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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夢碧 妙相還他七寶臺 —— 夢窗詞新探

 叶四郎 2022-09-14 发布于安徽

原创 孤飞云馆                          

南宋吳文英的夢窗詞,歷來毀譽不一。原評既不見得客觀,後人理解也失之片面,而夢窗詞麗密幽邃,又不易讀懂。這是吳詞千秋難以論定的根本原因。

拿宋人評語來說,張炎詞源“吳夢窗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斷。”尹煥曰:“求詞於吾宋,前有清真,後有夢窗,此非煥之方,天下之公言也。”就走向兩個極端。玉田本主姜夔清空一派,他以夢窗的質實同白石之清空,作一比較,抑吳而揚姜;為了創一家言,不惜把夢窗拋出,作為反面典型,本一時漫語。其實張炎對夢窗詞還是非常喜愛的。山中白雲詞西子妝慢序略云:“吳夢窗自製此曲,予喜其聲調妍雅……”。聲聲慢題吳夢窗霜花腴卷後,句有“獨憐水樓賦筆,有斜陽、還怕登臨。”醉落魄題趙霞谷所藏吳夢窗新書詞卷,句有“鏤花鐫月,滿枝風露和煙擷。引將芳思歸吟篋。夢與魂同,閑了弄香蝶。”俱足以說明夢窗意境之幽邃,琢句之超妙,可見詞源評語,純是門戶之見。再則“七寶樓臺,碎拆下來,不成片斷。”試想任何建築物,碎拆下來,也都不成片斷,豈止七寶樓臺?從另外一個角度說,七寶樓臺是金盤、寶鐸、瓔珞、瑪瑙、琉璃、珊瑚、雲母所合成莊嚴佳麗的紺宇琳宮,碎拆下來,也是珍寶。這不是“貶之適以褒之”嗎?夏承燾論詞絕句“誰人肯做癡兒事,七寶樓臺拆下看。”所評甚是。試下一轉語:七寶拆下,亦可致富,豈是癡兒?蓋夢窗詞之佳者,全篇固自精粹,摘句也非凡品。再分析一下尹煥評語。尹煥是吳文英好友,或以評語失當,是“友朋阿好之辭。”這話本不算錯。尹序獨標周吳,排斥他家,自非確論。但是尹煥全序已佚,這段話見於花庵詞選所引。其他評析,不得而知,我們猜想,尹氏可能是評論宋詞一種風格,即典麗派。夢窗師法清真,這是當時所公認的。四庫提要“詞家之有文英,猶詩家之有李商隱也。”李商隱是學杜甫的。王國維晚年評清真詞說:“詞中之老杜,非先生不可。”那末周吳即如杜李之承接關係,自無不可。以上所論兩家,雖是宋人評宋詞,但張評謬誤,尹評過譽,都不夠允當。

元明詞學凋弊,姑不論及。逮於清代,詞風復振。汪森詞綜序,把夢窗隸屬於姜夔清空派之下①,兩家風格,迥乎不同,顯然曲解。蓋詞綜為朱彝尊宣導浙派詞風之選集,遂不惜強彼以就我。作為常州詞派開山祖的張惠言,其詞選獨不收耆卿、夢窗兩家②。張氏一反前人貶詞為小道,獨尊詞體,敢於把詞同風騷並列,在當時影響甚巨。這次雖把夢窗屏諸四夷以外,但還是作為夢窗突破詩教正統的有力反證。後來常州派後勁周濟,為了反對“家白石而戶玉田”的詞風,所著宋四家詞選,標舉四大家,即清真、稼軒、夢窗、碧山,而且把兩宋詞人都附在其下。清真、夢窗、碧山詞風本相近,而列為三大家,(王鵬運說:“碧山頡頏雙白,揖讓二窗”,看來碧山是兼夢窗、白石之長③。)更是妄加月旦。然而這次夢窗,卻又被推為一派宗祖,實是不可思議。清末由於朱孝臧等詞家大力提倡夢窗,一時風靡影從,故時人有“同光詩筆夢窗詞”之說。不久,白話文運動興起,以夢窗詞筆之隱昧,當然也被打入“選學妖孽,桐城謬種”一類。胡適在其詞選裏,貶斥夢窗和南宋婉約諸家都是詞匠,自無足怪。解放後,一度在極左路綫影響下,凡無明確政治傾向的作家,大都在否定之列,夢窗更是首當其衝。各種本子的中國文學史和各種宋詞選本,幾乎都不約而同地說,什麼“脫離社會現實”,“詞謎”,“唯美主義”,“形式主義”,甚至說:“南宋到了吳夢窗,則已經是詞的劫運到了。”④

