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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雨雨 | 我的老爸

 阿灿随笔 2022-09-13 发布于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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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父先母还在世时,我们那个大家有三个姓:老爸姓李,老妈姓白,哥哥李晋阳、姐姐李雷雷,都随父姓,唯独我姓赵,而我与哥哥姐姐绝对是一胞所生。要揭开谜底,就要牵出一段不堪回首的悲惨故事。

老爸李白天,中等个头,瘦削肤白,五官端庄,不苟言笑,但双睛始终有神。他1916年出生于河北磁县南贾壁村。那是太行山南麓的一个小山村。

2012年秋天,我回去过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由邯郸的侄儿冀川引领,同行的还有河南许昌的哥哥赵富中、姐姐赵宝珍和姐夫周琪。冀川其实年长我三岁,但辈分摆在那里,还得恭敬称我为“叔叔”,我当然很受用。他父亲范保家是老爸二姐的儿子,二十世纪20后的,大我许多。家人都说,他的神态举止与老爸很像,应了那句老话:“外甥像娘舅”。富中、宝珍则又是老爸哥哥我叫伯伯的大儿子和独女,我们都很挂相。

山道弯弯,植被当然不能与四川相比,却也是橙黄橘绿时,“我言秋日胜春朝。”毕竟追根溯源,这里就是我的根,一景一物都很美。

老爸曾说,他记事之时,抬头就见山。家里兄弟三人,他居中,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大姐叫桃,二姐叫杏。家穷,仅有二亩山坡地,养活不了七口人,两个姐姐老早就先后送给人家做了童养媳。“童养媳”,就是由婆家养育女婴、幼女,待到成年再正式结婚,旧时在我国贫困地方甚为流行。老爸的父母就是我的爷爷奶奶,尽管没日没夜地勤扒苦做,日子依旧过得凄惶。但父母的慈爱,温暖着大家,可谓食不果腹时有,笑意满满常驻。

不幸,庚申年间,家乡遭遇大旱,颗粒无收。祸不单行,家里的顶梁柱正值壮年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这时却病倒了。老爸的母亲我奶奶就背着最小的儿子,带着他和哥哥四处挖野菜。那年老爸才四岁多。不久,就连九牛二虎之山山脚的树皮都被剥光,草根也被挖尽。九牛二虎之山是太行山南贾壁村那一段的山体,也巍峨雄浑。地里没了粮食,连野兔野鼠也绝了踪迹。渐渐的,村里开始有人被陆续抬出,十室九空,满村哀嚎。万般无奈,病重的父亲就是我的爷爷挣扎着从土炕上爬起来,和母亲也就是我奶奶一道带着他们三兄弟,踏上了背井离乡、逃荒续命之路。临行,父亲命他兄弟三人面朝九牛二虎之山叩首再三,他并不知道为啥要跪拜这片苍茫的山峦,但见着母亲在抽泣,高大瘦削肤色蜡黄的父亲也洒出几滴清泪,幼小的心灵再懵懂也感知到事态的严重。果真,跨过漳河不久,弟弟一夜间就没了踪迹。追问许久,母亲只是涕泗交流。后来才知道,为了一碗米汤,弟弟被送了人。父亲的挑担轻了,但脚步却明显地沉重些许。

进入河南境地,除了天灾更有人祸。军阀混战,把这片自古被称为“天下至中的原野”,搞得是赤地千里,野有饿莩,不见生机。就连曾经的三国魏都许昌,此时也满目疮痍,大街小巷衣衫褴褛者众,逃荒讨吃的随地可见。

一次,一位大娘坐在地上啃着一个粗面馍馍,老爸说,他实在饥饿难耐,便伸出肮脏枯瘦的小手讨要。这位好心的大娘抬头看看他,叹息一声,掰给了他一口馍馍,说:“你找错了人,我和你一样,也是向人家讨来的!”大娘那慈善面容上的那丝凄苦表情,给老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在物质短缺的年月,但凡在蓉城的街道上遇见婆婆模样讨要钱物的,我总会止步,掏出银毫放于碗中。有时,一旁的朋友笑我痴,说那都是骗你钱的。我则一笑了之,心说,权当是替老爸报恩吧。前一两年,曾疯传河南人喜欢造假的段子,我听了总会愤然回击:“胡说八道!”自己都是乞丐了,还慷概分食,这是多大的怜悯之心,能生成制假害人的龌龊么!河南河北都是老爸的家,当然也是我的家。

