桥梁啊。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看到母亲打着赤脚,风风火火地来到我的面前。二话不说,拉起我的手拖着就走。我被她不是拉回家里,而是来到土地庙。她跪在土地公膝下,痛哭流涕地说:“土地老爷,桥神是归你管的,你可千万千万别让我儿子去顶桥梁啊!你晓得的,他是四房的独苗,没出世父亲就不在了,我真的输不起了。要是你实在没办法,那就让我替他顶吧!”过了一会,她双膝挪到东侧土地奶奶脚下。“你是神仙,也是一位母亲。你懂得一位母亲心里的苦楚,你一定要帮帮我,在土地老爷面前给我说几句好话,让他保佑我儿子平安无事。我这给你叩头了!” 这种话,我不知道母亲说了多少遍。估计她每次来,都在重复着上面的话。就像学校旁边那个老尼姑,老是念叨着“阿弥陀佛”。我有点不屑,昨天我还站在土地老爷的膝盖上,用手抹掉它脸上,身上的彩粉,涂在我用黄泥做的菩萨上。好半天,母亲起身用衣角揩掉了眼上泪花。“饿了吧,回家我烧饭给你吃。”饭烧好了,母亲说:“你吃吧。”我在埋头吃饭,等我抬头一看,母亲却不在家里。她去哪儿,去干什么?我一概不知。 又过了好半天,母亲手里抓着一个红布条从外面回来。上面写着,“石叫石和尚,自叫自承当,早早回家转,石匠顶桥梁”。她把这当作宝贝,用针缝在我的左胸上。我这才明白,她去村里为我求老私塾先生了。 “走,我送你上学去。从今天开始我会送你上学,接你放学。” “妈,你还没吃饭呢。” “妈不饿”。她听人说老母猪会化成人形和人搭讪,谁要是搭理它谁就要去接替它去顶那块方石。母亲怕我经不起生人的哄骗,让她不省心。无论下雪刮风,打雷下雨,她每天都守在桥的附近。此后,她拿出自己私房钱,把这座桥修好。 几年后的冬天,久雪初晴。那座桥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一位十多岁的女孩贪图桥边没有污泥,不小心滑进桥底下的冰水里。有个人把这事当作茶余酒后的故事,说给母亲听。 “那不淹死也会冻死的,你怎么不救她。”母亲说。 “我干什么要救她,这大冷的天。我又不认识她,惹了黄鼠狼会沾上了一身骚呢。”救人是人情,不救人是本份。母亲没理由指责别人,但她心里想,没有爱心的人那不就成了木头。她回过头来对我说:“你在家呆着,我去去就来。” “我也去。”一出门,我就被一股冷飕飕的北风推回了屋内。一把冰冷的刀,在脸上一次又一次磨蹭着,很凉,很疼。 “妈,冷。” “冷,你就不要去了。”我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不放心妈妈,还是去了。 桥边蹲着一个女孩,大约十岁左右,在寒风中抖抖簌簌。水里的小女孩扒在桥下的小水坝上,显然已经精疲力竭了。母亲用铁锹想铲一台阶,可锹下泥土比骨头还硬。水里小女孩满脸青紫,再不救上来生命就会危险,起码也会终身瘫痪。她脱下鞋袜,小心翼翼向水里走去。就在她快要拉住小女孩的手时,脚底一滑跌进水里,左手刚好抓到沟边露在地面的树根。她爬上来了,小女孩也得救了。 回到家里,母亲脱掉她衣服。把她放在床上,旁边放着火盆,让她身体渐渐地回暖。又把她刚买的,准备过年穿的新衣服给小女孩穿上。 “还行,只是大了一点,凑合着穿吧。”母亲微笑着说。几天后,那女孩和那次陪她的女孩来了。进门只说:“还你家的衣服。”我看衣服被女孩穿着脏兮兮的,洗也没洗,就有点生气。 “你家没大人吗!”记得那次我把脚崴了,村子一位三叔把我背回家,母亲说了多少声谢谢。还觉得过意不去,又送去十个土鸡蛋给他。 “你家大人有事去了吧。”母亲眨巴着眼睛对女孩说。 “不是的!”我气愤地接过话茬。 “那你说呀。”母亲把头偏向了我。就在母亲和我说话的时候,两女孩走了。我追出门外:“你是猪呀,你爸爸你妈妈也是猪。”两女孩还是不声不响地走了。母亲一把拉回了我,对我说: “她一定是想感谢我们,女孩子可能害羞,没好意思说出口。她父母没来,肯定有没来的理由。你骂女孩和她父母,你的骂不可能使他们改变什么。我没有责备她,就是不想破坏我们在她心目中的好印象,也不会是因为她的犯错而伤到了自己。换而言之,事情都过去了,骂她、打她又能起什么作用。” “大雪天人家不救,你去救。又不是我家什么亲戚,管她干什么。” “多做善事,多做好事,好人一生平安。” 前几年,我去上父母的坟,那里早已是物是人非了。桥,早已不在,母亲的故事在老年人中传诵着,也深深地扎根在我的心里。 (七) 母亲的第二次微笑 隔层肚皮隔座山,人生最怕的是遭落单。 我是从二年级跳到四年级的,母亲为此骄傲过,好像这个跳级是她而不是我。有个周六,数学老师对他布置的课外作业说只要一乘就行,而我认为是先除后加。课堂上当时一片哗然,有的讥讽,有的冷笑,有的赞赏,有的鄙夷。 第二天是星期天,大清早四叔和母亲下地干活。我一边晃着睡桶里的小弟,一边验算着我和老师的两种做法。晃着晃着就慢下来,一慢下来弟弟就哭。我把睡桶的一头支了一块砖头,只要弟弟一哭,我就加大晃桶的力气。也许是用力过大,睡桶被我晃了个底朝天,弟弟被压在地上。就这么巧,这一幕被从田里干活回来的四叔和母亲看到了。四叔说我想谋害弟弟,不由分说地打了我几个耳光。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他还对我连说了几声“滚!”。 倔强是男孩子天性,我头也没回地走了。外面有点冷,我回来讨衣服。看到母亲站在原地没动,一直保留着我被打时的姿势。我第二次出门,母亲一句话也没说。父亲死了,母亲改嫁,我意识到这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我回到了曾经的小屋,屋里啥也没有别说吃的。我又饿又渴,就去村子东边那块山垅。山垅边有个池塘,我洗干净了手,找一处清水,划掉上面的浮草落虫,捧了几捧水喝。山垅上长着茅草花,我把外面草衣剥掉,抽出里面的白色嫩心吃。看到有种野草上面长着小豆角,我摘下来扒掉里面的籽,放在嘴里当口哨吹。此时我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太阳像是被钉在天上,一动也不动。闲着无聊,我在地上划了一个长方形的方块,又把里面分成十二个小格,找来石子和碎碗片,下起了石头棋。 正在我津津有味地下棋时,听到母亲在焦急地呼唤着我,手里还拎着一个用毛巾裹着的布包。此时,我觉得母亲已经不属于我了。看到母亲越来越近身影,就丢下手里的棋向麦田深处躲去。随着母亲的背影越来越远,呼唤声越来越低,我才从麦田里走出来。 一株麦穗,被我绊倒在棋盘上。一拽,麦芒和麦壳掉了,我把嫩麦果子放在嘴里,觉得又嫩又甜,还有点清香味。这下好了,饿了,我吃麦果子,渴了,就去池塘里喝水。 在那一天里,母亲寻遍了家前屋后; 跑遍了村子附近方圆几十里的荒山野岭; 我曾去过的地方她找过; 我没去过的地方,她怕我会去也找过; 她找过的地方,怕她走后我会去,又要重复去找。方圆几十里的丘陵山谷,每个地方她都找了几遍。一直到太阳快落山,母亲第三次一瘸一拐地向我躲的麦地里找来,手里仍然拎着那个包。母亲的声音已经嘶哑,走起路来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她的两眼还在不停地搜索着,搜索着---哪管得上脚底下的沟坎土包。就在这时,“卟嗵”一声她重重地摔倒在地,手里的那个包仍然在她怀里捂着。我眼睛湿润了,连忙从麦田里跑出来。“妈,你没事吧。” “妈没事!” 她痛苦地挣扎起来,我的泪水不听使唤地爬满面颊。可我看到她在笑,笑得很开心。 “早晓得跌倒能找到儿子,我早就跌了。” “妈,您的头破了,还流血呢!疼吗?”我用手揩掉了她头上的血。 “没事,找到儿子我哪儿也不疼了。” 我上下打量了母亲,她的腿上,身上很多地方有泥。我扒开母亲的长裤和衣袖,看到她胳膊肘子,膝盖上有一块块的淤青。她却岔开了话题。 “这饭还热,你一天未吃,饿了吧。”我接过母亲手里的饭,并没有吃。 “怎啦?这大孩子还要妈喂。好吧,妈喂。” 现在我想清楚了,当我被四叔一巴掌打肿脸后,母亲象一具木偶,好久没有改变姿势。她不是不想说话,气头上的两个男人,谁也不会听的。让两个男人干耗着还不如暂时走掉一个好,这才能让双方冷静下来,她还要给四叔留一点面子,那只能委屈她的儿子——我了。 可想而知,她当时的心比谁都苦,比谁都痛。她何尝不想被打肿脸的是自己,而不是她的儿子。现实是无法替代的,也不能回到当初的那个场合。在我离家之后,她和四叔大吵了一架。母亲不在了,我把她写出来,只是追忆我对那件事的愧疚和悔恨; 也记录着我的辛酸和眼泪。只有这样,我的心才会好过一点。或许能给某些人提个醒,在父母死后才想起他们,为什么在活着的时候不能多珍惜他们,为什么不能换个角度,换一个方向,换一个位置,替母亲多想想。多一份的关心,会少十份的后悔。 