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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导演的坚守

 Daweb_YN 2022-09-14 发布于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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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文如晤,展文舒颜,我是周慕云
1948年9月13日。

费穆的电影《小城之春》于上海上映。

没有激荡的冲突,没有起伏的情节,不紧不慢的讲述着五个人和一只鸡的故事。

在那个金戈铁马嘶吼的年代,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短暂上映后,就湮没在了时间的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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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小城之春》海报

2007年7月,影片上映的第59个年头。

全国影院开始重映这部影片。沉睡半个世纪的《小城之春》复苏。

成为中国百年影史10部经典之一。

人们忙着惊叹于影片疏离客观的表现手法,沉醉于悠长隽永的东方情致,却来不及知晓它是导演费穆半生苦难的结晶。

从影20年,他的理想、才华、原则、气节、屈辱、不甘,尽数凝练在这一部成本超低的电影中。

道家说“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正是《小城之春》。

正是费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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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穆是真正的文人导演。

电影于他,最初只是一种个人爱好。

他的女儿费明仪在《怀念父亲》一文中曾提到:

(费穆)自幼就爱看书,每天晚上读到深夜,等到床头的油灯烧干净为止。

他的法文非常流利,此外他也懂英德意俄等多种外国文字。对于中国的诗词、古典文学作品特别喜爱,且深有研究。

可以说学贯中西,绝不像某些二流艺术家,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悠,粗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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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费穆

1916年。

年仅10岁的费穆跟随家人从上海迁到北京。初中时期,对电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了最早的接触和尝试。

完成学业后,他曾先后担任矿务局会计主任、中法储蓄会文书主任,供职于国家,生活优越。

工作之余,为当时的影戏刊物《真光影报》撰写文章。

1930年,费穆辞掉了公务员的铁饭碗,专心致志从事自己深爱的电影行业,接替朱石磷的位子,成为新的编译主任。

凭借超强的外语能力,两年间,他观看了近千部外国片儿。

又通过写影评、编刊物、做副导演等工作,不断吸收、积累了深厚的电影经验。

先天的才气加上后天的努力,费穆逐渐形成了对电影的基本认识,掌握了导演的必备技能。

为他日后的光影生涯打下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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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石磷,中国早期电影编剧,电影评论家

1932年。

费穆离开北京,入职上海联华公司。

凭借自身的努力和才华,很快便同当时的大明星阮玲玉、金焰合作,拍摄了处女作《城市之夜》。

彼时的费穆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腹有才华,多少有些心高气盛,大笔一挥,尽是批判。

影片细致描写了大资本家和贫民区百姓之间剧烈的冲突,毫不遮掩的揭露了旧社会都市的黑暗,是一部优秀的现实主义之作。

上映后,受到市民观众的欢迎,也得到了左翼和右翼的一致好评。虽然结尾的建设农村乌托邦有些不切实际,也不能否认他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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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穆处女作电影《城市之夜》剧照,左一阮玲玉,左二金焰

1936年,日军侵略加剧。

电影界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国防运动声讨入侵者,展现了知识分子们的爱国责任心。

费穆再次操刀,拍摄了《狼山喋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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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狼山喋血记》宣传报

这是一部寓言性质的影片,以打狼比喻抗日,既委婉含蓄又直截了当,被誉为国防电影的代表作品。

此时的费穆,昂扬、热烈,每个镜头都盈溢着他拳拳的爱国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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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7月。

日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

上海因国际租界的存在,形成一个暂时的安全圈,乱世中的孤岛。

为避战火,有点家底儿的老百姓们,一股脑的涌了进来,像鸵鸟一般,沉浸在大上海虚假梦幻的天堂里。

作为影戏中心,许多电影人也滞留于此。费穆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的创作格外艰难。

日军严密的阅片制度使得许多涉及爱国、反抗的电影都逃不了被禁的命运。

为避审查,当时的电影人只能“以古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壁垒”,借此表达爱国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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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版费穆孤岛时期电影《孔夫子》剧照

然而电影隐晦了,脏水也就来了。

有些史料记载,那段时间费穆很多影片都是日伪的、灰色的、颓废的,批判之声不绝于耳。

其实,这一说法并不可靠。

事实上,为避免加入日本人控制的电影公司,他早早就退出了电影界。

为了隐性的宣传抗日思想,加入了一个名为“天风”的话剧团,隶属国民党军统地下组织。

几次演出后,剧团被日本人盯上,被迫解散。

费穆不甘心,先后又组建了“上艺”、“新艺”、“国风”等话剧社,往往是封掉一个,又建一个。

期间,因为不想为汪伪庆功表演,他还曾声明退出艺术界,像好友梅兰芳一般蓄须明志。

有人骂他懦夫,他也不去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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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穆与梅兰芳合作的电影《生死恨》剧照,两人也因此成为不错的朋友