老爸曾经讲过一个故事,抗战那阵,八路军一战士提着大刀片子与鬼子近身肉搏。不慎脖子被抹断,一动,头就要耷拉下来。这位赛过猛张飞的汉子,瞪着血红的双睛,大吼一声,一只手扶着脑袋一只手挥着大刀又滚入战群,接连砍翻好几个鬼子才轰然倒下。不过,留在老爸印象里,最深的而且是最恐怖的画面,还不是战场上的血肉横飞,而是与他父母离别的那瞬间。

那天,他随父亲母亲和哥哥去了一户人家。起初以为,就是平日里的例行乞讨而已。但莫名的,他竟吃了顿饱饭。谁知,刚吃完,就瞟见桌上放了几枚银元。如此贵重之物竟堂而皇之地放在显眼之处,老爸的心顿时“咯噔”一下,他想起弟弟消失前的那碗米汤,不祥和恐惧油然而生。果然,没多大功夫,他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一晃全不见了。他疯了似的嚎啕,没命地朝大门奔去。当然,很快就被一旁的两个大人抓了回去,还不停地对他说,他们才是爹和娘。老爸虽说那时才五岁,穷人家的孩子早熟,心里明镜似的。

一连几天,他都丢了魂似的呆呆地在大门口张望。忽然,他真的看见了母亲,她正扶着哀毁骨立的父亲,一步步走来。可能父亲体弱体虚,走不动了,母亲就扶着他坐在了对面靠墙根放着的树木身上。老爸如梦初醒,狂喜地喊着“娘”,没命地跑了过去。就在这时,他又被人抱了回去。这是老爸最后一次见到他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的情景。

三十余年后,老爸才听母亲讲,他被卖了后,他父亲总是唉声叹气,一再坚持要来看看他。这时,他的父亲早已步履蹒跚,但念子心切,母亲只好扶着他跑了几次,直到那天才终于打了个照面。不日,他父亲就在病困和饥饿中撒手人寰。母亲说,你父亲弥留之际,想吃块冰糖。那种糖其实很便宜,一两分钱就可以买到。但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一粒米都没有,我毫无办法,只好带着你哥哥沿街寻讨。大街小巷走了个遍,最后空手而回。刚推开破庙的半边门,你爹已经倒毙在地。老爸一家进入许昌后,就栖居在一处破败的龙王庙里。

他母亲想着相依为命的丈夫,抱病一路走来,最后连尝尝冰糖的愿望都没能实现,顿时涕泗滂沱。我爷爷时年39岁。

后来,一个谜团一直困扰着老爸的后半生。他一直认为,他父亲一定知道自己恐不久于人世,急着见儿子一面,好不留遗憾地离去。也就是说,那天若是没见着他,更没听见他撕心裂肺地哭喊,或许他父亲还能撑上时日!

其实,我以为,登遐之际见谁,冥冥之中早有安排,那是由不得你的。记得老爸在最后时刻,甫进小暑,气候炎热,忙前忙后,我早已疲惫不堪。临近大暑,医嘱:时日不多,建议家属值班。我当然被排在夜间守候,白天就回去抓紧睡觉。那天中午,我暗自叮嘱,得睡上一觉,否则几近崩溃。谁知,一贯沾床就能呼呼大睡的我,居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旁的妻子都着急地说,快点睡,你眼睛都充血了,晚上还够你忙的。我突然坐了起来,二话不说,跳下床,抓起衣服,就朝医院奔去。

推开病房,老爸平静地躺在那里。我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脏才“哐当”落了下来,自忖:“哦哦,是我神经了”。老爸见我来了,还示意想喝水,我赶忙喂了几汤匙。但就片刻功夫,老爸神色大变。我疾呼医生抢救,却为时已晚。我当即泪崩。那一年是己巳年的三伏天。老爸74岁。