此时,西边那颗残阳,放射出一抹深红色的霞光,宛如一片波澜壮阔的红色海洋,红得发紫,红得滴血。霞光中我看到母亲在笑,一直在笑,笑得是那么的开心。那张笑脸,就像晚霞中一朵怒放的红牡丹。这也是母亲给我留下的第二次微笑。和那晚母亲在小油灯下给我留下的第一次微笑,是如此的相似,如此的真实。 一九五九年是三年自然灾害年代。那年腊月,寒风似刀,滴水成冰。 母亲怕二岁的弟弟冻着,就把他放在生了火的站笼里。过去的小孩棉裤是套筒式的,(便于大小便,)两面钉着带子系在腰间。母亲要去生产队上工,才可以在三个毗连村的公用食堂里打来维持一家生命的吃食。 小弟在站笼里,不知什么原因把系在腰间的带子弄散了。拖到火盆里的裤带燃着后一直往上烧,烧着了棉裤棉衣。亏得有人喊回母亲,才暂时保住了小弟的命,可他那下体却被严重烧伤。村子里有位好心人告诉母亲黑狗油可治烧伤,并说在十里路外的山边有个叫裴老凹的小村子,一个叫裴老五的家里有黑狗油。她要请半天假,可是妇女队长黄秀英却说:“你要请假?晚上你家几口人就不要去食堂打饭了!”在那个饿死人的年代,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谁都可以想象! 无可奈何,母亲只得晚饭后去裴老凹村子。连日来的大雪,遍地皆白。丘陵地带迎风的路上,雪稍浅一些,避风处的积雪就有半人甚至于一人多深。雪还在下着,风不时地筹划着把现下的雪挪腾到什么位子。去时是路,来时未必是路。尤其是夜晚,母亲只能凭着感觉走了,是路是坑只有走过去才知。 回来的路上,母亲掉进一个被雪蒙住的一人多深的粪池里。深更半夜的荒山野岭,母亲呼天不应,叫人无音。她折腾了半天,也无法爬上来。她在默默地祈祷着,“都是我的错,上天若是要我的命我无话可说。可是,我的儿女们都小,尤其是小儿子还等着我拿黑狗油去给他治伤。老天今晚要是放我一马,来世我愿变牛做马毫无怨言。” 浑身臭烘烘的,她无心去理会;全身麻木了,她却拼命挣扎着;用双手奋力地划拨着粪水,此时,她只有一个信念,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家里的我们在等着她,自己要是死了,襁褓中的几个儿女就活不成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她的心感动了上苍;还是那种坚强的理念支撑着她。最后,那个牛棚的主人怕牛夜里冻着,来到牛棚,才使她脱离了粪坑。 死罪已免活罪难饶,由于在冰水里浸泡时间太长。她那全身,尤其是腿脚和后腰,已经无法利索地行动。回家后高烧不退,为了一家能在食堂里打到饭,她还要硬撑着去生产队上工。 那天,母亲在生产队挖胡萝卜。她趁在田埂坂解小便的机会,偷偷塞了几个结了冰的萝卜,藏在自己下身的隐秘处。带队的黄秀英发现后拉开了母亲的裤子,搜出胡萝卜后狠狠地打了她五六个嘴巴。母亲看到村上几个男人来田里挑萝卜,就慌忙提起裤子。黄秀英硬是扯下母亲的裤子,“你既然不怕冷也不顾丑,那就别想穿裤子,好让村里的男人看看你那块风水宝地吧!”母亲又气又冷又羞,就向结了冰的水塘跑去。村子里的李二姐一把抱着她,对她说:“你死是一了百了,你那三个儿女怎么办?他们都小,不能没有你呀!”冰天雪地里的两个人,四行清泪融为一体,渐渐地成了冰锥。母亲听到这话,浑身一软,一屁股坐在雪地里。经过几个人的好说歹说,黄秀英才让母亲穿上裤子,最后还扣了她五天的工分。 谁都不难想到: 在那样冷的天,在自己唯有一丝温度的下身,私藏几支冰冻的胡萝卜是什么样的感觉。天下除了我的母亲之外,没有第二个会愿意这么做的。 可是,母亲回到家却听到妹妹说:“妈,我饿得受不了了。”她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不敢说出来而已!她想出去挑点野草煮熟给弟妹们吃,可那时各家的铁锅早被生产队打烂,送到小高炉大炼钢铁去了。母亲用瓢从缸里舀一碗水,自己喝了两口,又让弟妹们喝。他俩各自喝一口,就没喝了。母亲掏出她两只干瘪的奶子,塞进弟妹嘴中。“啃啃吧,或许会好过些。你们要是饿得受不了,就咬下奶子,吃进肚里!” 屋外,一双无形的大手,把鹅毛大的雪,从天上接连不断地洒下。那雪,在半空中不停地旋转着,来了个华丽转身。可能觉得还有未了的情缘,在落地的那一刻又被卷起,再来一个华丽的转身,然后砸在地上。难道这是母亲的一个缩影,我说不清楚。 (九) 妈,我回来啦 一九五九年那个寒冬腊月,接连下了几天大雪。腊月二十三这一天特别地冷,我在自己的小屋,卷缩在那象铁皮似的被子里,连动也不敢动一下。朦胧之中,有一个温暖的身体紧紧地搂着我。“这难道是梦?”我在琢磨着。“儿子,妈对不起你!这几年我没能照顾好你,也对不起你死去的父亲。”我的脸有一股滚烫液体在滑动着,有一只温柔的手在轻轻地揩擦着。 我听到是母亲的声音,就接着装睡。只听母亲说:“做一个母亲容易,只要能生儿育女就行。可是,要做一个好母亲就很难很难。”母亲看到我的脸,也在流泪。就接着说:“你是男孩,要成家立业。我是一个农村妇女,这身骨头,拆下来也卖不了几个钱。犁耙水车抛秧撒种,里外一把手我可支撑不了多久。” 我却想:“凭您这几滴眼泪,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能把我这三年所受的苦轻易打发掉!” 母亲知道我不肯理她,就又说: “你外婆多次让我找个伴,我想了很久,女人再婚肯定会生子。你要是有个晚老子,我一定会成为你的后妈。选择你四叔,是考虑到你是他的亲侄子。为了慎重,我带你去部队两次。在部队结婚时,部队首长担保不会对你有二心,我才勉强同意。还是不出我的所料,在他有儿女时就不会有心在你身上。对我来讲,他的儿女和你一样,都是妈身上掉下的肉。他们比你小,更需要我给他们母爱,妈妈实在是力不从心呀!” 母亲越说越伤心,当看到我也在不停地抽泣,顾不得自己只管用手给我擦眼泪。又说: “儿子,妈妈实在撑不下去了,回到妈妈身边吧!”那对双眼皮,早已失去了闸门的作用,她要把在人世间仅剩的泪水,全部落在她的身上,滴在我的脸上,淌在被子上。 我这才转过身子,看到母亲的前额,刻着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深深皱纹。她那痛苦的脸上,只是用一张干巴巴的皮蒙在她那高耸的颚骨上。显得干瘦、憔悴、徬徨、疲惫不堪。和往日那俏丽圆润的瓜子脸,形同陌路。我心里也很难过,但一想起自己所受的苦,就把肚子里的窝火全发泄在她的身上。 我说: “我不回去,您只当我死了吧!”母亲迟疑了一会,有点愕然地说: “我当你死了?你要是死了,我死后去阴曹地府有什么脸去见你父亲。说着说着,她又大哭起来。 “儿子,回家吧,妈求你了!”话音未落,她要跪下了。母亲看到我无动于衷,想到这么大的雪天,家里还有五岁的妹妹和三岁的弟弟,只得无奈地下了床走出小屋。她那凄怆的哭声,瞬间被屋外的北风,和踏碎冰渣声淹没得一干二净。 我的小屋和母亲住的地方,中间隔着一块五、六十米的洼地。鹅毛大的雪片,在任性地狂舞着。这多天来,雪受风的指使,把洼地埋在一人多深的底下。我悄悄地来到小屋门前,只见一尊雪人在艰难地蠕动着。好不容易来到洼地中间,那雪掩埋了她胸部以下的身体。她忽而用手扒雪,忽而用手把后腿从雪里挪出。随着雪越来越深,突然间她躺在雪上滚动起来。可只滚了两个翻身,就被松疏的雪埋在里面。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只得在雪地里躺了一会,然后又卯足了劲匍匐着向前爬行。正巧被邻居张大海看见,他从家里拿来两块木板,才使母亲挪出这块洼地。 雪,不知疲倦的飘洒着,它掩盖了母亲的痕迹。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这是母亲的脸。北风呜……呜的刮着,象是母亲的抽泣声。此刻的我,恍惚间觉得母亲离我很远很远。“呯”的一声,我身后挂在草屋檐上的冰锥,由于沉重结结实实地摔碎在结冰的地上。我觉得扎碎的不是结了冰的地面,而是我的心。 突然间,我做出平生以来一次重大的决定:“我要去找母亲!” “我要回到母亲的身边!”我匆忙地离开属于我几年的小屋:“妈,我回来了!”来到母亲的住处,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屋门。这么大的雪,母亲的门虚掩着。我知道,几年来她一直为我留着门。她怕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我进不了家。看到母亲在床上正搂着五岁的妹妹和三岁的弟弟,心里就有一股莫名的醋意。不过从我离开小屋开始,就已经原谅她们了。这也意味着我从心里接受这两个比我小,更需要母爱的妹妹和弟弟。听到我的声音,母亲那阴霭的脸豁然开朗。