綜觀歷代對夢窗詞的評論,時而把他捧到三十三重天外天之上,時而把他打入九幽十八獄之下,聚論紛紜,莫衷壹是。我想古今中外,各種文學的風格流派,都自有其可取的一面。譬如天地間,有風雲雷電之壯偉,也有萬紫千紅之茜麗;有周金奉石之古拙,也有蜀錦湘繡之新巧;有金戈鐵馬之雄武,也有兒女閨房之燕婉;有崇樓傑閣之輪奐,也有漁村蟹舍之樸野;有青山綠水之明秀,也有芒塚叢祠之陰森。此在文學,何獨不然?問題在於我們不能是丹而非素,入主而出奴。這種門戶派別之見,雖系一二名公巨卿首倡,卻也是時代風氣全然。我的論詞絕句“何分柳膩與蘇豪,推倒門牆數仞高。”也許大略符合黨的“百花齊放”文藝政策。不過對夢窗詞要作出恰如其分的評價,還須經過一番潛心鑽研,當不難發現沉埋已久的“蘭亭真面”。

 

夢窗詞全集,有明確的政治傾向者只金縷歌·陪履齋先生滄浪看梅等有限幾首。而絕大多數是把感時傷事寄託於流連光景,追念舊歡之中,彌覺中懷菀結,含蘊深厚。有人以為夢窗脫離當時社會現實,此於夢窗之身份及其麗密詞體,均未為了解,不經尋繹,率爾作出診斷,或出於社會偏見和個人愛憎。因此需要把這類沒有明確政治傾向的詞,舉出二首,略加分析如下。

高陽臺  豐樂樓分韻得如字

修竹凝妝,垂楊駐馬,憑闌淺畫成圖。山色誰題,樓前有雁斜書。東風緊送斜陽下,弄舊寒、晚酒醒餘。自銷凝,能幾花前,傾老相如。 傷春不在高樓上,在燈前欹枕,雨外熏爐。怕艤遊船,臨流可奈清瘦。飛紅若到西湖底,攬翠瀾、總是愁魚。莫重來,吹盡香綿,淚滿平蕪。

這首詞借寫豐樂樓之景物,抒發作者家國之痛。

首三句,修竹、垂楊皆樓外景,而加凝妝、駐馬,則寫出諸詞侶聯翩而來。修竹為迎賓而盛飾,是虛寫,駐馬是於此停驂,是實寫。而憑闌處,山邊淡靄,樓角斜暉,宛然一幅水墨畫,此“淺”之意。即有圖,當有題字,故緊接“山色誰題,樓前有雁斜書。”朱孝臧所說夢窗詞的“潛氣內轉”,即兩句中,不加虛字點明,從暗中銜接。此數句,想像新奇,興象微妙,是何等筆力!

“東風緊送斜陽下”,東風如何能使日落?當是天色愈暗而晚風愈勁也。自來南宋詞人凡涉及斜陽者,大抵同半壁江山有關,如稼軒“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即是。此雖不能扣實,但氣機相感,人之所同,況“意思甚感慨”之夢窗乎?⑤緊、下二字,大聲疾呼,實令天地變色。寫出偏安之局已岌岌可危。“弄舊寒”二句,在晚酒醒後,春寒不改,猶如往日,其中節序依然,人事日非,醉中不覺,醒後何堪,正有許多說不出處。

“自銷凝”三句:由家國之恨,轉入個人身世之感。夢窗曾為嗣榮王、吳潛、賈似道、史宅之等顯貴賓客,此本南宋江湖遊士之習。因司馬相如曾為梁孝王賓客,故用此典。“頓老相如”句意應為國事如此,僅能作為吟詠花月之詞人,曳裾王門之遊士,可悲可歎,又不獨自傷遲暮而已。

