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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苡:蓝调

 储氏藏书 2022-09-12 发布于湖北

她早就知道他,她在网上看过他的照片。她不认识他,却总在想象中把他想成蓝色的。

去年离异后,她什么都不想做,看了医生,医生确诊她有轻微的抑郁症。她觉得抑郁症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到了想死的门口赶紧把自己拉回来。她没有吃药,就常常这样对自己说,不要死去,自己就有机会变成别的模样,变成别的什么模样?她也不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模样是她自己想要的。她就这样一边抛弃着自己,一边拯救着自己。

单位的一把手是个无比慈悲的老头。自她离异后,给她减少工作量,派办公室主任做她工作,让她看在孩子的份儿,最好是复婚。她对办公室主任说了这么一句,就算我前夫是甜甜的棒棒糖,可已经被人舔过几口的棒棒糖,还能吃么?

办公室主任竟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把这话传给了领导。小老头摇摇头,以后就不再操心她的家庭问题,但工作上还是很照顾她。

这次全市有一个去省里学习的名额,给了他们宣传部。小老头把名额给了她,说让她出去散散心。学习又不苦,就是听听讲座,采风什么的。她本想说,她不要什么学习,就想混吃等死。小老头看着她生硬的目光,像个非常有耐心的心理医生,继续说,你不一直做着文学梦的吗?好好生活,别浪费才华。

她又想冲他回一句,什么文学梦?什么春秋大梦?我连个坐台的贱货都比不上,我要梦做什么?

可她看见了小老头心疼的目光,她点了点头。

她就这样在省城遇见了他。

没有遇见他之前,她几乎买全了他所有的诗集,每本诗集都读破了。她无法想象他有一个什么样的灵魂,什么样的灵魂可以写出那些摄她魂魄的每一行诗,每一个字。

她只是文学爱好者,不是什么名家,她的文友也都和她一样,都是写作最底层的爱好者而已。可她那么喜欢他,她总想看见他,亲口对他说出喜欢,说出崇拜。她也曾经打听过她所有认识的文友,可是没有谁可以带她见他。

她模仿过他的诗,可是她能写出一两句是他的味道的诗,就写不出第三句了,怎么样都不能完整地写出一首像他的诗那样的。她就更崇拜他了。

最投入的时期,她梦见他,她说梦话把自己说醒。那时她身旁的人还没有成为她的前夫,他笑她梦话都是诗,叫她诗痴。

那现在她没有做梦,她真的见到他了,他比照片上的更可爱,那神情很像她的儿子。

他安静地坐在主席台上,一旁的主持人在介绍他的艺术成就。他用这时间把台下所有与会者都看了一遍。他看见我了吗?她热切地想着,居然有想哭的感觉。

他的声音好听,是温润的男中音。他的语调是迟缓的,这和她想象中是一样的,他自带忧郁气质。这一点她并不意外,她从他的诗中看到了,她从不怀疑她能读懂他。

他讲课的内容是《诗歌写作技巧》,可他一会儿就滑到哲学的或史学的范畴。所以他讲一会儿就会这样说一句,哦哦哦扯远了。然后沉默几秒钟,又继续讲。那感觉他像在梦游,其实这行为本身就是诗意的,天马行空,多么的意识流。

讲课的内容她听得甚少,左右两边的学员都在记着笔记,拍着照片。她无动于衷,她不是来学诗歌写作技巧的,她是来散心的。准确地说,她是不想拂了小老头的好意。

讲的内容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她看着他,一个略带忧伤的,呈现蓝色色系的他。她相信他是孤独的,和她一样。她记得他的诗:“我一个人独坐/要是有一点音乐就好了/要是有一杯茶……

现在他不是独坐了,有这么多人和他坐在一起,还有她,一个可以用他的诗超越生死的她,和他坐在一起。但他还是那么孤独。

半天的讲座,中间有十分钟的休息。休息时间,学员们一个个涌上前去,请求加他微信。女生更为积极,似乎他这款特别受女生欢迎。她是最后一个加他微信的,她希望他能看出她有别于其他学员,但没有,都一样的。他的微信二微码放在手机界面,任凭大家扫。她扫他的微信二维码时,他看都没看她一眼,他在回答涌在他身边的学员的问题。他被众多女学员包围在中间,他微笑的样子,像极了他的前夫。他微笑着,不孤独,那么温暖地笑着,迷死一片女生。

她突然不想上前去凑热闹了,对他的热情像是在瞬间就熄了下去。下半堂课,她完全没有听课,她在想她的前夫,是不是又在陪那个贱货逛商场,给她买一件又一件名牌衣服。如果她的闺蜜没有给她通风报信,如果她不去商场把那骚货往死里打,他们会离婚吗?