她连忙放下一左一右正依偎在怀里的妹弟,也顾不得穿上棉裤,就从被子里一跃而起。大声地喊道:“我儿子回来了,我儿子终于回来了!”她大概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似的,高兴得有点发狂,连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了。 外面飞舞的雪片,有点肆无忌惮,母亲连忙扑掉我身上的雪花。一股寒风袭来,她打了一个寒噤,忙说:“儿子,天太冷,快上床偎着!”这时我才发现母亲像把筛子,早已是上牙打下牙了。 母亲一边上床,一边问我:“儿子,那块凹地有一人深的雪,你是怎么过来的?”我笑着说:“妈,您不是说过'宁走三步旱不跨一步水吗’,我是从后山绕过来的。”听到我的话母亲笑了:“我儿子真聪明!要是你爸爸在世那真高兴哦!” “唉……”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象要把几年来积下的怨气和伤感,全部从这口气里吐出,吐净。 当她看到我像是一尊塑像,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中央,那张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的笑脸,顿时阴沉起来。“难道他还想回到小屋?” 她心里猜想着,就又补了一句:“儿子,怎么不上床呀!”当看到我的肩上那根草绳,一头系着被子,一头捆着我的衣裳,她终于笑了。“都是妈不好!自己怕冷让儿子受冻。”她从被子里纵身跃起,一个趔趄,身体撞在饭桌上。 “妈,您不要紧吧!”我赶紧扶起母亲。她稍微缓口气说:“刚才起来太快,有点头晕眼黑,现在好了!” 我说:“您要干什么,我来做。”母亲说:“你不晓得做。”说着就麻利地解开我身上的绳子,把我的衣服塞进橱柜,又把小被子铺在床上。然后说:“儿子,天太冷,就在妈对面偎着。”她边说边进了被子。她还在不停地抖颤着,声音也显得断断续续还有点结巴。 冬天是冷酷的,尤其是寒冬腊月,冷得似乎不尽人情。那残阳却恰恰相反,每天却用她最顽强的毅力,支撑着那火红的倦体,尽力拖延下坠的时间。她用那仅剩的血色涂抹着天空,使天空变成五彩缤纷。给人们多一点美丽,多一点温暖,多一点和谐,多一点爱意。但她终究熬不过夜神的催逼,念念不舍地离开这个充满着诱惑的世界,她尽力了。虽然有银盘似的月光和妩媚的星星接替,对比之下,那就逊色得多了。我的母亲,就是这轮残阳。 我上床后,母亲连忙把两条腿倦缩起来,又向床沿边挪了挪。我看到母亲不停的打颤发抖,就把脚一伸。那哪是母亲的腿呀,简直就是两条冰棍。 “妈,我给你焐焐!”我笑着说。“妈是大人,身体好着呢。不能把你冻感冒了!你一感冒,就会接连几天高烧不退。”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母亲为这肯定吃了许多苦头,也操碎了心! 我说:“妈,我刚才跑得一身汗,不信你摸摸。”我把腿硬向母亲身上贴去。 她笑着说:“小孩屁股三把火,我儿子身上就象小火炉。” 我说:“妈,你忘了,以前你总说我是一只小火炉呀!” “嗯!”她机械地哼了一声。从她的表情和口气,我感觉出她今天的幸福隐藏着许多愧意和沮丧。 (十) 母亲的第三次微笑 车开走了,印痕留下; 人走了,情感永恒。 晚上,我用小木桶从三个村子共用的食堂里打来四个人的晚饭。五九年闹饥荒,本来分给每个人的口粮就少,当官的克扣,村干部和炊事员的偷食,这维持着人活下去的口粮就所剩无几。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夜,炊事员把仅有的米碾成碎米面下到食堂的大锅里,用大量的萝卜叶和野草添加足量的水熬煮。三个村子男女老少一千几百号人,在齐胸深的大孟子锅边上排队。炊事员用半人高的大铁锹,在锅里不停地绞动翻滚,开始排队打到的饭,除了野草和水却很难见到点儿米心。那天晚上我特别幸运,打的四个人饭,小粥桶的底下还沉淀着一寸多高碎米粥儿。 母亲下床后点亮了小煤油灯,随即拿来了四双碗筷。她用勺子把桶里的稀粥和萝卜叶搅拌了几下,盛了一碗递给了我,说:“吃吧!”我刚回家,也想做点表现。就对母亲说:“妈,您先吃,我来喂小妹小弟。”母亲说:“你弟弟还要我喂呢。”我说:“我来喂吧。”母亲说:“你不晓得怎么喂!”