按中华风俗,老人去世,子女应当送终。那边的祖宗只承认那天到场的。否则,以后去了那边会拒签的,你就只能成为孤魂野鬼。所以,过去纵然相隔千山万水,都会星夜兼程回赶。“奔丧”就是这样叫出来的。我是病床前为老爸送终的儿子。我在想,那天下午,我本不会出现在病房,但冥冥之中定是老爸的呼唤,我有了感应,那是一种骨血相连才有的感应,是大孝之使然。所以,老爸与他父亲见的最后一面也是注定的。若干年后,我在老爸自传里看见一段悲泣的记忆:“父亲那高大弯曲的身体,枯瘦焦黄的面容,给我留下了永世难忘的印象。”同样,老爸最后那一瞥,浑浊的目光瞬间一亮,眼角滚出一滴晶莹的泪花,也给我留下了永世难忘的印象。

幸好,老爸的养父养母确实是想收养一个小孩,所以待他还不错。老爸后来常说,他能在那个时代捡回一条命来,得感恩他们。养父姓李,养母吕氏,给他起名“根生”,意思很分明,还是强调他们是亲生父母。

也幸好,养父在旧军队混过,知道文化很重要,就不惜花钱供他上学,私塾公学都读过,即使一度生活窘迫,一家人回到养父故乡河北冀县农村,仍旧让他去县城读高小。还郑重地取了学名叫兆荣。那年老爸14岁。一次,老爸笑着说:“古人有'负笈尘中游,抱书雪前宿。’我年少时读书尝够了那种味道。”

老爸也真是读书的料,一接触书本就爱不释手,废寝忘食。16岁他随养父母又回到许昌。第二年就轻松考入许昌县立简易师范学校。本来,他也考上了许昌唯一的一个名牌学校—省立中学,但考虑师范就业容易,便在众人的惋惜声中,忍痛放弃了省立中学。不过,老爸认为,入学许师,对于他是划时代的。

新观点新思想总是在校园里率先发酵传播。反饥饿反压迫,直指切肤之痛。正是饥饿,造成老爸一家四处乞讨直至家破人亡。而救亡图存,不当亡国奴的口号则打开了他的眼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是唤起了他的血性。老爸站在了学潮的前沿。老爸应该是许师的尖子生,入学不久,就遇上全县中学生各课比赛,老爸参赛,一举夺得头名,全校师生欢呼雀跃。老爸喜欢语文,笔耕不辍,常有作品在报刊杂志上发表,多数还是短篇小说,比如他记得的有《皮袄》《卷烟妇》《爱的悲哀》《猫》《能忍自安》,等等,这在学生当中当然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所以,学校当局不愿“尖子生”走向对立面,就一再做老爸工作:少谈主义,多做学问;只要退出学潮,校方可以保送读高师,甚至还把养父母叫到学校,搞亲情劝告,千方百计想把他“挽救”回来。而在暗中领导许师学潮的中共许昌县委也将老爸他们这批进步青年视为倚重对象。校长蒋介民、国文老师王大明、周之焕、学生王汝林,等等,当时都是中共秘密党员,老爸与之过从甚密。里面的周之焕当时是中共许昌县委宣传部长,后来脱党搞学问去了。解放后在重庆西南师范学院当上了中文教授。老爸在重庆工作时曾偶遇周老。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受邀还到我家住了几天,我那时正在读大学,借此向他请教写作。他很斯文,柔声细语地说,要讲究语言美,多看散文,学会里面的用词造句,写出的文章就一定很漂亮。听的出,他很懂行。不过,周教授是个讲究人,头发一丝不苟,睡下后衣服都要叠放整齐,早上要在洗漱间捯饬许久才缓缓出来。而干革命至少是要摸爬滚打的,难怪他会脱党。其实,闹学潮那阵,老爸对共产党的认识,已由过去的“杀富济贫”式的绿林好汉,上升为拯救民众于水火之中的国之栋梁,对他们已由简单的赞许而升华为十分的仰慕。所以,尽管上学是他的迫切,但道义的分量更重。他对于校方的拉拢引诱,总是嗤之以鼻。

学潮无论进入哪个阶段,上街游行、宣讲抗日救亡、焚烧烟馆、围攻当局专员专署直至罢课,老爸始终站在前列。

学潮后期,反动当局已经把学潮与共产党联系起来,扬言再不复课就要抓人。学生们仍旧置之不理。很快当局恼羞成怒,痛下毒手。老爸等学潮积极分子被开除学籍,还准备适时抓捕。