正所谓“慷慨易,从容难”。

身处乱世,坚持自己选择的道路,做到清醒的隐忍,让费穆生出一种睿智的成熟。

既要坚持原则,又要维持剧团众人的生计,巨大压力之下,他逐渐磨去了年轻的锐气,变得含蓄而坚韧。

1945年,抗战胜利。

费穆被选为国民党电影界的接受大员。举荐他的,是当时曾合作组建爱国话剧团的国民党上海地下活动负责人。

但重庆方面认为,他们这群电影人一直在沦陷区,身份不清不楚,不值得信任。随即又派了别人监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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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国民党迅速接收上海的产业,张俊祥的电影《乘龙快婿》,便是讽刺这件事

费穆被架空,不过是担了一个虚名。受国民党排挤的同时,也没有得到左翼人士的好脸色,里外不是人。

有个细节可以看出他的尴尬处境:

当年电影节在拍摄一部影片以后,一般都有内部试映,有一个时期,各方面都没有人给费穆发请柬。

一次他等在剧院门口,一直到开映都没有拿到入场券。

战时坚守文人气节,誓死不做汉奸,战后饱受白眼,处处受人挤兑。这种扎心的滋味,正是那个年代留守孤岛的知识分子日日品尝的辛酸。

费穆心里也恨,但自小习得的教养让他不去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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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穆(中)和坚守孤岛拒绝同日军合作的电影人黄佐临(左)吴纫之(右)

1947年。

费穆加入吴性栽的文华公司。迎来了自己的黄金创作期。《小城之春》就是那时完成的。

当时,文华正在拍摄一部商业电影《好夫妻》。老板觉得租用整套场景却只拍了几场戏有些浪费。

若同时套拍一部小成本片,就划算的多。

可是《小城之春》的剧本辗转到几个导演手中,没一个人愿意接受。这时费穆站了出来:

既然没人拍,那我拍吧。

遂接手,同编剧李天济一同修改剧本。删掉所有多余的人物情节。

最终只留下了五个人和一只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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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小城之春》剧照,这只鸡是片中排名第六的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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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小城之春》不受待见可以预料。

1948年的中国,刚刚从抗战的艰苦中突围,又进入国共两党的大决战前夜。

那时的电影之都上海,充斥着斗志昂扬激情澎湃的史诗巨作。像“八千里路云和月”,像“一江春水向东流”。

战争给人们带来了太多的苦难、压抑和悲痛,民众胸中有千万句或愤懑或兴奋地呼号需要借助电影之口呐喊出来。

而《小城之春》却讲述了一个三角恋的故事,过于平淡且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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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史诗电影海报

事实真的如此吗?

未必。

文人的表达,不似山野莽夫,总要和表面隔着一层才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大道理要讲,骨气也要讲,不会含糊。(从事)艺术,口号是不会喊的。

十年隐忍,费穆早就没有了那种宣之于口的激情,将所有心思都深深地藏匿在镜头中。

原作编剧李天济透露,导演是按苏东坡的一首《蝶恋花》来构思《小城之春》的: 

花褪残红春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费穆想表现的是复苏,是希望,又带一些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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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小城之春》剧照,随处可见这种破败的园林,代表战后待重建的国家

电影讲述了抗战结束后,江南小城的一户破落人家里,年轻的妻子玉纹与缠绵病榻的丈夫礼言和昔日初恋情人章志忱之间的情感纠葛。

片中虽只有五个演员,却几乎包含了许多人伦关系:夫妻、情人、朋友、兄妹、主仆。

形式精简,内里详实。

电影沿袭了诗中的情境,破败的城墙、废弃的田园、久病的丈夫,构成一个封闭的世界。

导演用平淡的镜头,第一人称的叙述,刻画出一幅五味杂陈的人生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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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小城之春》剧照,经典长镜头,不动声色的表达四人之间的微妙关系

费明仪说:

在那个知识分子的苦闷年代,他(费穆)并不安于现状,他想跳出来。虽不知何去何从,到底是尝试过的。

好在费穆是乐观的。

玉纹和章志忱之间“发乎情,止乎礼”的情感;夫妻二人最后在城楼上的眺望,都传达了一种哀而不伤的东方意境。

他曾写过一篇文章,讲到“本能是船,感情是帆,理智是舵”。其中体现的,正是一种乐天内敛的中国传统做派。

可见先生的文人之气,深入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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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小城之春》剧照,最后夫妻二人在城墙上目送昔日的朋友(情人)离开,一切回归平寂

1951年,费穆在香港过世,《小城之春》也陪伴他一起沉睡了半个多世纪。

如今71年过去,这部电影已成为与《罗生门》、《公民凯恩》齐名的经典之作。其特有的东方情致和人文关怀,历久弥新。

余秋雨说:

唯有不张扬不激越的事物方能长久。

我想《小城之春》如是。

费穆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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