她又想起了儿子,她觉得离婚这事,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她把儿子的抚养权给了对方。当时总想的这是为儿子好,因为孩子爸爸的经济实力比她不是强一点点,但十岁的儿子已经懂得恨她了。他们离婚后,她每个周末都等在儿子学校的门口,她明明看见儿子放学后在校门后左看右寻的,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可儿子看见她,就瞬间溜得远远的,甚至连一声“妈妈”都没有给她,那时她知道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她重新起诉想争回儿子的抚养权,她败诉了。

败诉后的她穿着邋遢,本来她的长相和身材都是单位数一数二的。这样一来,单位里的小妖精们个个都打心底里喜欢她了。她除了不注意仪表,还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好像每个人都跟她有仇似的,她先是不搭理别人,偶尔回答一句,还把人家呛个半死。比如,同事问:“你有没有吃饭?”

她头都不抬,答:“我不吃饭,你的肚子会饿么?”

自此,在单位,人人都躲着她,懒得理她;亲朋好友电话微信她,她一概不理。现在她手机像是手表,只剩下记时功能。

班上学员骚动起来,原来讲课结束了。

下午五点半课结束,吃饭半个小时就解决了。三四十个学员,四桌,她好像是刻意没有和他坐一桌,她吃好就回房间。

时间实在多得有些寡味,她一个人在宾馆里来来回回走动,电视剧的声音很烦人,她“啪”地一声关掉电视。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这宾馆很高档,几乎听不见空调和排风扇的声音。她走来走去,边走边跺跺脚,尽量弄出声响,这寂静使她窒息。她在房间走着走着,会突然一个转身,像身后随时会冒出一个坏人,持着刀冲过来要杀了她。

她决定出去走走。

她一出宾馆的门就看见了他,他在她前面不远处,慢悠悠地走着。走走停停,看看街面,街面上的汽车电瓶车都忙着赶路,“呼—呼——呼”地从他面前呼啸而过。她用目光在他的前后左右搜查了一遍,她确定,他是一个人,他不是在等谁,只是茫然地张望着,像个被遗弃的人。她又陡然间感受到了他的孤独。

外面突然下起毛毛细雨,他没带雨伞,她也没有。

七月的黄昏,到处热浪滚滚,这毛毛雨来得正是时候,她希望他在雨中走会儿。她特别喜欢淋小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有了这习惯,下雨天不用伞,除非是倾盆大雨。她甚至不喜欢走在阳光下,她喜欢雨天。

果然,他在小雨中走着,甚至昂着头。她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像个专业的私家侦探,她也昂着头。毛毛雨淋湿他绵软的头发,他的衣服差不多要湿透,他还没有避雨的意思。她依然跟在他后面不远处,她和他一起欢畅地淋一场雨,也是值得回忆的事。

雨像在考验他们,下得猛起来了。他拐进了一家附近的咖啡馆,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毫无疑问,她也跟了进去。她也选了靠窗的位置,就坐在他对面,但不是同一张桌子。她不敢靠他太近,她怕吓跑他。他点了一杯咖啡,然后就看着窗外。他和她旁边桌上的一对小情侣,低声说话,嬉笑,男孩欠起身子,伸长脖子,给了女孩一个吻。她的心里袭来一阵久违的情愫,她去看他,他专心致志地盯着窗外。

她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外面的雨更大了,路上行人少了,汽车的速度也慢下来了,树叶在雨中更绿了。一切寻常地不能再寻常。

她突然起身,问了服务生,得知这里的钢琴可供客人弹奏。她六岁时就开始学钢琴了,练到钢琴十级的时候,父亲就给她买了钢琴,她一直断断续续地练着,生了儿子后,她练得少些,但童子功是不容易废的。

她想都没想,就弹起了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相对来讲,这曲子比较简单,毕竟她不常练习,可不能弹太难的曲目,弹错了就太丢脸了。

这曲子她有信心的,她弹了不止千遍,闭着眼睛也能弹对。她一坐到钢琴边,感觉就上来了。她的指尖在琴键上优美地流动,她有一非常漂亮的手,手指纤长,皮肤白皙且丝绸般的嫩滑。她的钢琴声盖过了咖啡厅的轻音乐。喝咖啡的男男女女,都转过头来看着她,包括那对小情侣,也听得很专注。