老爸被学校开除,当然惹翻了养父母,他们本来期望这个养子当上老师好养家糊口,谁知结局与他们的设想大相径庭。养母心有不甘,硬逼他回学校道歉。老爸大闹一场,与李家决裂。正好有人悄悄通知北上。老爸就此走上了抗日救国第一线。他还重新起了名字:李白天。老爸后来告诉我们,他当时特别向往明亮而温暖的太阳,而太阳只在白天升起。于是,李兆荣那个学名就成为了历史的陈迹。不到一年,“七七事变”爆发。

1939年冬,老爸化名李冀,在山西孝义县养病,却在那里意外结识了老妈。老妈是1934年在老家陕北参加红军的。当时她在晋西区党委宣传队工作,由于敌情严重,部队把她们暂时分散到了孝义,不料竟与父亲邂逅,大约这就是典型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吧。一年后,经党组织批准,他们在山西兴县的杨家沟结了婚。我们家就此诞生。

十三年后,全国解放。老爸和老妈随军带着家人由山西晋绥南下到了成都。这时老爸在公安部门工作。随着局势的稳定,生活有了规律,他开始思念起他的父母。其实,早在十一二岁时,有位邻居就好心的提醒他,不要忘了生身父母。那以后他就开始留意上心,不断留存和加固记忆。一次,他偶然在许昌一家理发店见着一人很像他的哥哥。学潮期间停了课,他还偷偷去那里仔细打听,记下了店主的姓氏。但他把这秘密一直压在心里。

1953年冬,恰逢同事葛德去京出差,他委托葛德绕道许昌,帮忙了解一下父母情况。埋藏三十余年的记忆,起到了关键作用。

葛德叔叔捎回信来:母亲和哥哥都在许昌。这消息石破惊天,惊天动地!葛德叔叔的信中还提到父亲二姐的儿子范保家正在重庆大学读书。很快,保家哥哥来到成都,老爸这才知道二姐已在1951年病世了。老爸说,你们保家哥哥还是年轻的老革命。后来得知,他1946年就加入了刘邓大军,是扛过枪打过仗的。

1954年9月,老爸激动地回到暌违十余年的许昌,终于与失散三十三年的母亲相拥而泣。那年老爸38岁,我奶奶71岁,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只能伸出枯瘦如柴的双手,颤颤巍巍地一遍又一遍地上下抚摸着自己的儿子,浑浊的泪水顺着深深的皱褶流下,打湿了衣襟,嘴里还不停的嗫嚅着啥。后来听懂了,她是在说“对不起啊”。老爸轻轻抹去母亲的泪水,柔和地说,咋能怪你?那是旧社会造成的!一旁的哥哥抽泣地说,母亲就是爱哭,一提及过去,提到你们就哭,渐渐的,眼睛就哭坏了。其实,他哥哥也没少哭,父亲的倒毙,两个弟弟都不见了,他能不失落?能不痛苦!就在相逢那天,他怕影响母亲的情绪,偷偷跑到拐弯角落才嚎啕大哭。邻居们都好奇的纷纷问他咋啦。他哽咽地回答,我弟弟回来了。

找到亲身母亲,老爸彻底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父亲赵治顺、母亲张田妮,都是河北太行山深处人,母亲是中家璧的。老爸小时候的大名叫赵玉和、奶名叫二木夯。木夯,一种筑实地基的木制工具,想必忠厚的父母亲,盼他们的儿子做一个实在有用的人。哥哥叫振华,奶名大木夯,大他三岁,是许昌一位理发师傅。育有两子一女,还收养了一个义子。三弟是在河南安阳境内送的人。后来老爸和伯伯联手,去了安阳几趟,几乎快要认回一位师姓的为三弟,终因模样完全迥异,才不了了之。而老爸和他哥哥就长得很像,并肩一站,准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当时还没有DNA鉴定。

老爸寻亲那年,养母吕氏还在,老爸怕她伤心,就没告诉她这事儿。但老爸始终没有忘记养母,尽到了养老送终的本分。

老爸一生都感谢共产党,他一再说,只有共产党带领人民,砸烂了万恶的旧社会,让底层民众翻身做主,才使我失散多年的家庭团聚!所以,他一再要求我们要饮水思源,缘木思本。

次年,我出生了,为了不忘根本,认祖归宗,老爸就让我恢复了赵姓。

韩愈曾说,燕赵多感慨悲歌之士。我能成为其中一分子,诚为荣幸之至。

壬寅年初秋写于成都滨江中路一号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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