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剑钧笔谭 夜吟联语 话红楼（5） 文|剑钧 潇湘馆为大观园颇为出彩的一景，也是曹雪芹刻意着墨之地。在《红楼梦》十七回中，贾政为确保元妃省亲不出疏漏，亲莅园中，为题与大观园景观相称的雅致匾额、楹联，也是费了了一番心思。这不，他带着家族一干清客刚出了沁香亭，就来到了“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之地。翠舍芳居、沁心竹香、滴翠回廊、微醺的清风，品茗、对弈，恰到好处，可谓让人心生幽凉的雅居。难怪林黛玉日后坦言：“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映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贾宝玉随在父亲身后，看到曲折游廊，石子甬路，三间房舍，一明两暗，床杌椅案的潇湘馆内院，也有了初始的好印象。出去即为潇湘馆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翠绿似一帘幽梦，让人不饮而醉。 贾政也沉醉其中，还笑着拿话说给宝玉听：“这一处倒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贾政说罢还盯了宝玉一眼，把个宝玉吓得忙垂下了头。众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忙岔开话题，转而提到：“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于是，有提“淇水遗风”的，有提“睢园雅迹”的。但都被贾政以“俗”而一票否定。最后又轮到宝玉出场了，他出以“有凤来仪”四个字，又博得众人哄然叫妙。贾政也点了头，可还不免笑骂他一句：“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随后又命宝玉，“再题一联来。”宝玉也不怯场，竟信手拈来： 宝鼎茶闲烟尚绿 幽窗棋罢指犹凉 这幅楹联是为潇湘馆而题，相对于“沁芳亭”联，又是别有一番情趣。出句说的是：煮茶的宝鼎，虽说闲了下来，但室内仍飘散着绿色的蒸汽；对句说的是：幽静的窗下，虽说对弈停了下来，手指还感受到丝丝的凉意。初看，上联写了品茗，下联写了下棋，且都为“完成时”，茶已煮过，棋已下完，但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翠竹”之间。日光透过竹影泄进室内，宝鼎散发的蒸气也“烟尚绿”，此为视觉感知。窗前翠竹茂密，宛若帘子遮掩日光，故“幽窗”下“指犹凉”，此为触觉感知。二者相对， 就将隐在联后的翠竹活脱脱地展现出来。宝鼎不再煮茶了，可那余热的茶气依然被一片翠竹“染”绿。棋盘不对弈了，可那犹凉的手指依然因竹林的浓荫“生”凉。一个“茶闲”，一个“棋罢”，两个时间节点，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用得讲究。 上联“宝鼎茶闲烟尚绿”营造的是一种优雅的意境。自古以来竹与茶都与文人墨客有着不解之缘。南宋诗人朱熹诗曰:“客来莫嫌茶当酒，山居偏与竹为邻。”在文人眼里，茶者质朴淡泊，竹者清傲高洁，竹里品茗,能“双美”同占。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依潇湘馆翠竹为邻，也喜欢喝茶，连凤姐都会专门给林姑娘送茶，想必也是意由所指的。 潇湘馆中的“潇湘”原本就有翠竹之意，相传尧有二女：娥皇与女英，同嫁舜为妻，舜继位后至南方巡视，死于苍梧，二妃去寻舜，泪染青竹，竹上生斑，故称“潇湘竹”或“湘妃竹”。《红楼梦》三十七回中探春就开过黛玉的玩笑：“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作'潇湘妃子’就完了。”这是否在暗示黛玉最终的“泪尽而逝”的结局，也是不得而知的。 下联“幽窗棋罢指犹凉”营造的是一种略显清冷的氛围。至于曹雪芹为何要这般写“棋罢”的气氛，从《红楼梦》的情节发展也许能略知一二。林黛玉，一个大家闺秀，除了娴熟女红剪裁之外，琴棋书画也自不必说。在《红楼梦》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中，香菱拉着黛玉的手回到潇湘馆，看到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她俩聊了一会刺绣女红，“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尔后，在林黛玉身上发生了一系列变故，演绎了她的悲剧性格，反观联语中“棋罢”后的“清冷”，那个“指犹凉”的联语，可否也暗示出林黛玉最终的悲剧结局呢？我想，无论曹雪芹当初是怎么想的，但客观上，《红楼梦》中那个幽雅清丽的林黛玉也在潇湘馆的“幽窗”下走过了“清冷”的人生。 由联语中的“棋罢”，我不禁想到北宋欧阳修的《梦中作》诗：“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这首诗在写了“夜凉”“路暗”的清冷之后，恍然发现，下了一局棋，竟发现世上已换了人间，借酒浇愁酒已尽，更无法排遣浓浓的乡愁了。想一想，这诗的氛围是不是与贾宝玉联语的对句有所相似呢？楹联也许是在无意中披露了林黛玉的悲惨命运。潇湘馆里的林黛玉喜欢在翠竹环绕中品茶、下棋，但她却输了人生的这盘大棋，只可惜曲终人亦散，果真应了探春的那句戏言，那潇湘馆的翠竹，竟然真化作了“潇湘妃子”。 原载于2022年9月1日《新华书目报·剑钧笔谭专栏》 剑钧 剑钧，本名刘建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北京从事文学创作。 作品曾入选新浪读书超强阅读人气榜，入选中央宣传部“时代楷模”重点选题、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以及中国散文诗年选、民生散文选等十余种选本，多部作品入选亚马逊、当当、新华书店文学作品排行榜。 迄今结集出版长篇小说《爱情距离》《古宅》《巴黎背影》等9部、长篇纪实文学《黎明再出发》等6部、散文（诗）集《写给岁月的情书》等10部，累计25部，600余万字。  点击下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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