下片“傷春不在高樓上”三句:運筆奇峰突起。上片之“東風緊送斜陽下”“能幾花前,頓老相如。”非傷春而何?此獨曰不在“高樓”,而在“燈前”、“雨外”,蓋悼念情遇,展轉無寐,非僅傷春,而且感逝,只可“斜倚黑籠坐到明”矣。由晝及夜,由今及昔,時空交錯,筆意變換莫測。此種進一層寫法,夢窗最多,如高陽臺·落梅“南樓不恨吹橫笛,根曉風、千里關山”等是。

“怕艤遊船”二句,遊船靠岸,臨流照影,自覺消瘦許多。其中包括多少傷時、傷春、傷老、傷逝之情,安得不日漸憔悴?

“飛紅若到西湖底”三句,更奇。落花為春歸之自然現象,“飛紅”攪入“翠瀾”,沉入湖底,驚動遊魚,不僅人愁,而魚亦愁。放而言之,在春殘花落之大千世界中,林林總總,無往而不愁矣。此豈故肆奇巧,漫為誇飾?其中自有一種家國淪胥,迫於眉睫之預感。

歇拍“莫重來”三句,緊接上面,寫出預感之未來景象。“香綿”即柳絮,宋人好用淚比喻柳絮。東坡水龍吟“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夢窗浣溪紗“落絮無聲春墮淚”皆是。此妙在柳綿吹盡而代之者為憑吊興亡之眼淚。連義修辭,聯想豐富,足當“隱秀”,而能喻之者有幾人?豐樂樓在杭州湧金門外,為遊覽勝地,有“眾樂亭”之稱,其繁華可想。此句表面上是柳絮飛盡,只剩一片荒草平原,其意殆為元虜氈騎到處,山河殘破,樓閣丘墟,此何異黍離麥秀之歌?⑥一結點醒全篇,傷春、傷老,總在傷時。

陳洵海綃說詞“'淺畫成圖’半壁偏安也;'山色誰題’無與托國者;'愁魚’殃及池魚之意。”均屬穿鑿附會。亦猶端木埰之說碧山齊天樂·詠蟬句句比附時事,拘執已甚。從漢人解以來,此誤延續至今。所謂比興寄託,能考出本事者應為指明,其無考者應從一字一句之間,體會作者之思想感情。因為填詞是抒情,不是作迷語。夢窗詞,語意沉晦,致多誤解,正如義山之詩,徒供後人猜迷。鄙意應從作者抒發之情,察其所寄託之事,大抵在有意無意之間。周濟“從有寄託入,無寄托出”,⑦洵為知言。即如此詞,語意沉痛,興象恢宏,知其不專在傷春矣。

齊天樂  會江湖諸友泛湖

  麯塵猶沁傷心水,歌蟬暗驚春換。露藻清啼,煙蘿淡碧,先結湖山秋怨。波簾翠卷。歎霞薄輕綃,汜人重見。傍柳追涼,暫疏懷袖負紈扇。 南花清鬥素靨,畫船應不載,坡靖詩卷。泛酒芳筒,題名蠹壁,重集湘鴻江燕。平蕪未剪。怕一夕西風,鏡心紅變。望極愁生,暮天菱唱遠。

此借與諸友湖上泛舟,而寓江山代謝、市朝興廢之感。

“麯塵猶沁傷心水”二句:麯塵,酒面所浮之菌塵,色黃。比喻春盡夏初水面上萍藻花業所聚之一層黃色塵滓。“猶沁傷心水”,猶是去年暮春之景,而心情人事都非,故加傷心二字。下是聽蟬聲而暗驚春換也。起筆雖寫春去夏來,湖上之景,而深情鬱結。

“露藻清啼”三句:“綠藻”“女羅”皆附生樹幹之隱花植物。帶露之藻,恍如淚珠,故曰“清啼”。女蘿籠煙,翠色朦朧,故曰“淡碧”。而“清啼”“淡碧”皆含有秋意,故曰“先結湖山秋怨”。