我说:“妈,我这么大了,连喂饭也不会?”母亲说:“早上我去小屋,你还睡在床上。你一天没吃肯定饿了,快吃!”我把母亲盛来的粥,端给坐在被子里的小妹。母亲又盛了一碗递给了我。我说:“妈,您先吃,还是我来喂弟弟吧。”母亲说:“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妈叫你吃,你就吃!”她的声音似乎有点严厉。 此时,从门缝里挤进一股寒风,把那快要燃尽的煤油灯火吹得摇摇摆摆,像是非要吹灭不可。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的脸显得腊黄干瘦,颚骨突兀,苍老而又弱不禁风。那双递给我粥的手,却在不停的颤抖着。我要是再坚持不接,真担心连碗都会被摔到地上。 那时候的粥,真是鼻子一吹三条浪,嘴里一吸两条沟。说白了就是混浊的淘米水,上面飘上几根野草。我用筷子把一根胡萝卜叶子送进嘴里咀嚼着,发出咕叽咕叽声音。然后用嘴含着碗的边缘,从左向右边滑边吸,发出唏哩呼噜的声响。我贪婪的吃饭形象,母亲已经好久没看过了。在小弟“啊,啊”的要食声,她才知道自己的失态。可她还没喂好弟弟,我和妹妹都吃完了。我从粥桶里舀一碗给妹妹,看到桶里连水也没剩一碗,也就放下手里的碗。 母亲看到我放下了碗,连忙说:“儿子,桶里还有呀,你不是说自己盛吗!”我说:“桶里只剩一碗了,您还没吃呢。” “妈不饿,你吃吧。”母亲看到我并没有去盛,就连喂了小弟几口,然后抓起我的碗,把剩下的粥全盛进我的碗里。并说:“我儿子快成大人了,不能饿坏身体,以后这个家就全看你了。”母亲说的前半句,我能理解,对于后半句我却不明就里,我没去接母亲手里的碗。 她有点发火:“儿子,你刚回来就不听妈的话?”我连忙说:“妈,你吃什么?”母亲又说:“不是告诉你妈不饿吗!”母亲看到我还在发呆,就说:“听话,快吃!不然我真的生气了。”我迟疑了一会,只得接过她手里的碗。母亲端来一条凳子坐在我的对面,傻傻地看着我。她要把我每一个吃饭的细小动作,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当作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珍藏,带到另一个世界去欣赏。看到我吃完后,母亲像一尊弥勒佛笑着问我,“你吃饱了?” 我“嗯”了一声。“吃饱了就好,吃饱了就好!” 我说:“妈,您吃什么?”母亲连忙说:“马上睡觉了,挨到明天早上不就有吃了吗!”那时候食堂只烧两餐,我说:“那起码也得九、十点钟呀。”母亲说:“睡着不干活就不饿了!” 小油灯下,母亲那张笑脸像刚开的红玫瑰。母亲笑了,笑得很开心。在白雪的衬托下,更加娇媚。在白雪映衬下,又显得很惨淡。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母亲第三次微笑。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微笑。 这次微笑就像一把利剑,经常深深地扎进我的心窝,我仿佛听到自己的心,在滴答答流血声音。 吃完饭后,我要去洗碗。母亲说: “你要成为男人,洗洗刷刷是妈的事。”母亲说的男人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母亲端起碗筷,快到水缸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妈,您怎么啦!” 我连忙跑上去,看到她的头刚好砸在缸沿上,鼓起一个大血包。右手也被碗渣子扎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滴。在我的搀扶下,她勉强地站起来。说:“刚才起来太快,一不小心就摔了一下。”可我明明看到她是用舌头舔喂小弟的粥碗。接着她又说:“妈没事。”就在我去找布给她包扎伤口时,听到母亲揭缸盖声和“咕咚,咕咚” 喝水声。我突然间想哭,可粥已经吃下去了,吐也吐不出来。就是能吐出来,母亲也不会答应的。“我真该死,我怎能吃下这最后一碗!?这碗盛的还是粥吗?那是母亲的一条命呀!”七十多年过去了,可谁能知道,要用多少只碗才能盛下我淌出来的愧疚泪水……“妈不饿。”这难道这是她在尘世间经典名言?就是这句“妈不饿。”让我自已悔恨一辈子! 