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一】世人言五代詞，多稱溫婉清麗。余謂其手法亦有高明處，何也？抽象景物，具象情感，豈非吾輩孜孜之門徑乎？余嘗仿作《鵲踏枝》四闋，其序曰：日暮，漫步江堤。時見燕子斜飛，落絮飄揚；又有翠鳥啼鳴，其聲切切，至晚有感。詞曰：“極目高城千嶂疊。南浦潮生，已是春時節。帆影依稀煙水闊，曲闌猶記經年別。柳蓓新黃爭忍折？肯賴東風，吹展芳心結。又恐啼鵑聲切切，一朝呼起楊花雪。”又，“獨立小橋風細細。柳岸煙輕，嫋嫋連空翠。一望青山斜日裏，行雲又在青山外。過眼芳華隨逝水。為問蒼波，誰解憑闌意。忽見去年雙燕子，歸飛偏趁楊花起。”又，“南浦歸來春寂寂。草徑煙迷，誤入垂楊陌。燕燕急飛尋舊宅，穿花拂柳驚行客。為問新愁空佇立。肯折柔條，綰住春顏色。爭奈東風無氣力，落紅又被鶯聲迫。”又，“綠掩重門春幾許。倚遍闌干，惆悵無情緒。欲寄閒愁邀尺素，行雲飄渺知何處。翠鳥殷勤啼碧樹。午夢醒來，依舊空簾廡。卻問新飛楊柳絮，亂紅盡日相逢否？” 【二二】詞之格調常在起句，起句一出則詞格定矣；詞之意蘊常在結句，結句一落則詞蘊現也。 【二三】眉公有云：凡情留不盡之意則味深，凡言留不盡之意則致遠，凡興留不盡之意則趣多，凡才留不盡之意則神滿。畫之意境全在留白，詞亦然也。 【二四】詞調宜熟不宜生。嘗見以遍填百調為樂事者，吾不以為然。 【二五】凡詞種種，所言無外乎情。簡齋云：凡作詩，寫景易，言情難。余謂作詞亦同此理。情真，意切，方有好詞，舍此則餘功盡廢。 【二六】金粟山人云：詞以自然為宗，但自然不從追琢中來，便率易無味。余深然之。蓋境生於景，情發於心，而表之以字詞者，豈可不琢磨乎？字斟句酌而又近乎自然天成，佳作之由來也。 【二七】詩以氣象勝，詞以氣韻勝。 【二八】詩力貴健，詞力貴柔。柔非弱也，如水之克石者，在其綿長也。吾以其力道，知其學養矣。 【二九】小序不可小覷。以簡練之語，敘其事，狀其景，使人如臨其境，實乃解題之言。“千古佳詞，要在使人可解”（吳梅語），則小序之功不可沒也。 【三〇】動靜之理，小大之見，人盡皆知，然非有心者不能為也。 【三一】詞之寫景，貴在層次分明，鋪排有序；詞之言情，貴在循次漸進，潛化無痕。知所貴，則知情景之不可分也。 【三二】易曰：立象以盡意。故萬物皆有其象，萬象皆寓其意。詞之意象，乃詞人情感之所寄託。凡傷別、愁怨、相思諸象，抑或淒婉、荒涼、寂寥諸象，抑或高潔、孤直、忠貞諸象，抑或隱逸、曠達、灑脫諸象，則自古洎今約定而俗成者也。意象恰切，詞則味足、境深。 【三三】凡楊柳、南浦、長亭、堤岸、橋渡、蘭舟、芳草諸象，多別愁離傷。 【三四】凡丁香、芭蕉、落花、流水、黃葉諸象，多淒婉幽怨。 【三五】凡明月、西風、鯉魚、鴻雁、子歸、鷓鴣、雲樹、蒓鱸、玉笛、玉階、梧桐、紅葉、紅豆諸象，多懷眷相思；而情思鄉思又有別也，如紅豆之於情思，蒓鱸之於鄉思。 【三六】凡館驛、孤帆、浮雲、飛絮、飄蓬諸象，多羈旅漂泊。 【三七】凡梅、蘭、竹、菊、蓮、松柏、珍珠、冰雪諸象，多高潔孤直。 【三八】凡采薇、東籬、林泉、樵歌、漁唱、田園、南畝諸象，多隱逸灑脫。 【三九】凡金戈、鐵馬、吳鉤、龍泉、玉壺、高山諸象，多沉雄豪邁；而枯藤、老樹、昏鴉、古道、瘦馬、猿啼、蟬嘶、落日、大漠諸象，則沉鬱荒涼也。 【四〇】愁乃詞之魂。凡憂國、懷鄉、苦旅、思親、別人、感時、歎世等，無不生愁。家國之愁，或慨然，或沉鬱；相思之愁，或溫婉，或淒麗；詠歎之愁，或蒼涼，或悲愴。故詩可喜，詞不宜喜，詞喜近乎謔。 【四一】餘尤喜羈旅詞。蓋長年漂泊之故，往往觸景傷情，發之筆端，不免惆悵悲戚。尚賢評餘羈旅詞曰“一世親恩，兩地離情，萬里鄉愁”，余深以為知己。 【四二】懷古詞或沉雄豪邁，或沉鬱蒼涼，余亦深喜之。然非真情實感不能發、非閱歷深沉不能作，故填制甚少。 【四三】造境之妙，在於合情合理。造境之法，可移情，可移覺。