開頭五句,春光甫去,夏日初來,季節轉換,已自驚心,況對眼前清曠幽淡之景,雖尚未到盛夏,已預想秋肅將臨。傷春未已,秋怨先結,真是一波三折,感情起伏跳蕩。總由把代和個人,融而為一,故有此深沉感喟。以上為一篇主意。

“波簾翠卷”三句:“簾波”本為風來繡簾如波紋之動蕩,此卻非是。言翠波卷起,如揭開簾幕。“汜人”之“汜”,應作“氾”,“氾人”女神名。此殆作者想像之辭。翠波揭開簾暮,江上隱隱雲裳霞帔,冰綃霧觳之女神,極縹緲迷離之美。夏承燾云:“周岸登謂夢窗曾戀一杭女,而死于水。”觀集中“氾人”數現,此說可供參考。由感流光變換而涉及所悼念者,尤其是湖上泛舟,更易觸景興感。

“傍柳追涼”二句:於無可奈何之際,姑且“傍柳追涼”,使心情稍得輕松一下。下又一轉。“負紈扇”即秋扇見捐、未秋面捐,暗點“先結湖山秋怨”也。針線細密,情緒勾連。然初讀此二句,似覺平常,仔細玩味,其情一松一緊,總與一篇“秋怨”之主意有關,歎為觀止!

下片始寫“會諸友遊湖”。“南花”三句:湖上花枝爭妍,惜不載詩卷。“坡靖”即蘇東坡,林和靖,皆北宋詩人。

“泛酒芳筒”三句:“芳筒”即酒杯,蘇軾泛舟城南詩“碧筒時作象鼻彎”,蓋用魏悫取荷葉盛酒典故。⑧“蠹壁”即敗壁,“湘鴻江燕”喻諸友之聚散靡定。此三句是點題,言諸友相聚宴遊之事。大家之詞,不是死在題上,多於題外溢出遠神,故此只以數語了之。

“平蕪未剪”三句:“平蕪”即一片平原茂草,“未剪”伏下西風未至。“鏡心”有三義:一為江心如鏡;一為五月五日於江心鑄鏡,見異聞錄;一為“鏡裏朱顏改”,見秦觀千秋歲“紅變”,“紅”以喻春水,意為如鏡之江心,紅紫都空,只剩一片清瀨,其中又隱“鏡裏朱顏改”之一義。此三句最為警策,言目前之平蕪茂密,鏡波紅灩,恐怕“一夕西風”,便剪盡群芳,化為荒煙衰草。上片“先結湖山秋怨”,至此極意勾勒,再次點明,描繪秋來之具體景象。

或曰:此詞只是悲歎節序轉移,若然,豈有如此之憂心忡忡?蓋事關朝局,如有難言者在。曰:“履霜而堅冰至”,意亦猶是。當時白雁之謠,⑨白翎之曲,⑩已隱約在耳,並此半壁山河,亦搖搖欲墜。此較新亭之淚,更為沉痛矣。

歇拍“望極愁生”二句:“菱唱”即采菱之歌聲,興亡之恨,至此已達極巔,淒黯之情,更無言說。而極目遠天采菱之歌聲,已漸沒入暮煙渺茫之中,“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⑪彼“菱唱”焉能解此?“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結韻微似,而朝代興亡,個人窮通,各異。蓋兩人所處時代不同,盛唐作者王維,寧有此沉憂巨痛哉!

以上所舉兩首,其特點都是把傷時感事的內容,通過翦紅刻翠的形式來表現的;把家國滄桑之恨,融於山川風月之中。稼軒詞如“不盡長江滾滚來”夢窗詞如“鳴咽泉流水下難”,豪壯、淒婉,固自有別。

 

劉大傑中國文學史“吳文英的詠物詞,大半都是詞謎”。也就等於說,大半都是文字遊戲,未免貶斥過甚。只因夢窗詞沉晦費解,就遭此厚誣,實在有欠公允。細讀一下,夢窗詠物大半和他的身世、情遇有關。雖是托物言志的傳統寫法,但又有所突破。至於其情之濃摯,其志之高遠,則絕去詠物之畦町,試舉一首略析:

宴清都  連理海棠

繡幄鴛鴦柱。紅情密,膩雲低護秦樹。芳根兼倚,花梢鈿合,錦屏人妒。東風睡足交枝,正夢枕、瑤釵燕股。障灩蠟、滿照歡叢,嫠蟾冷落羞度。 人間萬感幽單,華清慣浴,春盎風露。連鬟並暖,同心共結,向承恩處。憑誰為歌長恨,暗殿鎖、秋燈夜語。敘舊期,不負春盟,紅朝翠暮。

詞題詠連理海棠,暗寓明皇、貴妃事。其所以有此聯想,蓋緣明皇見貴妃睡起之態,曰:“是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事見楊太妃外傳。又白居易長恨歌結語云:“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所詠之物,暗示之情,其吻合如此,誠為妙不可階。此詞用意。蓋作者追憶情遇,見花而思見其人。其用楊妃事者,言貴如帝王,尚留長恨,豈如連理海棠歲歲花時開放乎?陳詢海綃說詞“此詞寄託高遠,其用筆運意,奇幻空靈,離合反正,精力彌滿”。所以如此,正由以上復雜鬱結之情,而又以隱喻發之故耳。

“繡幄鴛鴦柱”三句:海棠素有“紅霞帳”之喻,鴛鴦柱,以喻連理枝,起筆點題。膩雲,柔細之雲,即陸遊“乞借春陰護海棠”之意。秦樹,秦中盛產海棠,僅次於蜀。詞既寓楊妃事,當以長安海棠為切,況又有隴雲秦樹之語。一起麗藻深情,花光四照。

“芳根兼倚”三句:芳根句言不同根之樹,其枝相連。鈿合,以喻其花相連,本長恨歌“釵留一股盒一扇”,此言鈿盒之兩扇相合,細緻描繪連理花形態。“錦屏人”即閨中人,蓋連理枝以喻夫婦,則待字之閨媛,豈無妒羨之情?虛寫以贊花耳。

“東風睡足交枝”二句:反用明皇贊貴妃語“直海棠睡未足耳”。交枝即連理枝。仍用“釵留一股盒一扇”事,燕股,即釵如燕尾之雙股。此二句是寫海棠春睡,既為連理,當有夫婦之意,是夫婦同夢,此其一;然而其中“鈿盒金釵”明皇貴妃之誓物,又是長恨歌“芙蓉帳暖度春宵”之夢,此其二;“鈿盒金釵”又以喻連理海棠之形狀,此其三。一海棠春睡耳,而春睡之事、之情、之態,皆從所用典故化出,無一字泛設,聯想豐富,工煉無倫。昔人有“熟典生用”之語,夢窗隱括融化典故,可稱絕技。粗讀漫詠,豈能領會。

“障灩蠟”三句:此變化東坡“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句。蓋燒燭以護花,彌見珍惜之情,歡叢,即“東風睡足交枝”,嫠蟾,即明月,曰嫠者,用杜甫句“斟酌嫦娥寡,天寒耐九秋”。嫦娥奔向月宮,萬古千秋,獨對青天碧海,豈非嫠居而何?若用“嫦娥”則無孤另之感,亦俗。“歡叢”連枝之夢,使冷落之嫦娥,羞照雙棲,下一“羞”字,則由妒而羞之情,意在言外。前言“錦屏人妒”,此言“嫠蟾冷落羞度”,以見連理海棠燕婉綢繆之情,通於人天。實皆反襯筆法,兼用以跌落下文。上片只就花之情態著筆,麗藻繁采之中,皆寓飛動,筆力萬鈞。

“人間萬感幽單”,領句從上片連理海棠,過渡到作者之情遇,先伏一句,旋又咽住。“華清慣浴”至“秋燈夜語”一大段,是寫楊妃事,為上片虛寫點睛。表面如此,但作者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壘塊”,是借“長恨”而歌自身情遇之恨,此純是隱寓。“華清慣浴”二句寫“春寒賜浴華清池”事。