母亲的那付碗筷,静静地放在饭桌上,好象那只是一种摆设。它们由于孤独和寂寞,变成煞白和乌黑两种容面。它们是冲着我来的,那是对我的愤怒和鄙视。我觉得有种窒息感,不敢正眼看它们。母亲看着我发呆,就说:“上床吧,还发什么呆呀!”我这才回过神来,机械地应了一声,“嗯”! (十一) 母亲悄悄地走了,就象她悄悄地来 腊月二十三的夜晚,飞舞的雪片,象一把把铮亮的匕首,不停地向大地射来。母亲哄睡了妹弟,来到我的床头。母亲又像往日那样,习惯地搂着我睡。我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吮吸着那略显僵硬比陈花生米粒稍大的乳头,享受着柔软而又干瘪乳房的温存。我说:“妈,您真好!”“嗯!”她随口哼了一声,语气有点僵硬,又有些伤感。“你都快成大人还含着妈妈的奶,羞不羞!” 说着她就把手伸进我的胳肢窝挠痒痒,我笑着吐出了奶头说:“妈的奶被弟妹们霸占了几年,我一晚也不行吗!”接着我又继续着我的工作,又用手揉搓她的奶帮子。久违的母子相拥而眠,彼此都想重温曾经那幸福的时光。 只听母亲说:你四叔在家干几个月,嫌苦现在又去二坝铁路民工团,这几年我一人带着你弟妹,还要在生产队上工,不上工全家就要饿肚子。事实上你四叔在有自己的儿女后,对你不好,他儿女也是妈身上掉下的肉呀,他们比你小,更需要我的母爱啊!我实在没时间,也没有精力照顾你,我知道你恨妈,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呀。 那天我怕你弟弟冷,让他蹲在站笼里烤火,我上工前还把他裤带子重系了一下,越小心越出事,把他烧成这样!前几天为了给你小弟找黑狗油治烧伤,我掉进了粪坑,差点死在里面。 母亲又说:“十年前,你父亲把家里'撑门楼’的担子卸给了我。我是一个女人,撑得好苦啊。现在你长大了,也该学着撑吧!”她对我充满着的自信,又显得无奈。我当然不知道“撑门楼”是什么意思,更不知这担子有多重。她先把村子里和亲戚家欠我家的债向我交待清楚,怕我一时记不住,就又反复唠叨了几遍。之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是终于办完了退职手续似的。 屋里静得出奇,连平常猫跳鼠闹的声音,也被藏得一干二净。 被窝里的我俩,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有两人的心跳,像是赛场上运动员的脚步声,你超我越此起彼伏。 “儿子,妈实在支撑不住了!”母亲打破了沉静,开口说:“我独自把你抚养到五岁,原以为让你四叔帮我抚养你。他回家干了两年,嫌苦东奔西跑。我白天在生产队上工,回家还要照顾你弟妹,那能顾及到你。就是这样,我还是做了一件最大的错事。半个月前去生产队上工,我怕你小弟冻着,让他站在生火的站笼(烤火工具,一米多高,底下生火,里面站人)里。他在里面不知怎么把裤带子挣脱了,拖到下面火坛里,裤子烧着后把他的下身烧得不成样子。亏得我回来得早,才保住他的命。为找黑狗油给你弟弟治伤,那晚我掉进粪坑,差点回不来。” “妈妈,你别说了!” 我终于大哭起来。听到我失声痛哭,母亲反而停止了哭声,搂紧了我,好像我就是她的一切,生怕再失去我。过了一会,见我情绪慢慢缓和下来,她又把自己的故事全部告诉了我。她在做父亲死后的述职报告,又像是做母爱的职责总结,我终于懂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把头埋在她的怀里,不知啥时候,我睡着了,我也不知母亲是什么时候停止了说话…… 第二天一早,我只觉得母亲抱紧我,束得我透不过气来。她的左手又冷又硬,我用力推了推母亲,她没有动。我急着说:“妈,您想束死我呀!”她不理我。我抬起头来,母亲安祥地闭着眼,好像沉沉的睡过去了。她是面对着我侧身右卧的,那左眼框还躺着一根细细的小冰锥。我挣扎着爬起来,用力推了推她,她纹丝不动。我再用力,她的整个身体就像一块冰板,彻底地翻了个身。小时候,母亲想要我长命百岁,让我爬过棺材。那是死人沉殓在棺材里抬出来的,我可没见到真正的死人。此时,我刚十岁,更不会把母亲归入死人的范围。可能是她母爱过于沉重,没法回答我;也许是和我迟来的母子沟通,时间聊得太长;要不就是她急着去一个很远很远那个叫“永远”的地方,看到她心爱的儿子正在熟睡中,不忍心叫醒我!我使劲地摇晃着母亲那僵硬的躯体,大声喊:“妈,我又错在哪儿?