她漂亮地弹完了一首,最后收尾的那个音特别缠绵,大家在这缠绵的音符里鼓起了掌,她向他望去。他看着她,目光不再散漫,有了某种精神,他也在鼓掌。

她走向她的座位,路过他身边时,她本可以喊他一声“老师”的。她偏偏没有这样做,好像她喜欢了他这么多年,她有对他任性的权利。她希望他能发现她是他学生,刚刚下午听了他半天课的学生。

她在座位落定后,他是在看她,要说看,不如说是研究她。他探究的目光里,没有一丝熟人的味道,她知道他没有认出她。她有点懊恼,他这样长时间近距离地看她,她都没有打扮一下。她的形象的确有点糟糕。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短袖长裤,她喜欢穿深色的衣服,有安全感。有人说,胖的人穿黑色,显瘦。她不是为了显瘦,她不胖,她穿上黑色,是为了有安全感,好像穿闪亮的衣服,会吸引别人的眼球。

但又有谁说过,黑色是最低调的奢华。黑色本身没有错,错的是她没有化妆。长期的失眠,让她本来较好的皮肤,变得有些暗黄,嘴唇没涂口红,有些灰白。这样的脸色如果穿颜色亮点的衣服,肯定比穿黑色的衣服,看上去要好些。她的头发有点湿湿的贴在头上,还有点乱。她整个人看上去,有点衰败的感觉,虽然她才三十四岁。

她和他在咖啡厅坐了三个钟头。外面的雨早就停了,咖啡厅里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不知换了几拨人。她和他还是坐在原地,谁也没有走近谁。

她和他好像都在等对方先走,她感觉到,他已经注意她了。这三个钟头里,他接了三个电话,发了五次微信。其它的时间,他就是看她,看窗外,看咖啡厅里来来去去的人。

后来,还是他先起身了。他走到咖啡厅门外的时候,还看了她一眼。等他的背影快要消失的时候,她也出了咖啡厅。他往宾馆的方向走去,他等电梯的时候,侧身向宾馆的大门口看了一眼,他看见了她,有点小小的惊愕。她快步向他走来,和他一同进了电梯。

电梯里就他们两个人,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哪个鬼医生说她有轻微的抑郁症的,她觉得自己现在快乐得要飞。她对他做了个鬼脸,并且喊了一声“老师”。

他看着她,很警惕。他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老师,听说这句话是泡妞套路。”

他听了她的话,头一扭,不再看她。电梯门这时开了,她随他一起出了电梯。

他生她气了,她知道自己玩笑开过头了。她低着头跟在他后面,他停下来转身看她,她也停下来,不说话,继续低着头。

他没说什么,径直去了房间,关上了房门。她立在他房门外,他就半天的课,他第二天就要走了。她一定要亲口告诉他,她怎么样地喜欢他的诗,怎么样地爱慕他。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这三分钟内有一客人从他房间前经过,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她轻声吼道:“看什么看!”吓得人家屁都没敢放一个,加快步伐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忽然想起,这会不会是她同班的学员,看着真的面熟。

不超过三分钟,他开了房门。她不等他问话,就闪了进去。她一进门,把门一关,人往门上一靠,他不由地后退两步。

“老师,我是您下午讲课班上的学员。”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

她就那样背靠在门上,一口气说出了她这些年是如何喜欢他的诗,她没有给他插话的余地,她还背了好几首他的诗。说到最后,她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他走过去把她轻轻揽在怀里。她紧紧地抱着他,纵情地哭泣。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直到不想哭了。她静下来时,才猛然想起,他好像动作一直没变。她故意将身体贴紧他,他的身体确实没有反应。

他根本没把她当成异性。她迅速松开了他,继续靠在门上,他也就那样站着。她心里说,我是愿意的。但他跟她没有感应,他眼里没有一丝激情,没有胸口起伏的喘息。

她又陷入了对自己的厌弃,把头深深地埋向胸口。他突然说:“你的琴弹得很好,你的手也非常漂亮。”

他像是用这句话拉了她一把,给了她一点点尊严。她其实要的不多,这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她不看他,居然摸起了手机,他也不再说话。过了会儿,她说:“老师,我请你看电影。”

他有些迟疑,她继续说:“《春光奏鸣曲》,是一个女作家爱上肖邦的故事。女作家,肖邦,你不感兴趣吗?”