“連鬟並暖”三句:連鬟是雙髻,同心結是古人飾帶綰為連環式,為男女定情之物。“連鬟並暖,同心共結”,是人花合一寫法,既寫連理海棠之狀,又喻明皇楊妃情愛之深。所謂“不脫不粘”恰到好處。

“憑誰為歌長恨”陡跌,謂楊妃馬嵬之悲慘結局。其所以用疑問句,因長恨歌傳是傳奇體裁,實際天上人間,安得相見?只有“夜半無人私語時”之“長生殿”,風鑰深鎖,虛堂永閉。隱寓作者追傷情遇之“臨分敗壁題詩,淚墨慘澹塵土”耳。其“殷勤待寫書中長恨”,⑫固已點出“長恨”二字,此特借連理海棠托意。

歇拍“敘舊期”三句:從歷史看,長生殿上,盟誓早寒;從個人看,十載西湖,芳蹤已杳。則古今之海誓山盟,總成虛幻,唯有連理海棠,年年花時開放,交枝夢穩,永結同心,紅朝翠暮,不負春盟。一結回到題意而人不如花,低回慨歎之情,回蕩無盡矣。

此詞為夢窗詠物壓卷之作。寫法是借花抒情;把連理海棠,楊妃故事,西湖情遇三者融合為一,以花貫穿首尾,以長恨歌中語融入,復暗寓個人情遇。筆法順逆離合,是花是人是歷史故事,一片神行,但覺香霧空濛,花魂惝恍,深情密藻,玩索無盡。朱孝臧評此詞曰“濡染大筆何淋漓”,殆非虛美。

倘僅就文字形象而言,亦華麗如蕃錦。其中許多偏旁:卄、木、鳥、蟲、日、雨、言、羽、糹、金、玉、女,俱為美好事物,參錯其間,自有一種文字圖案之美。漢字象形,其美獨擅,漢賦已開其端。夢窗煉字之麗密,故字形自能彩色繽紛,但非有意為之。

至於說夢窗詠物是詞謎,觀上文所論,不駁自明。夢窗唐多令“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似乎是謎語的拆字離合體,但謎底“愁”字出現,還不能算是謎語。傷離之心,逢搖落之秋,安得不愁?其妙在於既是拆字又是雙關。其源出自樂府民歌,中有托意,安得謂之文字遊戲?

 

晚清四大家,王鵬運、鄭文焯、朱孝臧、況周儀,他們主張“詞要重、拙、大”。我的領會是輕中見重,巧中見拙,小中見大。否則就會成為五七言古詩,豈非惑亂詞體?其意本在於反對纖仄小巧,故對夢窗之沉摯深厚,頗致推挹。尤其是疆村先生治吳詞二十家,曾四校夢窗詞,所見最深。他說:“君特以雋上之才,舉博麗之典;深邃幽密,脈絡井井,縋幽抉潛,開逕自行”⑬。況周儀說:“即其芬芳鏗麗之作,中間雋句豔字,莫不有沉摯之思,浩瀚之氣,挾之以流轉,令人玩索而無盡,則其中之所存者厚……”⑭,所謂“沉摯之思”,  “浩瀚之氣”,“深邃幽密”,“厚”,具體說來,就是夢窗把時代和個人的深沉哀痛,蘊含於鏤金錯彩之中。

夢窗這種深沉哀痛,基本是源於他的政治傾向。其金縷曲·陪履齋先生滄浪看梅,有“後不如今今非昔,兩無言相對滄浪水”之句。“今非昔”之“昔”,即汴京全盛之日,“今”即南宋偏安之局;“後不如今”之“後,即今日元之侵入,其兇焰又過於金,小朝廷岌岌可危,不可終日。居茲末世,濯纓濯足,兩俱不能⑮,只可無言相對。所以“後不如今今非昔”句,實為夢窗對政局的主要看法。那些遊覽宴賞之詞,就很自然地把這種思想感情,融於其中。例如“先結湖山秋怨”,“花未減,紅顏先變”,“西風梧井葉先愁”等。因此說這句詞,實是打開夢窗思想底蘊的總鑰匙。