你要我回家我也回来了……”此时我突然想到母亲会死。“妈妈,您可不能吓我呀!”母亲仍然没有咋声,我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我到今天也没想到,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母亲没有看到。她悄悄地走了,就像她悄悄地来。 “妈妈,妹妹和弟弟还小,我保证不和他俩争您的母爱,我要帮您照顾小妹小弟,做您的好儿子,儿子求您了!”我重重地跌跪在地上,哭着,喊着。听到有人进屋,我分不清是张伯还是李婶。我突然爬起来,发疯地跑出屋,向雪地奔去。边走边喊“我要妈妈!” “妈妈您不能丢下我呀!我想从雪地里找到母亲走时的脚印,追上去把母亲拽回来。夜里的雪花,象一台疯狂的鼓风机,把从某个地方活剥了许许多多白色的鹅毛吹来。连昨天母亲去我小屋的脚印,也被掩埋得无影无踪。唯有前面丘陵地那位醉卧的仙女,和昨天相比只是略微变换了一下姿势,稍稍长高了一点。我情不自禁地大喊:“您是我的妈妈吗?您快回家。没有妈妈,儿子就没有家了!我想听您的声音,儿子,妈妈回来了!”可是,无论我怎么声嘶力竭地哭喊,她没有理我,连身子也不肯挪一下。 我在雪地里,连滚带爬地寻找母亲的足迹。那半人深的雪就向学校里的障碍赛,阻止我的脚步。不时有雪浸入我的肉体,对于冷,我已经麻木了。我的声音早已嘶哑:“母亲,你在哪儿?” “母亲,儿子不能没有你呀!” “母亲,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帮你照顾好弟妹!”我不停地喊着、哭着、吼着、爬着、滚着。我成了一个十足的疯子,泣不成声的呻吟声只有自己能听到。好心的人喊来了我的伯父,几个人把我从雪地里要强拉带抬要把我拖回家。 “我不要你们管,我要妈妈!” “你们再阻拦我,我真的找不到妈妈了!” “嘭”的一声,我的脚重重地踢在一个抬我人的脸上。那个人的脸是淤青还是雪泥我才不管呢,正巧抬我头的那个人手离我的嘴不远,我昂起头狠狠地咬了一口。那人痛得嗷嗷叫,只得松开了手。我的头一下子跌进了雪堆,成块的雪儿向我脸上砸来。我的眼和嘴被雪儿蒙着,我连“呸”了几声也没吐干净。最后又来了几个人,才把我强行拖回家。 一九五九年腊月23那个小年夜里。我每次想起这天,就会不分场合,不管时间,无论做什么事,有谁在场,都会扒在某个地方痛哭一场,久久不会停息。 大雪天无法上街买棺木,在众人帮助下,只得用母亲昨晚给我藏衣服的那个老式站柜,勉强拼制成母亲的“新家”,盛殓了她还没来得及挪走的躯体。此时我的四叔,在完工的裕溪口到二坝的铁路工地上处理善后事宜,等他年初二回来时,母亲已经去世几天了。 那是一个寂静的冬夜,北风,铆足了劲“呜”的一下,就没了声音。雪花,在快落地的时候,又来了一个旋转,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又轻轻地落下,完成了一个华丽的转身。 地,满目皆白。白得阴沉,白得压抑,白得清纯,白得耀眼。唯有那突兀处,坎坷间,才能找到一丝丝、一点点的杂色。有黄的,有褐的,还有几许殷红和无色。那黄色的是汗珠,白色是体液,红的是鲜血,那无色可能是眼泪吧。这是生活的磨难,岁月的彩绘。金子一定会发光,磨难才能显示光彩。这些的这些,都和天地融为一体。覆盖了田野,覆盖了整个冬天,覆盖了一切,也覆盖了我的一生。 就是那个寒冷的黑夜,没有儿女的吵闹,没有眼泪的滋扰,没有世间的纷争,没有生活的欲望,我的母亲,她,沉沉地睡过去了,永远,永远……永远大概是她的最终的栖身之地吧。 “只差六天,母亲就四十四岁了。老天爷连六天的生命也不施舍?人都说好人一生平安。难道母亲不是好人?! 满世界的大雪,漫天漫地的白。白得刺眼,白得阴沉,白得压抑,白得让我喘不过气来。白,覆盖了田野,覆盖了冬天,覆盖了一切,也覆盖了我的一生。 后记 这篇《流年往事》,记录母亲的后半生。我的母亲和千千万万的中国母亲一样,用她平凡的一生,为她的儿女做出了一件件不平凡的事。我是用血掺着泪珠再次修改了这篇文章,希望得到您的共鸣…… ——2021年7月29日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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