他“嗯”了一声,同时点点头。

她说她要回房间换一下衣服。她快速奔向自己的房间,把带来的衣服都试穿了一遍。其实她带来的所有衣服都差不多,那么热的夏天,她都带的短袖和长裤,只带了一条裙子,还是黑色的。不管什么颜色,她和他去看电影,总不能再穿得像个男人一样,走在他身旁吧,穿条裙子,应该会更女人些。接下来,她又把手包里的所有东西“哗啦”一声往床上一倒,幸好,很早很早以前就一直随包带着的,用于补妆的湿粉和口红还在。

她自从离婚后,就没有化过妆,自然身边也不带化妆品,要不是懒得清理包包,估计这湿粉和口红都没有。

她也不管有没有水乳霜的打底,就用湿粉往脸上抹,以补救她灰暗的皮肤。她皮肤细腻,再加上晚上的光线也没有白天的那么好,她的脸拿得出手了,再涂上口红。她对着镜子,对自己说:“笑一个。”她很久没有笑过了,笑得有些不自然。她练习了好几遍,却把心情练好了。

她真的还是那么漂亮,不觉脚步欢快了。她去敲了他的门,他开门看见她的一刹那,一愣。

她伸出她漂亮的手去拉他的手,嘴里说:“老师,走啊。”

他又去看她拉着他的那手,木偶一样,随着她走。当然他出了门的时候,她放开了他的手。

他们随导航去附近的电影院,十点多了,夜风微凉,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但他们是沉默的,她也没有找话题,觉得这沉默甚好。她要给他时间,让他理好思绪,不能让他以为她是个坏女人。他们进场时,电影已经开始了。

她居然请到了他一起看电影!她不能集中注意力,而他呢,看得十分认真,她暗骂了自己一句:“贱人”。

电影确实很精彩,其中有一个情节,肖邦在房间里专注地练曲子,这时敲门声响了,肖邦去开门。女作家从肖邦房间里的桌子底下爬出来,并喊了一句:“不要停!您还没有弹完呢。”

肖邦惊愕地问:“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你给我出去。”

看到这里的时候,她凑近他的耳边说:“我像不像那个女作家?”

他看着她,笑了。对的,这是他第一次对她笑。

他的笑给了她鼓励,她就去拉着他的手。他眼睛盯着屏幕,反过来把她的手握在手里。

后来电影的情节她就不知道了,她只记得一个情节,那就是他握着她的手。

看完电影的时候,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路上几乎不见行人,他们的手还是紧握在一起。走着走着,他好像也缓过神来了,心情有些好,主动和她说话,问她最近有没有写诗。她告诉他,最近她离婚了,离婚后一个字都没有写。他听后不再说话,而是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她身子倚靠着他,她轻轻地说:“老师,老师。”她那么无助,却又像一只小猫一样,直往他怀里钻。他把她身子扳过来,深情地吻起了她。

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男女可以在街头接吻。现在她觉得自己快化了,竟然没有羞愧的感觉,她恨不得把自己融进他的身体里。她靠向他,贴紧他,挤压着他,她觉得自己都快要发出不知羞耻的声音了。

他的吻是热烈的,拥抱的手臂把她抅得死死的。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快速把她带进房间,要了她。

这时,她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他的身体一点反应都没有。情欲这种东西,容不得一丝丝的杂念,她没有发觉自己的吻以及自己的拥抱有任何的懈怠。但他发现了,他迅速松开了她。

回宾馆的路上,他和她没有说一句话。出了电梯,他只对她说了一句:“再见!”

她真想对他说,她不在意的。可他分明不想听她说半个字。

夜里一点钟,他朋友圈发了一首诗——《请离我远点》。

“一场风夹着一场雨/让季节乱作一团/我已无法测出桃花水/纵容着这个夏天的坏脾气/我蓬头垢面/逃进一杯咖啡里……请离我远点”。

一点钟的时候,她当然没有睡。

她回想起他冷峻的再见,像一把锋利的刀,割断了她通往他的路。她立在原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拐弯角。她空落落地站在电梯口。就在刚才,她和他还在街头的月光下相拥,现在他就这样扔下了她,可她一点都不怪他。

她想给他发微信,但她不敢,她怕因此他更厌弃她。他真的嫌弃她了吗?她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在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神圣不可侵犯。