朱孝臧所謂“縋幽抉潛,開逕自行。”就是說夢窗詞的藝術特色,與前代詞家迥別。第一是夢窗用連義方法。(此法是我從夢窗詞裏揣摩而來的,為近代修辭書所無。)一種是章法上的連義。如宴清都·連理海棠,把連理海棠,楊妃故事,作者情遇三者融合為一,不見痕跡。一種是修辭上的連義,高陽臺·豐樂樓分韻得如字其中的“憑闌淺畫成圖”,“山色誰題,樓前有雁斜書。”是把不同事物,通過比喻,連在一起。本體事物是山色、鴻雁,比喻事物是圖、題、書。天然湊拍,聯想美妙。第二是暗點勾合。如齊天樂·會江湖諸友泛湖,一篇之主意是“先結湖山秋怨”,於上片結尾中,“暫疏懷袖負紈扇”,暗點勾合紈扇未秋而捐。朱孝臧把它叫作“潛氣內轉”。第三是前後時地轉換,中間沒有過渡,也不用虛詞勾勒。如踏莎行“潤玉籠綃”至“窗陰一箭”,全寫所念之人睡態,至歇拍“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只用一個“人”字,便點出原來是作者的想像。這種一無依傍的陡轉,周濟把它叫作“空際轉身”。第四是語言上的特色。高度壓縮:他把白居易的“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點化為“柳蠻櫻素”(齊天樂)。高度凝煉:“羞紅顰淺恨”(渡江雲·西湖清明)。一字一義,字少而意多。自琢新詞:“嫠蟾”(宴清都·連理海棠),“愁魚”(高陽臺·豐樂樓分韻得如字)。再如選用前人未曾用過的辭彙:“氾人”(瑣窗寒·珠蘭)。綜上所述,夢窗詞在一定程度上,突破從晚唐到南宋初,詞的傳統寫法,形成縝密奇麗的藝術特色。

 

 

 

 

夢窗雖傍貴人之門,而未嘗干進,競而潦倒終生。他既非聖哲,也非下愚,不過是個疏放不羈的詞客而已。因此其詞的思想內容,只能如上所述。不能要求他具有岳飛、辛棄疾、文天祥作品的氣概。試想夢窗如能寫出“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等句,豈非夢囈!

夢窗因為不受傳統寫法羈絆,而遭謗議,此在文學史上,不乏其例。李賀詩鬼,楊維楨文妖,他們的作品俱遭貶斥,甚至賀詩被投入溷中⑯。明人謂“黔西幽谷中,鐘乳林光怪陸離,人以為妖,遂共毀之。”⑰唯其少見,所以多怪。這種以世俗之眼觀物,不知埋沒了多少才秀人微有獨創性的作家。我有兩句詩“金碧徒誇七寶臺,可知肝肺鬱風雷。"這對夢窗詞綿麗沉鬱風格,或可概括。

今年周汝昌兄約同校釋《夢窗詞》,偶有所獲,先為喤引如上。至於夢窗的身世、人格,夏承燾文《吳夢窗系年》已作出論定,葉嘉瑩詞友的《拆碎七寶樓臺》一文,所評尤為詳盡允當,故不贅及。 

注:

① 汪森詞綜序,有“張輯、吳文英師之(代姜夔)於前”的話。

② 張惠言詞選貶柳永、吳文英為“傲而不理,枝而不物”,故不取兩家。

③ 王鵬運花外集跋語。

④ 胡雲翼宋詞研究

⑤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

⑥ 箕子過殷故墟,作麥秀之詩。見史記

⑦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

⑧ 魏愨宴客,取荷葉盛酒,刺葉與柄通,屈莖如象鼻,名碧筒杯。見東坡詩注

⑨ 宋末有“白雁過江來”童謠。“白雁”諧音元丞相伯顏。

⑩ 白翎雀,元朝教坊大曲名,本出於朔漠之地。見輟耕錄

⑪ ·王風·黍離

⑫ 兩句均見夢窗詞鶯嘀序·春晚感懷

⑬ 朱孝臧夢窗詞跋語。

⑭ 況周儀蕙風詞話

⑮ 漁父歌云: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見楚辭·漁父

⑯ 李賀詩集被其中表某,投於溷中。事見幽閒鼓吹

⑰ 明王章甫思庵外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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