詞人筆下，萬物有情，萬物之情實乃人情。如老杜“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花焉能濺淚，鳥焉能驚心，實人情移於花鳥。詞人之意，又往往交錯聯想，感覺亦在眼耳口鼻身之間交互轉移。如宋祁“紅杏枝頭春意鬧”，由視覺而聽覺，故而靜安先生曰“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 【四四】清代詞人，余最喜迦陵。初識迦陵，始於《醉落魄·詠鷹》，全詞不著鷹字，雄鷹卻呼之欲出。起句一虛一實，肅殺淩厲之勢便橫空而來，手法著實高妙。 【四五】煙色一詞，余頗喜之。前人用者良多，如南北朝江淹《山中楚辭》曰：煙色閉兮喬木橈；白玉蟾《曉巡北圃》曰：日色淡紅煙色紫；王灣《奉使登終南山》曰：煙色松上深；崔液《代春閨》曰：寂寂春花煙色暮；韓翃《送齊明府赴東陽》曰：猿聲煙色樹蒼蒼；湯顯祖《飲青來閣即事二絕》曰：城南煙色遠萋萋。前人多用於詩，余謂更合於詞。余曾於詞中用之，如“依稀寒翠織。終不似、那時煙色。”（《徵招·一春天氣多風雨》）又如“愁無力，南雲深鎖，故園煙色。”（《憶秦娥·清江寂》）“夢斷別時煙色。”（《荷葉杯·秋思六首其五》）又如“惆悵暮蟬鳴，一川煙色青。”（《菩薩蠻·夕陽芳樹尋常道》） 【四六】《蝶戀花》音節諧婉，宜表思愁離緒。其別名頗多，余嘗用《鵲踏枝》以閑愁逸致、《鳳棲梧》以親恩故舊、《蝶戀花》以兒女情長。 【四七】《古調笑》雖為小令，凡三換韻，填制亦有緊要處。起句二字疊句，格律必平仄；六句末二字必仄平，七句頂真回文。至於詞譜格律，余謂欽譜過寬（多可平可仄），龍譜過嚴（無可平可仄）。擅改一二，審其格律曰：平仄（仄韻），平仄（疊），中仄中平中仄（韻）。中平中仄中平（換平韻），中平中仄仄平（韻）。平仄（倒換仄韻），平仄（疊），中仄中平中仄（韻）。 【四八】乙酉中秋，曾偶得句“片帆一夢孤鴻遠，秋月照寒江”，遂前後推衍，得詞曰：“秋風起，秋水涼，幾度菊花香。片帆一夢孤鴻遠，秋月照寒江。客心悵，客路長，底事費思量？知交零落無萍跡，客寓惜清光。”因未合詞牌，示之於友，曰：“雖近《喜遷鶯》，然亦別有韻味，其詞也清，其愁也淡，難得之小令也。何不效白石之雅，自度其名？”時值清秋，余客居江南，故笑曰：“既如此，可謂之《江南秋》。”後審其格律曰：中中仄，中中平（韻），中仄仄平平（韻）。中平中仄平平仄，中仄仄平平（韻）。中中仄，中中平（韻），中仄仄平平（韻）。中平中仄平平仄，中仄仄平平（韻）。（雙調46字，前後段各五句三平韵） 【四九】故鄉以海棠而闻名，余因此亦頗喜之。遙聞花開，作《海棠引》寄之。詞曰：“故園消息，正淡煙疏雨，海棠天氣。昭陽殿，睡起新妝明媚。又東風、殷勤吹與，真態清如洗。醺色猶怯輕寒，滴盡胭脂淚。沉醉江南暮，一彎眉月，兩般情味。重闌外，啼老鵑聲堆砌。奈此時、思量長是，惆悵歸無計。惟有懷信春鴻，漸飛過、舊遊地。”審其格律如下：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韻）。中平仄，中仄中平中仄（韻）。仄中平、中平中仄，平仄中平仄（韻）。中仄平仄平平，中仄中平仄（韻）。平仄（韻）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韻）。中平仄，中仄中平中仄（韻）。仄中平、中平中仄，平仄中平仄（韻）。中仄平仄平平，仄中仄、中平仄（韻）。（雙調91字，前段九句四仄韻，後段九句五仄韻） 【五〇】長調之要，不在平仄、對仗、句讀、領格，而在立意、意象、氣脈，立意不明則散、意象不諧則澀、氣脈不暢則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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