她从床上跳起来,她真想去找他。她想告诉他,不是的,不要的,什么都不要的,只要让她崇拜就行。

 

两点了,隔壁房间里传来男女混战的声音,这声音让她觉得很烦。世上的男男女女似乎永远摆不脱情欲,其实看破了,它又有何特别之处,和吃饭睡觉此类的事情,别无二样。她都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行男女之事。自她离婚后,她从没有想过这事,但身体是个不争气的东西,有时候她突然醒来时,身体还在反应,可她根本就记不得她是不是做了什么与之相关的梦。

但她可以向天发誓,她对他,真的不是要他的身体的。

她卫生间照照镜子,被洗干净的脸蜡黄、疲惫。她立刻离开镜前,可她又不想上床,她心里如一团乱麻,还没理清。

明天他就要离开了,也许今后他们就又是陌生人了。想到这,她觉得心往下一沉。

三点半的时候,她手机调了闹钟,六点的,碰碰运气,但愿他不会很早。她决定去送送他。

她不知道有没有睡着,小眯一小会儿,她就会无端惊醒,看一下手机,实际上才眯了二十分钟,然后她醒着的时间又不止二十分钟,实在困了,又睡着一会儿。

手机闹钟惊醒她的时候,她心跳得特别快,整个夜里她的睡眠不足一小时,可她丝毫不累。

她赶紧起来洗脸,拿了隔离霜和口红在脸上认真涂抹,一张脸又变得精神起来。

六点半的时候,她到了宾馆餐厅,发了一条微信给他:老师,下来吃早饭了。

然后她的微信死一般的沉默。她不知道自己吃了哪些东西,只知道吃撑了,还不见他的人影。难道他已经走了?想到这里,她心里特别难受,嚼在嘴里的饭菜都咽不下去了。

但事情的走向总像那看不见神的一样,不知道它会从哪条路上来。就在她红着眼睛的时候,手机有了微信,两个字:来了。

看完这两个字,她立即抬头环顾餐厅,他真的来了。

他挑选完早餐,没有坐到她这里来,她也没有跟过去。她继续微信他:我想送送你。

他吃着早餐,没有看手机,她盯着他。他偶尔一抬头,看见她拿着手机,用手点了点。

他心领神会,埋头翻开自己的手机,把这条微信看了好久,没有回复,又抬头看她,也看了好久,然后他点了点头。

她顷刻间要唱歌的感觉,后来声音拐了个弯,变成了笑声,她笑出声来。

 

她抢着给他拿行李,她几乎要把他所有的大包小包都拎过来。但他也不是个渣男,怎么肯让她这样。

出了宾馆门,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他就住在这个城市。

他和她都坐在后排,她心里有五彩斑斓的蝴蝶在飞,美得花了眼,不知道从哪只捉起。

和他说话?说什么呢?轻轻地拉他的手?万一他一退?她拿眼去看他,只见他认真地看着前方,像在思考着什么。

他的家离此次培训的地方很近,就在她还在想怎么打破他们之间的薄冰时,目的地到了。他没有阻止她进楼道口,她就这样跟到了他家。

他放下行李,取钥匙开了门。屋子里一团糟,地上有熊娃娃、奥特曼、玩具汽车,甚至还有零散的饼干。

她很惊讶,难道他家遭贼了?他却非常镇定地捡着东西,这时卫生间出来一女人,抱着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

女人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件褪色的睡衣,边走嘴里边喊:“你终于回来了?这小祖宗我没法哄,蛮得很。”

男孩在女人臂弯里挣扎,嘴里喊:“爸爸,爸爸。”

她愣在那里,搞不清状况,这女人是他老婆?怎么会?女人把男孩送进他怀里,说:“我回去了。”

他说:“辛苦姐姐了。”

女人这才看见了愣在门口的她,细细打量一会,就笑着问他:“弟弟终于想通了?眼光不错。”

他说:“姐,她是我学生。”

女人又看了她一眼,“哦”了一声,没有下文,就去房间换衣服了。

他把儿子放进墙角一轮椅里,并低声说:“毛毛乖。”

他推着轮椅,到了她跟前。她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坐轮椅的男孩,男孩正认真地玩着一把玩具手枪,那玩具手枪多像她买给儿子的礼物啊。她俯下身,不知道是要抚摸孩子,还是要抚摸那玩具手枪。男孩忽然用枪对准她,高声喊了一句:“不许动!”

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个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枪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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